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郭太后的一力主张之下,众臣拥立光王李忱登基,并尊先帝李恒为穆宗。
李忱第一天登基的时候,郭太后依旧亲自陪伴他上朝,但她破天荒的,坐在珠帘之后,几乎什么话都没说。当李忱转过头去问“太后娘娘怎么看”的时候,郭太后轻轻答道“陛下还是自己做主吧。”
下朝之后,郭太后陪着他在宣政殿里看折子,李忱在小太监的服侍下换下了朝服,忽然就回头问道“不知太后娘娘打算怎么安置我阿娘?”
郭太后翻着书册的手微微停顿了一下,继而用平稳无波的声音说道“既然陛下已经登基,你阿娘自然是太后了。等过一段时间,宫里的事都安排好了,哀家会带着先帝的妃嫔迁入兴庆宫,这大明宫……就留给你阿娘了。”
李忱走到郭太后面前,深深下拜,“谢过太后娘娘。”这一句话,他是真心实意的。
从宣政殿出来,郭太后缓缓地走在宫闱之间的甬道上,看着后宫之中的妃嫔再一次被分别安排出家为尼和迁入兴庆宫,看着种种改朝换代的闹剧再一次上演。这就是大明宫,她生活了很多年的地方,终于到了这一天,她什么都得到过,但最终,也什么都不是她的。
不知不觉中,就已经走到了尚服局。
这里到底还有一个杜秋。
杜秋是个聪明人,她不说的,杜秋不问。十余年来,杜秋在尚服局都做得很好,也把尚服局打理得很好,论资历,如今她也已经是宫里的老人了。
郭太后缓缓走在六尚局旁边的花圃里,杜秋跟在她身后,谨慎地落着两三步的距离。这段时日宫中的剧变,相信杜秋是能够猜到内情的。
“杜秋,从今往后,大明宫,哀家就托付给你了。”
杜秋在那个瞬间有些茫然,“太后娘娘……”
“哀家执掌大明宫这些年,你也帮了不少忙,往后,这个大明宫不再姓郭了。你和郑氏是同乡,又在六尚局待了这么多年,往后,郑氏肯定仰仗你的地方很多。跟着哀家的这些人,大吉,二祥,三寿,四顺,五贵,八升,九禄,心底都不坏,如果可能的话,往后,你尽量帮哀家护着点,到底……也都是主仆一场。”
杜秋心里蓦然打了个突,这怎么听着郭太后好像是在交待后事一样?
杜秋连忙说道“太后娘娘往后若是迁到兴庆宫去,何不把他们也带过去?横竖兴庆宫也是要用人的,多年荒废,里头的旧宫人只怕都不合用……”
“兴庆宫哪里用得了那么多人,”郭太后淡淡一笑,“哀家想着,能放走的,就放走罢,不愿意走的,总还得给他们留条活路。”
杜秋只觉得心里一阵悲凉。其实她明白,郭太后就是在交待后事。以她对郑乔乔的了解,她知道郑乔乔从来就不是个宽宏大量的人。从她进宫,对郭鏦爱而不得,就已经恨上了郭太后。更何况这后来的十几年时间里,她孤苦伶仃地带着孩子在佛堂里煎熬?她的儿子当了皇帝,她以太后之身执掌了大明宫,她是不会放过郭太后和郭家人的。郭太后若还想给自己和郭家留一点体面,很大程度上可能会自己了断。
郭太后深深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在拥立了李忱登基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这一切。为了朝局的稳定,为了整个大唐的江山社稷,她亲手把郭家填了进去。
不久,郭铸辞去了朝中的职位,告老还乡,李忱准了。郭家的几个亲信子弟也以各种理由辞去了重要的职事,只留下一些无关紧要的虚职还挂着,领着不厚不薄的一点俸禄。好在郭家这些年来的生意做得还不错,也不至于养活不了偌大的一族人。
皇帝尊郭太后为太皇太后,将穆宗皇帝的妃嫔们尊为太妃,一起迁入了兴庆宫,同时封生母郑氏为皇太后,入主大明宫。
在离开居住了许多年的大明宫以前,郭太后最后一次登上了丹凤门前的城楼。
这是大明宫的最高点,站在这里,可以俯瞰整个长安城的风景。长安城整齐划一的坊间道和坊墙,还有宽阔的朱雀大街,都在她的一生中烙下了深深的印记。她还记得那时她骑着白马,英姿飒爽地走进来,那时她的夫君,正带着满腔的政治抱负,渴望为大唐开创一番新气象。
她还记得,也是在这城楼之上,她的剑锋染上了那个掌灯太监的鲜血,看着他如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沉沉坠落下去,所有的往事,都已经无可挽回。
这座皇城,承载了她一生中所有最甜蜜也最痛楚的回忆,也将最终掩埋于历史的尘埃。
她牵着一匹瘦弱枯槁的老马,这是她的睨雪,曾经那样高大威武,她费了好大的劲才驯服。现在,也许它连载着她走几步的力气都没有,对于一匹马来说,它已经很老了。
她的行李,只有那么简单的几口箱子,几件曾经是她嫁妆的东西,还有曾经摆在蓬莱殿檐下的那些花盆。
大明宫里的东西,她几乎什么都没有带。这里的一切都曾经是她的,她可以随意把大明宫里的东西赏给这个赏给那个,但最终,她们都死了,谁也没能从大明宫里带走什么。
而她也不打算带走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那些精致的摆设都是那样,赏给谁,也不过就是换一间屋子摆一摆罢了。
再一次来到兴庆宫,归来池苑皆依旧。
龙池的龙头依然不能喷水,沉香亭依然破败如斯。在这里也曾有过血雨腥风,当年顺宗皇帝是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而甘愿引颈受戮,而现在是她。此时她才明白,到了这一刻,心里并不是多么的大义凛然,甚至也没有太多的留恋或者不舍,只不过,过尽千帆,到底还是不忍心看着自己努力了那么多年的江山社稷出什么乱子。就像干将莫邪,为了铸这世间最锋利的宝剑,甘心把自己的血肉之躯投入炼炉之中。
她住的是南薰殿。
兴庆殿才算是正殿,但她一步也不想踏进兴庆殿,或许是那里的往事曾经太过于血腥,她依然记得牛昭容那染血的脸和顺宗皇帝下葬之前那可怕的样子。很多事情,并不是不能释然,也许重来一次也依然会选择那么做,可是回想起来,总觉得难受。
虽然已经提前派人来收拾过屋子了,可是进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依然是满眼的破败。窗子上的油漆斑驳,柱子彩绘剥落,门前的杂草已经除过了,留下许多黄白的草根裸露在地面和青石板的砖缝里。
茴香和绿萝指挥着小太监们把行李包裹搬进来。
总算是大致收拾妥当了,绿萝去安排晚膳,茴香陪着她坐在屋里。这时墙角忽然有一个什么东西哧溜哧溜的跑过去,是一只一指多长的壁虎。
茴香连忙站起来,“奴婢去捉……”
“别去了,”郭念云笑着把她拉回来,看着那小壁虎消失在箱笼底下,“罢了,恐怕这里蚊虫也不少,留着它罢。”
茴香只得笑着骂了一句“如今是看着娘娘不得势了,一个屋子都收拾不好了……”
念云笑着抬头看看屋梁,“茴香,还记得么,当年哀家初到公主府的时候,也是这样,你看,兜兜转转了几十年,最后,还是回到原点了……”
可不是,当年在公主府,她不受待见,住的屋子里出现个壁虎什么的也是常有的事。那时候她就不在意,到现在,还有什么好在意的?
可茴香觉得心酸。
晚膳也很简单,虽然郭太后手里的钱帛还有不少,在兴庆宫开个小厨房,自己差人出去买菜也不是不可以,但她已经懒得去追求那些物质上的东西了,对于她来说,粗茶淡饭也就罢了,这些,其实根本都不重要。
晚间茴香想陪在她屋里,她也叫她们都散了,从大明宫到兴庆宫,都忙了一天,挺累的。
墙角摆着一个精致的描金箱子。
这个箱子,是所有行李里头看起来最华丽的一个,精致得跟屋里其他的用具和摆设有些不搭。郭念云走过去,手指温柔地在箱子上拂过。
箱子没有落锁,她没费什么力气,就打开了箱子。
里头没有金银珠宝,也没有什么稀世之珍,里头按顺序摆着好几块牌位。
这是从前曾经藏在宜秋宫里,后来又藏到了蓬莱殿的那些牌位,宫里是不允许私自祭奠的,所以只能藏着。而现在,已经没有人会关注荒僻的兴庆殿里是否有人在祭奠和哀悼,整个兴庆宫就是一座活死人的陵墓。
外间的屋子里有一个小小的神龛,她认真地从箱子里取出一块,然后认真地用丝帕擦拭。
其实上面并没有灰尘,她是经常擦拭的,但每次拿出来,还是忍不住再擦一遍。
姊姊的,上面写的名字是郭木叶。
木叶,木叶,她觉得这个名字有点陌生了,很久很久都没有人叫过了。连念云,自从李淳驾崩了,也没有人叫过。连大哥和三哥,还有畅儿,都叫她太后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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