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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岛 余秋雨 36925 2021-04-06 0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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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1

  历尽磨难走到了一起,为了追寻走到了一起,穿过山海走到了一起,走到了路的尽头,走到了一个小岛,走到了别无选择,走到了鼻尖快要碰到鼻尖,却猛然发现,彼此并不了解。

  岑乙和小丝互相之间的约略了解,都是一些奇事。凡奇事,能让人惊叹和想象,却未必能长久相处。对于日常生活中的对方,他们几乎一无所知。

  因此,鼻尖快要碰到鼻尖的那一刻,两个鼻尖之间的那一点最短的距离,突然变成了云雾飘渺的峡谷。

  这峡谷,两人同时感受到了,因此,第二天没有相约出门。小丝只在窗外说一声:“有点累,今天想休息一下。”岑乙立即感应,说:“好”。

  如果晚一步,应该是他到她窗外先说,她再说“好”。一样,都心照不宣。

  两人各自在屋子里想,是啊,连家乡籍贯还没有问过呢,连父母兄弟的情况还没有问过呢,连为何至今孤身的原因还没有问过呢。果然,满眼云雾飘渺。

  相比之下,小丝比岑乙更加神秘。

  岑乙的经历,大致能在一个时辰内基本说清。本来受黑衣人何求指派进海叶阁那一段,有点浑浊,现在也能够说明白了。进海叶阁之后的事情,很多人都看到,并不复杂。

  小丝就不一样了。且不说赵南的多重传奇都离不开她,只说她自己,又是从何而来?她是什么出身?怎么会如此精通变身、掩护、匿踪的技术?怎么会如此懂得商场运作、演剧业务和捐款事项?还有,她怎么会如此熟悉烹调门道,做得出香气扑鼻的葱油拌面?……

  她的行程,也留下了很多疑问。以前的不说了,只问那次她急急赶到浏河口找赵南,发现了什么痕迹?又怎么不回一下扬州就直接来到了海边?她是怎么过来的?坐船到何处?步行到何处?那次她在竹桥下救岑乙,又是从哪里出发的?

  ……

  想到这些,岑乙发呆了。一个由这么多问题堆积成的女人,自己还敢再走近一步吗?仅仅是问题,还不严重,严重的是问题的答案。不知哪一个问题的哪一个答案,一旦露头,也许就会石破天惊,让人瞠目结舌。

  但是,岑乙毕竟是从海叶阁出来的,读过太多的书,知道很多问题的答案比问题简单,更知道很多问题并没有答案。这就像,你看到一幅精妙绝伦的刺绣作品,就会有千百个问题向绣娘提出,如何选线,如何配色,如何锁边,如何埋针,如何转角,如何用褶……绣娘羞涩一笑,只轻声说了三个字:“顺着来。”

  小丝这个绣娘,或许同样没有那么多设计,也只是一路“顺着来”。

  这么一想,岑乙心里又有点轻松。

  2

  小丝在屋里,倒是没有怎么想岑乙,而是一直回想着石洞口坡道上的葛麻服和草帽。

  见过太多太多男人的眼睛。专注的,热辣的,疯魔的,探询的,颓腻的,大半对赵南,小半对自己。赵南的目光不会回应,只定格在或远或近没有对象的真空上,并不冷冽,却让人领略一种不屑一顾的高贵。因此,投给小丝的目光反而多了。

  小丝也不会具体回应,但不能像赵南那样高贵,而必须以温和的平视扫描一周。就像浏览过一本本充满了热烈形容词的浅薄书籍,小丝对男人的目光已经读得太多。

  正因为如此,她对那目光,那闪动在葛麻服上面、草帽下面的目光,十分惊讶。凭什么,它能让我霎时一震?小丝陷入了吃力的回忆。

  应该没有见过,却似乎早就见过。

  更惊讶的,不是那目光的过来,而是我把它兜住了,接下了。兜得很深,接得很实,尽管只是在顷刻之间。于是,小丝对自己产生了疑惑。我,怎么啦?

  我对这个人,还不可能产生外形上的好感。葛麻服很粗陋,草草地套在身上,也不见腰身。头部,则被草帽遮了大半。我见到的,就是那目光,还有局部脸面上些许惆怅的表情。从脸面看,他已经上了年纪,因此不存在丝毫“一见钟情”的印痕。他,应该是长辈。

  是我的长辈吗?父亲早在我出生后不久病故,那会是谁?叔叔?伯伯?舅舅?……

  早就想脱口而出又不敢:他,会不会是失散多年、又苦苦寻找过的大哥?

  说“大哥”,因为还有二哥。爸爸去世后,家里有母亲、两个哥哥和小丝四人。小丝三岁那年,有一批强人在半夜里入村杀人放火,又封住小丝家的门,扬言要一个不留。母亲牵着二哥躲进屋后河埠头的乌篷船,大哥抱着小丝从东墙的裂口躲进了玉米地,逃到了三里外的表外婆家。强人发现了东墙的裂口举着火把在后面追,大哥对表外婆说:“我家不知得罪了哪个仇家,追杀得那么紧。我还得逃,小妹暂放您这儿,但也要很快送到别的亲戚家,一家家轮转。”

  大哥说完,自己就往后山逃走了。

  几天后,表外婆把小丝送到了三十里地外的姨夫家。姨夫之后又递送了几家,最后,一位堂伯又把小丝送到苏州的远房婶婶家。

  很快传来消息,那夜里妈妈和二哥在乌篷船上已经被害,仇家还在追寻“余下的孽种”。远房婶婶是一个见过世面的聪明人,觉得让小女孩在亲戚间轮转,等于是留下了可追索的踪迹,不是办法。她以极隐蔽的方式收留小丝半年,无意中看到了苏州昆班所属幼童训练园招生的广告,就决定把小丝送去。小女孩到了那里,可以不留姓氏,取个艺名,就会很安全。另外,远房婶婶也是见小丝面容端正、聪明伶俐,正符合昆班招生的条件。

  负责招生的昆班教习是一位有舞台经验的中年师傅,果然对小丝赞赏不已。他立即拿出笔来,要做录取登记。

  “苏州人吧?”教习问。

  远房婶婶一顿,轻轻说了声:“不是这个苏州。”

  教习奇怪了:“不是这个苏州,难道还有别的苏州?”

  远房婶婶把早就捏在手心的银元压在教习手里,附耳说:“家有不便,请勿细问。”

  远房婶婶是一位典型的苏州美女,虽已四十开外,还白皙高挑,眉眼动人。教习哪里经得住她带着香气和热气的耳语,何况又有银元压到了手上,便立即点头,说:“不问籍贯了,艺名我们来起。能不能在登记册上记个姓?”

  远房婶婶想,来这里还不是为了隐姓?就说了句:“流浪人间,何姓可记!”

  教习为女孩起的艺名就是小丝。但在登记册上的这一栏,却是空白。似乎总得留下一些文字,教习本想写一句自己的评语,又觉得那位美女婶婶的话很能唤起今后的记忆,便潦草地补记了两行小字:“不是这个苏州”;“流浪人间,何姓可记”。

  后来,小丝在训练园里一点点长大,教习一见就笑,经常会念叨起那个送她来的美女婶婶。有时还会学着这位女人的苏州腔,夸张地说起念白:“流浪人间,何姓可记。”

  远房婶婶有时还会到昆班训练园来看望小丝。小丝的同期学员们听到远房婶婶说话的腔调,果然很像教习模仿的念白,就会笑成一团。

  等到小丝长到十二岁,开始懂事了,迫切要想追查造成惨烈家难的起因和元凶,也想知道大哥的下落。她从远房婶婶开始,一家家亲戚追上去,终于知道,那是一场“大乌龙”。

  一位白发老人说:“好像是帮会里的内斗,认错了村,闯错了门。”后来,帮会老大还率徒众到早就沦为废墟的小丝家老宅,进香下跪。问是哪个帮会,老人一连说了四五个名号,都只是可能。而且,这四五个帮会,也都已断灭。至于大哥的行踪,小丝一直没有打听到。

  这就是当时的中国。天下很多血泊冤案都找不到由头,而且快速被冲洗,被遗忘。唯一留下的痕迹,就是无数流浪者的脚印。

  小丝,从幼年开始就流浪在远近亲属之间,直到这个训练园。无依无靠的苦命,使她在应世才干上远远超过同龄女孩,可谓万事不惧,万难不沮。直到十六岁那年,赵南悄悄地到训练园挑选可以同台演出的演员,发现了她。

  赵南并不要她同台,而是让她打理一切,成为唯一而全能的助手。

  小丝发现,赵南虽然才华惊人却也无依无靠。于是,两个无依无靠的女孩在一起,按照自己调皮而神奇的幻想,造就了一个个无边无沿的传说。

  小丝非常迷恋这段时光,可惜一切都结束得太早。怎么,就在这个关口,竟然出现了疑似大哥的依稀目光?

  如果真是大哥,那么,无论是他看小丝,还是小丝看他,那种霎时一震,并不是凭借彼此的记忆。分手时,小丝太小,记不住大哥的目光,而大哥也还不能从妹妹稚嫩的脸上想象今日。霎时一震,出自一种血缘本性,出自一种与父母相关的表情秘传。

  我多么希望真是你,大哥,但你怎么会是这副模样,又出现在这个海岛?

  这是一个无法与别人讨论的话题。唯一有可能讨论的,是岑乙,但现在似乎还没到时候。而且,非常奇怪,那个人见到岑乙后为什么那么快速地用草帽遮脸,快得连岑乙都没有特别注意到他。是他误会了我与岑乙的关系,还是他本来就认识岑乙?

  认识,这是不可能的。

  第二天早晨,小丝在岑乙窗前说了一句:“我想一个人在岛上走走。”

  岑乙开窗一看,小丝走得很爽利,没有回过头来再招呼一声的意思。

  一个人在岛上走走?这听起来很正常,但岑乙又稍稍觉得有点惊讶。照理,就两个人,应该说一下理由。

  中午,小丝没有回来。

  下午,到黄昏,还是没有回来。

  天差不多要黑了,岑乙有点担心,正要到路口看,却看到了她。她一见岑乙,有一种带有抱歉的轻松,问:“一整天都没有出门?”

  岑乙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问:“到哪里去玩了,那么久?”

  小丝一笑,说:“到处走,最长的时间还是在石洞口那边。在山坡上坐着,非常舒心。”

  岑乙又问:“要不要过来喝口茶?”

  小丝说:“不了。在外面待久了,想早点休息。”

  小丝进了自己屋子,轻轻地关上了门。

  对小丝的独自外出,岑乙已琢磨了一整天。究竟去看什么,从上午看到下午?岑乙心里咕哝一声:“对这个人,确实还很不了解。”

  这天夜里,起风了,还下起了雨。岛上的雨,有一种铺天盖地的恐怖。

  清晨,雨停了,鸟声很清脆。岑乙知道,今天不能出门,因为岛上的路大多是泥路,穿着木屐,湿滑难行。

  但是,窗外的声音又传来了:“我还要出去走走。”

  岑乙打开窗子说:“路不好走,小心。”

  只能这么说。她不多讲一句,你也不宜多讲一句。

  还是一样,直到天黑了才回来。

  岑乙远远听到了木屐沾泥的声音,连忙开窗,看见她正从巨石侧面的树丛中过来。

  穿着木屐,走得不快,款款地扭动着身子。这时西边的天光还有残留,清楚地勾出了她的身影。岑乙发现,她的体态实在是美。在脸部相貌上,她算不上顶级眉眼,但身材、体态肯定是一流品级。岑乙突然觉得有些脸红,正是这美丽的身体,在水里,救了我,抱了我。

  小丝看到了站在窗口的岑乙,笑一下,站到窗前,解释似的说:“我这个人喜欢独身静坐,那石洞口,坐不厌,坐不腻。”

  岑乙说:“你真是专注,坐定一个点,已经两天了。”

  她一笑,点了一下头,进了屋子,关上了门。

  “她到底干什么去了呢?”岑乙百思不得其解。难怪赵南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所有的行止都隐约迷离。

  也许,小丝早已习惯让人“不解”。与她成家,确实麻烦。但是,岑乙虽然这么想,脑中还是挥不去刚才在窗口看到的那种身材和体态。

  又听到雨声了。没有昨天晚上那么大,淅淅沥沥地落在屋外宽大的树叶上。

  4

  其实,小丝一点儿也不想对岑乙玩“隐约迷离”。她只是想去解开自己的一个人生大谜。这个大谜现在还只是一缕虚幻,无法与岑乙讨论。

  她是去寻找那道目光,那道在葛麻服上面、草帽下面一闪的目光。如果真是大哥,自己就成了一个有家世的人,那与岑乙面对,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她已预感,岑乙应该是自己另一半。然而,自己的这一半要去面对,必须是真实的,完整的。原以为自己是够真实、够完整的了,但自从那目光一闪,就憬悟,自己还没有获得真实和完整。那又怎么能够,拿着不真实、不完整的自己去面对岑乙呢?

  她想,我要明白自己是谁,再与他成家。

  小丝很想摆脱模糊状态,再努力一把,去追寻那道目光,追寻如烟的大哥,追寻如魔的家史。但要快,我已经感觉到了每天看见岑乙时的不自然。这不自然,很难再延续。

  小丝决定,再去三次,等三天,等那道葛麻服上面、草帽下面的目光。

  这几天,她一直盯着那条石阶坡道。坡道下的小码头,有时停泊着两三只小舢舨,有时没有。她一直在等待着,什么时候又有一群穿葛麻服的男子乘船再来。理智告诉她,再来一群,也未必有那个人。如果是来游览的,那么,那个人来过一次也就不来了。但是,她有一种企盼,那群人可能不是来游览的。

  那条石阶坡道,一直没有人。小码头的舢舨上,也没有人。这真合得上石洞所表述的那个“空”字。

  对了,不是“五蕴皆空”吗?我干脆来五次,也就是五天。如果还是等不到,那真是“空”了。

  到那时,再考虑怎么对岑乙说。

  5

  雨半夜就停了。这天早晨,刮起了很大的风。小丝隔窗一看,发现屋前右边一个木棚被吹塌了。这是“巨石商栈”的一个杂物仓库,商栈老板正指挥五六个工人在整修。这五六个工人大概是临时召来的,因为他们都穿着褐色衣褂,与商栈员工平日穿的衣服很不一样。

  连木棚都吹塌了,路上肯定不好走,小丝决定今天不出门了。但转念一想,她又到窗口看那几个褐色衣褂的工人,总觉得他们与那天见到的葛麻服队伍有点相似。会不会都是从外岛到本岛来临时打工的?

  前些天一直在猜那群人的身份,怎么也猜不着,现在至少出现了一种可能。这个岛算是开发了,邻近小岛上的人来打工非常正常,穿一色的服装,是便于雇主辨认和互相辨认。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今天的大风吹塌的木棚肯定不止眼前这一个,那队葛麻服上岛的机会就大了。

  因此,我应该去等,哪怕有大风。为了大哥,不怕大风。

  出门时又想,这真是去等大哥吗?我的大哥怎么会成为外岛上的一名临时工?这实在不可思议,但越是不可思议越有好奇。好奇,产生动力。

  隔了一条露天走廊的岑乙原来也料想小丝今天可能不会出门了。不出门,会不会前来一叙?正这么想,却发现小丝还是出门了,只是包着一方头巾。头巾的两个角,在风中猛抖。

  这一下岑乙真正不放心了。据他判断,石洞口的海风应该更大。他决定悄悄尾随,一是为了保护,怕她在大风中跌倒;二是为了探知她到底在寻找什么。

  在大风中,小丝走得很好。一看就知道,她是一个在不同的气候下走过很多路的人,不是弱不禁风的小姐。

  凡是不知道如何在风中走路的人,会把头低得很低,直冲着风走。这会让自己看不清前面的路,而且,风又会把口鼻堵住,造成呼吸困难。小丝则不是,她把右肩冲着风的正锋,侧身往前走。这样,头和腰身可以避风而自由偏动,呼吸完全不成问题。眼睛虽然眯缝着,却还能虚虚地看见四周的一切。

  小丝就这样大步往前走着,与风厮磨着的身体,显得更加柔韧窈窕了。她在这种情况不可能回身张望,因此岑乙也不必刻意躲避她的目光,只是靠着路边的大石大树,跟着走。其实他没有小丝那么会走路,学着样子,也走得比较自如了。

  终于到了石洞口。与岑乙预想的不同,这儿是一个湾口,海风倒是并不太大。小丝没有进石洞,而是快步走到石阶坡道前,目光直直地看着那坡道。今天小码头里没有舢舨,小丝又顺着码头看前面的海。风那么大,当然没船。

  岑乙立即明白了,小丝天天到这里来,并不是看风景,而是看那条坡道,那个码头。这下岑乙想起来了,那次在这里,岑乙从石洞出来,发现小丝正注视着一队穿葛麻服的男人出神,等他们上舢舨,还看了很久。

  那就可以猜测,小丝天天上心的,是那队男人。严格说来,是那队男人中的一个。

  但在岑乙模糊的记忆中,那队男人所穿的葛麻服很破旧,而他们的步态、神情也疲倦,完全不应该是小丝关注的对象。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风还是那么大,大海泛着白森森的颜色,好像完全没有动静,只是走到海滩边,看到狠狠拍击礁石的巨浪,才让人从视觉上看到了风的力量。这样的海面,是不可能有船的,再等多久也没有用。那风,并没有要休息一下的意思。

  因此,小丝很快就往回走了,比前几天早得多。

  岑乙在一方巨石阻挡的路口出现了,笑着对小丝说:“我怕你风中摔跤,不放心,来接一下。”

  小丝又吃惊又感动,却又装得没事,笑着说:“你也想救我一下吧?行,这次我虽然没摔跤,但你有救的行动,扯平!”

  在大风中,本来两人是有理由挽手前行的,只是这儿的路太窄,一路上又磕磕绊绊,挽不了手。

  “巨石商栈”有一间简单的饭堂,就在厨师背后放了三张桌子。岑乙、小丝平日都在这里吃饭,今天回来后小丝让厨师多加了一个菜。

  吃完饭,还是各自回房,没有说什么。

  岑乙在入睡前决定,趁哪天天气好,一定要到石洞口那里找各种人打听:那队穿葛麻衣的人是什么人?住在哪个外岛上?

  小丝则在入睡前决定,再也不到那里等了。天地有缘,如果真是大哥,已经安排得那么近了,一定还能见面。

  6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岑乙没有告诉小丝,一个人去了石洞口。他发现,石阶坡道上的下端,那个小码头上,有一只舢舨。

  再细看,舢舨上有一个老汉在打盹。

  老汉身上套了半截短短的蓑衣。只是半截,而不是一件,岑乙知道,这是南方船工的寻常打扮。即便像今天,天气那么好,用不着蓑衣,也照样套着。这是表示一种职业,让人容易呼叫。

  岑乙立即下坡,到了小码头的舢舨边。但是,蓑衣老汉没有醒来。他捡起脚下一块碎石丢向舢舨边的水面,想把蓑衣老汉惊醒。但那声音就像一条小鱼跳出水面一下,老汉连眼都没有睁,只是用手摸了一下溅到脸上的水滴。

  岑乙咳嗽了一下,老汉便睁开了眼。

  “雇船?到哪个岛?”老汉问。

  岑乙递过去三枚铜质的“制钱”,说:“不雇船,只向大爷打听一点事。”

  老汉说:“打听事?那用不着铜钱,开开口,不花力气。”

  说着把铜钱放回岑乙手上,满脸是笑。老汉已感受到了尊重,觉得这个年轻人真懂事。

  岑乙问:“上次我看到有一队穿葛麻、戴草帽的人从这里坐船离开,那是什么人?”

  老汉皱着眉头嘀咕着:“穿葛麻,戴草帽,一队人?”很快他就笑了,“哦,那是犯人!”

  “犯人?”岑乙感到意外。

  “是朝廷流放犯,罪不重,因此不刺脸,不上铐,不入监,只是限定在岛上过日子。他们来,是做点铺路、砌墙的小活儿,早来晚回。”老汉说。

  “早来晚回?回到哪里?是什么岛?”岑乙问。

  “附近三个小岛,冷獭岛、断勺岛、半井岛,都有。每个岛都有积雨池,不缺淡水,海产是现成的,所以日子过得还算安逸。”蓑衣老汉说。

  “旁人能到这几个岛上去玩吗?”岑乙问。

  “能。”老汉说,“要不然我怎么在这里等客人呢!”

  “犯人不入监,游人一上去,犯人会不会混在游人中间逃出来?”岑乙问。

  蓑衣老汉一听就笑了:“不会。岛上有几个穿青衫的管带,看着他们。但管带看得很松,因为那些人都是小罪,一逃,反而变成了大事,不会那么傻。”

  听蓑衣老汉一说,岑乙对那批穿葛麻服的流放犯产生了兴趣。他知道中国历史上有很多知名文人都被贬谪、流放过。说不定,这些小岛上也有几个不错的人?这么一想,又有点靠近小丝寻找的等级了。

  岑乙把三枚铜钱又放回到老汉手上,说:“大爷,一回生,二回熟,我们交个朋友。过几天我想雇你的船,到那三个岛去玩玩。”

  蓑衣老汉说:“那我就不客气收下了。你这钱,够去好几回了。”

  7

  岑乙告别蓑衣老汉后,顺着石阶坡道往上走,又回到了石洞口。他很高兴,心想这下我要与小丝好好做一番游戏了。她背着我一次次到这里来寻找什么,我可以背着她坐着老大爷的舢舨走到她前面去。那三个岛也许有她要寻找的人,我先到那里去一个个混熟了,然后再让她到我这里来搜索,或者求我陪着她搜索,这就太精彩了。

  事情做起来有点复杂,而且完全没有把握。尤其是要到三个岛上与那些流放犯一个个混熟,又谈何容易。然而,这是刚刚投入恋爱却还没有得到对方回应的男人都会做的事,那就是,用奇特的方式深入对方最为难的结扣,提前几步解开。如能做到,终身大事已成大半;如不能做到,也能让对方为诚意而心动,把情感大幅度推进。

  游戏开始,就要像游戏的模样。第二天一早,天气不错,岑乙到小丝窗前说了一句:“我想一个人在岛上走走。”

  这是几天前小丝说的话,同样在窗前,而且一字不差,语气也一样。

  他知道小丝会到窗口看,因此也像她那天一样,用一个爽利的姿态离开,没有回过头来再招呼一声的意思。

  小丝看不见的是,他脸上,一直笑着。

  到了石洞口那里,石阶坡道下面的小码头上,没有舢舨,也没有老汉。

  他估计会回来,就进得石洞,东看西看。看一会儿便到石洞口看下面,还是没有舢舨,没有老汉。

  上午这样,下午也是这样。直到傍晚,还是这样。

  游戏的头,开得不顺利。晚上回到住处,他没怎么声张。小丝的房间窗口闪烁着烛光,在岑乙看来,那是眨着眼睛在调笑。

  他没有打招呼,只是在进自己的房间时把门弄得比较响,说明自己回来了。进房后再从窗口看小丝的窗,烛光已经灭了。

  原来,那烛光是关心,不是调笑。

  次日早晨,岑乙仍然重复几天前的小丝,在她窗下说一声:“我还要出去走走。”

  本来,那天自己的回答是“路不好走,小心”。但今天是大晴天,路很好走,小丝没有说话。

  到了石洞口一看,岑乙笑了。舢舨在,老汉也在。

  他快步走下了石阶坡道,蓑衣老汉一见就笑了,问:“到哪个岛去玩玩?”

  “你定吧,大爷。我三个岛都想看看。”

  蓑衣老汉说:“一天去不了三个岛。冷獭岛最大,也最远。獭,水獭的獭,怎么加了个冷字,真是怪名字。近一点的,是断勺岛和半井岛。勺子断了,井只有半个,倒是好记。或者今天先去两个小岛遛遛,以后再去冷獭岛?”

  “好。”岑乙点头,随即上了舢舨。蓑衣老汉慢悠悠地划起了桨。

  岑乙走过的路不少,但对海还是陌生的。不久前从戚门壕出发过来,乘一艘陈旧的尖底海沙船,那是他平生第一次出海,今天是第二次。上次海沙船上有十几个客人,四个船夫,路也不长,没怎么在意。今天不同了,就一条小舢舨,船上只有蓑衣老汉和自己两人,感觉到一种恐慌。

  自己和老汉都坐在舢舨的横条板上,大海高于两脚,就在手边,却又从手边延伸到天际,辽阔到没有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它即便无意中一抖,殒灭了无数生灵,也不会有丝毫感应。此刻,小舢舨薄薄的船底木板下面,就是万丈深渊。

  一片木板,一个老汉,就是我今天的全部依靠了,生命实在是琐小到了不值一提。这才感知,陆地上的仇冤格斗、血火成败,全被平实的泥土宠坏了。一宠坏,也就失控了,耍泼了。如果多到大海上来坐坐小舢舨,或许会清醒一点。

  岑乙看了一眼老汉,问:“平日上岛来看望流放犯的人多吗?”

  蓑衣老汉回答说:“几乎没有。人一流放,老朋友都躲开了。”

  岑乙说:“倒也不一定。落难的人更怕见朋友,这一点,他们的朋友都知道。中国的官员和文人,都怕丢脸。”

  蓑衣老汉一笑:“其实一点也不丢脸,他们是在享福。”

  “享福?”岑乙不解,“你是说流放犯?”

  “是啊。吃、住、穿都不愁,全由朝廷管着。干那点小活,也只是个意思,比划比划就成了。这还不是享福?”蓑衣老汉说,“哪像我们船夫,一日停船,全家停食。”

  岑乙一听笑了,说:“大爷,你说得很好,真该多劝劝他们。”

  “遇到最伤心的,也会劝几句,但他们总是摇头,说我不懂。”蓑衣老汉边说边将下巴仰向前面,“这就是断勺岛,不大,住着一些年老罪轻的流放犯,管得最松。”

  岑乙从舢舨上立起身来看断勺岛,确实很小,树丛中有几排陈旧的砖房。

  蓑衣老汉问:“要不要我陪你上去。”

  岑乙说:“不要,你就在这里等我。”

  8

  岑乙上岛后,看到几个老人穿着葛麻服、戴着草帽在晾晒竹架小鱼网,又有几个老人在侍弄果树。他们见到岑乙,都含笑点头打招呼,随即又低头干活。岑乙一看便知,这就是早年教养。

  没走几步,岑乙看到一长溜石灰墙。只是单立的墙,已经很老旧。石灰墙面泛成了灰黄,脚下又攀上来一些藤茎,有的藤茎已经枯萎,有的还挂着绿叶。

  让岑乙停步细看的,是墙上密密层层写着的诗。墙那么长,看来是几代流放犯合编的诗卷。中间一段最旧,两头稍稍新一点,可能是不够写了,逐代加砌的。

  细看那些诗,全是古诗。最多的是屈原、陶渊明、杜甫三人的,偶尔加几首陆游的。书写者都不署名,但字写得很好,好到让岑乙吃惊。这是因为,写上去就变成了一场跨代书法比赛,谁都认真了。

  岑乙边看边想,中国文人心底都埋着一堆诗,只等无事可做了,一起冒出来,表明自己的文化身份。这儿是流放地,不方便书写自己的诗。写古诗也好,一写出,就坦示出了自己古老的归属。我犯了什么事?不重要;我是谁?这很重要,请看墙。

  岑乙慢慢地看完了整堵诗墙,心想,是的,这就是中国文人。其实没有太多真正的个性。有,也归类了,而且归得那么优美,那么斯文。如果海叶阁的三位阁老来了这里,也会这样写古诗。如果自己最早在泰州的业师王举人来了这里,也一样。如果——岑乙有点不情愿地想下去,如果扬州辅仁书院的孙掌门和那批教师来了这里,估计也差不多吧?

  在这堵诗墙前,岑乙实在忘记了时间。直到身后响起一个声音,他才惊醒。

  “怎么那么久?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原来是蓑衣老汉。他等的时间,远远超过了预计,就上岸了。

  “哦,我确实耽搁了。”岑乙抬头看了看太阳。

  蓑衣老汉说:“已经中午了,如果赶到半井岛,还能吃一顿饭。那儿的伙夫王老头,我熟。”

  “好啊,真有点饿了。”岑乙又上了舢舨。

  蓑衣老汉边划船边说:“三个小岛,饭食算半井岛最好,还便宜。”

  “能吃点什么?今天我请你。”岑乙说。

  “最好的,是野菜饭团,加一碗炖杂鱼。”蓑衣老汉说。

  “野菜饭团、炖杂鱼,一听就好。”岑乙说。

  等他们到半井岛,吃饭的时间早就过了。蓑衣老汉夸张地告诉王姓伙夫有贵客,王姓伙夫便重新生了一把火。果然吃得很好,岑乙在伙夫手上塞了两枚铜钱,王姓伙夫一看,连忙又用一块薄薄的炊布包了几个饭团给岑乙。岑乙推却了一下,又觉得这饭团很香,正好带给小丝当晚饭,也就捎上了。

  半井岛没有诗墙,风景却比断勺岛好,流放犯的住房,也多一些。蓑衣老汉陪着岑乙走了一圈,岑乙笑着问:“你跟着我,是怕我再耽搁吧?”

  蓑衣老汉说:“是。晚风一起,潮向一变,回去会累得多。”

  岑乙在回程的舢舨上与老汉商量,能不能明天去冷獭岛。

  蓑衣老汉说:“明、后两天都有风,舢舨不便。大后天是好天气,一早出发。”

  9

  两天后,岑乙如约起了个早,上舢舨。

  离开住所时,他注意到,小丝在窗口看。小丝前天晚上吃了岑乙带来的饭团,也觉得香。她想想也对,岑乙老是神神秘秘地出走,是想多找一点本地的好饭食。要不然,在这里长住下来,吃不好,就不行。

  她决定,等岑乙走远后,她今天还要到石洞口,等那队穿葛麻服的男人,等那个有一丝可能的大哥。

  岑乙果然是走远了。

  冷獭岛比前几天去的那两个小岛加起来还大,房子也多。放眼一看,一队队穿葛麻服、戴草帽的人在各处忙碌,似乎主要是中年人。

  岑乙记得,在断勺岛,那些年老的流放犯也穿葛麻服,但很少戴草帽。戴了草帽的,也扣在后脑,让脑袋敞亮着。但在冷獭岛就不同了,所有的流放犯都戴着草帽,而且都戴得很低。岑乙看了一会儿就明白了,这是年龄所致。中年流放犯大多来了不久,还放不下脸,需要遮遮掩掩。只要再过几年,他们的草帽也会往后推,让皱纹越来越深的脸多见一些天日。

  今天蓑衣老汉没跟上来,岑乙独个儿穿行在一队队低头忙碌的葛麻和草帽之间。似乎谁也没有看他,但他很快就觉察到,草帽边沿下都有一双快速躲闪的眼睛。这又与断勺岛不同了,那里的老人还会礼貌地打招呼。

  岛的北头,有烟飘出,那里是一个砖窑,二十几个戴草帽的人在工作。一般的砖窑是用不着那么些人的,这里人多事少,超常集中。

  忽然,岑乙听到窑壁外侧传来一个声音:“左膛再加一把柴!”

  就在这时,窑壁外侧露出半个草帽,半张脸,仍然是那个声音:“再加一把柴,听见没有?”

  岑乙霎时愣住了。那脸,那眼睛,那声音,都属于一个人,竟然是黑衣人何求!竟然是把扬州闹翻天的何求!

  何求?岑乙简直无法相信,竟然是那个在自己的经历中至关重要的何求?

  他到了这儿?

  岑乙立即明白了,自己在扬州事件中连续几次写文书向朝廷告发何求,结果告中了,何求被押送回京。谁料到,他被问罪后,恰恰流放到这里!

  何求还在喊呢:“听见没有,右膛再加——”但他没有喊完,因为他看到了岑乙的目光。

  他立即把草帽拉下,闪到窑壁后面了。

  岑乙还是站着,不知道该不该与他打个招呼。

  绝不能打招呼,岑乙想。他应该知道,他因我入罪。因此,我是他的仇人。与他结仇,我至今毫不后悔,因为扬州的悲剧太严重了,赵南和她父亲赵弼臣的悲剧太严重了。我不能为了与一个熟人打招呼而挤出些许笑容,引起他误会,以为我对他的流放有点不安。不,对他,我没有任何不安。

  因此,还是不打招呼。

  岑乙没心思看冷獭岛了,跨着沉重的脚步回到蓑衣老汉的舢舨上,只说了声“回去”。老汉一听声调,非常惊讶,看着岑乙的脸,很想知道他刚才遇到了什么,使他的声音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

  回程的舢舨上,岑乙都没说话。蓑衣老汉见他像泥塑木雕,也不问,只埋头划船。

  泥塑木雕终于活了,因为远远看到石洞口站着小丝。

  小丝不是等他。小丝根本不知道他出海,更不知道他会从这里回来。她在等着那一队葛麻、草帽人,今天没有等到,却没想到等来了岑乙。

  10

  “你一个人出海,不想对我说些什么?”在回巨石商栈的路上,小丝终于开口问岑乙。

  “你并不知道我出海,一个人在这里等什么?”岑乙回问。

  两人都只问无回,默默地走着。脚步和气氛,都很凝重。

  等到走回住所,各自要进门了,岑乙突然叫了声:“小丝!”

  这声调,小丝第一次听到,那么正规,又那么诚恳。

  小丝站住,转身,抬头,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小丝,别怪我。”岑乙说,“我在无意之中遇到了一个人,与我们两人一起经历的灾祸有关。但我脑子有点乱,要理一理,明天再与你商量。”

  “你是说,我们两人一起经历的灾祸?”小丝追问道,“扬州的事?”

  岑乙点头。

  “你发现了赵南的踪迹?”小丝急切地问。

  岑乙立即摇头,说:“不是。我发现的,是敌人的踪迹。”

  “敌人?”小丝睁大了眼睛。

  “敌人。”岑乙肯定地说。略略停顿,又说了下去:“是不是元凶首恶,我还没有把握。”

  小丝用激愤的语调说:“如果是元凶首恶,我放不过他。你想想,赵南、赵弼臣、梓园……全毁了。”

  岑乙点头,说:“我也放不过。但是……明天再说吧。我想问,你几天来一直站在那里,是?”

  小丝见岑乙那么坦诚,觉得自己也不妨敞亮,便说:“我还说不上发现,只是看到一道最不可捉摸的目光,怀疑那可能是我大哥。”

  “大哥?”岑乙还不知道小丝家的任何情况。

  “把我从刀口血泊中抱出来的大哥!”小丝说。

  “刀口血泊?”岑乙大吃一惊。

  小丝说:“这事说来话长,我们站在这里说不完,我也不想在房间的烛光下说这么悲哀的事。也等到明天吧,你说你的大事,我说我的大事。”

  这一夜,两人各自都在辗转反侧中度过。而且,知道对方也一定在辗转反侧。

  海岛的夜鸟叫得悠扬而凄楚,他们还第一次听到。以前,睡得太沉了。

  到后半夜,小丝才有了睡意。但不久,又听到岑乙在窗下轻声说:“小丝,今天我还要出海证实一点事。”

  小丝顺声看窗,天色已亮。

  这天,小丝心中翻江倒海,想老家,又想扬州。中午过后,她又向石洞口走去。

  今天,她还是要等那道目光。但是,更要等岑乙。等岑乙,变得更实在,更迫切了。

  11

  就像约好了似的,今天蓑衣老汉的舢舨很早就等在小码头上了。岑乙风风火火地要去冷獭岛,蓑衣老汉也就加力划桨。正好潮水也顺,很快就到了。

  岑乙没有花费多大力气,就在砖窑边找到了何求。

  何求朝他点了点头,好像知道他会来。

  一个穿青衫的中年人把手叉在背后摇晃过来,看了一眼岑乙,对何求说:“来了?”

  何求点头说:“来啦。”

  岑乙很奇怪地看着青衫人和何求。何求向他解释:“这是我们这里的管带。我昨天晚上就向他禀报,会有一个熟人坐舢舨来看我,请他准许我会客。”

  “你怎么知道我还会来?”岑乙问。

  “发生了那么多事,不会看一眼就了结。”何求说。

  到底是聪明人。岑乙想。

  岑乙走近那个青衫管带,往他衣袖里塞了几枚铜钱。青衫管带点点头,伸手请岑乙在海边礁石上坐下。那礁石前,还有一块小一点的礁石,那应该是何求坐的地方。

  青衫管带迈开大步朝码头走去。他扬手在与蓑衣老汉打招呼,看上去他们很熟。岑乙和何求,都远远地看着他们。

  岑乙回头看了一眼已在对面坐下的何求。何求也抬眼看着他,在等他开口。

  “你应该知道,是我告发了你。”岑乙决定干脆把话说在前面。

  “我知道,刑部问案时都说到了。”何求说,“你告发得很有节度,刑部又没有查出我有贪污,便从轻发落了。你知道对我的判词吗?只有十二个字。”

  岑乙用表情等他自己回答。

  何求说:“矫亢和案,滋扰地方,惩流海岛。”

  岑乙听罢,没有吭声。

  “很快就会解除,让我自谋出路。”何求又补充了一句。

  岑乙还是没有吭声,皱着眉,看着大海。

  一朵隐隐的火苗,在岑乙眼中慢慢升起。何求感觉到了,突然有点畏缩。

  岑乙没有发出怒斥之声,只是把头拧过来,也不看何求,只看着地下,静静地问:“你知道不知道,就是因为你,赵弼臣先生死了?”

  “死了?”何求眼睛发直。

  岑乙还是看着地下,继续问:“你知道不知道,就是因为你,赵弼臣先生的女儿赵南失踪了,而她是海叶阁和辅仁书院的唯一资助者?”

  何求一怔,表情发木。

  岑乙还在问下去:“你知道不知道,赵南就是一代名角吴可闻,就是因为你,吴可闻没了,梓园也没了!”

  何求抖了一下,用手掌捂住了嘴,怕惊叫出来。

  岑乙突然吼出一句:“你,还说得出口,从轻发落!”

  这声音很响,在砖窑劳动的流放犯也听到了,都转过头来观看。

  岑乙站起身来,在礁石边快步转圈。转了几圈,又慢了下来。

  何求在岑乙站起来的时候也站了起来。他被刚才岑乙的几个问题吓坏了,变得像一柱枯木。

  岑乙又在礁石上坐下了,做了一个手势,让何求仍然坐在自己对面。

  岑乙平了平气,说:“我当时就知道,你当时在作那些谋划的时候,不知道会产生这样的恶果。你只求自己成功,不顾别人死活。我今天过来是想问你两个问题,你必须如实作答。”

  何求点头。

  “第一个问题,你作这些谋划,背后还有没有人指点?”岑乙问。

  何求摇头。

  “第二个问题,你作这些谋划,有没有与旁人商量?”岑乙又问。

  何求还是摇头。

  岑乙说:“一切正如我的预料,你是元凶首恶。但是,你的意图并没有那么凶恶,这就让我犯难了,该怎么来判定你?不是刑部的判,是良心的判。”

  何求知道,这不是自己作答的时候,而且自己也无以作答。但他很感激岑乙说自己的意图“并没有那么凶恶”,因此,目光诚恳地看着岑乙。

  岑乙停了一会儿,又说:“让我更犯难的是,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人?孤身一人,永远黑衣,不达目的,死不罢休。”

  “这我可以回答。”何求说,“与我的身世有关。但这说起来很长,你明天能再来一次吗?”

  “明天?”岑乙说,“可以。”

  既然明天还来,岑乙就站起身来。

  何求说:“明天,我还要问你一个私人问题。”

  岑乙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转身向码头走去。刚才蓑衣老汉好像也隐约听到了岑乙的怒吼声,神情不安地站在舢舨边,看着岑乙。岑乙向老汉点了点头,没作声。

  坐舢舨回到石洞口,他估计小丝在那儿等,果然。

  他对小丝说:“明天还要出海一次,回来再细说。”

  “有关元凶首恶?”小丝问。

  岑乙一下语塞了。顿了顿,说:“到底是不是,我也犹豫了,所以还要等明天。”

  12

  第二天,还是在礁石上,岑乙听何求讲述了自己的身世。

  一个在灭门惨案中侥存的男子,一匹血迹斑斑的孤狼,为了存活,窥测一路。

  一个人的长久自述总会让人心动,不管他是什么人。他讲了那么多,一直看着岑乙的眼睛。这里有一种请你一直听下去的求告,只要你听下去了,他就算得到了回应,此外再无别的要求。

  岑乙一开始只想听他说,看他是个什么人。听到一半,已被牢牢吸引。再听下去,觉得应该在他说完后有点表示。

  他说完了。

  岑乙已经脱卸了审视盔甲,真想说几句了。

  他说:“以前你几次对我提起,已经没有家人,一切努力只为寻找一个失散的妹妹。我当时只是顺耳听过,没当一回事。原来你家的遭遇,那么严重。”

  何求一时还没有从自述中挣脱出来,岑乙也不再说话。两人都在回忆,又都像没有回忆。

  终于,何求期期艾艾地开口了:“其实前些天我已经见过你了,你没有看到我。”

  岑乙问:“在哪里?”

  “石洞口。”何求说,“我下坡的时候,你刚从洞口出来。”

  “哦,原来那队葛麻、草帽中有你。”岑乙想起来了。

  “你边上还有个女孩子。”何求说。

  “对,那就是赵南的助手。”岑乙说。

  何求突然提高了声调:“什么,赵南的助手?”

  岑乙对他突然提高声调很奇怪,问:“怎么啦?”

  何求不断摇头,然后艰难地吐了一句话:“从眼神看,她有可能——有可能是我的妹妹。”

  “你妹妹?你毕生在寻找的妹妹?你做尽坏事在寻找的妹妹?不可能!怎么可能!这是小丝!我的小丝!”岑乙这下发作了,喊声很高,又完全不讲理由。

  其实,此刻,何求心底也在高喊,只是没有出声:“不可能!怎么可能!”

  但他们两人都知道,为什么要喊,恰恰是因为有了这种可能。

  两个人死死地看了对方好一会儿。然后,再也不看,蹙着眉,直到岑乙走向码头,上了舢舨。

  蓑衣老汉慌忙看了一眼岑乙的脸色。与上次一样,又是泥塑木雕。他知道,这时自己不能搭话,搭了也不会有回答,便低头划桨。

  蓑衣老汉想,这海,我混了几十年了,有时会变得很狂暴,有时会变得很温和,有时会变得很阴沉,有时会变得很开朗,却从来没有像这几天,变得那么深奥,自从结识这位给钱很大方的年轻人之后。

  一深奥,风也钝了,浪也硬了,云也僵了。

  舢舨,闷闷地到了。蓑衣老汉看到,石洞口,又站着那位女孩,那位使船上的这个年轻人从泥塑木雕变活的女孩。

  今天岑乙没有变得太灵活,步子沉重地上了岸。才两步,他又回身,走到蓑衣老汉面前,说:“大爷,我看到了,你与冷獭岛的青衫管带很熟。我估摸,今天与我说话的那个犯人,会通过管带找你,让你找我。”

  蓑衣老汉点头,等他说下去。

  岑乙说:“我住在巨石商栈西边第一间,姓岑,山今岑。如果来找,麻烦你了。”

  说着,他又取出几枚铜钱塞在蓑衣老汉手上。

  蓑衣老汉推让了一下,便收下了,说:“巨石商栈西边第一间,我记住了。”

  1 岑乙在石洞口见到小丝,就说,今天时间还早,我们到老城堡的咖啡座去,我有话对你说。

  今天的老城堡很冷清,咖啡座里只有三个外国海员。岑乙和小丝选了露天平台上的一个桌子坐下,直接面对着海。

  泡好咖啡,小丝直直地看着岑乙,眼神很焦渴。

  她希望岑乙赶快告诉她有关“敌人”的一切。

  岑乙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平静地说:“我知道你在等我说什么。要认识敌人,先要认识自己。我们两人已经走得那么近了,但我还想认认你。”

  “认认我?”小丝很疑惑。

  “只认你一些最起码的问题。例如,你是哪儿人,姓什么?这不过分吧?”

  当然,这太不过分了。问题的门槛,已经低得没有门槛,小丝有点不好意思,嘴角露出一点抱歉的笑意。

  “这些最起码的问题,我自己也一直不知道,直到长大,才猜到。”小丝说。

  “猜到?”岑乙问。

  小丝点了点头,说:“我有一个漂亮的远房婶婶。她送我去苏州昆班训练园,为了保密,不能漏底,却又要留下一些可辨痕迹,便说了一些最聪明的暗语。”

  “暗语?”岑乙等她说下去。

  “教习问她,我是不是苏州人,她说不是这个苏州。教习照原话记上了。我到长大才醒悟,不是这个苏州,那就只能是宿州了。教习又问她,姓什么,她说,流浪人间,何姓可记。我到长大才明白,这后面四个字,不是感叹,而是肯定,我就是姓何。”小丝说,“后来我追索亲戚,得到了证实。”

  “这么说,你是宿州人,姓何。”岑乙总结了一下。

  “对。”小丝点头。

  “那么,我要告诉你,你的大哥找到了。”岑乙故意把声音放轻,放缓。

  “什么!”小丝猛地一下站了起来,让桌子和椅子都颤了一下,把咖啡杯和底盘也撞歪了,险些掉到地上。

  在里间喝咖啡的三个外国海员也听到了她站起来的声响,都侧过头来观看。他们预计,这个身材极好的中国女孩很可能会扬手狠打对面这个男子一记重重的耳光,然后转身离去。但是,没有耳光,女孩又坐了下来,听男子说下去。

  岑乙说:“我下面讲的话更刺激,你要保证,不要这么猛烈地站起来,吓住了外国人。”

  “我不站起来,”小丝说,“你快讲!”

  岑乙说:“你大哥,正是那位疑似的元凶巨恶!”

  小丝忍不住又要站起来,却又立即想到了刚才的许诺。她坐定了,看着岑乙,嘴唇在抖。她想喝口咖啡,但拿咖啡杯的手在抖。

  过了好一会儿,小丝终于开口了,却是自言自语:“难道,就是那天在石洞口看到的那道目光……”

  “正是。”岑乙说,“我在扬州就认识他了,所以他一见到我,就用草帽遮住了脸。我早知道,他姓何,宿州人。”

  “那就,那就请你从头细说吧。……他,到底在扬州做了什么?……他,又为什么会这样做?”小丝幽幽地说,显得浑身疲乏。

  岑乙举手让侍者加了热咖啡,开始慢慢地说起来。他在舢舨上就反复提醒自己,要说得尽量平静,平静了再平静。

  扬州的事,小丝只感受到与赵南直接相关的凶险,却不知道那些计谋,那些环节,那些曲折。岑乙多么想回避却怎么也无法回避,全部都在一双黑手的操弄之下。

  小丝静静地听着,看着说话的岑乙。后来,把目光从岑乙脸上移开,只看着咖啡桌的桌面。再后来,连桌面也不看了,只是抬头看着海面,一动不动。

  岑乙发现,小丝的目光是茫然的,他已不必像开始叙述那样,考虑她的情绪。这目光没有情绪,只有今天下午海面的灰蓝色,映在里边。

  又说了一会儿,岑乙发现,小丝的目光中有了动静,好像有一种带有情绪的暖色蒙起。但仔细一看,那只是西边夕阳的辉映。天色已晚,是黄昏时分了。那不是小丝的情绪,更不是小丝的暖色。

  这个老城堡咖啡座按照外国商人和海员的习惯,开得很晚,现在开始有点热闹,那是到了晚餐的时间。岑乙已经把扬州的事叙述得差不多了,想在黄昏的天色中把小丝拉回,便说:“晚餐你要点什么?”

  小丝被拉回来了,像从一场噩梦中醒来,但还迷糊着,只嘟哝一句:“随便。”

  岑乙点了几样吃的,小丝木木地动着筷子和刀叉,却很少入口下咽。

  终于,她仰脖喝了一大杯侍者送上的温水,似乎回过神来了。她用正常的语调问岑乙:“你说,一个从家难中走出的人,怎么会变成这样?”

  岑乙说:“这也是我在冷獭岛当面向他盘问的重点。我忍不住,还对他发出了怒吼,把周围的人都吓着了。”

  “你找到答案了吗?”小丝问。

  “还没有,只能猜。”岑乙说,“我想,起因还是你们的那场家难。家难让有些侥幸逃出的人,一路与恶相抱,造就了他;又让有些侥幸逃出的人,一路与善相融,造就了你。你们成了彻底相反的两种人,但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孤独。”

  小丝听了眼睛一亮,说:“你又一次让我刮目相看。在那个岛上,你真对他怒吼了吗?”

  岑乙点头。

  小丝说:“吼得好!也许起点一样,但到现在,善就是善,恶就是恶,水火不容。他,居然做了那么多坏事,我还怎么认他做大哥?”

  岑乙说:“这是大事,还得想一想。你们一家,就剩下你们两个骨肉了,而且他是抱着你逃出来的。后来,他做那些事,都说是为了找到你。毕竟,我们是中国人……”

  小丝到这时终于流泪了。岑乙与她相处那么久,第一次看到她流泪。

  小丝快速拿出手绢擦了擦眼泪,站起身来说:“回去吧。”

  14

  在回去的路上,岑乙说:“原来你们只是目光相接,我这一去,彼此知道对方的存在了。从今天开始,他会天天等你。把半辈子的事,压在这几天了。”

  “我转不过来。”小丝说,“他对我,只是目光一闪;赵南对我,痛彻心肺。我如果去见他,叫一声大哥,就是对自己前半生的背叛。”

  “我理解,我理解。”岑乙被小丝感动了,说,“这几天,你就好好谈谈自己的经历吧。你谈了,我谈。我们现在已经站在山腰平台上了,却互相不知道是从哪两条小路爬上来的。”

  “好。”小丝同意,“明天开始。”

  “还到老城堡的咖啡座?”岑乙问。

  “对。如果到茶寮里,都是中国人,听得懂我们的话,座位又摆得挤,不方便。咖啡座好,我听得懂外国人在讲什么,外国人却听不懂我们在讲什么,这很痛快。”小丝说。

  “你听得懂外国话?”岑乙又吃惊了。

  “你忘了,赵南是做外国贸易的,我是她的助手。”小丝说,“只不过,我的外国话水准不高,还带着一点苏州腔。”

  从第二天开始,他们像上班一样,准时去老城堡咖啡座。彼此谈得很透、很细,还不断互相追问。

  谈到第五天,他们晚上回到巨石商栈,商栈的经理说,有一个蓑衣老船工来找过岑先生,还在西边第一间房间门口等了很久。

  岑乙一听,就猜到怎么回事了。

  小丝问他,怎么冒出来一个蓑衣老船工?岑乙说:“你大哥着急了。”

  第二天早上,岑乙到石洞口的码头找到了蓑衣老汉。老汉说,昨天他去了冷獭岛,那个青衫管带要他带话过来,说是姓何的犯人流放期已满,可以离开了,但一定要见一下妹妹,否则不走。

  这可是个大消息,岑乙连忙快步走回住所,急急地找小丝。

  小丝一听,闭了一会儿眼。然后,请岑乙在自己房间里坐下,说这事必须慎重考虑。

  “还是与我一起去看他一下吧。否则,他就在那个岛上与你拼时间。今后他的流放,不是朝廷判的,倒是你判的了。”岑乙说。

  小丝说:“不错,朝廷轻判了,我不能轻判。他还不了解他的妹妹是何等样人。”

  岑乙说:“他毕竟已得到惩罚。一家人,或许能够宽宽心,不计前嫌……”

  没等他说完,小丝就抢过了话头:“不计前嫌?那是指私家恩怨。请想想那天扬州的地道和运河,那么大的祸害,怎么还能纳入私家门庭?我如果把公害私化,岂不是道义舞弊!”

  岑乙深深地点头。在道义上,他完全站在小丝一边。小丝刚才所说的话,把他那天在冷獭岛上当着何求的面本想大吼一百声而只吼了一两声的满肚子埋藏,又调动起来了。他不想立即用劝说来阻挡小丝内心正义的爆发。然而,不管怎么说,他印象中的何求并不完全是恶的化身。这是因为,自己多次接触过何求,而小丝却没有。

  人,一个活生生的人,真是天地大秘。不能用善、恶、是、非、忠、奸、真、伪这些概念分割穷尽,因此也不能用爱、恨、情、仇、亲、疏、笑、骂这些态度表达干净。

  岑乙记起来了,几次一起看昆曲,何求都会忍不住暗自垂泪抽泣,无非是剧情唱词触动了破家之忆、寻妹之思。岑乙又记起来了,何求还曾经用自己的名字调侃自己,疑惑地自问:“何求?何求?”当然,这是他自取的名字,概括了自己彻底的迷惘。

  何求?何求?至少有一点追求是真的,那就是寻找妹妹。

  岑乙想起,那天他在冷獭岛问何求:“为什么两次在梓园垂泪抽泣?”

  记得何求一顿,说:“二十岁之前的泪,流给屈死的母亲和弟弟;二十岁之后的泪,流给怎么也找不着的妹妹。”

  “怎么也找不着?”岑乙问。

  于是,那天,何求讲述了自己寻找妹妹的故事。这是那天谈话让岑乙颇为感动的内容,也是他至今没有把何求彻底看死的原因。

  想到这里,岑乙突然觉得应该对眼前的小丝补充一点情节了。前几天,在老城堡咖啡座,尽讲何求所操弄的那些坏事,遗漏了一些软柔的情节,认为那不重要。

  岑乙抬头看小丝。小丝的眼神还是那么坚定,邪不可侵。此刻的小丝,接受不了任何有关何求的软柔。岑乙决定,用一个听起来对何求不利的问题开始。

  “小丝,”岑乙说,“何求一直说在找你,但是,他一度做到了朝廷军机处的密探,脑子又那么好使,为什么会一直找不到?”

  小丝立即响应:“是呀,他到底找了没有?也许是以空话来装饰自己的亲情吧?照理,他先把我放在表外婆家,从表外婆开始在亲戚间递送,他为什么不一家家追问下去?”

  岑乙一听就高兴了,因为小丝接受了自己的话语安排。

  “他确实一家家去追问了,过程很复杂。因为除了第一家表外婆,后面那些轮流转送的亲戚,无法认定他的身份,甚至怀疑他是仇家冒充。”

  这倒是真会这样。小丝想。

  岑乙看着小丝,说了下去:“他毕竟是他。用尽口才、记忆和计谋,走通了一关又一关,最后,他终于找到了苏州,见到了你所说的那位远房婶婶。”

  “他找到了远房婶婶?”小丝惊讶地呼叫起来,“不会。远房婶婶多次来昆班训练园看我,我跟着赵南做事后还去看过她,她怎么从来没有提起?”

  “这是他那天与我谈话中最说不清的部分,因为他自己也搞不清。”岑乙说。

  “除非,远房婶婶根本不相信他是我哥哥?”小丝说。

  “问题是,相信了。他讲述了一系列有关你的细节,远房婶婶深信不疑。他们,一共交往了三个月,长谈过五次。结果,远房婶婶告诉他,你被人贩子拐走了,完全不见踪影。”岑乙说。

  “交往三个月,长谈五次……”小丝陷入了沉思。她又问岑乙:“他有没有告诉你,他们谈了些什么?”

  “他说,主要是远房婶婶在询问,从他一步步上升到军机处的经历,以及现在的行事,今后的打算,他尽可能都一一回答了。远房婶婶听得津津有味,兴致勃勃。”岑乙说。

  “但是婶婶最后的结论是,我被拐走了!”小丝突然兴奋起来,问岑乙,“你,难道没听出来吗?”

  岑乙不解地看着小丝。

  小丝说:“那三个月交往,五次长谈,都是婶婶在考察他。结果,没有通过,婶婶拉下了一堵隔离墙!”

  岑乙有点惊奇,却完全没有反驳,抬起头,看着屋子的天花板,想着。

  小丝轻轻笑了一下,对岑乙说:“人对人,相处一久,总会产生一个大体反应。我问你,你对我这个大哥,交往的时间也不短了,一次次加在一起,产生的大体反应是什么?”

  岑乙艰难地寻找着词汇,希望能够准确:“聪明、自信、全能,狡黠、诡秘、狠辣。交往一次,佩服一次,却又增添一分有关人世生计的乖戾。”

  小丝说:“大概,这也是婶婶的印象。请注意,那是在扬州事件之前,婶婶还不知道他摆开阵仗时会是什么模样。”

  “那么,婶婶为什么不把他们交往的事情告诉你?”岑乙问。

  小丝说:“这说明,婶婶对我还有一点疑虑。一个从小失去了家庭的小女孩,突然发现唯一的亲哥哥就在近旁,很难不飞奔过去。但婶婶忍痛挡路了,她明白,说理、警告都没有用,唯一的办法是压根儿不让我知道。她对我的封闭,是对我的拯救。”

  岑乙说:“你这位婶婶,简直像女神一般。”

  小丝说:“以后你一见就知道了,美貌绝伦,智慧无比,又坚守大道。对这个大哥,我必须沿用婶婶的办法:封闭。”

  15

  封闭,也就是肯定不去冷獭岛了。

  何求,就会在那里一直耗下去。他做得出来。

  昨天晚上的话题,就结束在“封闭”二字上。小丝态度那么坚决,坚决得不想再谈下去。岑乙起身离开小丝房间时,已经很晚。那支蜡烛,点掉了半支。

  岑乙怎么也睡不着。事情不再狞厉,却那样的打动心扉。

  小丝的话当然没错,但是,扬州梓园剧场里几次响起在耳边的抽泣声,依然隐隐飘来。岑乙若要硬硬心肠挥走那声音,并不难做到,但是,他现在不想做得那么简单。

  抽泣声,抽泣声,何求的抽泣声,一个被公认为计谋强人的抽泣声,岑乙至今仍觉得十分艰涩。

  现在,当何求知道自己找了半辈子的唯一亲妹妹就在近旁却不愿见他,他等了很多天还是不愿见他,他已经解除流放只想在返回前见一面还是不愿见他,一定也在声声抽泣吧?

  其他犯人都听见了,却不明白他为何解除了流放却反而更加悲哀。冷獭岛的夜半抽泣声,是另一番艰涩。犯人们听一会儿之后又听不到了,满耳只是海浪、海风。

  此刻岑乙耳边,也是海浪、海风。这几天天气闷热,巨石商栈的每间客房都打开了内层板窗,只掩着外面一层百叶窗。因此,岑乙躺在床上就像躺在露天的平台上,满耳都是天籁。

  突然,他听见,海浪、海风中也有抽泣声,应该与冷獭岛犯人听到的一样。怎么会传得那么远?是我在做梦吧?他掐了一下自己的手,知道不是在做梦,于是立即作出了判断,这是从走廊对面另一扇百叶窗里传出来的。

  是小丝的抽泣声。

  让岑乙一震的是,这抽泣声,与梓园剧场邻座的抽泣声,几乎一模一样。到底是亲兄妹,可以处处不同,却又相同于悲哀深处。

  小丝的抽泣声没有持续多久,但岑乙已经知道,明天早晨该怎么做了。

  想妥了,岑乙倒是睡着了,而且睡得很好。

  早晨,百叶窗里灌进来一排抵挡不住的清风。没有什么风力,却是胀足了海的气息。同样在海边,晚上为什么没有这种气息呢?也许海也睡了。

  岑乙起床后,匆匆收拾了一下,就来到小丝的百叶窗下面。怕小丝还睡着,他在出门时故意碰出了一些响声。他断定,小丝醒了,正在听着。

  “小丝,你听我说。”这个开头,意味着他要说一段比较重要的话。

  “我在床上想了很久,决定今天还是要去冷獭岛,看望你的大哥何求。原因是,我们现在已经落脚五蕴岛,知道了五蕴皆空。大善不同于中善和小善,已经不需要忙着与恶切割,而是要将它俘获,将它看空,将它引渡。”

  岑乙知道自己这段话分量很重,因此说得很慢。说完,又停顿了一会儿。

  他说下去了:“麻烦的是,现在何求在等的,是他的妹妹你,而不是我。等妹妹,是他半辈子的梦。我去,只是重见一个扬州老熟人,身份不对。你,能不能让我变成一个传话的人?”

  他的意思很清楚,让小丝用妹妹的身份留几句话给大哥。

  百叶窗没有回答,但岑乙听到了小丝起床的声音。小丝拖着拖鞋走到百叶窗前,稍停,传出了清晰的声音——

  “你去的身份,是妹夫。” 空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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