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回 盼乡榜焦心似沸 讲风水信口开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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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丙午这一年,广东乡科定在九月初九日放榜。到了初八这一天,凌贵兴就起了忙头了。拉了宗孔,商量开了菜单,预备定酒席,请喜酒。又取过黄历来,看了开贺的日子。又进去叫何氏,预备赏报子的赏钱。新买来的旅京靴,恐怕不合脚,穿上了在厅上走了几次。这一天的晚饭,竟是未曾下咽。到了初更时候,忽然又肚饿起来。此时宗孔已经来帮忙了两三天,听见贵兴肚饿,便叫人搬来酒菜,陪着贵兴饮酒。贵兴忽然怔了一怔,道:"此刻已经写榜了,不知可曾写到凌贵兴三个字?"宗孔道:"侄老爹你只管放心吃酒。写了出来,自然有报子报到的。"贵兴此刻不知怎样,忽然又想到万一不中,如何是好?自言自语道:"如果不中,我今番死定了。"宗孔只顾拣大块的吃,大杯地喝,却不曾留心听得这话。贵兴忽然又顿足道:"果然不中,如何是好?"宗孔道:"侄老爹放心,马半仙的话,没有不灵的。我前天也去算了命,他说我一生衣禄,都仗贵人扶助。你想我这么穷,不是侄老爹照应,哪还有饭吃,有衣穿。这贵人扶助的一句话,不是已经灵了么?此刻已经二更了,待我去叫他们里里外外都点起灯烛来,等着人来报喜,总要灯烛辉煌,才像个喜事人家呀。"说罢,起身去张罗了一会。
果然一霎时里外通明,如同白昼。贵兴不觉哈哈大笑起来,道:"我果然中了,不知要累叔父怎么忙呢?"宗孔道:"这是当得效劳的。侄老爹中了解元,我的脸上也有光彩呀。"贵兴叹口气道:"也不望解元,只要榜上有了个名字就好了。"正说话间,忽听得门外面一声锣响,人声嘈杂。贵兴大喜,以为是报到了。宗孔更是忙着三步并作两步跳了出去,听得那人声锣声,慢慢的去远了。贵兴不觉一阵心乱如麻,又想道:"我才头一次下场,就中了,只怕没有这等容易。但是这一科不中,下科不知中不中呢?"忽然又转念道:"不管马半仙算的命灵不灵,一万三千银子的关节,早就买定了,哪有不中之理。"想到这里,心中又是一乐。忽又想道:"关节的上几个字,我是已经嵌了上去,但似乎勉强些。不知王大人看得出看不出?万一看不出来,岂不坏了事。"忽又想道:"这是几个极平常的字,万一别人破题上头,也无意中弄上了这几个字,倘使主考先看了他的卷,以为是我,倒中了他,岂不是误了我的事。"想到这里,不由得汗流浃背起来。坐不住,走到炕上去躺下。一会又起来走走,又自己安慰自己道:"那关节的几个字,只有我知道,别人哪里有这样巧也刚刚用了这几个字呢?"忽又回想道:"天下事也难说,万一果然有这等巧事,那就怎样呢?"侧耳听听,外面已经打过三更了。嗳,我今番下场,此刻倒也安安稳稳的睡觉了。虽然盼了一夜,明日穿了衣帽去拜老师,簪花赴鹿鸣宴,也是开心。我今年只得二十五岁,到了雍正六十四年,我八十五岁,还要重宴鹿鸣呢。想到这里,不禁扑嗤一声,自己笑起来。
宗孔道:"侄老爹又乐什么呢?我看那些报子,真是可恶。你听听看,外面一起一起的过去不少了,单是我们这里他不来,真是可恶。回来他来了,且不给他赏钱,先要骂他几句。你听听看,这恐怕是来了。"原来外面又起了一阵人声,再听时,又去远了。贵兴道:"我也不等了,睡罢。"走到内室,便和衣睡下。那里睡得着,不到一刻工夫,又站起来,走到外面。只见宗孔躺在炕上,呼呼睡着了。独自一人无精打采的,对着那残肴剩酒默默出神。坐了一会,走过去把宗孔摇醒了,道:"叔父,你听听看,已经交过五更了,只怕没有指望了。"宗孔一骨碌爬起来道:"侄老爹,不说要睡了么?怎么又出来?"贵兴道:"不知怎么,只管睡不着。"宗孔道:"侄老爹,我想起一件事来了。我听见人家说,写榜是从第六名写起的。等全榜都写好了,才写前五名。侄老爹中的是解元,是要末了才写的,写得迟,所以报也报得迟了。"贵兴大悟。暗想道:"我买的是经魁,高高的中在前五名,自然填榜填得迟了,怎么我不曾想起来,白白的着急了一夜。早点想起来,我倒先去睡沉了。此刻五更时候,将近要填到五经魁了,可又不能不等。嗳,好歹再等一个更次,中与不中也可以知道了。"宗孔起来,只是拉三扯四的闲谈。贵兴只是无心理会,定了神侧着耳去听。慢慢的觉着四面绝无声息。忽然抬起头来,见天已发白。贵兴已是急得搓手顿足,忽听得门外高叫一声:"新科解元试录。"(此广东风也。放榜之前一夕,探榜者逐名探出,连夜以活字排版,全榜既成,即印出,沿街叫卖,谓之试录。时榜尚未张挂也。)宗孔连忙出去,要买一张看,那人已经去得远了,只得回了进来。贵兴叹道:"试录已经出了,总是无望的了,买来做什么!"宗孔道:"只怕那报子找不着我们的地方,也未可知,此刻只怕榜也挂出来了,侄老爹何妨自己去看看呢。"宗孔一面说,一面觑着贵兴,只见贵兴在那里发抖呢,说道:"叔……叔父去……去看罢,我……我……我看见有点怕呢。"宗孔道:"侄老爹不要担心,等我去看来,包你一名解元。马半仙不会骗我的。"说罢去了。
贵兴气恼一番,看看天色大明,太阳已出,没好气走到房里,纳头便睡。这一睡,睡到下午方才起来。看见红纸裹着预备赏报子的银子还放在那里。自家觉得没意思,便跑到书房里再睡。思量莫非那姓陈的是个骗子,可惜交银给他的时候没有要个收条,不然倒可以告他。又想着:"除非他再也不到广东,倘是再来时,我一定不放过他。"心中胡思乱想,又复睡去。这一天连饭也没有吃。一直过了三天,宗孔才来,来了便道:"侄老爹,不要烦恼。我这两天也着实代侄老爹生气,我想内中一定有个缘故。"贵兴道:"什么缘故呢?"宗孔道:"古语传下来的,'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依我看来,据马半仙算的命,侄老爹的命运,是好到极处的了。至于积阴功一层,别的我不知道,单是我这个远房穷叔子,哪一时哪一刻不受侄老爹的恩惠,这还不算积阴功么。讲到读书呢。我常看见侄老爹出口成章,就是说句话有时也是之乎者也不去口的,还怕文章作不好么。我疑心的,就是风水一件事,或者有什么关碍之处,也未可知。"贵兴慢腾腾的答道:"这也未必。我父亲在时,最讲究风水。所有作灶开门,都定了方向。甚至修渠小事,也选过日子。这总是我的晦气罢了,怨什么风水呢?"宗孔道:"话虽如此,只怕阳宅好,阴宅未得十分好呢。我闻得马半仙看风水的本事极好,诨名叫做钻穿石,何不请他去看看阴宅呢?好在所费无几,侄老爹也不在乎此的。"贵兴道:"这等说,就烦叔父去请他来,同去看看。"宗孔巴不得这一声,答应了,就来找马半仙,讲定了五两银子步金,宗孔却要个九五回用,一同到贵兴家来,叫了船摇到谭村去。
原来贵兴祖坟葬在谭村。当时船泊了岸,贵兴、宗孔、半仙一同登岸,来到坟上。马半仙开了罗盘,看了方向,又四面看了大局,就发起他那荒谬议论来道:"尊府这一座阴宅,前后俱是高耸,中间低隐,是个猫儿伸懒之局。行门放水,极合其宜,可以断得是发科发甲,丁财两旺之地。"贵兴道:"有甚不到之处,尚望指教,不可过誉。"马半仙道:"我是依书直说,毫无褒奖。从前那位点穴的先生,很有工夫,恰恰点在这龙盘之内。东边文笔既显,西边催官亦猛,后面玄武高耸,前面朱雀坦平,四围巩固,八将归堂,应有一名状元,三名进士,举贡秀才可保屡代不绝的。"贵兴道:"既如此,何以我今年下场不利呢?"半仙叹一口气道:"最可恨的是前边那一座石室,恰在那犯煞的位上,最宜平坦,不宜高耸。不知是哪个人的房屋。倘能叫他迁让,此地便是十全十美的了。"贵兴道:"这是舍亲梁天来的房子。"半仙道:"既是令亲,当好商量。老兄,……"说到此处,宗孔拉了他一把,走过几步,半仙不知何故,也跟了过来,宗孔悄悄说道:"你见了我家侄老爹,就称呼一声大爷,也不辱没了你,你怎么称兄道弟起来?"半仙忙道:"是是是。"又走过来对贵兴道:"大爷,不可惜了小费,总要弄了过来,拆平了它,非但可保人口平安,而且科甲不绝。千万不可错过。"贵兴欣然,送过步金,打发半仙先回去。宗孔连忙跟到船上,取了回用。又回到贵兴家来,讨这差使,要去见梁天来,商量买他的石室。 诸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