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舅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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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舅爷爷是台湾佬。”
二十年前,奶奶在世的时候,经常这样告诉我们。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这些画面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但每当回忆起这些画面的时候,我仍然隐隐作痛。
记得,每当奶奶这样告诉我们这件事的时候,她那双被贫困的生活折磨得凄凉而又麻木的、奄奄一息的双眼,就会忽然充满憧憬,充满骄傲,仿佛即将熄灭的烛光、突然跳跃起来了似的。
而每当听到奶奶说这句话的时候,我那青涩的心里,会跟着多一份开心、和一份激动。
要知道,在那个年代里,家里要是有个亲戚是台湾佬的话,就等于咸鱼翻身了,意味着再也不用过贫困潦倒的日子了。
记得,1989年秋天,村里回来一个台湾佬,光是娱乐开销就高达一万块钱。
在那个万元户便是土豪的年代里,这绝对是超级大手笔了。
当然,村里人也跟着沾光,那一个礼拜,晚上都有电影看。
第二年,邻村又回来一个台湾佬,这个台湾佬在回去之后,一下甩了8万块钱给他的兄弟。结果,翌年,这个村里最漂亮的房子就是他兄弟家的了。
在那几年里,回大陆探亲的台湾佬特别多,他们都是几十年前逃过去的G军老官兵。
而在周围,一旦哪里有台湾佬回来的话,我奶奶会赶紧去打听。
去打听的时候,奶奶容光焕发,仿佛她的哥哥,很快就会出现在她面前一样。
但现实很残酷,每当奶奶没打听到消息时,悲伤就会掩饰不住的从眼里流露出来。
不过,奶奶从来没有失望过,真的,不管有没有打听到哥哥的消息,她都会托付这些老兵,要是在台湾那边见到我舅爷爷的话,请捎个口信,说大陆有个妹妹在思念他。
当然,奶奶思念她哥哥,更大的原因是出于那种血浓于水的亲情,而不是她哥哥能给她多少金条多少美元。
战争让这对兄妹分离。
后来,窄窄的海峡,又让这对兄妹天各一方。
……
除了奶奶之外,我父母也很想我的舅爷爷回大陆探亲。
不过,他们期盼我舅爷爷回来的原因,更大是因素利益的驱动,他们迫切的希望通过海峡对面的这位贵族亲戚,来摆脱那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似乎永远也看不到尽头的贫困。
舅爷爷还没有回来的时候,父亲就开始做估算了,他眉开眼笑的估算着,要是舅爷爷回来的话,不说多了,七八万是肯定少不了他的。
父亲的理由很简单,他是舅爷爷在大陆唯一的亲外甥,因为我奶奶娘家的那个侄子,根本不是舅爷爷的亲侄儿,肥水不流外人田,白花花的美金不给他,还给谁?
父亲盘算得很开心,如果舅爷爷给他十万块钱的话,该怎么发?给他二十万的话,又怎么发?连晚上做梦时,他都在笑呵呵的盘算着。
母亲是个极端自私愚昧而又残暴的妇女,她的个子很矮,天生一副三角眼,我跟妹妹早早辍学完全是她一手策划的,因为她想早点让我们出去打工挣钱。
在台湾佬探亲热之前,母亲经常用最恶毒的语言来咒骂我们,骂我爷爷奶奶是‘老不死的’、‘五雷轰死的’。
骂我是‘短命鬼’、‘少年鬼’、‘高矿摔死的’、‘被汽车盘子碾死的’。
骂我妹妹是‘爆肚子爆死的’、‘崽卡死的’、等等。
反正什么话最恶毒,她就骂什么话。
而她在咒骂我们的时候,想躲开都不行。
因为,不管我们躲到哪里,她都会跟到哪里,而且会变本加厉,一边拍着手板破口大骂,许多时候会动手。
因此,每当她咒骂我们时,除了逆来顺受,再无他法。
至于反抗,根本甭想,父亲一旦发现,马上会来镇压。
“她是你母亲!”每当我反抗的时候,父亲会经常这样说。
母亲也会咬牙切齿的说;“早知道这样,当初生下来的时候,还不如用盆水捂死。”
在她眼里,我们是她生下来的,这就等于,我们这条命是她给的,在这种前提下,她无论用什么方式对待我们,都是天经地义,就算虐死,也理所当然。因为,这条命本来就是她给的,虐死了,大不了等于回收了。这便是她的逻辑。
母亲在我们面前虽然凶残,但在台湾佬探亲热的那几年,她明显的收敛了很多。
这一切的功劳自然都是我那个从未谋面过的舅爷爷。
记得有一次,家里杀猪,奶奶想吃猪血,但母亲瞪着奶奶,奶奶不敢舀。
后来,奶奶实在忍不住,偷偷摸摸舀了一碗。
正好被母亲发现了,奶奶真是倒霉透顶。
“老不死的,你吃了这碗猪血,就会上西天。”母亲瞪着眼,破口大骂。
不知道骂了多久,奶奶实在受不了了,一边流着泪一边说;“别骂了,你舅舅快从台湾回来了。”
听到这句话,母亲立马变乖了,不敢再吭声。
还有一次,我这愚昧的母亲听了一个恶邻的挑拨,(而且这个邻居平时经常欺负她、陷害她),拿着棍子对我又打又骂。
奶奶正好撞见了。
“又怎么了?”奶奶怯怯地看着母亲,用手护着我。
“老不死的,快散开。”母亲白眼瞪着奶奶。
“小孩子小,不懂事,你做大人的怎么能动不动就打呢。”奶奶伤心地看着我。
“老不死的,死老嬷,这么喜欢多管闲事~”母亲咬牙切齿,然后,看准我,一棍子劈来。
我的手臂被劈中了,疼得大哭。
“你舅舅快要从台湾回来了。”奶奶一边护着我一边哭着说。
一听到这话,母亲立马悻悻的罢手了。
……
1995年,舅爷爷还没从台湾回来,这时,探亲热已经冷却了。
“老嫂子的哥哥不会回来了。”村里许多人都说我舅爷爷不会回来了。
父亲这时也清醒了,他认为,我舅爷爷可能不在人世了,否则不可能不会回大陆来探望他和奶奶。
在这种情况下,慢慢的,母亲对奶奶的态度又改变了。
那年夏天,太阳火辣辣的晒,一天中午,奶奶从地里翻完红薯藤回来。
“老不死的,装给谁看~”母亲又开始对奶奶咒骂起来。
渐渐的,咒骂变成破口大骂。
“不要骂了,你舅舅快从台湾回来了。”奶奶眼里闪烁着泪花。
“老不死的老姆,脑子还没清醒,你哥哥早就死了,他不会回来了,他的骨头都烂掉了,他早就在阎王那里报道了,老东西,还在骗我。”母亲恶狠狠的瞪着奶奶大骂。
“没有骗你,你舅舅会回来的。”奶奶哭着说。
“老糊涂,还在这里做梦,死又不死,你死了也好,我好买棺材来埋你啊,眼不见心不烦,快死快死。”母亲继续骂道。
“不要骂了,不要骂了,你舅舅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从这天之后,奶奶经常拄着拐杖,拖着她那苍老而又廋弱的身体,到村口盼望。
……
1996年腊月,我从GD打工回来,进村之前,我踯躅不前,因为我没挣多少钱,害怕父母生气。
但一想到年迈的奶奶,我又有了勇气,于是,我背着重重的行囊,带着沉重的心情,一脚高一脚底地往家里走去。
我先去奶奶住的屋里,我是那么想看见她老人家。
母亲看见了。
母亲正在洗锅,她似乎预感到我今年又没挣多少钱回家,脸色很不悦。
“妈。”
“回来了?”母亲冷冷道。
“……”
“挣了多少钱?”
“都在这里。”
“就这么一点?”
见我只上交1000块钱,母亲的脸色立马黑了下来。
很快,父亲挑着一担白萝卜回来了。
当父亲知道我上交的数目后,脸色也像猪肝一样难看。
“肯定是在外面吊儿郎当,不用猜,肯定是这样的,短命鬼,不争气的。”母亲咬牙咒骂着我,似乎我在血汗工厂所受的一切都跟她无关。
在她眼里,我挣到钱了,就是给她争了气,没有挣到钱,就是没有给她争气。
“唉~”父亲愁眉苦脸的乜斜着我,重重叹着气;“今年17岁了,还这么没出息,你看海伢子啰,人家今年下半年挣了8000块钱回来,波伢子也挣了5000给大毛【波伢子父亲】,就这个傻子,在外面一年多年,连2000块钱都没挣到,,,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海伢子比我大2岁,又是高中毕业,波伢子比我也大了3岁,他会做木工。”我不服气的反驳。
“大两三岁算什么大!念高中怎么了,会做木工怎么了,在外面打工,会干活就行了。“
“在工厂里面,没有学历,没有技术,就只能做工资又低但又很脏很累的普工。”
“说来说去就是怕吃苦,难怪挣不到钱。”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解释。
“不争气的,忤逆子,就知道顶嘴。”父亲越说越生气;“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快结婚了,你今年17岁了,还是这个样子……”
“……”我。
“哼,你这辈子,只要能比得上我一半的成就就行了,傻,真是傻。”父亲洋洋得意,冷笑看着我。
父亲的职业是挑着箩筐在外面收破烂,他对自己的人生充满了成就感,因为家里没饿死谁,没冻死谁,房子也修了一次。
母亲也耐不住的跟着咒骂;“短命短死的,早知道这样,生出来的时候,一盆水淹死就好了,省的来祸害我们。”
我说;“你们放心,过完年,我就出去。”
“现在就滚出去。”父亲指着门外大道。
我不敢回驳他,于是,去碗柜拿饭碗盛饭。
在火车上站了一个通宵,我又困又饿。
“吃短命食的,就知道吃我们的。”母亲见我拿碗盛饭,瞪了我一眼,又习惯性的骂了起来。
我一阵寒意,拿着碗,怒视着她。
“出去,滚出去。”父亲见状骂道。
“出去,短命鬼。”母亲也跟着咒骂,要我别在家里过年。
我犹豫不绝。
父母见我犹豫,以为我不敢出去,于是,又逼着要我出去,不要在家里过年。
“出去啰,出去啰,死出去也好啰,短命鬼,出去啰,省得眼不见心不烦啦。”母亲苦苦哀求我。
我的心就像北极圈的冷空气一样冰冷,将饭碗放回去后,我低头往奶奶住的后屋里走去。父母都不知道,其实,我耍了个小心眼,还有500块钱没上交,我想偷偷塞300块钱给奶奶,自己留200做来年出去的路费。
可当我到后屋之后,傻眼了。
屋子里面臭气熏天。
奶奶躺在床上。
“奶奶,你怎么了?”我喊她,眼泪一下滚了出来。
奶奶闭着眼,没有回应我。
我一连喊了好几声,她才无力的睁开眼睛。
“锋宝,你,,,你回来了……”奶奶有气无力的说,她想要起身。
我赶紧跑过去,要她别起身。
“奶奶,你这是怎么了?”我问。
“唉。”奶奶无力的摇头,苍老的眼神看向窗外,嘴唇很苍白。
“你舅爷爷,怎么还没回来?”奶奶叹道。
“……”我本来想告诉她,舅爷爷不会回来了,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从奶奶屋里出来后,我问父亲,奶奶怎么了?
父亲厌恶的看着老屋里。
“唉~”父亲忽然叹气。
“死老嬷,要死了还来害人。”母亲咬牙,狠狠瞪着老屋里。
我出来了,去问大奶奶,【奶奶的妯娌】,才知道,奶奶瘫痪了。
是这样的,一个多月前,她身体不适,在村里的赤脚医生那里打吊针。
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村赤脚医生那个从卫校刚毕业的女儿,在帮我奶奶吊水的时候,药水竟然没吊进我奶奶的血管里面去,导致我奶奶的手臂肿得跟包子一样触目惊心,很快,她就瘫痪了。
但赤脚医生和他女儿都说是我奶奶的过错。
我那时是个法盲,没什么法律意识,不懂得如何用法律捍卫自己。
父母也没有去责问过他们。
因为父亲在外人面前性格很懦弱,不敢去兴师问罪。
而母亲呢,在我们面前虽然经常说自己是什么‘豹子脾气’,但在强势人物面前,她的豹子脾气发挥不出来了。
奶奶是在除夕夜去世的,她去世的时候,床上全是剩饭剩菜和屎尿。
直到临死前,奶奶仍然认为,我舅爷爷会从台湾过来看她。
奶奶去世的时候,眼珠子凸得很吓人,道士摸都摸不下来。
大家都说,她是因为太思念我舅爷爷了,太想他回来了,所以,眼珠子才会凸得那么大~
几年后的一天,家里忽然有了舅爷爷的消息。
是这样的,那天,一个来自衡、阳的六十多岁的老人家,自称是我舅爷爷的儿子。
这个消息让我们很意外。
这个表叔先在奶奶的墓上拜祭,然后,再告诉我们真相;原来,我舅爷爷根本没有到台湾,而是在抗战最后一年战死了,他的这个儿子,是在当兵的时候,跟一个当地寡妇生的。
而我这个表叔呢,由于各种原因,直到前几年,才敢来我们家乡认亲……
舅爷爷根本不是台湾佬,可奶奶在生的时候,一直以为他在台湾那边。
不知道奶奶在九泉之下知不知道,要是知道的话,会作何感想。
当然,我希望九泉之下的她别知道,永远都别知道。
【完!2013.6.5夜。东莞长安。】 婷婷穿越记之人鱼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