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有年少轻狂的时候,他曾经有多荒唐,就摔得多惨。
初涉政坛,他并非不懂官场黑暗,藏污纳垢,只是自恃过高,以为大周的利益终究能够凌驾于世家的利益之上。
结果却是,柳家成为众矢之的,世家皆是愠恼他所为,而他也遭到同僚的排挤——起因只是一个涉及了世家利益的改革。
柳家为了将责任推卸,视他为弃履。
而他曾以为满腹的才华,在身份和地位面前原来什么都不是。没有了家族的庇护,他也原来不过是废人一个。
好一个建康城的柳十一。
往昔的所谓友人、往昔所谓爱慕她的女子,在他从高处坠落之后,全然消失不见。
他原来在这世上走一遭,什么都不曾拥有过。
前往临川之时,母亲对他说‘人若是犯了错,总要承担自己错误的后果,十一郎,此事是你的错。’
是他的错么?他不觉得这是错,只是祸,连累了柳家的祸。
而父亲说‘你此次给柳家带来这般大的祸事,家族无力保你,这次后果由你自负。’
他明白的,是他牵连了柳家。一切祸事皆因他而起,可柳家这般,他委实寒心。
他曾经有多自傲,如今便有多狼狈。
但他幸而他的生命之中,经历了这一遭。明白了什么是家族带给他的,什么是自己能够得到的。
白手前往临川的那一日,风雨如晦,他穿着斗笠,背着一个包裹,坐上了前往临川的马车。
车夫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叟,他一边挥着马鞭,一边对柳十一笑出声道:“年轻人,老朽前日里读了《楚辞》,其中有一句,却不得其意,你可否为老朽解答一番?”
自他被贬谪之后,还是第一次见到旁人对他抱有这般善意,故而,柳十一不由得微微弯了唇角回道:“在下才疏学浅,《楚辞》勉强算是读过,若是叟不介意,不妨一问。”
“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其醨?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那老朽道。
老朽此言一出,柳十一便顿时露出了笑容来。
他自幼便喜习道家学说,《楚辞》此篇中,屈原曾言,不会因这世间趋势如此,而改变自己的志向。不愿受世俗沾染,宁可葬身于江河之中。
而他知道,自己不能和屈原一样,因为他总有一日会回来,回到这繁华又寂寥,风光亮丽又藏污纳垢的建康城之中。
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哺其糟而歠其醨。
想要的东西,哪怕不择手段,也要得到。冠上名士的称号,骨子里却情愿做个小人。
他明白了,但是还不够明白。
来到临川之后,如同柳十一所预料到的,他往昔官场之上年少气盛,春风得意,也因此树敌不少。他如今被贬谪,看似没有半分翻身之地,那些人自是要趁此机会好好奚落几番,在他的身上狠狠的踩上几脚。
州官施压,百姓惹事,同僚挤兑,克扣饷银……
他生平第一次遭遇这些,不得不说,他生平从未有过这般狼狈时候。
带来的新衣成了旧衣,每月的俸禄却只能够温饱。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但,他总算能体会一番陶渊明晏晏自如的心态。
丹阳城外,有一处挑花源。柳十一闲暇之时,便会去那处散心垂钓。
似是因为地方隐蔽,平日里头总是没有什么人往来。不过柳十一自是也乐得清闲,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这般衔觞赋诗,以乐其志的日子,倒也不错。
但遇到那个小姑娘,实在是个巧合。
那日,他站在长桥之上,桥下湖水深深,似乎看不见底。
他恍惚间想起了与那老者的对话。
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屈原是这样回答那渔夫的。
而他不能,他要苟活于这世间,这世间有许多事情,只要活着,就能够做到。他留着这条命,是因为有更多重要的事情,他需要去完成。
而这点小小的折辱……算不得什么。
“不要!”忽然有个娇幼的声音忽然跃进了柳十一的耳中,柳十一回过身来,却发现一个还未曾及他腰的小姑娘已经抱住了他的大腿。
不要什么?
“活着是好事情……”那小姑娘抬眼看向柳十一,神情格外坚定。
小姑娘的话语落下,柳十一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得抿唇笑出声来。这小姑娘是以为他要轻生吗?
“不会的。”柳十一认真的回答她,“我会好好的活着的。”
那小姑娘见柳十一这般保证,才缓缓松了手,不过,却还是不放心又补充了一句道:“当真?我听说,一心寻死的文人总会偷偷的找个地方闷声投湖……”
柳十一打量了一番自己身上的装扮,破旧拮据,倒是真像极了戏文那些郁郁不得志的文人。
故而,他又笑言道:“当真不是,我只是瞧着这附近风光真好,便来走走。”
小姑娘睁着圆圆的大眼睛又看向柳十一,随后眨了眨眼睛,看向四周,口中又喃喃道:“这是什么地方?”
迷路的小姑娘?柳十一不由得冒出这样一个想法。
“此处这般隐蔽,你是如何进来的?”柳十一询问道。
小姑娘托腮歪着脑袋想了想,随后道:“我也不知道,在山间走着走着,便到了此处。”
“你家里人呢?你一个人出来,家里人应当会担心的吧。”柳十一续道。
却不想小姑娘只是嘟了嘴,有些闷闷道:“父亲才不会担心我……”说到这里,又像是转移话题一般,看向柳十一道:“我听闻这般桃花源之中住着老神仙,如今没有看到老神仙,却遇到了你,你是不是老神仙变成的?我救了你,你会不会许给我什么愿望?”
虽说童言无忌,但这个小姑娘说着这番话,却是摸着下巴似是很有一番思量的样子,似乎是在盘算着什么。
“我可不是什么老神仙。”柳十一笑着否认。
小姑娘听他这句话,便顿时失了兴致一般,摆了摆手道:“我就知道,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神仙,我同你开个玩笑,你怎么便信了?”
柳十一唇角笑容一滞,眉梢微挑,心中暗想,真是个坏心眼的小姑娘。
再次将视线转向那小姑娘时,她却已经穿行到了花树中央,裙摆飞扬,和着纷纷扬扬的花瓣雀跃的转起圈来。
“这么好看的地方,若是母亲能看到定然会高兴的。”小姑娘出声道。
虽是这般桃源仙境要同别人分享令柳十一有些不悦,但是他也并非小肚鸡肠之人,便对那小姑娘扬声道:“那下次便带你父亲母亲来便好。”
只是柳十一此言一出,那小姑娘却忽然噤声了。眉头微微皱着,脸上写满了不开心三字。
“母亲她不在了……”好一会小姑娘才从嗓子里说出一句话来。
倒是个可怜孩子……柳十一心中暗想,想出声宽慰,便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道:“那便带父亲来吧。”
听到父亲二字,姚七娘的眉头却皱的更加厉害,她摇了摇头道:“我才不要带父亲来,他已经把母亲忘了,还带了别的女人回家!”
讲到这里,小姑娘便气冲冲的跑到了花树之后,赌气一般的蹲坐在地上。
这是她第一次和他的相遇。
“华衣金缕,古籍砚墨,芝兰玉树,生于庭阶。世家公卿,乌衣巷口,步履从容,衣带当风……”第二次相遇的时候,那个小姑娘正站在花树之后唱着歌。
身为建康之人,柳十一自是对这首歌熟悉的。
这小姑娘是什么世家的子弟么?
“你叫什么名字?”柳十一询问道。
那小姑娘看柳十一听到了自己的歌声,有些羞赫的红了脸,犹豫了一番,却还是回道:“姚春。”
她轻轻的说。
“……那你呢?”她从花树后探出脑袋来看向柳十一。
柳十一抿唇一笑,温柔回道:“秦筝,柳秦筝。”
小姑娘活泼又有生机,总是有说不完的话。柳十一想,能在这桃源之中遇到,他和这小姑娘也算是有些缘分。
被贬谪临川之后的狼狈和寂寥,也都在这时候烟消云散。
会有第三次遇见吗?柳十一手里拿着那个小姑娘落下的簪子,不由得想。
若是他以后有了孩子,是个女儿的话,会不会也同这个小姑娘这般有趣?
想到这里,柳十一带着微笑将手中的簪子揣入了怀中。下次见面时,再将这个簪子还给她吧,他想着。
但是再也没有了下一次。
他抓住了机会,调职回到了建康。也顺遂家族的心意,娶了谢氏嫡女为妻。虽是无关情爱,但是他既然为人夫,便会尽到一个夫应有的责任,几近极致给了妻子所有的宠爱。
那个小姑娘的事情,也早已随着匆匆流去的时光,消失在了他的记忆之中。
几年之后,因宋晁之事他再回临川,故地重游,他又想起了那个小姑娘。
也不知道她如今过得好不好,按那时的年纪来算,她应当已经嫁人了吧?若是有缘再见,而她生活不如他所料那般美满,按照当年之恩,他应当出手帮衬一番。
只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
“这是我们家的九姨娘。”阿姐这般对他道。 妾闻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