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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威不见了。他是川扬中学的图书管理员,退休的老教师。年轻的学生都不大认得他,只有在每年夏季的游泳馆才熟稔地认出他大同小异的花色内裤。陈老师最爱游泳,每到夏日,必将与水共舞,只是从来不穿游泳裤。他自己曾说这是因为他的游泳水平高超。然而学生们的唯一印象就是他的那些花色内裤。别人说,陈威老师失踪了,学生们都议论纷纷:啊,那个穿花内裤的骚老头。
教师们找遍了整座图书馆,均未发现他的人影。他失踪前就在图书馆里工作,负责控制图书登记机器。有老师说,现在是夏季,我们该去游泳馆找找。大家齐呼一声,都觉着有理,女同事们一听到这儿,便自然地在脑海中浮现了陈威粉嫩的内裤,于是颇为惭愧自己的罪恶感。但她们不知道男同事在想什么。
找遍了游泳馆只有整齐划一的游泳裤,老师们听着广播里吱吱作响的“我校图书教员陈威同志听到广播后速来政教处”,不由得怀念起从前那个明晃晃的花色臀部。校长急得一身是汗,把自己的西装湿出了些许的褶皱。后来老师们又回到了图书馆,迈进门前不约而同地仰望起图书馆的大楼:一排黝黑的大理石,颇具现代感的蓝色顶尖,深有意味却谁也看不懂但都说自己看得懂的胡乱涂鸦。校长指着墙上一沓沓细密的文字说,看见这些古老的图纹真的是很怀念陈老师。这象征的不就是智慧和学识吗?陈老师,我们不能缺少这样的楷模人才啊!于是大家异口同声地怀想起陈老师来,然后随着校长的带头再一次簇拥进了图书馆。不知道是哪个好事者走近墙面,识别出了那几个斑驳而隐没在岁月风尘中的文字:办证。
校长坐在陈威的办公椅上,想要打开图书登记机器。但捣鼓了半天屏幕却依旧黑色。过了半天他才想起来,这台机器需要陈威一直操控。很多年前他委托给陈威一份工作,那份工作就是在图书馆里,坐在眼前的这把椅子上,每隔一分钟不停地点击屏幕的“图书管理”按钮。不管有无学生登记借阅,都得不停地点击。而且这个时限不能超过一分钟,否则机器就会黑暗,仪器终将损坏,甚至丢失整个图书馆的书籍资料。这个工作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留下来的,其中的深味也无人探究,至少没人反对。只有晚上八点到早上八点的时间是不必点击的,那时屏幕会自动熄灯,到晨光方旭照射出一丝八点整的熹微,它才会依靠陈老师勤劳的手指触碰而重新缓缓运转。这种时刻不停的强制动作使得陈威带上了一种歇斯底里的神经衰弱,养成他上厕所不会超过一分钟的习惯,甚至离开机器不会超过一分钟,和漂亮女同事交谈不会超过一分钟,同可爱女学生借阅调侃不会超过一分钟。连最喜爱的游泳都是在晚上进行。旁人最眼熟他的除了那些花色内裤,就是他弓着背,歪在椅子上,弯着手指去触及鼠标来点击按钮的样子。像一只温顺而又潜藏暴烈的虾。
校长回想着陈威的点点滴滴,不知不觉演化出了一丝疑似真挚的感同身受来。现在时间早过了早晨八点,看来机器要损坏了。想到这儿,校长又恼怒起陈威的破坏传统,使得这么一个长期性而又传承性的工作破坏了完整性。寻找工作进行到了夜晚,但校长并未通知警方,原因是学校正在评示范学校,若有案件发生,则必将不利。但校长携带着他那丝真假互存的感同身受,特地拜访了陈威的家人,并带上一盒礼品表示慰问。陈老师和他的老伴生活在一起,那是一位退下杏坛的体育教师,但身体却甩开了轻盈矫健填充上了臃肿。她鼓着腮帮子不知所以地点头,这种茫然的模样让校长于心有愧又颇为心安。他拆开礼品盒,一层层地拿掉包装,一边陪着陈夫人唠东嗑西,以转移她的注意力,分散她的不安与担忧。她也不知道陈威到哪去了。这样想着,他拆开了最后几层包装,手法很是熟练,像是一种剥虾皮的方法。最后的盒子是一个小小的铁块,陈夫人摇动她的胖手指颤颤巍巍地移开盖子,突然嗖地猛烈掷出。
我不要这些虾!老陈最讨厌虾!你送什么不好,偏送虾,虾你妈!
校长摸不着头脑,但看着陈夫人厌恶鄙夷的表情,回放着她身份不符的粗口连发,只好强忍怒气把地上的虾盒收拾起来,他不发一语地看着陈夫人,她满脸迷惘,但眼睛里游动着不由分说的忧伤和愤懑,像是积郁多年又潜藏多年。她看向虾的眼神是如此冷厉,目光幻化刀子去切割开虾的鳞鳞片片和五脏六腑。校长持着盒子走到玄关,转身看见那个臃肿胖大的身影依旧背对着他,她的眼神仍旧直直地射在桌上的包装袋上。这个样子像是一头恼怒的胖头鱼。校长揉揉自己早上湿透的西装,不由得想到了水,然后想到了水里的虾。陈威的经典动作他一直记存在脑海里,那弓着背,歪在椅子上,弯着手指去触及鼠标的音容笑貌,可真像一只虾啊。
校长意兴阑珊地回到家里,沉闷地将虾盒锤在桌子上,他的妻子端了一盘菜出来,优雅地将它放在餐桌上。远远地校长闻到了沉醉悠扬的虾香飘荡,于是茫茫然地踱到餐桌前,用手指去捉起那饱含深情的虾尾,一边伸出舌头去捕捉那涤荡的触角,一边直说“虾这么好吃,给脸不要脸”。妻子在他说完第三句“给脸不要脸”的时候猛地捏住他的手,大声说,你吃我的胶带干什么!校长这时才如梦初醒地放下手,仔细地盯着手指看,果然是一卷蜷缩着身躯的胶带,弯曲波折饱含深情。校长争辩,那你的虾呢?妻子疑惑道,谁烧虾子了,我没烧。校长揉揉身上已经干透的西装,轻轻地摩挲起桌上的塑料胶带。他又想起了陈威的躯干,枯瘦、干瘪、弯折。
吃饭时他和妻子交谈起陈威,妻子吃吃地笑,说,陈威,那个老头子,游泳都穿花内裤的。你们同事好几个和我说过了。校长呵呵了一声,说,他不但在学校的游泳馆里游,在学校外的河里也游过。好几个人看见了都惊呼不已,说那水里游得这么快的花花绿绿的是什么东西?实在有伤风化。妻子补充了一句:他可是我们学校最停不下来的一个人了,毕竟他要控制学校的图书登记电脑。校长边说边再次想象起陈威的动作,然后连贯成影片在脑内快速泛滥。嘘,我听说……妻子特意压低了声音,埋下了脑袋,像是诉说一场不可告人的秘密,陈老师他老婆,最抱怨他了。据说,每一次在床上干那事,没有一次超过一分钟的。妻子说完意犹未尽,转着眼珠子朝四周瞧了一眼,然后继续埋近脑袋,愈发沉闷地说,他弓着背,耷拉脑袋,弯曲着身子压在他老伴身上不到一分钟,就完事了。就像是一只虾。说完她放肆地咯咯咯笑了起来。然后捏起校长面前的那条胶带舞动在空中。
第二天的广播兀自响着,校长独自穿过带着奥义而让人不解的墙上斑纹走进图书馆。他抚摸着陈威的座椅,仿佛他还坐在那上面。随即他遥看了一下图书馆的整体构造,发现那是由一排排无垠的书架排列回旋出的一架架楼梯,然后由楼梯回旋排列出一层层横向的切面,从而有了楼的规划,房的模样。这种纵横交织的书籍分列让校长很是头疼,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该面对这种浩瀚无边的真理。于是他把屁股挪到了椅子上,努力化出慵懒的心情去敲击键盘与鼠标。他看了看四周,知晓这栋楼都是由陈威一个人管理,这时他下意识地注视着漆黑的屏幕,不知缘由而又稀奇古怪地崇敬起陈威的勤劳来。
忽然,那扇屏幕亮了起来。校长瞪大了双眼惊奇地瞧着它。屏幕上嗖地闪过几排深奥的英文字符,然后像是自行车拐到巷子里一般转进页面。这个页面被强制设定,上面书写着最烂俗的红色宋体大字:欢迎使用图书管理系统。旁边有一个按钮,扬着动人的炫光。校长颇为眼尖地发现按钮旁还另附一行小字,不停地闪烁着数字。这种变更更为清晰地让校长认识到这是一种危险的倒计时,像是一种定时的归宿让人泛起不安的感觉。就像一枚深藏不定又高调彰显存在的定时**。
校长慌忙地点击了一下按钮,随即那旁边的小字又回到60的模样。然后随着时间的流逝开始倒数着爬向个位数字。校长忽然明了了一切,甚至开始明晓这种非感性化的事物更为非理性化。这种揣度式的恍然更带有深深的危机与暗算。校长大叫了起来,这是阴谋,这是暗算,我不能不点它,但这是阴谋,这是暗算,这是变态!他的喊声欲有冲出屋顶的气势,但在幽深悄然的图书楼内却没有应答,随即沉没在茫茫岑寂之中。这种岑寂让校长更为明晓枯寂的况味,但他除了不安还有怜悯。他怜悯从前的陈威,更怜悯自己。他不能离开这台电脑,虽然并没有什么东西阻挡他,但是他就是无法告别这场浓缩在一分钟之内的盛宴。这种宿命感的责任使得他的认知上升到了无法企及的高度,但他无法言说。他觉得自己就要被禁锢在这台机器前了。是他自己禁锢的,他只能每隔数十秒点击一下那个鼠标,然后随着风声流荡在图书馆的层层叠叠之中。
突地,校长感到自己的西装再一次被揉湿,他甩开膀子,发觉自己的泪水与口水堆满他的前领。他仔细一瞧,屏幕依旧漆黑,只有潺潺流动的哈喇子幻化出时间流逝的寓言。他原来做了一个梦。吓死我了。他想。
这时,他真正体会到一种悲悯的感觉。他揉揉自己的西装,然后摆正自己的姿势——刚才他太像一只虾了,那种弯曲蜷缩的幅度同陈威没什么分别。想到这儿,他又记起了陈威。并真正为他感到一丝委屈和不解。他一秒都不愿再在这儿待下去了,于是甩动着自己领前的弯曲口水,迅速猛烈地冲向图书馆的出口。出口处的职工表只有一张,那是陈威的工作照,四十岁沿用至今,天真烂漫地瞧着过路者哈哈地笑。校长冷不丁地撞向了这张深有喜色的脸,随着照片上的定格憨厚拉开了思绪。他忽然觉得现在的陈威同从前的陈威太不相像了,他的胡子长多了,身体也瘦多了,全然没了从前健实的模样。他的柔韧度也好多了,总能蜷曲着躯干去做事,是打太极还是点鼠标点多了?他简直越来越像一只虾了。
校长冲出图书馆时,墙壁上依旧跟随着日光闪耀着“办证”的趾高气扬,广播里那句“我校图书教员陈威同志听到广播后速来政教处”已经在一天的渲染下成为了川扬中学的口头禅。有一排学生从河边走过,穿着耐克鞋交替在回力鞋的步伐中,不用明说地显露出高调和别致。其中一个学生瞧瞧河岸,对旁边的同伴说,嘿,你说刚才河里那只这么大的红色的虾像不像图书馆的那个陈威?
瞎说,那虾虽然大,可怎么可能是人嘛。
不一定,我看陈威有穿过那种红色的内裤,颜色一模一样哎。
别胡扯了,陈威虽然穿得闷骚,但游泳还是顶不错的。可刚才那只大虾,游得太丑啦! 孤岛空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