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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雪似乎更大了。
我抬头望了一眼苍灰的天际,似是被大片大片的流云覆住,密匝匝地透不出一丝光来。今年仿佛格外阴冷,才入了冬,便显得荒寂而苍凉。也许是此处不如帝都奢靡繁华——这样僻远的地方,本就会无端令人感到凄寒。
然而,我却并不厌恶。
来到这里已是第三个年头,我早便适应了这般波谲云诡,变化莫测的天气。即使这里不若宫中四季如春,但他们呈现给我的已是最好。并且,我再无需终日胆战心惊度过。这里,有种江湖的气息,是我曾一意向往的地方。
只是,没有他的影迹而已。
我收回远眺的目光,轻轻叩响面前虚掩的门。扶碧就站在我身旁,她温婉的目光中有一丝漂移不定的质疑之色。我含了笑,尚未开口,门便已经被人打开。立于面前的是俊逸非凡的男子,因着年纪尚浅,才没有过深的世俗之气。
他见我明显是怔了一怔,忙侧身让道:“数九寒天,夫人怎么亲自来了。”
这三年里,旁人一直是唤我夫人的。叫着叫着,我便也觉得自己苍老了许多。事实上,我也确实历经了一朝更迭起伏。我微微颔首,抱着手炉走进屋内。
羽晟对外只称我是他远房亲戚,新帝登基后他重新为朝廷奉命,所受礼待非同一般,我也收了他不少照拂。我见他不大的红木案上尽是摊开的公关文叠,便知这几日来他定是忙碌不堪。
似是看出我的顾虑,羽晟率先道:“夫人请勿在意,今日朝堂之事确实繁重了些。”
“我听闻太后又要清除异党,”微微沉吟,已是笑意淡淡,“姐姐,她果然适合辅佐新帝呢。”
“羽晟倒是敬重夫人不慕荣华的豁达。”男子爽朗一笑,面上却满是真意,“是夫人放弃了太后之位,羽晟才能被当今太后重新召回朝廷。”
我含笑看他,伸手挽了挽一头髻发:“已是陈年旧事了,况且你也如约帮我寻人许久。只是今日,我是来向你告辞的。”我看到他眼中惊诧之意,却作未睹,只是手中翻转着已经有些温凉下来的手炉,笃定道,“我打算一路向南,找一找他的踪迹,近日内便要启程。”
“夫人难道还无放弃之意么。”羽晟丝毫不掩饰面上的惊诧,直言不讳道,“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即便寻到了又有什么意义呢。夫人前半生已是坎坷,何不看开一些。”
我知他是好意相劝,就是扶碧也不止说过一次。然而支撑我活到现在的信念只有承影,若不继续寻下去,我又该何去何从呢。况且,姐姐她曾被先帝禁足八年,那样冗长痛苦的岁月她亦是生生挨过了。如今我并无牵挂,又有什么理由放弃呢。
遂坦言道:“我是想再寻这一程的。倒是少主,你原也年纪不小了,怎么迟迟未娶。”
每每说到此事,羽晟便似心有顾虑一般,垂头笑笑:“我也是另有隐情……”
我见他如此神态,怎会不知他心中所想。从前在我宫中有侍从倾慕宫女,便是如此晦涩隐忍。羽晟从前亦是皇家之人,想必也有自己一番故事。我望了望辽远的天际,见日头西斜,大雪如飞花杨絮,遂起身道:“原来人人都有难事,我虽尽不上力,但也愿少主能够顺心如意。”
他闻言,面上浮现几许感动之色,亲自将我送至阁外方才罢休。
这一次,我听从扶碧之言,决意临行前到三十里外的卧云寺拜上一拜。从前与姐姐同心之时,她便时常说起礼佛一事。那时的她面色沉静如波,静静抚着手上一串碧绿沉郁的青金松石手钏道:“本宫从不信神佛,一切自在人心。”我听得多了,便也不再去祠堂等地了。又见她后来路途坎坷,几荣几衰,便更是觉得果然这世上是没哟佛的。否则先帝一生误人无数,便不该走得那般安详。
然而,我此番当真已是束手无策。
我与承影已有十多年未见,人命短浅,我还有几个十年可以寻他。若知他已娶有妻室,安度人生便也罢了,可是偏偏我所知道的,只是数年前他孑然一身离开羽晟的消息。我几乎寻遍了北国都不见踪影,如今也只是倚靠虚幻缥缈的上天之力了。
羽晟帮我们雇了上好的车夫,因此只花费半日忧郁便赶到了卧云寺。
听闻那曾是方圆百里之内最大的寺院,最盛之时还被立作国寺。但今日一见,却是人烟稀少,落落寂寥。许是因太后下旨控制了佛教之传,导致各大寺庙皆是冷冷清清。又值下雪山路难行,扶碧搀着我走走停停,快到寺院门前时,却见一身着藏红纱袍的出家人已迎在门前。
他看见我,便稳重地拘了一礼,不徐不疾道:“贫僧已在此恭候多时了,请施主到大殿一叙吧。”
扶碧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之色,我却只以为是羽晟提前帮我打点好了一切,心下更是感念他的无微不至,便随僧人信步迈入大殿。走不多时,映入眼帘的是几尊三尺余高的巨大佛像,许是因年久失修,漆黄的色泽已斑驳脱落,露出铜皮深浅不一的痕迹。然而殿外璀璨如金的日光照射进来时,那微阖双眼的巨佛却给人无比安逸之感,不同于宫中祈年殿那奢华的神龛莲座。我心中如被人沉沉敲响了大钟,双膝不由地跪在了软垫之上。
如上天有灵,务必要帮帮我,我已是走投无路了。
那僧人安静地看我燃过香,方道:“施主如此心诚,想必所求之事定会灵验。”
我冉冉而立,向他端庄行了一礼:“听大师这样说,小女便安心多了。今日还劳大师亲自相迎,实则诚惶诚恐。”
岂料那僧人含笑看我,却是摆手连连。“贫僧并非预知施主前来,只是昨日偶然参得佛喻,料想今日会有南行之人,遂候在殿外等候,不料施主竟是今日第一人。”
我听他这样所,才恍然发觉偌大的殿堂能竟再无旁人,曾盛极一时的佛教不想会有香火断绝的一日。来时僧人也未见几人,想必都是弃庙而去了吧。我心里无端添了一抹凄苦,却不愿叫这僧人看出,徒增悲伤,遂和煦笑道:“小女是有南行之意,只是不知大师何故等候。”
“施主若能途径南禅寺,可否将此物交予一名为慧茵的居士。”他说着便从怀中摸出一串紫晶念珠,双手奉于我面前,“贫僧无法离开此处,只好委托于施主。”
我虔诚地接过念珠,应允道:“就当做是积德行善,我一定设法为大师带到。”
我原是这样想的,南禅寺本在江淮,我一路南下去寻承影,若仍未见他踪影,便在寺里做个了断。也许这一生,我与他注定是有缘无分,然而即便如此,我也并不恼怒。就算是青灯古佛,亦好过那金碧辉煌的宫池。争斗与涡旋的世界里有姐姐一人,已是足矣。
我想临行前为扶碧寻个好人家,岂料她却是哭着跪在我脚边,声泪俱下:“扶碧侍候夫人已有十数年,无论是少主去时,还是夫人盛极一时,扶碧都与您形影不离。如今夫人清修,却嫌弃扶碧断不了世俗根源了么。”
她虽非我带进宫来的,但自我封作主子后,她便一直悉心照料于我。昔日姐姐身边有苏鄂,我身边亦有扶碧聊以慰藉,她与我已如同姊妹一般。反倒是语莹,虽与我同出一胎,实则姐妹之情疏离淡漠。我出宫之时她因避嫌并不曾相送,而年前羽晟告知我她因疾去世的消息时,我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悲痛不已——她造过许多孽,我一早便知太后定然容不下她。
我姑且同意扶碧留下,暗自却想着在途中为她物色好人选。女子本是极易动情的,且一旦动情便不计后果。扶碧尚还年轻,她本该有胜于我千百倍的大好人生。我以为自己的筹算已是圆满,岂料人未寻到,我还丢失了念珠。
其实想来,自我们自进入楚州后,便有几个歹人一直尾随其后。只是路广人杂,他们并不敢贸然下手。许是行路行得累了,我与扶碧在驿站休息时不小心睡了过去,才叫他们把盘缠和念珠一并偷了去。
我与扶碧皆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即便知道是那路人所为也无济于事。此处又是人生地不熟,我们只得被迫改变路线向大城市前行。这一路饥寒交加,当真已是山穷水尽了。
彼时已进腊月,即便南国地暖也仍是不抵寒冬。我身子又弱,几度患上风疾,时而头痛难忍,因差压错地便寻到一所寺院落脚。我看那寺庙生得气派异常,全然不似当下佛教的寂寞萧条,闲来时便想僧人问询是何缘故。经告知才知,先祖皇帝南下征讨蛮兵之时曾一度走投无路,便在此地借宿数月得以躲过追击。先祖幸得主持悉心照料方才元气大复,遂一举击退满意,开拓了大魏疆土。因此先祖每逢南下之时,必会来此几百当日主持,亦借此来鞭策自己不忘旧时之苦。
然而这样的事,先帝在时我却一次都未听说过。
想来先太后秦氏便是江淮一带之人,先帝因恨极了她,故而连这片土地都不愿涉足一步吧。我黯然垂首,如此追及往事,倒觉得心中一片凄凉。
我仿佛与佛家之地极有缘似的。昔时尚在宫中,昭妃处处与我为敌,她手段阴狠,我抚养着永逸自然是敌不过她的。为避一时风头,我便自请到祈年殿为国运祈福,也因此过了一段极为清静的日子。令我至今记忆犹新的是祈年殿一隅墙壁下,曾被人题了这样一首词,曰:别后思君空一水,回首相忆已三生。雁去花落疏相见,朝升月明误年华。独倚高楼叹昔年,孤听雨声弄琴弦。对影自怜君莫若,始觉情薄错错错。
写到最后,笔墨已是深入墙壁一片模糊。作词人或悲或悔的心境由此可以窥见一斑。我看到那一连三个错字,已是禁不住泫然泪下。想必该女子动情之深,亦不逊于我对承影分毫。只可惜我一直无缘得知此人是谁,否则当年我位至贵妃,烜赫一时,无论如何也想帮她圆此相思之梦。
如此看来,人生尽是无奈。
我与扶碧在寺中做了些针线活去卖,不知不觉已凑出不少盘缠。叨扰寺里时日已久,我本欲尽快辞去,岂料主持却一再挽留,道年关已至,城中人龙混杂,便叫我暂时住在此地。我不好辜负大师一片好意,便决定再小住一番。只是现在想来,果然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若不是在此处留宿,想必这一生都再见不到姐姐和永逸了。
那是大年初三,清早起来我便觉得寺外格外喧闹。虽然平日里也不乏香客,但却从未有过这般喧哗。扶碧打来热水为我捂脸,听我问起便叙叙道:“外面似是来了什么大人物,山下尽是侍卫。我本想一探究竟,却根本挤不进人群当中。”
我一向不喜热闹,简单梳妆后便道:“我们只管到前殿去轻扫,等下绕后门回来便是了。”
我自出宫以后,连警戒之意都淡了许多,故而也没有想到,若是一般人物怎会有如此排场。
我与扶碧才在殿中待了一会,便听得有尖亮的嗓音高声宣道“皇上与太后娘娘入殿。”整个人立时呆若木鸡,惶恐不知所措。情急之中,我只俯身躲到了云柱之后,稍微平静一些后才想起羽晟曾无意中说过,来年皇帝将与太后南下视察。想必沿路到了楚州,便来此祭拜。
其实远离了皇宫后,我便再不愿与旧事有任何瓜葛牵连。但永逸毕竟由我一手抚养长大,我此刻当真舍不得伏身离开。且我与姐姐多年未见,不知她是否依旧否泰如常。 帝家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