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西牛贺州,西天大雷音寺。
百年一度的如来讲禅,四方神灵佛陀齐聚雷音,接受佛音灌输。一时间佛音靡靡,盛况绝无仅有。
冗长的讲佛历时几十年,终于结束,佛音依旧绕梁三日,余音不绝。万佛从雷音寺纷纷驾云离去……各个脸色苍白,顶着一双双尤在转圈的蚊香眼,行色颇为匆匆。各别关系较好的佛陀同驾着一片云,互相扶持,偷偷咬耳朵,探讨各自的总结与心得:“佛祖好像越来越唠叨了,有木有?”
“……有!”
沉默片刻,两人一起发出叹息:“原来真的不是错觉啊!”
金蝉子方到了凌云渡,后头便传来了金翅鸟迦楼罗的呼唤声:“尊上请留步。”
金蝉子慢悠悠转身,一张脸上看不出喜怒,淡然道:“八部护法,何事?”
迦楼罗快步上前,双手合十,低眉顺眼恭谨说道:“尊上,我有一事相问。”
金蝉子略略抬眉,“哦?”
迦楼罗脸压得更低,声音沉闷:“我原先杀戮过重,如今修佛遇了瓶颈,心境徘徊不前,境界难以突破,不知该如何为之才是好?还请尊上不吝指教。”
金蝉子不动声色,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情,只略略抬眼,瞥向身后高耸入云的灵山雷音寺,那处佛光普照,金蝉子神色飘渺,让人抓不住根寻不着由:“这问题,师祖应当很乐意为你解答。”
迦楼罗浓重的眉毛不自觉地抽了抽,还欲再说。不料金蝉子又幽幽叹道:“便是帝释天……想必也不会坐视不管罢。”
说罢拂袖转身便走。
迦楼罗的眉毛抽得越发,一时之间进退两难,继续留人吧……没勇气,也没借口!不留吧……他当时怎么就信誓旦旦地答应了这个破事呢?!想不通啊想不通!肯定是被佛祖的佛音念得脑中一片浆糊,这才失去了平日里的英明神武!
无奈之下,迦楼罗选了第三种,像根木头一般杵在那里装死!
隐在暗处的阿难陀被这木讷的迦楼罗刺激得脸部直抽抽,暗骂这榆木一般的家伙说起话来毫无艺术感,也难怪骗不了人!眼见着金蝉子真的没有留意,竟欲乘风跨过凌云渡,想起某人交代的任务,又不巧自己的把柄还握在那人手里……若是说出去非得“享受”师祖一顿说教,也不知会不会说到下一次讲禅的时候?
一想到这里,他便觉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只好咬着牙硬着头皮走了出来,急急唤道:“师兄留步啊留步!”
虽说这师兄不经常在雷音寺,神出鬼没难觅行踪,可好歹也是个师兄……没有料到这师兄竟毫无同门爱,鸟也不鸟他,连个头都没回。
阿难陀泪奔了!一边暗骂这任务实在是难啊实在是难!一边又后悔竟然没有找最聪明的五师兄舍利弗支招!不得已只好牺牲形象扯着嗓子大吼道:“不知师兄这般行色匆匆,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如若没有的话……”不若就留下来虽师弟我走一趟吧!
金贵的师兄终于回了个头,白衣黑发,薄唇轻抿,吐出凉薄的两个字:“有事。”
阿难陀眺目远望自家师兄一生白衣融入了白雾之中,直到再也看不清晰,依旧保持着一个囧囧有神的表情难以收回:“……”
这位师兄是出了名的闲有木有!哪里会有什么事啊!师祖说的对!红粉骷髅!越是美丽的人心肠越是毒辣!
师兄什么的,果断最讨厌了!
花落轩岁月静好。
好在雨歇已经习惯了这漫长的妖生,也习惯了妖族聚少离多的生活,也幸亏她一直都是一个神经不是过分纤细的姑娘,否则她会一个人呆在自家院子里忧伤致死。
今日不知怎么的,她的神经硬是纤细了一把,觉得这漫长妖生,还真不是一般般的寂寞。再怎么大条的姑娘,终究还是个姑娘。姑娘什么的,最是柔弱了!
她扭了扭腰肢,觉得自己已经大好,前些日子阿玥也说过自己的伤势已经完全愈合,只不过还不能进行过分剧烈的运动,才不得已一直躺在床上。如今院中安静无声,趁着阿玥和西风去上了早课,师傅又出去不知哪里,雨歇下了床,偷偷出了门去。躺了几年,再安静沉稳的姑娘都会暴躁的有木有?!
当然雨歇也不敢太过分,她也是要为自己的后半生幸福着想的!作为一只妖,身体什么的,绝对是不能垮掉的!只是这样没日没夜地躺着委实太容易让人生出心魔来,她也是无奈之举。这一走并没有走太远,只是去了花落轩的后山,两年前她在那处又发现了不少赛雪,如今无事,倒也可以去看看它们的长势。
后山很安静,只听得虫鸣鸟啼水滴风吹,交织在一起,自小处见了真章,只让人觉得天地渺渺,而自身微小不足道矣。
此时是早晨,太阳都还没有抬头。空气很清新,清新之中夹着点湿润和微凉。脚边的花草上滴了露珠,雨歇行过之处便是扑簌簌的一阵,润湿了她的长靴与裙摆,她也丝毫不在意,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今日不知怎么的竟然起雾了,放眼望去,远处白茫茫的一片,树木的倩影隐在其中,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雨歇一开始还存了两分赶路的想法,想着早去早回也不至于挨骂得特别厉害。后来就一门心思放在欣赏风景上了,反正都已经出来了,阿玥的一顿唠叨是万万省不了的了,既然如此,她还不如破罐子破摔好了。
也不知是养伤的时候太过无聊,还是因为变作了人形连心都人性化了一点,她如今可谓是幼稚得很,什么幼稚玩什么。采花摘叶,踏草扑蝶……这真的是一个大妖怪该做的事情么?
还是说,其实她真的是非常非常非常的无聊啊!
雨歇的脚步倏忽停下,一双黑眸直勾勾地瞅向雾深处,白色的小蝶在合拢的指间扑腾着翅膀,发出轻微的“噗噗”细响。
来人踩着长靴,从绿树葱郁之间缓缓踏雾而来,白衣衬着黑发,面庞如同玉雕,长身玉立,绝代风华。
雨歇只一刹那的踟蹰,便立即飞奔过去,欢喜地叫道:“师叔,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雨歇好想你,师叔可想我啊?”
金蝉子勾唇,玩味一笑:“雨歇真有这般想本座?”
雨歇心里一咯噔,酝酿出一个非常有诚意的笑容,微微仰起头,视角之下,刚好可以看到他弧度美好的下巴,眯着眼睛铿锵有力道:“自然是真的!比珍珠还真!”珍珠有时候还是假的呢。这话虽说也不算假,但真的成分却也不是那么的多。偶尔闲着无趣,她是真的会想起这位风华绝代的便宜师叔,只是不是很经常罢了。
没有回应,气氛有一瞬间的冷凝。
雨歇暗道金蝉子师叔好生不给面子,便想再抬起头,去看看他的表情。
这个时候,身高差距什么的,就完全体现出来了。金蝉子本来就高,放在人群中那就是鹤立鸡群的主,与师傅站在一起,还略显高些。雨歇虽不算矮,但也不算太高,顶多就是个中等身材,平日里两人排排站着,约莫也只到他的胸口。如今两人挨得又近,想要看到他的表情,还真是把她的脖子给扭断了。
雨歇正想后退两步看看他的表情。
冷不防下巴被修长的手指握住。力道不大,并不是很痛,只是这样的姿势总让人觉得怪异,雨歇不舒服地扭了扭身子,想要退开。金蝉子的手却抚上了她的右眼下,手指轻轻摩挲着眼眶下幼嫩细致的皮肤。
调戏别人是可以的……被人调戏,就不太好了!
雨歇缩了缩身子,没缩开。握着下巴的手力道并不大,但是却让她挣脱不了。雨歇心头草泥马乱飞,嘴上只弱弱地唤了一声:“师叔……”
静默片刻,那修长的手从她的下巴离开,只是那右眼下的手指还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说不出的温柔缱绻。金蝉子低沉的声音从雨歇头上响起:“这朱砂痣,如何来的?”
雨歇呆呆地“啊”了一声,片刻之后方才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状,心里的怪异感也散去了,敢情又是她一不小心想太多了啊。“你说这个啊。”她无所谓的撇撇嘴巴,不在意地说道:“就是和一只小凤凰打了一架,被他的真火给烧到了……然后,就毁容了呗。”当然,那只小凤凰也没讨到好,被她打得尤其惨,比当年的西风还要再惨些……只不过这一点,师叔不问,她也就没必要说出来了。
金蝉子低低地“嗯”了一声,手指自然而然地松开,缩回长长的雪色衣袂中。“也不算毁,这般模样……倒也不错。”
雨歇微微一笑:“师叔是在笑话我么?”她无奈地摸了摸眼角的那滴凝砂,表情虽夸张,语气却是没什么所谓,平静无澜,连点起伏都没有。“原本被那凤凰的本命火毁了半张脸了的,是师傅帮我除了那火毒,可惜隔的时间有点长,毒火入体,没办法除干净,结果费了很多力气,还在眼角上留了这么一滴。啧啧,可惜去不掉。”
金蝉子眼底暖意流荡,声音低沉,带着微微的喑哑:“反正无害,留着也无妨。”
雨歇撇撇嘴不搭话,留了这么一滴痣在眼角倒是给她这张平凡素净的脸增色了不少……就是增得有点过度。这朱砂痣虽然不大,但是色泽太过红艳,血一般凝成那么一滴,几乎夺去了整张脸的光彩。毕竟不是自己原身的东西,终归让她觉得不甚舒服。日后若是再见着那只凤凰,指不定还要怎么被嘲笑……遑论,这眼角的朱砂痣可不就是泪痣?
泪痣什么的,自古都不是什么吉利的东西啊!
金蝉子缓缓说道:“如此看来,你倒也是了不得的。”
雨歇莫明其妙:“什么?哪里了不得?”
“凤凰一族乃是上古神兽,如今子代凋零,数量已是极少的。且还隐居在梧桐之林,平日里几乎都难以见到。”
雨歇突然觉得很不妙。
果然!
金蝉子似笑非笑:“平白的你竟能够惹到常人难得一见的凤族……”他揉了揉雨歇的脑袋,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头,笑道:“你师傅说的没错,你果然不是个省心的主。这惹祸的天分也不是一般人能够比拟的。”
“师傅?”雨歇被揉得一阵乱颤,捂着脑袋干瞪眼:“才不是!师傅怎么可能会这么说我?我可安分了!再没有比我更安分的妖怪了!这件事也不能怪我。我什么都没有,唯一就有那么些自知之明,又怎么会轻易去招惹那些我招惹不起的东西。要怪……要怪就怪西风好了!……扒拉扒拉扒拉!”简短之极地将这件事给诉说了一遍。
公平一点说,这件事还真不能怪到雨歇头上。她还真是个无辜的受害者……恐怕再也不能找到一个比她更无辜的人了。
一切事情的前因,就是阿玥闭关炼药,雨歇主动请缨去后山采药草。顺便提一下,约莫在半年之前,西风回了魔界琅琊山,雨歇于是陷入了快活到不知怎么形容才好的生活!
而一切灾难的开头,就是雨歇在快活了半年之后,重新见到了西风。
她当时的心情,还真是不可言说。原本还以为这一去至少得耗去七八年,没想到不够区区半年,这西风居然就回来了?
雨歇很自觉地将自己隐入灌木丛中装死。
西风原本在御风飞行,突然之间似乎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所迫,从半空中坠落了下来。很不巧的,就落在面雨歇前的空地上,“嘭”的一声巨响,扬起了满地尘埃。等灰尘散去,雨歇的眼睛再次能够视物时,看到原本平坦的地面被砸出了一个大坑,西风就半跪在坑里,红衣沾了灰尘,嘴角一抹嫣红触目惊心。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雨歇还没有反应过来,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总不能是她的意念将他给打了下来?
好吧,这一点都不好笑。
雨歇一直都不是一个圣母情怀的主,如今在敌我不明的情况下,下意识做的便是很识相地将身子隐得更深,连呼吸都屏住。是什么样的人能够一招伤他?西风虽然不是顶强,但也不弱!能够一招制敌,这对手不容小觑……最好最安全的方法,就是三十六计里的走为上策!
她才动了动,孰料,那神秘人的速度比她还要快!
转瞬之间乌云蔽日,狂风大卷。那对手以绝对的压迫力出现在视野里,一声鸟鸣啼破长空,雨歇仰头,看到一头通身赤红,羽翼繁复华丽,鸷猛异常的大鸟在空中盘旋了几圈,缓缓地落了下来。待停在西风面前时,已经化作了一个容貌殊丽的锦衣华服的少年,少年面若桃花,嘴唇红得却像是要滴血,只见少年眼角斜飘过西风,轻启朱唇:“你可知道我的身份?见到我为何不行礼?”
西风这家伙一向是欠扁的主,雨歇经过他数十年的荼毒,已经对他彻底绝望了。所以,当他死性不改,面对这个明显要强于他的对手冷哼了一声,冷冷地吐出:“就你?”这分明就是找死的话来的时候,雨歇那是一点的情绪波动都没有啊!真正是习以为常,司空见惯了。
那少年明显没有想到一个手下败将居然还敢如此猖狂,这还得了!当即怒斥道:“你这区区凡鸟空长了四只眼睛,原来还是有眼无珠!我乃梧桐栖凤凰族七殿是也,你重明鸟也归我凤凰族统辖,见到我,难道不该行上礼吗?还是你这鸟已经疏惫至此,成了目无尊卑的瞎子不成!若是如此……”他残忍地说道,“留着你的眼珠还有何用?倒不如统统挖出来来的干净!”
比没毛鸡还毒舌的人雨歇以前没见过,今天倒是见到了一只……还是只凤凰!
西风果然脸色一变,“废话少说!”直接上去掐架。
雨歇默默抖了一抖:“……”天敌啊天敌,都是天敌有木有!
作为一条有职业素养的蛇妖,雨歇表示——鸟人什么的,最伤不起了!
她卡在灌木丛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时间,进退两难,举步维艰。出于本能,她缩在灌木丛里,屏息观察。当然,看好戏的心态,也是有的。
观察的结果就是,西风明显不是凤凰的对手,并且,实力很悬殊。但是,西风如今可算是背水一战,简直是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了,七殿顾忌之下,也没有讨到什么大便宜。不过,这差距毕竟是真实存在的……摆在西风面前的只有两条路:逃!——不过,以他那破个性,不用想都是不会逃的。还有,就是被打死。
好歹是同窗一场,雨歇不忍看这家伙的凄惨结局,默默扭头打算跑路……今天她什么都没看到啊没看到!
孰料,意外这玩意,总特别的爱坏事。七殿一个凌厉的攻势,西风已经不行,但万难之下既然还能够一个高难度的闪身,往边上一躲,那团火球就直接往雨歇藏身的地方袭来。要悄悄地躲开已经不可能了。雨歇惊愕之下,身体已经做出了本能反应,只轻巧地往一侧一闪!
她已经做得尽量轻声了,但是在场的两个人也不是饭桶。
“你是哪来的妖怪?”
“雨歇?”
七殿和西风同时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