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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父皇,崇何涣为人儿臣也略有耳闻,据说他曾因治水有功而妄自尊大,目中无人。礼记言傲不可长,欲不可纵,志不可满,乐不可极。朝廷本就纵下了此人种种劣行,他不但不思悔改,反而贪污千万,罪上加罪,实不可再用。”永泰神色凛然,字字掷地有声。
然而永曦闻言却眉心微动,眼底难掩不豫之色:“然而崇大人屡立功劳,朝廷却并未给予奖赏。那时正值内斗,几乎是对功臣置之不理。儿臣以为他之所以会有此行径,未必不是因为朝廷有欠妥之处。”
“你是说父皇有所疏漏么。”永泰眼中闪过一丝冷色,负手立于大皇子面前,“退一步说,即便朝廷真亏欠了他,为官之人岂能这样不体恤圣上。再者,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
玉衍心头一震,几乎反手打落小几上的玉碟。她旋即看向天子,却见裕灏只是抚着狼毫尖儿上那一挫雪白的软毛,脸上薄薄的笑意依旧温煦如常:“永曦又作何想呢。”
那男子微微退后一步,面向皇帝:“汉高祖刘邦曾曰‘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饷馈,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三者皆人杰,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者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次所以为我擒也。’”他声音平和,神色不卑不亢,“现下朝中正值用人之际,有如此能人为何舍而不用。将功补过,岂不正好。儿臣以为,当给他这次机会。”
殿外风声萧萧,树影委地。初向西斜的阳光温和而迷散,那光痕撒在皇帝赭褐色的织金龙袍上,便慢慢幻作一团轻盈的光晕。裕灏静了良久,才抬起头来,那目光竟是穿过空旷的殿堂落到了端坐一隅的玉衍身上。
“你知道,为何曹操只是一世枭雄,却不若刘邦做了高祖皇帝么。”
玉衍面上遽然失了气血之色,广袖下的手掌紧蜷成拳。她微微低下头去,意图掩住眼中惊变之色。耳畔一双珊瑚红坠子却似暴露了她此刻心态一般,摇曳不止。殿里四人并无一人开口,空气仿佛凝结成胶,让人无法呼吸。
忽然一声通传打破了这诡异而尴尬的沉寂,推门而入的正是大皇子生母宁淑媛。她不过穿一身家常的宝蓝缎绣荷绿芭蕉福纹的绡缎宫装,平头髻上缀了几朵米白珠花,显得轻简大气。敏锐如她,一进门便察觉出了众人的异常。那女子见玉衍亦在,向裕灏行过礼后便款款上前,屈膝福道:“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玉衍抬头看她,宁淑媛清秀面庞上的一捧笑容清如湖面的宁翠碧波,曾经深入简出的她,如今也已是自由出入御书房的红人了。然而这样的想法不过是一念之间,玉衍已盈盈笑道:“妹妹请起。”
“你先带永泰回去吧。”裕灏注视着窗下两个女子,双目深沉如能看透人心,“朕许久不曾与语馨共用晚膳了,有什么事也明日再说。”
玉衍自知不能久留,正要起身,却听宁淑媛细腻温和的声音响在耳畔:“夜黑路长,娘娘怀着身子,定要小心一些。”她说话时一脸诚挚,然而话中冰凉之意却渗透了玉衍全身每一个关节。玉衍心有诧异,然而看向那女子时,她已是再度福身行礼,面向裕灏时笑靥嫣然。
从宣华殿出来时,夜色初上,新月才明。狭长的宫道上遍悬宫灯,华光旖旎,一望无尽。浮云映着夕色向远方驶去,一轮新月愈发展露光滑。墨蓝的一线天际缀着一穹繁星,星月光辉与琼楼光华交织相映,那迷离的银色披在玉衍身上,精美之中却生了一抹孤寂。她与永泰并肩走在最前,二人各怀心思,彼此沉默无声。
走出不短的一段路后,才闻得耳边年轻男子沉沉的叹息。玉衍并未看他,语气沉沉:“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
永泰的声音里有微微颤抖之意,他注视着女子侧面,眼中有难掩的不甘之色:“太子会是大皇兄,对不对。宁母妃也变了许多,如今的父皇,似乎更宠他们母子二人。”
夜风扑面,吹着衣襟上细碎的流苏,沙沙打着面庞。玉衍闭目一瞬,似有凄楚之色一闪而过,然而她睁开眼时却依旧端庄高贵:“你父皇宠谁更多一些,并非你我能够决定的。你只要做好你自己就够了,无论是不是太子,你都不该因琐碎之事搅乱心神。”
“为什么,你是皇后啊,储位理所应当是皇后的孩子。”永泰似不能置信一般,倏然指向胸前,“再者我有什么地方说错了,父皇一直以来不都是这样行事的么。背叛之人就该斩草除根,以绝后患,我何错之有!”
“你说的不错。”玉衍泠然扬起头,面色峻冷如霜雪,“你与你父皇当真如出一辙,但也正因如此,他才会防备于你。”心口有恶寒蔓延上来,仿佛是旧事复苏的迹象。在宫道幽深的尽头,玉衍睁眼闭眼皆是逝去的曾经。“你若继承皇位,可会对你的兄弟姊妹手下留情?可会让皇上颐养天年?正因为他深知自己的无情,才不愿让悲剧重新发生。”
“这太可笑了,就因为这种毫无意义的情感……”永泰的低吼如同一条受伤而悲鸣的狼,他忿然甩袖,疾步离去。
苏鄂在后面看着情形不对,正要去追,却被玉衍伸手拦了下来。“不必管他,待他想开之后一切自会过去。”在后宫混迹多年,玉衍深知万事不可强求的道理。前朝立太子还历经了三废三立,一时的荣华并不能永保高枕无忧。更何况裕灏中年正盛,怎会轻易使权力下倾到他人手中。今后路途漫长,有何变故都是未可知的。她如今也只是一心一意想保住腹中的小小生命,其余不愿多虑。 帝家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