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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悲剧是无法弥补的。
事情本身总会过去,但时间不能治愈根本性的伤残。奇峰崩塌了,翠湖干涸了,山溪断流了,古树枯死了,一切都无可疗救。
人世悠久而平庸,只因遗失了太多的优秀。
剩下极少数有记忆的人,在废墟间行走。
路上的岑乙,思绪万千。
他从小至今没有走过远路,看到陌生的山河田畴,常常会眼睛一亮,停下来张望一会儿。但是这次,停步观望的机会很少,而陷入苦思的时间却很多。扬州的岁月,特别是最近一段时间的经历,使他的内心产生了巨大的混乱。
他希望理出一些头绪来,但非常困难。
早在泰州由童生录入秀才之后,就明确知道,自己的毕生追求,只有四个字,那就是“诗书礼乐”。《易经》又把这四个字概括成两个字,叫“人文”。别看这两个字仅仅六画而已,却气度恢宏,能够“化成天下”。:
但是岑乙却真切地看到,“诗书礼乐”非常脆弱。你看,只不过是那个黑衣人何求一折腾,海叶阁没了,梓园没了,辅仁书院没了,隐名捐献“诗书礼乐”的一代巨商没了,当然,吴可闻也没了。
何求的折腾,开始的时候只是捡拾了一个有关“王直遗存”的传言。传言毫无实据,但黑衣一抖,就把一座古城的“人文”扫得七零八落。产生了这么大的恶果,何求本人却没有太大的企图。他只是,为了苟且偷生,寻找妹妹。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道,“诗书礼乐”不可相信?“化成天下”不可相信?岑乙感受到一种两手空空的绝望。他觉得总该抓住一些东西,哪怕是一枝一藤,一叶一草。
毁了的一切当然是抓不到了,但还有一丝希望。那就是,有可能已经不在了、也有可能还在的赵南。
这一丝希望不属于个人。当他一步步得知这个赵南居然一人独挑辅仁书院、海叶阁藏书、梓园演剧这三柱大梁而无求外援的时候,感受到了一种只属“人文”的极度完美。当他一步步得知这个赵南承担如此重任却润物无声的时候,感受到了“化成天下”的惊人深义。
因此,他必须寻找赵南。他似乎接到了一个无上的命令。
接到这个命令的,应该还有那个尚未谋面的小丝。
小丝刚把赵弼臣先生从狱中接出,才侍候几天,就听说有人在江苏太仓的浏河口见到了一个很像吴可闻的身影。赵弼臣先生在病床上得知这个依稀传闻,便下令小丝去寻找。
小丝觉得不能离开奄奄一息的赵弼臣,但赵弼臣说:“如果找到赵南,我死了也是活着;如果找不到赵南,我活着也是死了。”而且,他还威胁,如果小丝不去找赵南,他开始绝食。小丝一听,就以最大的努力安排好赵先生的医护细节,立即出发。但是,直到赵先生临终,还没有回来。
浏河口?这是一个不常听到的小地名,应该是一个出海口。赵南怎么会去那里?
邹阁老说,赵先生临终时口中最后吐出的两个字是“苏州”。苏州,这是他自己的怀念,还是对赵南去向的暗指?
现在,岑乙就是去苏州。
清代嘉庆年间的苏州,也已经太老太老。老到这个份上还依然繁华,实在是天下城市的奇迹。苏州是赵南的出生地,童年、外公、母亲、读书、习商、学戏,都在这里。岑乙不知道赵南走过哪些街道,却沿路都在默默道歉:苏州,我们把你最优秀的女儿弄丢了,真对不起!
“我们”是指谁?是指扬州吗?好像不大对。
岑乙突然想起,这事说来复杂:先是苏州把赵南弄丢了,后来才是扬州。也许,还有别的城市,一次次弄丢。
对城市来说,是弄丢;但对赵南自己来说,是消失。
但是,为什么要消失呢?
这是一个极为辛酸的问题,几乎每个中国城市都知道答案。凡是过于出色的人,如不消失,就会消灭。
“诗书礼乐”皆非强力,无以自卫,因此不管在苏州还是扬州,赵南都想尽了消失的办法。消失于匿名,消失于地道,消失于别院,消失于戏妆……
她太知道世间之美,因此每次消失都是拭泪离别。
这个窈窕的屈原,在许许多多边界之间,写了一篇篇无字的《离骚》。
但是,她又固执地企图在自我消失之中,创造一些不会消失的东西,因此她非常忙碌。只可惜,不会消失的东西也会背叛。就像那个辅仁书院,从掌门到学生,全都成了那副模样。这仍然是一种消失,更深刻的消失,善的消失,美的消失,诗书礼乐的消失。
因此,城市把赵南弄丢了,赵南又把一切弄丢了。
岑乙边走边看着苏州的城墙、寺庙、古塔、石坊,心想,对一座城市来说,究竟什么最珍贵?似乎,不是这些不可搬动的物体,而是那些惊鸿一瞥的背影。
但是,一座座城市发生的故事,都因自私而排他,再因排他而贬逐,又因贬逐而凄荒。这种无形的力量,无所不在,无所不包,无与伦比,无远弗届。
岑乙很想长叹一声,举目四顾,只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空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