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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年无人居住的院落,在傍晚时分更是了无生气,入夜笼罩下的幽暗,伴着天边那一抹淡月,驻守于这一处和谐、静谧、平淡,茫茫尘俗世里,做一个局外的看客,庭前花开,夜鸟悠鸣,纷纷开且落,也只得自在随心。
柳清持绕过昏暗的曲廊,寂然无人,听着自己的脚步声走向一处朦胧的光晕。冷清深院的尽头,靠墙凿了小池,父亲在每日初晨村人未醒之时,一身青衣在雾色里渺然如画,为母亲采回一枝凝露的芰荷,养在池中,如今这方寸小池里已有了十一枝。
素衣的女子就侧坐在小池旁的青石上,迆地的白裙上宛然斜出一枝秾桃,清媚妍姿,风华正茂。光晕里青丝似水绵延,侧颜安宁静好,脸上笑容慈柔怀温,向前倾身搅动一池静水,将指尖的水珠滴落在花蕊中心。她身后的石桌旁,淡然无意的青衫男子静坐于此,无声的陪伴守候,从来都是如此,情到深处是从容。
“爹,娘。”柳清持平淡的声音响起,烛火似也抖动了一下,画便融散了。
柳夫人闻声抬头,眉眼弯弯向女儿招手,“清儿,过来,”将女儿拉过,指尖抚上那细致的眉眼,无处不在的怜惜,“忙了两天,可把你累坏了。”
“娘,女儿想请您去解开他的心结。”柳清持望着母亲轻声道。
“你救回来的那个孩子?”柳夫人面有疑色,“清儿,娘不知他是何人,又无渊源,这要怎么解?”
柳清持道:“这世上只有母亲能解。”
如若这世上真有一人能治好他的心病,那么必然只有慕汐月,纵然她已将过往尽数忘却,可她曾经也是那人的母亲,她的慈爱、温暖、柔情、悉心都曾对那人付出过,深藏心底,身为母亲的温情便是沈昱宸最好的良药。
知道女儿的脾气,她也不多争辩,只是轻声笑道:“好,就依你,快回去休息,娘去就是。”目送女儿回房后,她转而对向来平和的夫君说道:“既是你故人之子,又为何不去看一眼。”
柳若尘闻言瞥了她一眼,“要我对他的后人屈膝下拜,你未免太强人所难。”
素衣女子低头轻笑出声,“好了,不为难你,我自己去。”
柳若尘点头,起身回房,月色已足够照亮整座旧宅。
寂静幽暗的屋里忽而亮起微弱的烛光,沈昱宸霍然睁眼起身,心中机警乍起,如何有人进入他竟是浑然不知。抬眸望见的刹那,胸口猛然一震,双眼凝结再移不开去,灯架旁那个素衣丝裙的女子,举袖如云,睁大眼睛想将灯火拨得更亮一些,窜动的火焰映出她清婉温和的面容,脸上的微笑是那么的安宁、静美、慈祥又轻柔。
独自在含章宫里度过的无数个长夜,他曾不止一次的梦见在寒冬雪夜有个温暖的女子为他掖被,倦累时有个宽容的人为他添茶,那个女子的双眸如水如光,满满的都是怜惜、良善与关心。
似是察觉了身后的目光,柳夫人转身便对上他的双眼,满目怔然,似含泪光,她心中莫名紧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转而端起案上的白瓷碗走近床榻,含笑轻声道“我打扰到你了,你昏睡了许久,该吃点东西,乡野简陋,委屈你了。”
沈昱宸看着眼前的白粥,心中酸楚难言,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入口温热,清甜的味道入喉却多了一丝苦涩,眼中泪水盈眶,滑落入碗,他不发一言,吃的有些急促,咀嚼的却很仔细,一直到见底都不曾抬头。
他的神色都落在坐在身旁女子的眼中,心中不免感怀,真是个倔强的孩子,起身道:“我去给你倒杯水。”转身走到桌案旁,听茶水落入杯中的声音,再看他已然神色如常,接过茶水道:“多谢···”一时竟怔在此处,他该如何称呼她,从看见她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她的身份,可是他们之间又是怎样的一种情形?
柳夫人接过他手中的茶杯,“我本姓慕,夫家姓柳。”
少年不自然的避开她的目光,他与她,诚然太过尴尬。见他此状,她只是淡淡一笑,拉过他的手掀起袖子指尖轻抚那两点伤疤,“一个人去那荒郊野岭也该注意些,你家里人会担心的,下次切莫再莽撞了。”
“是,多谢慕姨。”随口说出的话,连他自己惊诧到无以复加,匆忙缩回手,“对不起,我失礼了。”
慕汐月听着那声慕姨,心里说不出是何感觉,有欢欣,有失落,还有种不知所措的喜悦,沈昱宸却以为她是责怪自己不懂礼数而不愿答话,心下一紧,又匆忙解释道:“夫人莫怪,是我失礼了,我只是看到夫人想起了我的一位亲人,夫人和她很是相像,情不自禁才冒犯了夫人,还望夫人莫要怪罪。”
“没有,我不怪你。”慕汐月覆上他的手,紧紧握住,笑道:“我见到你倒也有些奇特的感觉,经你这么一说倒是明白了,就是熟悉,好似从前就认识一般,你若不弃,就这样叫吧。”
“好!”沈昱宸扬声笑着答应,她的手很软,也很暖。
“怎么就一个人去到那么偏僻的地方,瞧你这样子,是没有独自出过家门。”慕汐月心中难免叹息,这孩子实然是个有心事的,性子又是这般的倔强刚强,应女儿之求来试上一试,可是见到他心中却有说不出的欢欣、亲切又怜惜,倒是真心希望他能过得好些。
“我···”少年眼中喜悦的光彩瞬间淡去,欲言又止,他去是为了兄长,可坟墓里葬着的却是她的儿子。
慕汐月看着他为难的神色,心中涩然难言,才多大年纪,心思缜密如斯,这些年又该是怎样的压抑忧苦,不自觉地将他的双手握的更紧,柔声道:“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妨说给我听,慕姨就是个乡野妇人,过几日也就忘了。”
沈昱宸垂下眼睑,烛光里神色明灭不定,摇摆了许久才沙哑着开口,“我给您讲个故事可好···”
将往事揭开,忆起父亲的模样,其实他并不记得父亲样子,只能从画师的笔下望见他的面容,从那些传奇中勾勒出他倾绝天下的一生,那里亦有她的存在,“从前有一位少年得志的世家公子,年少在外游历,遇见一个很善良的姑娘,后来他被家族急召回家,走的匆忙,与那女子也断了音信,八年后他们的儿子回到父亲身边,那孩子长得好,也很聪明,像极了父亲,可是他太固执,也太怨恨父亲的弃而不顾,一直不肯认祖归宗,父亲很爱他,也很愧疚,可惜他还来不及偿还,那个孩子就···就意外死去了,他的母亲也不见了。”
沈昱宸止住不言,身边女子只静静看着他,听他把故事讲完。“后来那位世家公子娶了青梅竹马的师妹为妻,或许是心中罪责难安,竟为他们的儿子取了已故兄长的名字,在第二个孩子两岁的时候,爹娘也都双双逝世了,他们的儿子长大后知道事情的始末,心里很难受,很伤心,他想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有两个儿子,可用的却只有一个名字,也许他只想有一个儿子。”
故事讲完了,沈昱宸抬头看着她的脸,他夺了她孩子的名字,她会不会怪他和父亲,就是要怪他也无话可说。可是她水波似的目光里没有一丝异样,淡淡的笑容温暖、轻柔、又有着让他信任的善良。
她问:“你可知那第二个孩子是有多么幸福?”
“幸福?”沈昱宸面露异色,如何会是幸福?
慕汐月轻轻拥住他,在他耳边缓声道:“是,幸福,父亲把对哥哥的爱全部给了弟弟,他身上有着父亲对两个人的期望、宽容、疼爱、教导,所有的一切他都加倍给了弟弟。还有那个早夭的哥哥,他这一生过得匆忙,这世上还有很多地方他没去过,很多人很多故事他没有经历过,这些都要弟弟去代他完成,这个孩子他何其幸运。”
他眼眸亮起的刹那,她甚至可以感觉到他心里那惊诧到不可置信激动欣喜,像个孩子般的想要获得她的肯定,“是这样吗,真的会是这样吗?”
她笑着点头,心头酸涩,没有亲人在身边,他独自一人又该是多么的孤单。
想起柳清持的轻视,他似乎又在犹疑,“可是哥哥很出色,难寻的良才。”
“傻孩子,在爹娘眼里,孩子们都一样。”
“那他会不会怪弟弟夺了他的一切?”
慕汐月反问道:“弟弟可曾怪过哥哥抛给他的一切。”
不会,毕竟他还有过一个兄长,沈昱宸目光闪动,闭上眼,缓缓吐出一口气,温热绵长,轻声道:“谢谢您。”
慕汐月扶他睡下,指尖抚过那从未见过的眉眼,感觉确实如此熟悉,紧闭的眼角一颗莹露微微闪动,唇角弯起,到底还是个孩子,重仪表,又不太好意思,只能以这种方式避开这场面,目光流转,今夜也算是圆满了,起身离开,留一盏灯亮到天明。 罗浮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