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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龙子欲打听为何陈设香案,便走近一家铺户门口。见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年人,坐在柜房里面,便施礼说道:“在下初到贵地,不知道乡礼风俗。请问老施主,此处家家门外陈设这香案,是何用意?”
老年人打量两眼,见他虽平常打扮,却是气概不凡,即陪着笑脸答道:“今日抱朴观迎接御赐全部道藏真经,临安知府的程大老爷,三日前就传谕满城百姓,要虔诚斋戒,焚香顶礼。所以家家户户,都在大门外摆设香案。”
云龙子问道:“抱朴观在那里?何事得到御赐全部道藏真经?”
老年人答道:“就在这城里,观中的老道爷拿出很多谷米来,救了临安一府的饥荒,这才得来御赐。公子既从远方而来,何妨去瞧个热闹呢?”
云龙子闻听,并未在意,更不愿去瞧这种巴结皇室的盛典。当即谢了那老年人,带着赵菱儿、杜青青两人,投奔北仙叶秀衣,暂时就寄住在药王观中。
话说桐庐有个姓程名伯约的,家财其是富裕,为人又天性纯孝,中过一榜之后,就在家事奉老母。他有个儿子,名叫程江为,生成绝顶的天资。读书过目成诵,六七岁就能信口念出诗来。既是博学之人卒然听到,皆疑为读熟的古诗。程家和朱熹公家有些瓜葛。
程江为十八岁时,见着朱熹公,很得其赏识,想带在跟前读书。此时朱公正做浙东路巡抚,程伯约自无不愿意之理。于是程江为就在巡抚衙门里读书,他天资固是高到了绝顶,顽皮却也到绝顶。平时只在朱熹公面前循规蹈矩,一言—动都不肯轻率苟且。若离开朱熹公视线,便和野马般,谁也羁绊他不住。白天不肯用功读书,尽做些顽皮捣蛋之事。夜间等衙门内的人都睡着了,程江为才认真做起功课。
朱熹公见他功课优异,对于这些举动全不顾问。巡抚衙门后面有个花园,内有几株丹桂。
是年秋天,花开的极盛。读书房子靠近花园,夜深读书一阵阵桂花香风扑入鼻孔。程江为忍不住想折几枝,供养案头。然在黑夜,不敢独去花园里折取。只得坐等到天光将近发亮,能勉强辨得出途径,即独自走出书房到园里。瞧桂花树都很高,花枝离地太远,自己身体矮小,攀够不着。但他素来是顽皮得能爬上无皮树的,立在地下既攀折不着,就把桂花树抱着,慢慢爬了上去。用眼四处张望,看那一枝的花最好。
在树上偶然环顾,花园围墙外紧靠一户人家后院。这时正有一个中年男子,立在后院里,披散着头发,用木梳梳理。最使程江为吃惊的,就是这人头发里面,有无数火球,跟着滚下来。越梳越多,但他好像并无察觉的样子。此时还是晓色朦胧,程江为相隔又长远一点,看不清那人面貌。只是既见这种奇异的事,程江为是个顽皮好事的小孩,不探着一个究竟,是不肯罢休的。当下也不做声,也不折桂花了,就伏在桂树丫上,屏声息气的静看。
只见那人先朝后面梳一会,即将头发覆在前面,弯腰低头,又一把一把的朝前梳着,只刮得大小火球,满头乱滚。天光渐渐的大亮,火球也渐渐的消灭。这人止住动作,将头发披向背后,抬起头来。
程江为定睛一看,认得这人就是在巡抚衙门里当厨子的杨定天。平日在小厨房看见他办菜给朱熹公吃的,此时见是熟识的人,那里再忍得住不做声呢,遂高声喊道:“你头上有火,你头上有火。”
杨定天听了,朝桂树上一看,登时露出惊慌的样子,双手对程江为揭着道:“程少爷还不快下来,万一跌着那里。”说话时,匆匆将辫发结起,从角门转到花园里来,问道:“程少爷这时候独自爬在桂树上做甚么?”
程江为已攀爬下来,说道:“我本要折花的,却无意中看见你在那边梳头。头上怎么有那么多火球乱滚,快把道理说给我听?”
杨定天故作不懂,反问道:“甚么火球乱滚?都滚在甚么地方去了?”
程江为的年纪虽轻,精明却是到了极点。当在桂树上喊着说头上有火时,就已看出他惊慌神气。此时见反问甚么火球,即正色说道:“你莫要装做不知,我亲眼看见的,并看了好大一会,你还瞒得住么?”
杨定天笑道:“那是少爷的眼睛放花,何尝是我头上真有火球?”
程江为摇头道:“不是不是,我的眼睛,从来看远处都很清楚,无缘无故的放甚么花?你真要再装假?此时不向我说,等一会自有法子问你,看你能瞒得住否。”
杨定天闻听脸上不觉变了颜色,好象很害怕的样子。
程江为更得意的说道:“你这人鬼鬼祟祟的,在这花园里对我说,有甚么要紧?”
杨定天以为他只是个孩童,容易哄骗,及听他说出话来,甚是扼要,便知无可狡赖。然仍不肯轻易说出,随口答道:“如果头上真有火球乱滚,岂有不将头发烧落的道理?”
程江为一手捏桂花,一手掩耳朵转身。边走口里边说道:“你能始终不说,算是你的能耐。”
杨定天笑着从后面将他拉住道:“少爷真会放刁。好,我说给少爷听罢。”
程江为回身笑道:“我亲眼看见的,你还想抗赖,怎说我会放刁?究竟那火球从何而来,快说罢。”
杨定天道:“少爷能不将刚才所看见的情形,对第二个人说么?”
程江为道:“你若说给我听,并教给我梳头的法子,我就不对人说。无论甚么人,我也不说。你倘仍是隐瞒,不把法子教给我,我便逢人遍告。”
杨定天道:“怎么谓之教给你梳头的法子?我不懂得。”
程江为道:“又装假了,你用甚么法子,才梳得头上有火球乱滚,需得将法子教给我。”
杨定天道:“这东西少爷学了有甚么用处?”
程江为道:“只看你自己有甚么用处,我学了便也有甚么用处。”
杨定天笑道:“错是不错,但少爷把学的话看得太容易了些。世间也没有这们便宜的事。既这么,少爷要对人说,尽管去对人说罢,我并不怕甚么。”
程江为以为他是有意说不要紧,好拒绝自己要求。暗想他若真个不怕我对人去说,他又何必做出惊慌的样子?更何必拉我回头呢?我逼着要他教我,除了拿着要去对人说的话吓他,没有旁的法子。想罢,鼻孔里哼一声道:“你说既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我也不勉强你。”说完,扭身就走。以为他必再赶上来,谁知行有十几步并不见赶来。又走了几步,仍没听得后面脚步声响。忍不住回头看时,只见杨定天已转身从角门出花园去了。程江为这才懊悔自己不该太硬,反把事情弄僵。一时再想不出转圜的方法,只得没精打采的回到书房,呆呆的坐着思索。
他毕竟是个聪慧之人,回想杨定天所说,世间没有如此便宜的事这句话,心里登时有一种觉悟。思量所谓没有便宜的事,若不指我未曾送他的拜师钱,便是怪我心思太不坚诚。他这头发里面梳出无数火球功夫,本来很不寻常。他一个人在后院中,可见得不是有意使用巫术。若真个这么就教给我,那也未免太不足贵重了。他的意思,想我不对外人说,我若对人说了,他必然怪我,益发不肯教我了。他早起立在那个后院里梳头,家必就是住在那个屋子里面。我既想跟他学这东西,何不到他家里去找他呢?
程江为自觉想的不错,翌日佛晓,就到花园,爬上那株桂树等侯。料想杨定天到昨日梳头时,必然再出来。只是等到天光已大亮,仍不见人影。这时因是清晨,四面寂静无声。他蹲在桂树枝上,隐隐听得有人哭泣,并不甚远,好像从衙门里发出的。暗想此时衙门怎会有人哭泣?细细听去,能辨得出那悲声是女子,甚是伤心。又顺着耳朵静听一会,不由得更加诧异。
原来悲声并不是从衙门里发出,正是由杨定天家中传来。越听越确切,程江为不暇思索,随即溜下树从角门走到杨定天后院,就分明听得是妇人哭丈夫的声音。他也不管那妇人哭的丈夫是谁,提高嗓音喊了两声杨定天。不见有人答应,悲声却戛然而止。
他又接着喊,即见一个蓬头粗服的中年妇人,泪眼婆娑的从里面走到后院来,望望程江为,掩面哭起来,说道:“程少爷来叫杨定天,可怜他已害急病死了。此刻还停在床上,没衣服装殓。汝若不信,请进去瞧瞧便知。”
程江为惊道:“甚么病,死得这么快。昨个儿不还是好好的吗?”边说,边往房里走。
妇人跟在后面,答道:“岂但昨日是好好的,天光没亮时还好好的呢。只一阵肚里痛,连医生都来不及去请就已死去。”
程江为走到房里一看,只见杨定天直挺挺躺在床。死像甚是可怕,他毕竟年轻胆小,不敢细看,急忙退了出来。
杨定天的妻子又抚尸痛哭起来。
程江为耳听凄惨悲声,心里难过。匆勿走出徐家,仍从角门穿过花园,回到书房。心想杨定天不像是个体弱有病之人,怎的这一阵肚里痛就死了?看他家里的情形,很是穷苦,他妻子说因没有衣服,还不曾装殓,可见他已穷困潦倒。我从家里带来的银子,还有几十两不曾用。好在此刻也用不着多少银子,何不拿来送给他妻子,好买衣衾棺椁装殓?小孩子的脑筋简单,如何想便如何做。当下就拿出几十两银子,亲自送给杨定天的妻子。衙门里的厨子火夫,都来杨家帮同办理丧事。
杨定天原籍是嘉兴府人,他妻子扶柩回籍。合衙门的同乡人,都凑送了盘缠。程江为见杨定天已死,头发内梳出火的事,也就没放在心上了,仍旧专心读书。直到十五岁时,书已读的很博雅了,才回桐庐来。
这日在桐庐城隍庙里,无意中看见一个蓬首垢面的叫化。虽是衣服破旧,容额憔悴,形貌举动,却还能认识就是杨定天。程江为心中十分惊讶。思量人的像貌,虽有相同,然何至象到这样一般无二?记得杨定天鼻端上有颗川豆大的红痣,这叫化鼻端上也有一颗。若非亲眼看见他死了,装殓在棺木内,封了棺盖,必将这叫化当作杨定天。世间没有死了多久又活转来的人,教我怎么敢认他是杨定天呢?程江为看了这叫化一会,这叫化也象不觉着有人注意他的样子。程江为竟不敢认,只得撇开叫化走出庙来。才走十来步,忽听得背后有人喊程少爷。一听那喊声,不是杨定天还有谁呢?
止步回头看时,那叫化已来至背后,作揖说道:“程少爷不识得杨定天了吗?”
程江为道:“怎么不认得?不过实在想不到你还在这里。所以只看了你一会,见你也不像认识我的,故不敢冒昧。你怎的在此地,成了这个模样?”
杨定天笑道:“并不怎的,只因这模样很舒服。我动身回嘉兴时,承少爷送了数十两银子,我心里至今感激。因此特地来桐庐道谢。”
程江为见他说话神情与当年无异,忍不住问道;“你动身回故乡时,不是曾得过急病去世?后来在甚么时候又好了?”
杨定天笑道:“不瞒的说,当日急病死了,是一桩假事。因怕少爷年幼,不知道轻重,将那早在桂树上看见的情形,胡乱向外人说,说不定还得闹出大乱子来.那时除了装死,没有旁的方法。”
程江为闻听,料知必是歪门邪术。登时又动起要学法的念头,便回到庙里,拣个僻静的所在坐下,说道:“你当日不肯将那梳头的法子相传,是怕我年幼乱说。于今我对天盟誓,断不向人提出半个字,你可否放心传些法术么?”
杨定天笑道:“少爷富贵中人,要学这些邪术有甚么用处?”
程江为道:“法术有甚么邪正?用得邪便邪,用得正便正。”
杨定天很吃惊似的说道:“少爷是有根基的人,见地毕竟不凡。不过少爷现放着光明正大的高人在这里不去拜师,我很觉得可惜。”
程江为连忙问道:“谁是光明正大的高人?现在那里?我若知道,安有不去拜求之理?”
杨定天道:“少爷将来的造诣不可限量。我因感激少爷周急之义,不能不来指引少爷一条明路。从此东去二十多里,有座山名叫浮玉山。那山底下,有家姓云的,聚族而居,老少男女,共有二三百口人。公推云中麒为族长。这云中麒在桐庐一府,都只知道他是个极正大的绅士,却少有人知道他夫妻两个都是当代的大侠。少爷若能拜在他门下,学成了剑术,将来超神入圣的根基,就在此番稳固了。
程江为道:“江湖都称为云中道人的么?”
杨定天连连点头道:“正是,不过他此时已是五十多岁。他原籍桐庐,但其父在开封做官,他是河南生长的,二十岁才回桐庐来。他单独一个人,押解二十万银子,从龙开封府起运,径回桐庐。一路之上,惊动了多少绿林豪杰。也有转这二十万银子念头的;也有闻得云中道人之名,不服这口气,要和他见个高下的。却没有一个是对手。惟有他的夫人卫香君小姐,那时正避难在两浙路天目山中。得知后不服,和他较量一天一夜,后两败俱伤。那时云中道人威名,在江湖上可以说得无人不知。”
程江为觉得很希奇,插口问道:“怎么夫妻倒相打起来了?”
杨定天笑道:“正应一句老话,不打不相识。他们若不缠斗,也做不成夫妻。这事说来话长,少爷能拜在他门下学剑,详情自然会知道的,此时不必说他。我为报答少爷一点周急的好意,特地到此地来指引少爷一条明路。于今话已说明,我还有事去,不能在此久留了。”
程江为正待问去哪里,有甚么事?只一转眼间,就不见杨定天的踪迹。不觉吓了一跳,忙起身四处张望。
忽见庙门口拥进十多个衙差,各持单刀铁尺。睁着铜钤般的两眼,四处搜索。程江为不睬,提脚往庙外走。两个衙役张开手把去路拦住,喝道:“你是甚么人?既在这庙里,应看见那个叫化子了。”
程江为道:“不错,刚才还见他坐在这廊下。不知怎的,你们一进庙门,那叫化就不知去向了,他犯了甚么罪?” 玉霖碧雪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