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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沈怀稷又来劝过多次,每次都不欢而散,渐渐地也就来的少了。祈王来过两次,只换得他一次比一次强硬。
一晃就到了三月份,正当朝野上下对祈王护短的行为议论纷纷的时候,嘉宁殿中,祈王一道折子,倒把沈昱宸惊了三分。
“王叔,三思啊!”皇室宗谱也是能随意除名的?
“照做就是了。”祈王面无表情道,云岫铁了心不肯待在王府,关着看他郁郁寡欢,倒不如放人的好。
“这是云岫的意思?”沈昱宸问,不然王叔哪里舍得。
祈王有些不耐烦,“你下旨就行了,剩下的本王会安排。”
猜中了,沈昱宸摇头叹息,云岫醒了已有三月,若是能劝,王叔也不会下这个决心,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了。
倾澜微雨中,又是一片芭蕉展绿,繁花盛景。沈云岫的伤势好了大半,也时常到院子里走一走,凉亭中坐一坐,却从未走出过这道门。
祈王抱着木盒在门口望了许久,亭中人锦衣玉冠,一手撑着下颌,眼底一片虚无,也不知神游到了何方。祈王脑海中关于他的记忆发疯似的翻涌,他出生时自己的欣喜若狂;待他懂事了些,便知晓自己不受父亲喜爱,对谁都小心翼翼;少年常得先生夸赞,日渐一日,名声大盛;往后便是秋猎,手握名剑,也曾春风得意,前程似锦。祈王不禁自问,他的儿子何时成了这副病弱苍白的模样?他可以清风明月,诗酒花茶,也可以身居庙堂,为国尽忠,怎么都不该是这副蹉跎困顿的模样!
“父王还不进来么?”沈云岫声音不大,刚好够将他惊醒。早就发现有人来了,许久也不见人进来,这才出声询问。
祈王稍定了定神,这才进去,在他对面坐下,“这几日可好些了?”
“已无大碍。”沈云岫答道。
“到底是要完全好了,父王才放心。”
沈云岫无言以对,此时此刻,再来说这些未免有些迟了,他已承受不起。
祈王突然问道:“如果,父王自小多照顾你一些,你是不是就不会做出这个决定?”
沈云岫垂目,淡淡一笑:“没有如果。”
祈王不肯放弃:“可父王想知道。”
沈云岫想了想,才缓慢道:“如果下辈子父王与母亲再续前缘,而我又恰巧成了你们的儿子,那时候再告诉父王答案吧。”
祈王长叹一声,将身前的木盒推到他面前,“你先前说过丰都四季俱佳,民风淳朴,父王在丰都给你修了座宅子,置办了些家业,日子总是要过的,别委屈了阮和。”
沈云岫打开,最上面一张,是他的新籍,去姓存名,云岫,丰都人士。他浅淡一笑,起身跪地,拜别父亲,“谢父王多年养育之恩。”亦谢再生之恩,自此世间再无沈云岫。
他将新籍收好,木盒却还了回去,“多谢祈王殿下好意,母亲给我留了私产,足够我与阮和度日。晚辈告辞。”
微澜郡主,连衣裳都昼夜不息地给他做到了十七岁,几乎帮他想好了一切后路,去碧水城之前,锦璇全部都交到他手上。
云岫转身进屋,唤来阮和,“我们可以走了。”
“嗯。”阮和见他开心,她便也开心,行装早在他决意离开的时候就收拾好了,拿起便是。
两人十指相扣,走出倾澜微雨,前半生过的一塌糊涂,后半辈子尽力补偿自己,也补偿阮和。途中遇见沈怀稷,见他们行装整齐,“这就要走了,清羽剑也不带走吗?”
“怀稷,保重,还有,对不起。”这个家里,他最对不起的就是怀稷,为他曾经说过的话深感歉意。
沈怀稷朝着他们俩的背影大喊,“我不管,你一辈子是我哥,下次见你,你不许不认我。还有,我不怪你,我知道你说的都不是真的。”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越走越远,他突然很想哭。
云岫带着阮和一路出了王府,熙熙攘攘的人群呈现在眼前,沐浴在春日暖阳下,整个身心都轻松了不少。马车也是早就准备好的,一路向城门而去,阮和掀开车帘,瞧了一眼窗外,这就要离开了啊。
云岫见她看了两次,不禁问道:“怎么,舍不得啊?”
“没有,鲜少看过王城,多看两眼罢了。”阮和温柔一笑,丝毫不提那个向来从容沉稳,却不顾一切追出来的人。
云岫有些歉意,“对不起,以后可能回不来了。”
阮和摇头,问道:“我们去哪里?”
“丰都,你会喜欢的。”
一骑绝尘向南而去,半生岁月都被抛在飞扬的尘土中,随风而逝。此时春城三月,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正是好时节。
城中,茗雅轩二楼一间雅室内,宋浩陵望着杯中酒出神,却是少见的模样。
他的对面,一名花白头发的老者正大快朵颐,“怎么,看着人家走,羡慕啊?”方才恰巧看到沈云岫的马车经过,便一直心不在焉。
宋浩陵放下杯子,摇头笑道:“我羡慕什么,替他高兴。”
“吃完这顿饭,老头子也要走了。”卢掌柜咬了一口蹄髈。
“怎么不是老小子了?”宋浩陵问。
“因为老了。”卢掌柜略愁苦,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
宋浩陵点头:“嗯,这次挑条好点的路,别又被抓回来了。”
卢掌柜怪道:“怎么说话呢?那是老头子行侠仗义,救人一命,积德。”
宋浩陵深以为然,叹道:“不错,你是该积积德。”毕竟手上好些人命。
“我这次出门,找老朋友给你算了一卦,说你是年纪轻轻就是帝师命,可了不得,老实待着吧!”卢掌柜擦净手上油渍,拿起包袱,“老头子走了。”
雕花木门敞开,雅室里的熏香散去不少,宋浩陵独自坐了许久,帝师命,陛下尚无子嗣,怎么可能会是……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似是隐隐窥见了什么,一瞬间,有些晕眩。
“公子,您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家僮见卢掌柜都走了好一会儿,自家公子还没下来,赶忙上来寻,却见他似是极为难受,一时也慌,“咱们回府,立刻找大夫。”
“我要进宫。”宋浩陵挣扎着起来。
“这阵子进宫有什么用,找个大夫才要紧。”
宋浩陵脚下一顿,是啊,进宫有什么用?家僮从未见他如此失态,越发担心起来,在耳边劝个不停。宋浩陵推开他,已经恢复了不少,“无妨,喝多了而已,回府。”
真的不要紧吗?家僮一脸焦急,紧紧跟在他身后,一刻不敢放松。
靖宫,隔水亭的景致似乎比旧年更好了些,暖日融融,春风和煦,岸边新柳倒映水中,清波漾漾,上有黄鹂深树鸣,甚是清脆悦耳。比莺啼鹂鸣更灵动的是阵阵女子轻快的笑声,似一串银铃散落在春风里,任谁听了都忍不住回头看一眼。
柳清持在树下坐了许久,乍一听到这笑声,不禁回眸找寻笑声的来源,只见翠色深深里,几个小女使正在追逐嬉闹,一个鹅黄衣裙的姑娘,那么鲜亮的颜色,明亮的笑容,想是谁见了,都会眼前一亮。
身后的青霜见惊动了她,立刻道:“刚进宫的孩子,不懂规矩,扰了姑娘清净,我这就去驱散她们。”
“青姑姑不用,”柳清持叫住她,“随她们去吧。”青霜便是当初阮和走后,沈昱宸新安排来的人,照顾过先皇后的宫人。
青霜略一思索,还是轻声提醒:“姑娘,整个靖宫的人都知道,陛下常往隔水亭走。”她是宫里的老人了,看的明白,刚进宫的孩子,年轻貌美,难免会动心思。
柳清持却不言语,只看着那个方向,逐渐出现她们想见的人,一群少女惊慌失措地跪了一地,沈昱宸的确多看了那女子一眼,还说了些什么,那姑娘亦大胆同他对视。像极了故事里的才子佳人,一眼生情。
柳清持摇头,意有所指:“这风光多好,哪能一人独占。”青霜看在眼里,微微一叹,也不再多言。
沈昱宸一路过来,挥退了旁人,却见她在出神,悄悄在她身侧坐下,“想什么,这么出神?”
“你。”柳清持淡淡一个字。
沈昱宸眉头微挑,一丝诧异,关切道:“怎么了?”
柳清持幽幽道:“好不容易说一回真话,还不信我了?”
“不是不信,”沈昱宸摇头,“而是你的情话我一听便知真假,太敷衍了。”
“不信算了。”柳清持低垂着目光,也不想再多说什么。
沈昱宸鞭辟入里地分析了一番:“先前我远远看着似乎还挺惬意,我过来之后就这般心事沉沉,大抵是看到我跟那几个女使说了两句话,所以吃醋了?”最后尾音一挑,好听的声音丝丝缕缕落入她耳中,分毫不差。
“没有。”柳清持否认,眼睛望着远方,很是冷静自持。
沈昱宸忍不住笑了,再没有比这一刻更畅快了,一时竟停不下来,“清持,我好开心!”
柳清持一时语塞,有些无措,又有些恼意,起身就要离开。沈昱宸适可而止,一把将人拉住,“就不问问我说了些什么?”
柳清持偏过头去,不想理他!
沈昱宸道:“我是把人赶走了,自我过来之后,你可还听见她们的声音了?”
柳清持这才注意到,周围确实只剩下风声鸟鸣了。
沈昱宸继续道:“隔水亭我常来,偶有几个胆大的怀着不该有的心思,惩处一番,往后也就清净了。”
“你在这里坐了有一会了,怎么也不驱散?这么闹可不是你喜欢的?”沈昱宸有些好奇。
“我才不做恶人。”柳清持小声道。
“这哪里是恶人,她们觊觎你夫君,应该的!”沈昱宸循循善诱,难得见她为自己闹别扭,实在是很值得高兴一番。
柳清持突然明白:“难怪父亲讨厌你,身边美人如云,招人惦记。”
沈昱宸直白道:“我一直很招人惦记,但我惦记的人是你。”一手轻轻将人往怀里带,在她耳边暖声道:“我都等了那么长时间了,该松口了,可想清楚了?”
柳清持顿了一顿,依然坚定道:“想清楚了,不嫁。”
沈昱宸沉沉一声叹息,他早猜到是这个结果,若是肯,第一回提的时候就肯了,等了这么久,到底心里还抱着一丝期望,而今当真听到她亲口回绝,只觉得心上阵阵抽疼。
他闭上眼,轻轻靠在她肩上:“如果我强迫你,有用吗?”
“有用的。”喉间泛起一丝苦味,连说出话都带着一抹难言的苦楚。
“告诉我理由。”沈昱宸深吸一口气,强迫她留下,谋划她的谅解,再看她一朝后悔,最终情生怨念,所有的美好都消失殆尽,这样的事,做不到啊!
“宁为无根萍,不做富贵花。”她知道自己的归处是哪里,宫院深不能久居,江湖远可任尔游。
“我留不住你了吗?”他知道她不喜欢靖宫,可还是日复一日用深情织网,想在她心底占据更多的位置,想要将人留下。
“我不能为你放弃我自己。”父亲说过,她是无根之萍,注定漂泊一生,虽无归处,倒也自在。靖宫是她停留最久的一处。她不愿日日守在罗浮园无所事事,静候人归,更怕有朝一日成为文人墨客笔下的深宫怨女,长门怨断,恩情绝。
“你这是,要我的命啊!”失而复得,得而复失,何其幸,又何其不幸?
柳清持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喉咙像是被人扼住,再难说出一个字。
“我孤身一人该怎么在这冷冰冰的宫里过完一辈子?”他语调凄凉,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问自己。
“兄长给了我忘川蛊。”她吸了吸鼻子,声虽颤,却字字清晰,她原本想好的后路,忘川,忘情。
“真是狠啊!”沈昱宸低头,似哭似笑,湿了眼眶,小心翼翼地期待了整整一个冬天,最终成绝望,他珍藏在心底十二年的姑娘,宁愿把他从生命中抹去也不肯留下。实在是没办法了啊,最终还是他先动心,用情至深,也输的彻底,“我退位。”
她浑身猛地一震,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你……说什么?”
“父皇唯我一子,继位是我的责任,可我心系于你,宁死不愿放手,便只有把我的一生分为两半,前半生为天下苍生,后半生只为你一人。”沈昱宸只手抚上她的脸,浅声道,“清持,把药停了,我退位,给孩子。”
“你……你知道?”柳清持震惊更甚。
“知道,你既不愿,我说破又有什么意思。”沈昱宸苦笑,她回回服药,虽做的隐蔽,可哪里能瞒得过他,只是舍不得勉强罢了。
柳清持心中顿时懊悔不迭,,她以药物避免有孕,一直瞒着他,原本是不想他心里难受,却不曾想他一直都知道,她仿佛想见,他发现的那一刻怕是比她亲口告诉他还要难受痛苦得多。
“如此,可行?”沈昱宸征求她的意见。
“若他不愿意呢?我不能擅自决定他的人生。”柳清持含着泪摇头,如此被怀有目的地生下来,一出生就被决定了命运,岂非太过悲剧。
“那就只有还给王叔了。”沈昱宸道,“父皇早逝,对外说是征战旧疾,其实不然,他是身中剧毒,无药可解,本不欲留嗣,打算让王叔继位,奈何没说动,这才有了我。”
柳清持睁大眼睛看着他,原来他就是那个一出生就被决定了命运的人,可是依旧有顾虑,“你能说动祈王?”
“不能,王叔当年没要,现在更不会要。”沈昱宸摇头,话锋一转,“不过,怀稷比较好骗。”原本也没想打王叔的主意,让王叔继位和让王叔同意让他走,很明显是后者要简单得多。
“你……是不是早有筹谋?”柳清持怀疑地看着他,太冷静了,甚至连后路都想好了,绝不像片刻间能做出的决定。
“是,从碧水城你拒我开始就在思考了,我不是一时冲动,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说着,沈昱宸又一声低叹,“我费尽心机想把你留下,到底还是没能如愿,两人起了争执,总要有一方多退让一些,你不肯让,那便只有我让了。清持,以后对我好一点。”
最后一句,声色低哑,落在她耳畔,直荡得心发颤,既难受又甜蜜,又满怀歉疚地想用一辈子去补偿。 罗浮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