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昔日情郎
月光如水银倾泻,将整个皇宫笼罩在淡淡的银华之中。
朝阳殿是整个皇宫中最高之所。立在殿前极目远望,宫阙楼台如山峦重叠,起伏不绝,月光下,点点宫灯明灭,好似暗夜中缀满的星辰。
烟落静静立在朝阳殿前,夜风有些大,吹起长发迷住她的眼。她恍若不觉,怔怔出神。
不远处,有一袭明黄色身影向烟落走来,是风离御。他的龙袍被风吹得紧贴在身上,越发衬得他身姿昂长,玉树临风。缓缓走近她身边,他眸中含着醉人之意,揽住她朝里走去:“烟儿,别站在风口,进去吧。”
入了内室,风离御挨着烟落坐下,温言问:“你饿不饿?我听红菱说你胃口不好,特地叫人准备了些点心给你。”他击掌两声,掌声清脆。之前跟在他身后的太监,忙提着篮子走进来,取出一碗热腾腾的饺子,以及一碟点心,小心地搁置在了桌上。
烟落看了一眼那油腻腻的饺子,又看了眼黑漆漆的糕点,乌糟糟的颜色,她只觉一阵反胃,忙摆摆手道:“不用了,你吃吧,我真的不饿。”
风离御不理她,径自用银勺捞起一只饺子,分了两半,舀了一半送至她唇边,柔声诱哄着:“这是我特地命人用菌菇及蕨菜制成的素饺,口味清淡。你且尝尝,只当是为了咱们的孩子。”
听到“孩子”二字,烟落脸上动容,依言咬了一口,味道果然是爽滑可口,不油不腻。吃着吃着便有了胃口,她竟将那碗饺子慢慢都吃了,又就着乌黑的糕点尝了一口,酸酸甜甜的,竟是酸梅糕。两样东西看着其貌不扬,可真是对她的胃口。
他待她如此用心,连饮食都照料得这般细致。她默默咀嚼着酸梅糕,心底最深处瞬间软了下去,说不出话来,只静静依向身旁的他。
静谧的大殿中,燃着昏黄的烛火,将他们的影子映照得交错缠绵。
须臾,她抬头看着他,他亦瞧着她,他的眸光出神却又入神,流动溢彩,直叫人要一头栽进去。也不知这样对视多久,他俯首向她靠近,唇齿间温热的气息越来越近,欲一亲芳泽。突然,他停下,眸光凝在她瘦削的肩头上,那里的长发有几绺被齐生生斩断,空落落地悬着,极不协调。
风离御伸出一指将那短发密密缠绕,眸中闪过一丝痛惜,又闪过一丝异色,喟叹道:“真是可惜,也不知要多久才能长回原来那样。风离澈也真是的。”
闻言,烟落显然一怔,双肩在他掌中一抖。
察觉到自己失言,风离御即刻住了口。
风离澈的事,便是他们之间的禁忌,谁都不能去轻易提起。风离御的话无疑是在平静的湖面之上投入一枚石子,彼此心间都泛起阵阵涟漪。
烟落蹙眉,只觉得手心里凉凉的,她瞧着桌上剩下的糕点,轻吁道:“我已经吃饱了。同样是有身孕,没有胃口,只怕妹妹也是一样的。不如你差人做上一份,再过去瞧瞧她。”她心中颇觉微苦,可是这话不得不说,终于也一字一字吐了出来。
风离御目光如炬,揽着她肩的双手陡然握成拳,冷然道:“我不会去。”
“你不想负责?”烟落挑眉,质疑道。
风离御抿紧薄唇,眉心微微一跳,半晌才道,“不是。”
“那皇上何时给妹妹正名分?”烟落追问道。
他神情已是不耐,只草草道:“明日宣旨,循例晋昭仪。”
“昭仪?”烟落一愣,口中重复道,“只是昭仪?”
“是!她本是亲王从二品庶妃,循例晋从二品昭仪,有何不妥?”风离御敷衍着,眉间隐隐露出不悦。
“可妹妹毕竟有了身孕,难道不应该晋封为妃吗?”烟落讷讷地说着。品级虽同,称呼却大不同。原本宫女还得称映月一声“月妃娘娘”,如今反倒成了“昭仪娘娘”。明着是平级,暗里却降了,这不是让映月日后受宫女耻笑吗?
风离御似真的生气了,目光逼视着烟落,冷道:“你真这样想?”
烟落唇边有些僵硬,瞧着他,沉默不语。心中早已问过自己千遍万遍,她真的这样想吗?心底有酸楚一丝一丝钻出来,其实她狭小的心根本容不下这么多酸楚,只能任由它流遍全身,浸透她全身每一处。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呢?良久,她慢慢地一字一字道:“皇上是明君,雨露均沾,才能绵延皇家子嗣……”
语未毕,已被他暴喝打断:“楼烟落!”
风离御陡然站起身,捉住她的双手,大力捏紧,似要将她摁进骨子里去。
烟落愕然。有多久,他不曾连名带姓喊过她。记忆中,仿佛是很久以前,他怒极之时,才会喊她的全名。
四眸相望,他的眼底布满蛛网般骇人的血丝,她的眼底则是一片漆黑。
僵持,弥漫每一处角落;窒息,逼迫得他们无处可避,渐渐无法呼吸。
他们纹丝不动,只这样望着,时间仿佛停滞了很久。
直至有叩门声打断他们的冷战,是红菱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风离御神色不耐,吼道:“什么事?”
外边的人似声音一僵,愣了愣才道:“皇上,娘娘,秋太妃自避暑行宫回来,现在殿外候着呢。”
风离御尽力舒展着长眉,缓过神来,摆摆手道:“宣!”
话音刚落,珠翠撩起之声淅沥响起,殿门尚未全开,已有熟悉的兴奋的声音传来:“皇上!烟落!”
琴书笑容盈盈,如一阵清风由远及近飘来。先皇驾崩,烟落又被废黜妃位,琴书循例晋了太妃,后宫事宜自然落在了琴书头上。琴书协助操办皇陵入殓等善后事宜,忙了好一阵子,在避暑行宫多逗留了几日,今日才得空赶回。
一见烟落,琴书便将目光落在烟落小腹上,“扑哧”一笑,道:“行啊你,早就有了我们秋家的骨肉。什么时候的事,神神秘秘的,竟连我也瞒着。”
烟落微微一笑:“还不是怕你瞎操心,没敢告诉你。”
琴书亲昵地上前牵住烟落的手,一同在软榻上坐下,絮絮叨叨道:“烟落,你怎能一直站着,这可不好。站久了,日后肚子大了,腰酸可就撑不住了。”
烟落眉目含笑,轻轻颔首。
琴书朝烟落挤弄了下杏眼,一脸促狭,刻意压低声音:“我瞧着肚子还没怎么显露山水,不像是在掖庭有的嘛。皇上真有本事,众目睽睽下还能与你私会。你这坏妮子,瞒得我这样好。”
烟落双颊酡红,明眸中含着羞怯,低首搅动着衣摆,默不作声。
“好啦,总算是雨过天晴。今日好消息真多,我一回来就听说你和月妃都怀孕了。真好,秋家后继有人了。”琴书懒懒地朝后一靠,伸展了下双臂,难掩面上兴奋。
闻言,殿中烟落与风离御脸色皆是一沉。
琴书犹未察觉,只一个劲地高兴,兀自道:“古有娥皇女英佳话,想不到皇上亦是有福之人。一双姐妹花,又同时有了孩子,日后兄弟一同长大,情分不比旁人。好,真是好。”
烟落转眸,瞥了风离御一眼,烛火映得他的脸明明暗暗,他手中正握着青玉茶杯,似是握得不稳,茶水微微洒出一些,落在他缠满纱布的指间。似是被烫到,他手一缩回,已将那茶杯撩在案几上。
烟落偏过头,望向犹自兴奋的琴书。她心底一晒,微微苦涩,只要是秋家的骨肉,琴书自然欢喜,琴书怎会懂得她与风离御之间,正渐渐走入死结。
琴书还在不停地说着:“我呀,本来可以享清福,现在是不能了。你与映月都有了身孕,我可得好好照顾你们。嗯,等下我再去瞧瞧映月……”
风离御似再听不下去,他突然立起身,打断琴书的话,道:“宛琴,烟儿大病初愈,她需要早点歇息。你不如等她精神好了再叙旧长聊。”
琴书用力拍一拍额头,瞧一眼燃过半的红烛,“啊呀”一声道:“瞧我,听说这天大的喜讯,也顾不上时辰晚了,就赶着来找烟落。耽误你们休息了,该罚,该罚!”说罢,琴书笑盈盈起身,神清气爽地离开。
殿中恢复死寂。
须臾,烟落放下帐幔,和衣上床,径自盖上薄被。
虽是夏夜,今晚却不热,徐徐凉风送来殿外清凉的花香,溢满一室。有悉索的声音响起,她的身边深深凹陷下去,是他在她身边躺下。伸出一臂,风离御自身后环拥着她,他没有说话,只静静搂着她。
烟落亦没有开口。他身上有淡淡的龙涎香味,闻着似有安神的奇效。她十分困倦,倚着他沉沉睡去。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烟落均匀的呼吸声响起,皇宫深处偶尔有更漏声传来,却显得更静。一灯如豆,映照着身侧人儿恬静安然的睡颜,美眸闭合,睫毛轻轻颤动。
风离御细瞧着烟落,陷入凝思。缠绕着纱布的手指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反复摩挲着。他默然良久,终吹灭烛火。一室黑暗,窗外新月如钩,虽泻入浅淡的柔光,却再不能瞧清他的表情。
自那以后,日子不咸不淡地挨过十多日。
风离御愈来愈忙,烟落每日能见上他时,已是晚上,也来不及说上几句话。常常都是她熬不住困倦先睡去,待到次日醒来时,他已起身离开,唯有枕畔残留的龙涎香,证明他曾经来过。
平淡的日子维系不了几天,就传来令人震惊的消息。
这日正午,烟落用完午膳,准备和衣小憩一会。红菱跌跌撞撞跑来,一张俏脸因激动涨得通红,不停地喘气道:“娘娘,庆元侯回朝了!”
“什么?”烟落愣在那里,以为自己听错了,搁下手中正绣着的婴儿衣物,问道:“你说什么?”
红菱一口气接不上来,顺了片刻,重复道:“娘娘,庆元侯回来了。”
庆元侯!慕容傲!
“啪”的一声,烟落手一颤,不慎碰落身侧针盒。银针散落一地,根根都折射出冰冷的光芒。明媚的阳光照进来,好似开了一地的金花。金光银光,晃晕了烟落的双眼。
烟落好不容易缓过神来,正待弯腰去捡银针。
红菱忙低呼一声,阻拦道:“娘娘,你可是有身子的人,还是让奴婢来吧。”
烟落的心怦怦跳得厉害,整个人恍如还在梦里一般不敢相信。莫寻没有骗她,慕容傲的确平安无事。慕容傲回朝,这本是好事。此刻烟落却担心起来,风离澈兵败,慕容傲曾是太子党羽,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从前慕容傲与风离御就是水火不容。况且慕容傲还与日月盟有牵连。如今风离御已是九五之尊,他会轻易放过慕容傲吗?
烟落彻底懵了,她不明白慕容傲为何要回来。私心里,她希望慕容傲隐匿江湖,余生平安。她不明白,慕容傲明知形势险峻,为何要回来?
愈想愈心惊,烟落腾地站起身,脚下跨出一步,却又停在了那里。如果她去求风离御放过慕容傲,会不会令事情变得更糟?她犹豫了。
红菱捡好银针,起身瞧见烟落一脸茫然,诧异道:“娘娘,你怎么了?庆元侯失踪那么久,人人皆言他凶多吉少。如今总算活着回来了,娘娘不高兴吗?”
“红菱!”烟落突然握住红菱的双手,急问道:“皇上现在何处?”
红菱想一想道:“这个时候,也许会在御书房。娘娘,你要去哪?”
烟落不顾红菱大喊,急急出门,转眼间消失在了殿门前。
此时正值午后,日头毒辣辣的,一丝风也没有。烟落在烈日中走了一刻,身上衣裳就被濡得汗津津的,几缕湿透了的长发,粘腻地贴在鬓侧。
蝉的嘶鸣一声接着一声,吵闹不停,令人心中烦躁。
御书房宫门紧闭,密密的竹帘低垂。刘公公手执拂尘守在门前,微合眼眸,正打着小盹。
烟落的脚步极轻,仍是惊动了刘公公。刘公公定一定神,瞧见是烟落,忙恭敬道:“娘娘,皇上正与庆元侯相商要事。天气这么热,要不娘娘先去偏殿等候,或者奴才进去通传一声。”刘公公小心翼翼地瞧着烟落,询问道。
烟落眉心一皱,摆一摆手,示意刘公公不要做声,她等着便是。
这样的焦灼等待无疑是漫长的,眼看着落日西悬,彩霞满天,又眼看着弯月爬上树梢,夜幕降临。
终于,“吱嘎”一声,御书房的大门沉沉打开。烟落一怔,本想避开,无奈双腿因着久站,麻木无法迈开半步,只得跟里边出来的人打了个照面。
慕容傲还是原来的样子,与记忆中没有丝毫变化,银白暗纹对襟衫,眉若弯月,目若朗星,一派温文尔雅。若说变的恐怕只有他眉心多了几许轻愁。
烟落望了慕容傲一眼,慌忙低下头。只一瞥,她分明瞧见他眼底有重逢的欣喜,还有无奈的失落。她有些尴尬,欲转身离去。
慕容傲却先跨出一步,横堵在烟落面前。无处可躲,渐渐,她身侧皆流动着他身上散出的清冽芬芳。熟悉的梅花香气,闻着叫人心神舒畅。
刘公公近前一步,躬身对烟落说道:“皇上在里边等着,娘娘可以进去了。”
慕容傲淡淡一哂,将那两个字重重说出:“娘娘?”
烟落心中一痛,他这样叫她,他这样的语气,无疑是怨恨她,指责她。她这一声“娘娘”的称呼,是建立在血腥与杀戮之上的。为了风离御,她牺牲了那样多,背叛的又何止是对慕容傲的感情?
烟落勉强一笑,声音听起来断断续续:“你没事就好,我就……放心了。”
慕容傲听罢,瞳孔收缩,再收缩,最后满目皆是凄然,字字悲恸道:“听闻下月初一是你的封后大典,恭喜了。”
他的话,无疑在她心口狠狠扎了一刀。他的目光那样哀伤,让她心烦意乱。她知道他怪她,说好一同扳倒风离御,说好一同相守,说好要过一辈子的。可她却变心了,她倒戈风离御,她设计构陷风离澈。
她别过头,不敢再看他。
伫立良久,慕容傲眸中苦痛更甚,“我离开,不过是春去秋来,想不到已是物是人非。”
明白他是指自己移情别恋。烟落神情更是难堪,转身欲进入御书房中。她真的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也许不相见,对他们来说才是最好的。
慕容傲望着她的背影,声音一瞬间嘶哑了,“烟落,我想着你、念着你才能活下来,我等着、盼着娶你为妻。可是你……却要我亲眼见他娶你为后……你还不如让我死了!”
烟落再不能前进一步,停下,仿佛有人将重锤一下下砸向她心间,痛得麻木。眼眶酸胀,她拼命忍住泪:“侯爷千万别这么说,我不值得你如此。”晚风阵阵,一扫白日的闷热。她身上本是汗湿,此刻被风一吹,瑟瑟直抖。
慕容傲眼底晶莹,却一弯唇角,苦笑出声:“不值……”
烟落几乎是逃开,推开御书房的殿门,仓皇进入。她一刻都不能多待,她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慕容傲最吸引人之处,便是他一双清澈明净的眼眸,好似脱俗的天空,无一丝杂质。可如今,这样的双眸中满是怆然,满是伤痛,她不忍去看。她知道,是她的薄情寡义,伤了他的心。
入了御书房,烟落忙将门紧紧地关合上,将慕容傲的一切尽数隔绝在门外。
眼前,风离御背对着她,似乎在看着一卷明黄色布帛。听见烟落进来,风离御头也不回,只沉声问:“你等了多久?”
烟落缓缓答:“还好,并不算太久。”
风离御回头,觑一眼她略显发白的唇色,还有秀眉间的疲惫,显然她等了很久。他的声音听起来极不自然:“你担心我会对慕容傲不利?所以一直守在门外?”
风离御开门见山,单刀直入,反倒令烟落语塞。
“你还没用晚膳吧,这里有一碗燕窝粥,还没凉。”他指一指身旁案几,径自坐回书案,开始批阅奏章,不再理会她,只丢下一句怨言:“以后别总没个时间,折腾自己,饿着自己和腹中的孩子。”
虽是怨言,却含了一丝暖意。在外面等久了,烟落确实又饿又累。敛裙落座,她执起白瓷汤勺,就着燕窝粥徐徐吃了起来,渐渐觉得身子都暖和起来。
少刻,风离御自堆积如山的奏本中抬头,见烟落手中粥碗已见底,俊眉徐徐舒展开:“此次慕容傲得胜归来,非同一般。他全歼日月盟在凉州的老巢,并将日月盟的乱党贼子全部整饬收编,这样大的功劳,自先帝开国以来,还未曾有过。”
烟落一惊,搁下手中汤勺,水眸牢牢盯住他,不能置信般。
风离御神情闪过阴郁,剑眉聚拢了寒气,咬牙道:“你在担心什么?你以为如今我能耐他何?慕容傲手握先帝昔年密诏,昔年先帝要他只身卧底日月盟,自内部将其瓦解,并允诺他,日后事成,官拜左相。如今他回来,要我按照先皇的旨意尊他为左丞相。”
烟落美眸圆睁,手一震,“哐当”一声碰翻了手边的瓷碗。慕容傲得胜归来,全歼日月盟逆党?官拜左丞相?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的思绪全乱了。
风离御手中紧紧握着一卷明黄色的布帛,眸光冷得似九天玄冰,激起无数锋芒碎冰。“呼”的一声,他将明黄色布帛丢至她脚边。
布帛贴着脚边,有一阵软腻的感觉。烟落抬眸,对上他阴鸷的目光。
风离御挑眉,寒声道:“不信,你可以自己看。”
烟落望着他冰冷的目光,带着隔离的意味,仿佛她与他已是离了百丈远。她所有的思想一扫而空,只空空地想着。时光被缓缓地拉长了,凝了一条条细线,一圈一圈缠绕在他们脖间,渐渐难以呼吸。
须臾,烟落缓缓俯身拾起布帛,展开一一看过,果然是先皇的笔迹,笔墨带锋,笔尾带钩。她的心“扑通扑通”直跳,如果慕容傲与日月盟是这般关系,那风离澈呢?会是什么样的?
风离御远远望着她,手中青玉笔越攥越紧,“啪嗒”一声,青玉笔终被他捏断。他猛地站起身,大步走近她,冷冷问:“今日你等这样久,不就是想见到慕容傲平安吗?怎样?如今你满意了?”
烟落不语,只握着手中布帛,像是握着一把冰冷的雪。
窗子被吹开,风像一只无形的手穿帘而来。红烛摇曳,照得风离御脸上神情阴晴不定。他字字自齿缝间迸出:“在你心中,究竟有没有我的位置?”
她微愕抬头,清丽的容颜晃过一阵茫然。
他冷声:“楼烟落!我真想将你的心掏出来,看看里面装的究竟是慕容傲还是风离澈!”
她脸色瞬间生硬如铁,秀眉拧成死结,字字问:“你这话,是何意?”
他轻哼:“看你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昔日情郎回来了。怎么?你担心他的安危?怕我加害他?还是你们想再次联手,除去我,你们就能长相厮守了?”
她心内震惊如同滚滚雷雨,烛光缥缈映在她脸上,朦胧好似她那不曾落下的泪。她狠狠后退一步,颓然跌坐在地上。她抬头,只觉他高高在上,俯视着她,目光遥不可及。她突然发现自己并不了解他,其实他们自万灯节画舫相识以来,不过短短八月。就这八个月亦是聚少离多。
她想,其实他们之间早有隔阂。将隔阂强压下去原不过是用纸勉强糊住,如今慕容傲回来了,轻易就将这一层薄纸给捅破了。露出里边的他与她,早已是百孔千疮。
烟落缓缓自地上站起来,眸光冷如寒月,脱口而出:“长相厮守?要不是因为你,罔顾我的意愿,强迫我,我早就是他的妻了,又怎会落至今日这般地步!”
冲动说出这样伤人的话后,烟落有些后悔。其实今日再见慕容傲,她的心早无从前的少女情怀。这么长时间来,她想得很清楚了,她对慕容傲更多的是一种钦慕,慕容傲的关怀令她动容,可这并不是刻骨铭心的爱。而她与风离御,经历风风雨雨,有痛的,有爱的,有伤害的,有呵护的,有猛烈的,有狂热的,每一样都令她难以忘怀。她的心,早就遗落在风离御身上,再也找不回来。
如果不是爱着他,她何以为他做那么多。为了他,她手染鲜血,绿萝形同被她逼死。即便她能洗去手上沾染的鲜血,却不能洗去心底染上的罪恶。为了他,她陷害梅澜影与莫寻有染,即便莫寻是日月盟的人,可梅澜影终究是无辜受了牵连。为了他,她欺骗了风离澈的感情,不惜用“醉春欢”迷惑风离澈。她做了那样多,对与错,她已没有勇气去探寻真相。她恨极他的不信任,她为了他付出那么多,可他依旧怀疑她的心。
“落至今日这般地步?”风离御一字一字地玩味地念过去,双眸眯起,成了一条锐利的细线,审视着她。
他这样的眼神,她突然觉得害怕,不自觉地向后退去。
他猛地一下拽住她,单手扼住她纤柔的手腕。她的手腕上戴着金叶链子,因着他的紧握,片片金叶子都如利刃般刺入她的肌肤中。细碎的疼痛,密密麻麻地侵蚀着她的大脑。
“我……”她摇着头,想说她其实不是那意思。可喉间却似卡着一枚核桃,咽不下,也吐不出来,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眸底有难以言喻的撕裂的伤痛,腾地将她拉至身前,甩开她的手腕,改为狠狠捏住她的下颌:“嫁给我,你这么不情愿?既然你心中一直没忘了他,那为何愿为我孕育子嗣?”
他极用力,她无法挣脱,挣扎间,唯有一滴清泪滑下,落在了他的手背。似被烫到一般,他轻轻一颤,松开了她。退后一步,满目皆是伤痛,他怆然道:“烟儿,你太叫我失望了。枉我一直信任你。”
信任?她似突然听到笑话般,偏过头去,冷笑流淌一室,半是讥讽道:“信任?!你敢说,没怀疑过我的清白?”停一停,她字字清晰道:“别忘了,先皇驾崩那夜,你问过我的。你问我和风离澈是什么关系?”
她豁出去了,既然他们扯破脸,所幸都说开去。有太多的猜疑,横亘在他们之间。她病愈醒转那日,他温柔相对,可区区一句“我信你”,不过是一张薄纸,怎能包裹住自他们心底不断蹿出的怀疑火苗?
平静,只是暂时的。风浪,永无法平息。
她的质问,风离御并没有回答。突然,他伸手握住她额边断发:“你可知,在叶玄筝族人中,断了女子的发,意味着什么?”
烟落秀眉微蹙,摇一摇头:“我自小长在中原,怎会知?”心中疑惑,断发不是断情吗,难道还另有说法?
风离御眸中有几分迷离,哼道:“草原风俗,男子赠女子匕首,女子执匕首断发相赠,意味着他们从此结为连理。”
烟落愕然,心头大震。
风离御也不看她,径自道:“如果你与他从未有过什么,敢问他为何认为你腹中孩子是他的?”停一停,他似将心中所有积郁都倾倒出:“先皇寿宴那夜,我瞧见他拥着你。若不是此,我怎会饮多了酒,错将映月……还有山间暴雨那夜,我寻了你整整一夜,可你呢?整整一夜你和他独处一穴。他是怎样的人?会对你没有半分绮念?”
烟落闻言,轻轻地笑了。
他终于将他的怀疑都说了出来。先皇驾崩那夜,风离澈质问她,“是他的孩子?原来,你这都是骗我的。”风离御果然听见了,他果然一直耿耿于怀。
烟落一直笑着,清脆的笑声回荡在御书房中,绕梁袅袅。渐渐,笑声越来越艰难,仿佛有莲心之苦直逼心底,再也笑不出来。若不是为了风离御,她为何要去接近风离澈?她成功离间了先皇与风离澈。风离御也如愿当了皇帝。可她得到了什么?
她得到的是他的怀疑,得到的是他的疏远,得到的是他一句错当映月当成了自己。她的舌尖“咯咯”直颤,心中窒闷得几乎要呕出血来。她的手软弱地垂了下去,再提不起来。“好!好!好!”神情疮痍不忍睹,她连连后退,说了三个“好”字后,整个人摇摇欲坠。
突然,烟落唇边勾起冷笑:“既如此,我也有话要问你。风离澈并不知晓我入宫冲喜的缘由,如今慕容傲全歼日月盟归来,可见风离澈并未同日月盟合作。即便莫寻是日月盟的人,何以见得是风离澈与莫寻一同构陷我呢?”
风离御皱眉,“这个,我也是才知晓。”
“真的是才知晓?”她突然情绪失控,朝他大吼道:“我不信你不知道!”
他的脸色极是难看,微张的眼角迸出无尽的怒意。腾地发力,他一掌拍碎了身旁的案几,暴怒:“楼烟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气疯了,理智尽失,亦是怒吼:“反正你都利用过我。你既然能将我狠心推向豹子,这等小事,骗我又算得了什么?”
风离御的脸色瞬间阴沉:“你还不是出卖过我?日月盟全线崩盘,晋都中的联络点亦是暴露,锦绣坊!楼烟落,你真有手段,竟能在我眼皮底下将消息传给慕容傲?你能出卖我一次,谁知道会不会有第二次?”
烟落听罢,面色惨白如纸,胸中直欲炸裂开来。是,她有手段!她若没有手段,风离御如何能扳倒风离澈?似再也无法忍受。突然,她奔向御书房门口,“霍”的一声拉开殿门。
无尽的夜风吹来,瞬间吹乱了她的长发。月色如清霜覆下,无遮无拦地照在她身上,似将她孤零零的身影凝冻在地上。她不知自己是怎样迈开步子,只觉脚下无比沉重,可踩下去的时候,又似踏上轻软的棉絮,无法着力。
风离御的目光停留在她苍凉的背影上,看着她一步步走远,他的心中突然涌上了无尽的害怕,他大喊道:“烟儿,今日你我都失态了。我们就要大婚了。我们不要再计较,还像从前一样,好吗?”
烟落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月色空濛,照在她身上,如覆雪披霜。夜风愈来愈冷,一丝一丝钻入她的骨髓中,只觉全身麻木。她冷笑,笑得不可遏制,片刻后停息。
她与他之间不过隔着半间屋子,可为何像是极遥远,就像是隔着万水千山,永无法攀越。她与他,怎会走至今日这般地步?明明努力朝着对方走去,却是越走越远。
风很大,吹得她额发乱舞。她远远望着他,似是说给他听,也似是说给自己听:“从前?说出的话,还能收回吗?”
再无语,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苦笑一声,转身离去…… 烟锁御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