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骆璃脸色更加难看,一张美人脸一晌煞白,一晌漆黑。她怎么都没想到雨歇竟然如此地不给面子,刺激过度,这魂身越发脆弱,飘飘摇摇,好似海面上的一扁孤单飘荡无港可依的小舟。
雨歇继续装无辜,眼里雾煞煞的一片湿润,老妖风范荡然无存:“大婶你这是怎么了?看起来脸色很不好啊!你没事吧?我可建议你,有什么遗言快点交代吧,万一这魂体散了怕是没人替你完成遗愿了。”好吧,她就是见不得美人事事顺心。
字字锥心!
骆璃秀美的脸差点被这“大婶”两字弄得扭曲狰狞,纤纤玉手按着胸口,忍住差点喷薄而出的一口黑血,倏忽跪下。
雨歇倒是吓了一跳,身手灵敏地往旁边一闪,避开了她下跪的方向,没有受下她的礼,让她扑了个空。
虽然她不是修道之人,不讲究这种因果,但是,无缘无故拜她,是要折她的寿么?尤其还是这种上了年头的大妖怪,这一跪分量可不低。雨歇微微皱眉,脸色有点不好看了,语气也不自觉地有些尖锐:“你这是作何?你我非亲非故的,这么大的礼,我可承受不起!”她果然有当恶毒女配的潜质啊!瞧这话说的,多么的伤人呢。这若是个心灵脆弱的姑娘,早被她这语气伤得体无完肤羞愧自裁了。
骆璃抬起头来,朝着她的方向深深一磕,面色凄惨悲凉,语气更是惹人心酸:“骆璃向姑娘赔罪。骆璃与姑娘并无深交,却在这个时候麻烦姑娘,是骆璃的不是。可是……骆璃如今确实是走投无路了,倘若还有其他路可走,骆璃也绝不敢来麻烦姑娘……”话至此处已是泪水涟涟。
美人垂泪,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雨歇虽没有怜香惜玉的那个心,但也不是个铁石心肠的,见人家都已经伏低做小到这个地步,且也算是真情流露,不那么假意让人难受,也觉得自己有些些过头了。恶气什么的已经消了,对这么一抹残魂也没什么好计较的了。何况眼前这人也不算完全的陌生人,虽没有故交,但好歹也是相处过那么几千年的。海窟底下的那条锦鲤,她也不是一点印象都没有的。相比于其他天真幼稚一心爱慕人类书生的小女妖,这条小锦鲤无疑更要强,也更薄凉……更对她的胃口,也更合她的眼缘。
雨歇沉吟片刻,终还是松了口,道:“你有什么话还没说的,趁你这弱小的魂体散尽之前,最好全部说出来。”这话依旧说得不好听,语气却和缓了许多。
骆璃也是个能察言观色的,当即一抹眼泪,红着眼睛连连磕头道谢:“多谢姑娘多谢姑娘!”这磕头的力道重的,若不是这是个魂身,恐怕都得乌青了。
雨歇原本还想吐槽两句——我什么都没答应你呢!
结果瞧她这么一副眼泪半垂不垂的可怜相,可眼里却挡不住欣慰欣喜,也不好打击她,只得安份地闭了嘴巴,忍着周身的不顺畅,硬生生受了她这一拜。她虽然不讲究什么口德,但是这个时候再去出言讽刺,未免还是太刻薄了。雨歇自认妖品不错,还不至于到这种落井下石的地步。
不过有些事情还是要说明白的,这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事情她绝对是不会去做的!省得给自己惹祸上身给别人做了冤大头还不自知!帮别人可以,就当无聊时调剂调剂,也偶尔唤回一下她所剩不多的良心,但前提是绝对不能危害到自己的利益,死道友不死贫道,要她像个圣母似的傻乎乎地只会一味往自己身上揽责任,想想都觉得膈应得慌。
雨歇道:“你有什么打算,现在说清楚。我若是能帮的,我自然会帮。但若是超过我的能力范围,你也不用指望我……这一点你要弄清楚。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传个话我还是可以做到的。”她这话说的极其现实,一点都不客气……好吧,她压根就不知道客气为何物。这话很明白,到时候若真是出了什么事,她绝对是会置之不理,采取旁观态度的。
一般人听她这么讲话终归会觉得不舒服,心里头闹得慌。
孰料这骆璃倒是个好脾气的,只摇了摇头,拒绝了她:“姑娘能收留骆璃的孩儿,骆璃已经很感激了,怎么还会得寸进尺。骆璃将他送到姑娘这处,便没有遗憾了。日后如何……”她一咬牙,“也是他自己的造化。”
雨歇很诧异:“你就不担心?”她忍不住摸了一把自己的脸,她长得真的就这么像一个老好人?这不科学啊!“你既然同我相处过那么几千年,想必你也知道我的为人。我自诩可不是一个好人,你敢把自家孩子交到我手中,难道就一点都不怕?一点都不担心?”她这么说,绝对是好心提醒!
骆璃摇摇头,语气坚定而诚恳:“对我的孩儿来说,将他托付给姑娘,是他如今最好的选择。若是交给别人,处境恐怕只会更差,不会更好。遑论,儿孙自有儿孙福,骆璃已不是这个世间的人,便是担心也无用。既然无用,又何苦做那个无用功。”
雨歇一哂,不吝夸奖:“你倒是实诚,也想得开,是个明白人。”不过对这个印象不深的鲤鱼精的好感倒是增加了两分,斟酌了半晌,她松开眉头,缓缓说道:“我答应收留他,但是后果如何,我却不能保证。若是以后出了什么问题……”
骆璃叹了口气,“那也是他的造化……不管如何,骆璃不会怨怪姑娘。”
倒是个识相的!
雨歇抿了抿嘴,妖死魂散,其实就算这娃娃日后出了什么事,就算她这当娘的要怨怪,也怪不了了。一个永远消散在天地间的妖怪……还怎么来怪她?
她顿了顿,双手环胸,微微抬起下巴,抽了抽嘴角,才吞吞说道:“现在,你可以告诉他的父亲是谁了。”
……
雨歇从识海中出来的时候,大脑还是有些晕沉,脚下有点发软,身子一时不稳,晃了两晃。西风动弹了一下,还没出手,阿玥已经伸手将她的肩膀扶住,眉宇之间几分忧色无法掩饰,脸上神色很温柔,衬得整张面孔十分柔和:“怎么样?是不是不舒服?身子可吃得消?”
雨歇心里一暖,调侃道:“阿玥,你可越来越唠叨了。我没什么事,感觉好得很呢。就是在识海里呆得太久,现在没有着地感罢了。”
“没事就好。”阿玥也不在意她的调笑,松了一口气,神色还隐隐有些后怕,“你这回入定得可够久,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没事就好。”
雨歇一笑,那般冗长的故事说起来确实是耗费时间,也难怪阿玥都要担心。不过她也不打算解释,毕竟这个纠结的事情单凭三言两语解释不清楚。只是这孩子的身份……啧,雨歇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话说,她会不会惹了个祸患回来?
雨歇有些稍稍的后悔,打量的视线又瞟到了那孩子身上,他跟她刚刚见到他时一个样子,一动不动地蜷缩在角落里,安静得几乎没有存在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睡着了。安份的小孩子总比会闹腾得多,她可没有母爱这种东西,若是惹到了她,她可不会手软的。在这以实力决定一切的年代里,她可不觉得自己这样子的做法有什么错的。
雨歇无奈地叹了口气,有些长吁短叹。
“做决定了?”阿玥还是那么善解人意。
雨歇眼神微闪,她有多久没做好事了呢?其实就算她不做好事,也改变不了她是一个好姑娘的事实啊!
沉思半晌,雨歇点点头,“我已经答应了她……”又补充一句,像是解释给自己听的。“毕竟也算是故人,她这么千里迢迢跑来托孤,我要是直截了当地拒绝,显得我不顾念旧情,冷血冷心,影响多不好。”
话是说得好听,她方才在识海里那态度,可比直截了当的拒绝还不太好!
阿玥没说什么。
西风冷哼一声,扯了扯嘴角,也不表态。这小妖还会注意影响?说出去鬼才信!
雨歇自然不会去理睬西风,只是扯着阿玥的袖子哀嚎道:“阿玥,我不会养孩子怎么办?”
阿玥下意识安慰:“没事。”
雨歇立即得寸进尺:“那你以后可要帮我养着!”不忘拍马,“阿玥这般善解人意温柔大方,管教个小屁孩肯定没问题!”
阿玥早已习惯她的词不达意,无奈地笑笑,终是没有拒绝:“嗯,好。”
西风:“哼!”
雨歇两眼闪闪发光地盯着阿玥,忍不住搓了搓手,“那师傅那边……我要不要去报备一下?”这倒是个问题,毕竟再怎么说,她也不过是个小徒弟,这种“添丁”的事情,还是得师傅大人同意才成呢。
好吧……鉴于狐狸的例子在前,师傅大人同不同意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重要的是,这孩子的身份实在是太不一般!更重要的是,这娃进这花落轩实在是过分明目张胆了点,师傅不可能不知道。她想隐瞒完全没有可能。
“你放心,师傅知道这件事,否则那狸猫也不可能会进来……他不会阻止你的决定。”
不计较是因为不想计较。
“嗯,我知道了。”虽然如此,但她还是得去找师傅一趟,这孩子留着绝对是个隐患,她得将这件事说清楚才成。否则到时候万一给花落轩添麻烦了,她哭都不知道去哪里哭。
此时天色渐黑,已是黄昏时刻。
阿玥便提出去西跨院收拾出一间屋子来给这孩子住。雨歇犹豫了下,想着他刚来,而她也答应了人家当娘的要照顾他,一直照顾下去她肯定没那个耐性,但是意思意思还是必要的,便自作主张留他下来住个几天,等他习惯之后再搬出去。其实这建议雨歇觉得还挺勉强,好好的一张床非要分给别人一份,怎么想怎么憋屈。狐狸也就算了,毕竟体型小,可是这娃娃,怎么说都是很占地方的。
不料那娃娃比她还憋屈,竟然想都不想的拒绝了。
雨歇没想到这半天不说一句话的死小孩一说话就让她顿时觉得不爽快。不过念在对方年幼无知,她还是耐着脾气扯着一抹笑容解释道:“你娘把你交给我照管,我自然会好好地护着你的。你这两天住在我的院里,可好?”
“不需要。”
雨歇压抑着火气:“又不是一直跟我一起住,只是住两天而已。”
“没必要。”
事不过三,雨歇犟上了:“为什么?为什么不和我一起住?”
“不习惯。”
雨歇双手环胸,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笑:“老娘就偏要和你一起住了,你想怎么着?!今日个晚上还要和你一起睡!你想别反抗!当然,反抗也是没用的。”
西风哼了一声表示不屑,背过身去,耳朵却烧了起来。
阿玥面色发红,一时手足无措,嗫嚅着:“雨歇,他还只是个孩子。”
雨歇不知道两人已经误会了,还自顾自撒泼,“孩子怎么了,孩子也不行!”
一晌无言,阿玥匆匆丢下一句去收拾屋子,落荒而逃。西风紧随其后,腰身挺得格外直,细看之下却觉得有几分僵硬。
雨歇挠挠头,一脸莫明其妙:“我说什么了?至于这副见了鬼的样子?”
小娃娃抬头眄了她一眼:“白痴。”
雨歇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悲愤地瞪他:“……真不可爱。”讨厌小孩子果然不是毫无理由的!“你娘既然已经把你交给我了,你日后最好乖一点,我可不是什么温柔的大姐姐,你也不要指望我有多善良,所以,最好不要试着惹怒我。别以为你长得好看,我就不会动手,若是将我惹恼了,我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揍你一顿!”这母夜叉的形象算是定下了。
小娃娃:“……”
雨歇脑中灵光一闪:“对了,你是公的,还是母的?你娘没有告诉我。”
小娃娃嫌弃地白她一眼:“……粗俗!”
雨歇目瞪口呆,差点没掀桌,“我粗俗?”她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哪里粗俗了?我哪里粗俗了?你告诉我哪里粗俗了?!问你个小娃娃的性别都算粗俗??你说!我哪里粗俗?”
“……哪里都粗俗。”
死小鬼,还敢犟嘴!
“你其实是母的吧。”雨歇笑得很恶意,细细瞅着他那张已经初具规模的精致面孔,“哪有雄性长你这副模样……啧啧。你一定是雌性吧?是吧是吧?”心里也不是一点都不感慨的,他的母亲都没美到这个地步,这娃究竟是吃什么长的?难道是父亲的原因?
可是,他的那父亲貌似也没有好看到那种地步吧?毕竟这八卦是无处不在的,那人的名号她也是有所耳闻的,可是却不是跟美貌绑在一起的。
所以说,这娃长得不科学!
小娃娃不说话,只冷冷瞪了她一眼,把脸扭向一边,不理她:“……”
雨歇瞪大眼睛,捂住嘴,一脸惊诧难以置信:“原来你是雄性?!”
——你这是什么逻辑!
这不科学!
雨歇深吸一口气,“好吧,老娘不同你计较了。老娘还有事情要做,你最好乖乖呆在这里不要乱走……”她走出门去,又折回来,“要是我回来没看到你,小心我揍你!”
向外走了几步,雨歇又反身折回来,“喂,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你叫什么?”
那厢螓首,眼睑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整个人像个精致无比毫无瑕疵的净瓷娃娃。
等了半晌也没有动静,雨歇摊摊手,无所谓地向外走。方才走了三步,便听到身后传来:“岑碧青。我叫,岑碧青。”
碧青?
雨歇的脚步停了一瞬,唇角不自觉的勾起,“知道了。”
她想,这小鬼也没有那么讨人厌么!
雨歇逮住一个仆从,得知自家师傅在自己的宅院里呆着,也不耽搁,直接便往师傅的院子里跑。
刚跑到师傅的院门口,便看到一袭白衣迎面而来。
雨歇刹住脚步,小跑到他面前,抬起下巴扬声叫道:“师叔!你怎么出来了?你没有跟师傅下棋?”
金蝉子笑得好整以暇:“一局已了。”
“喔,”雨歇表示很有兴趣,“那是师叔赢了还是师傅赢了?”
金蝉子微勾唇角,“就没想过会是平局?”
雨歇一愣,摸了摸脑袋,老老实实地坦白:“还真没想过。”
“雨歇觉得谁会赢?”
雨歇更加坦白:“不知道。”废话,这种时候说什么都不对吧。
“本座若是赢了,雨歇可有什么表示?”
雨歇配合地苦了一张脸,“……师叔,不带你这么敲诈我的!我很穷,没有好东西来表示。”
他好笑地点了点她的鼻尖,“快进去吧,莫要让你家师傅久等了。”
雨歇惊讶地张大嘴,这话说的,看来师傅果然是知道了……她这个时候选择坦白实在是太明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