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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早年没有在上海生活过的人看陈逸飞的《海上旧梦》会有什么感觉,像我这样的人,则从这部影片中看到了自己。这个自己非常复杂,面对着银幕,既极其熟悉又万分惊讶。是重温,又是发现;是认同,又是审视,是回归,又是别离。
我们的生命,无非是对时间和空间的有限度占有。倒过来说,也正是那个空间和时间,铸造了我们。像陈逸飞这样的中年人,在事业上越是发展,越会关注自己的生命定位,因为他们终于明白,生命的定位和成熟,远比事业的成功重要。然而,只要他们真正关注自身的生命了,那就必然会去寻找那个本原意义上的空间,那个奇特、浓郁、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氛围。他们可以如饥似渴地踏海归来,寻找那几个旧式里弄的墙角,那几声苍老而依然圆润的叫卖,那几首不成逻辑却又深锲人耳的童谣。这是滋生一个流荡到天涯海角都抹不去自身印痕的被称之为“上海人”的这一生态群落的温床,我们生命的密码有很大一部分就隐藏在里边。然而这一切,又毕竟只属于一个中年人有关童年的记忆,因此总体来说都已成为陈迹。这就是生命的悲剧:我们不是刚刚抵达中年么,而造就我们生命的空间氛围已经枯干,生命随之也就变得无所皈依,结果,生命的成熟与生命的无所皈依变成了一个必然的因果关系,这是多么让人心悸和无奈的事实啊。为此,陈逸飞本人慢悠悠地跨入了镜头,作为一个生命主体,他以平静的表情递送给观众这种深刻的忧伤,同时又提醒观众,既然时间可以剥蚀我们的生命空间,那么也就能验证我们的生命韧性。一切都已远逝,但我还活着,面对着远逝的一切和留下的一切,以心灵与时间周旋。毫无疑问,这便进入了诗的天地,莱辛曾借着雕塑拉奥孔深刻论述过诗与画的界线,事实上,这也就是艺术对时间的占有和对空间的占有的复杂关系。陈逸飞是大画家,平日在画幅中也诗情沛然,但他这次执意要让生命不仅在空间画面上,而且在时间过程中作一次动态涡旋。这是一次生命的高难度诗化,又是一位画家向诗人的问鼎。
仅仅是往日上海街头世俗生活场景的联缀是不足以说明上海的,当然更不能说明陈逸飞这样有关强烈生命感悟的上海艺术家了。艺术家与常人的一个重要区别,在于他们很早就在世相市嚣中发现了一种神秘的潜藏,一种怪异的组合,一种弥散处处而又抓不着摸不到的韵致。说是发现,实际上是惊鸿一瞥、春光乍泄而立即不知踪影,因此需要永久性地追索和寻求。一个城市艺术家就是街市间的追寻者。在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中追寻一种缥缈的回忆和向往。《海上旧梦》中那个贯穿始终、脸无表情的女郎,就给了这种追寻一个象征性的对象。毫无疑问她并不是一种情节性、身份性的存在,她可以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因此她只能投注一个美丽的身影而没有具体的表情,“天若有情天亦老”,她因没有具体的表情和感情而永远不老。她可以出现在上海的每条街道、每座房舍,出现在白天和黑夜,但她又是超拔于街市和时间的。这是一个既具体又抽象的精灵,上海的精灵。她与陈逸飞一次次邂逅,一次次交臂,一次次对峙,但在最终意义上,她又是陈逸飞生命的一个组成部分,既是对象又是主体,追寻者和被追寻者密不可分。因为她本是一种心灵的产物,没有她也就没有了作为追寻者的陈逸飞,上海也就只剩下了那些褪色的陈迹和远逝的声音,作为一座城市也就失落了一种让艺术家和文化人怦然心动的那份精神。
也许,许多观众会从《海上旧梦》这个古典气息甚浓的标题,从陈逸飞以往的画风,对影片作出种种预想,但陈逸飞显然是突破了人们的这种预想,创造了一种现代意义上的沉重和艰深,沉重中有足够的飘逸,艰深而又不失幽丽。逸飞曾谦虚地向我征询对这部作品的意见,我说,像这样新颖别致的作品很少有前例可以参照,因此还无法形成评判的标准,观看者只能说喜欢还是不喜欢,却难以进行评论。我是喜欢这部作品的,如果按照我个人的审美趣味进一步衍伸,我也许会建议增加一点幽默和俏皮,幽默和俏皮者首先不是一种手法,更不是一种调剂品,而是一种历史态度。对于与我们生命切切相关的空间和时间的复杂关系,只有用幽默和俏皮才能处置得更为从容和大气。在幽默的基础上,还不妨增加一些把观众更深地卷入影片推进过程的内在张力和外在吸引力,减少整体格调上的某种重复。这当然不是要求向情节性靠近,而是考虑到电影这种时间性艺术毕竟与空间性艺术不同,需要时时关注观众审美心理的推进曲线。
上海,已经靠着一些散落四方的子民的悄悄努力,开始走向文化和美学上的自觉,这部《海上旧梦》就是一个例证。名为“旧梦”,但我相信,一个真正获得了文化自觉和美学自觉的上海,才是真正现代意义上的上海,因为上海的现代化,最终是一个文化行为。《海上旧梦》,就是吸纳了古典风范和远年色彩的一个现代诗篇。 文明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