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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太空冲浪(2)

逃出母宇宙 王晋康 14129 2021-03-28 09:25

  楚天乐对姬人锐微微摇头,止住了他的话。贺梓舟今天来的目的,绝不是谈论一次超光速飞行实验。不,他是在谈“超光速时代”,他的心中有基于此项技术的庞大计划。楚天乐简捷地说

  “关于如何盲视飞行,你肯定有了成熟的办法。”

  “对,有了办法,只是我不敢说是否成熟。不过,我先谈谈一个大计划的框架吧,在这点上我和亚历克斯叔叔有分歧。这正是我今天来的目的——想首先得到你、马伯伯、乐水姐姐和姬伯伯的支持。”

  “好的,你说说吧。”

  “新飞船的首要任务是弄清灾变范围,找到收缩区域的边界,这是没说的。在这点上,我和亚历克斯叔叔没有分歧。只是……你知道的,在近年的观测中,发现灾变区域始终以光速向外扩展,而且强度没有明显的减弱。这两个兆头非常不祥,必须赶快弄清它。可是,如果探索飞船以低于光速的速度飞行,就只能一直落在海啸的边锋之后,而且离边锋越来越远。这样的探索毫无用处。我想,必须乘着超光速飞船追上海啸边锋,就近观察它,把它的机理弄清,尤其是,弄清空间收缩强度在边锋处是否减弱。”

  在场人的神情都有点儿黯然。贺子舟说得不错,灾变区域的“光速扩展”和“强度没有明显减弱”是两个非常不祥的消息,在媒体上这是讳莫如深的话题。如果这种趋势一直不变,意味着人类再怎么努力也无法逃脱生天。衰弱的马士奇此刻目光炽热,说

  “嗯,说下去。”

  “所以,‘近光速或光速飞船’的开发已经失去意义了,必须越过它,直接进入‘超光速’的开发。而且时间紧迫,没时间再在太阳系内做实验了。在‘金鱼’号上修修补补是不成的,必须尽快建成新飞船,然后径直追着海啸边锋飞去。现在灾变区域的半径已经接近五十光年,粗略算一下,如果船速达到一点七马赫,那追上以光速扩展的边界也是一百二十年之后了。如果船速达到两马赫,时间可缩短到一百年。如果考虑飞船的回程,上述时间再加一倍。”他直视着楚天乐,“由于没有相对论效应,这样的行程已经需要几代人了。所以,这艘飞船上必须建立一个千人规模的太空社会,才能保证有效的繁衍。我们,我是指诺亚公约小组的成员,”他用手划过奥芙拉?哈扎和姬继昌,“已经在提前做准备。”

  他在两年前就率先开始了对“诺亚方舟人类公约”的讨论,在这个讨论中,一群少壮派科学家逐渐聚集在他的周围,形成了“诺亚公约派”,姬继昌也是诺亚组织的铁杆成员。姬人锐和苗杳看看昌昌,不由心中黯然。昌昌肯定会随这艘飞船上天的,那就是同爸妈诀别的日子。诀别虽然悲伤,但他们是去寻找生路,所以当爹妈的也想得开。姬人锐拂去伤感问

  “亚历克斯的意见是?”

  “他认为技术的重心应放在近光速飞行上。他说如果越过光速这个界限很难保证航行安全。”

  “他说得不错呀,当然首先是安全。”姬人锐说。

  楚天乐对姬人锐摆摆手,姬的话没有说到要害。贺梓舟不会不考虑飞船的安全,他和亚历克斯的分歧一定是更深层面的。楚说“说说你们克服盲视的方法吧。”

  贺梓舟摇摇头,“不,在超光速飞行中,盲视无法避免。它甚至比不上潜艇,潜艇在潜行时,虽然无法用星空图或gps定位,但至少可以依靠陀螺仪进行惯性导航,只是精度稍差而已。但在虫洞飞行中,飞船相对于本域空间是静止的,所以惯性导航仪、加速度仪和速度仪从理论上也不起作用——因为根本没有可测参数!”

  楚天乐深深点头。洋洋是对的,虫洞飞船的导航只有一种办法依靠星空图,但这只能在飞船脱离虫洞状态后才行。贺梓舟继续说

  “而且对于超光速飞船来说,保持观察也没什么实用价值。因为飞船对于动态的障碍物来不及做出反应,就像地面高炮无法依靠声音来对抗超音速战机——等你听到音爆,飞机早就越过你了。”

  “你说得对。但——继续往下说吧。我这会儿简直是一只反应迟钝的树獭,追不上你的思路。”

  “天下有你这样思维敏捷的树獭吗?”贺梓舟笑了,“我还是先给大家放一部短片吧。事先说明,短片中子弹穿过玻璃的机理与我们的虫洞飞行机理完全不同,但可以让大家有个直观印象。”

  奥芙拉。哈扎和姬继昌已经做好准备,开始在电视机中放一部短片,那是用高速摄影机拍摄的子弹穿过玻璃的场面。子弹在透明的空气中飞行,由于其高速,在子弹前方形成空气的激波,激波干扰了光线的传播,使被其包围的子弹变得边缘模糊。当子弹抵近玻璃时,实际并不是子弹撞破了玻璃,而是子弹前方被压缩的空气团在玻璃上撞出一个洞。子弹随着空气团飞过小洞,空气团猛然爆开,形成强烈的湍流,但弹头形状并没有可观察的改变。

  短片定格在这个画面上。贺梓舟说

  “天乐哥,我还清楚记得,在美国费米实验室第一次目睹空间湮灭时我心中的震撼。空间湮灭所产生的能量很低,但坚固笨重的加速器管道在瞬间被抛出,形成一个巨大的光滑内球面。因为这个过程与能量、力和温度无关,而是空间湮灭后物质的自然堆积,就像湖水突然消失后悬浮物会沿着湖底形成堆积一样,正是由于这个机理,才造就了此后的虫洞飞行。”

  楚天乐说“你是说,虫洞自然地形成了对飞船的保护?”

  “对!即使航线前方有一块坚硬的铁质陨石,也不会发生相撞,因为在相撞之前的空间湮灭已经把陨石抛到虫洞之外,形成了湮灭空间之外的自然堆积,所以飞船穿过陨石后会留下一个贯通的光滑洞穴。甚至飞船航线遭遇恒星也不怕,虫洞将径直穿过恒星。而且,如果其行进速度超过光速,连恒星之核中上亿度的高温也不会对飞船造成丝毫损伤,因为在两种空间的界面处,光和热甚至引力都无法穿越;当然,虫洞前锋过后,空间会在普朗克时间里迅速恢复正常,也会恢复正常的光热和引力传播,但它毕竟需要时间,而此时超光速的飞船早已经越过了这片区域。我想到一个例子,武器中有一种高速空泡,是以连续的发泡推开前方的海水,能大大提高的速度,在原理上与虫洞飞行有某种相似。”稍顿,他又做了一点补充说明,“虽然依咱们飞船的结构,粒子的加速与激发只能在真空状态下进行,但只要是连续飞行,那么飞船前方就能始终保持一块‘自造真空’,从而使飞船能继续激发,哪怕是在穿越恒星的过程中。”

  他所描绘的图景太惊人,全屋的人一时间都像是被魇住了。大家一言不发,盯着电视上那个定格的画面。楚天乐同样沉默着,但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远方,思路已经飞到了更远。贺梓舟和他的两个助手静静地等着,其实他们心中都不平静。过了很久,天乐妈第一个喊出来

  “我的天爷,那飞船要是撞上太阳,不是把太阳也要撞碎了?”

  贺梓舟摇摇头,指着电视上的定格画面,“一般不会。你看这块玻璃,它并未被击碎,而是被射出一个小圆洞。因为子弹速度很快,其作用力来不及分散,子弹就已经飞走了。我想太阳也一样,只会被射出一个小小的圆洞,瞬间之后就会恢复正常。不过我不敢下断论,恒星都是气态的,也许气态物质向洞中的流泻会放大成天文尺度的湍流。”

  鱼乐水说“也就是说,这样的飞船就像是一个地狱使者,所过之处留下一路毁灭?”

  贺梓舟立即抬头看她一眼,心中发苦。鱼姐姐一向言语温婉,从这句话里能明显看出,她是强烈反对这种飞行方式的。他尽力解释着

  “宇宙非常广袤,极端空旷,飞船在飞行途中发生相撞的几率极低。而且不要忘了,虫洞飞行的前提是在灾变区域内,是在收缩幅度超过临界点的密真空中。即使造成某些毁灭,也不过是把命定的毁灭稍许提前而已。”

  “但如果飞船撞上的,是像我们地球一样‘尚未毁灭’的文明呢?”

  贺梓舟迅速看鱼姐姐一眼,无话可说了。她是在使用“极端法”,把最残酷的前景摆在面前,而且这种可能也不是绝对不存在。楚天乐这时说话了,语调很平静

  “飞船撞上一颗有文明星球的前景基本等于零,不必考虑。”

  鱼乐水看看丈夫,平静地说“那么,飞船撞上‘褚氏’号的几率呢?如果新飞船也走同样的航线?”

  屋里氛围开始紧张,大家都从两人表面的平静感到了观点上的冲突。楚天乐本不想回答,但最终还是回答了

  “同样近乎为零。乐水,我们不能为一个近乎为零的可能就中止前进的脚步。”

  鱼乐水悲凉地摇摇头,依次看着屋里的人公公,婆婆,姬人锐,奥芙拉?哈扎,姬继昌等。公公沉默着,从表情上看不出他的态度。婆婆很震惊,她显然不赞成儿子的说法,但提不出强有力的反驳理由。这时姬人锐说话了,态度很温和

  “其实即使造成‘一路毁灭’,这种景象也不奇怪呀。回顾一下地球历史吧,麦哲伦和哥伦布的探险就伴随着一路毁灭,包括他们对土著人的屠杀,包括疾病传染,也包括对环境的破坏。其实,地球文明史上每次地理大发现和民族大迁徙都伴随着一路毁灭,至少是森林和野生动物的毁灭,但这样的一路毁灭同时伴随着文明的进步。乐水,你不会对地球文明史全盘否定吧?”

  鱼乐水心中打了一个寒战,知道自己无法说服这几个男人了,他们就像盼到了圣诞礼物的男孩儿,此刻有种抑制不住的亢奋。他们终于有了超光速飞行的机会,有了挑战上帝法则的机会,有了开拓新边疆的机会,绝不会轻易放弃的,哪怕它伴随着“一路毁灭”。这种征服欲天然存在于男人的血液中,和生存一样强大——不过这句话不完全准确,她讽刺地想。至少,在奥芙拉?哈扎这个女人血液中也有同样的征服欲。

  马士奇终于说话了“水儿,这件事,我是说超光速飞船或超光速时代,是挡不住的。讨论暂停吧,徐嫂在喊咱们吃饭了。”

  吃饭时,该女人们当主角了。苗杳把鱼乐水拉到自己旁边,仔细询问了她怀孕的情况,以过来人的身份提了许多建议。她看出鱼乐水有心事——实际在场的众人都有心事,包括天乐妈,包括马伯伯。年轻人更为超光速飞行的实现而兴奋,那可以说是种在人类内心深处的“原梦”。而老人们则为“一路毁灭”而心怀戚戚。苗杳劝鱼乐水

  “马伯伯说得对,挡不住的事就别想它了。对了,昌昌,你不是一直说想看看鱼阿姨那篇著名文章中提到的地点吗?像一线细流串起来的小水潭、柳叶鱼、火葬台等,吃完饭咱们去看看。”

  “太好了!我这几年太忙,早该去看了。”

  饭桌对面,奥芙拉?哈扎与天乐妈坐在一起。她以西方人的直率问“伯母,我听鱼姐姐的口气,柳叶对梓舟有意?”

  天乐妈被问得一愣,看看贺梓舟,看看儿媳,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奥芙拉?哈扎不在意地说“我与梓舟的关系已经确定了。不过没关系,如果柳叶有意,我很乐意同她共享一个丈夫。”

  席中的天乐妈和徐嫂都愣了。纵然是西方人的直率和性自由,这种直率和自由也太过头了吧。鱼乐水猛然醒悟,连忙解释

  “妈,她是指在飞船社会。在诺亚公约中,一夫三妻是正常的、也是必须要实行的婚姻结构。这与男权主义无关,主要是考虑繁衍的效率,也兼顾了基因的多样性。”介绍这些情况时,鱼乐水不由感叹当高度文明的人类向蛮荒之地移民时,似乎已经被奉为天条的“文明社会规则”就立即淡化了,甚至在启程前就淡化了,而久藏于基因深处的“动物本性”却在一夜间复苏。动物本性唯一的目标是“生存和繁衍”,凡是与此相悖的,哪怕它曾是非常神圣的道德准则,也都得靠边站。

  奥芙拉?哈扎点点头,“对,我刚才没说清。我的意思是——如果柳叶愿意成为这艘飞船的成员的话。”

  就着这个话头,贺梓舟向大家介绍了有关诺亚公约的背景和基本内容。

  这个背景是人类必须从心理上割断与地球的羁绊,从“陆地民族”变成“海洋民族”,把浩瀚的太空作为心灵的归宿。飞船不应该仅仅是人类的逃亡工具,而应是新人类的陆地。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以他为首的一群人提前制定了详细的诺亚公约。

  诺亚公约实际是新社会的民典,是太空教的《圣经》,内容包罗万象。贺梓舟介绍了其中的重点。

  首先是人类的繁衍方式和有关的伦理建构。这是公约最重要的部分,因为繁衍是生存最重要的基础。飞船社会只能维持一个千人左右的较小种群,因此必须有最高效的繁衍。兼顾繁衍效率和基因多样性,主要是y基因的多样性,婚姻结构规定为一夫三妻。这也尽量兼顾了此前文明社会的婚姻伦理,比如说,不考虑群婚制。鱼乐水刚才已经说过,这与男权主义无关,实际倒有点“女权主义”的味道儿——认为在灾变时代,女性的作用比男性更重要。由于种群的规模小,难以完全避免近亲结婚,尤其是在出现意外和灾难、社会大量减员的情况下,所以有关近亲繁衍的伦理大幅放宽。飞船上严禁所有不利于繁衍的习俗或个人自由,像丁克主义、同性恋、晚婚晚育、性冷淡等。一个一夫三妻的家庭必须至少生育四个孩子,以保证种群的小幅正增长。但在种群数量达到飞船所能允许的最大值之后,必须禁绝生育。从这个角度说,一夫三妻的婚姻结构其实在飞船上没有用处,它只是为“星球社会”作准备,如果飞船逃离灾变区域并落脚在某个类地星球上,那时就必须迅速开始最高效的繁衍。

  再就是政治结构,实行绝对的民主加绝对的权威。船长两年改选一次,以简单多数通过。每个有民事能力的成员必须参加投票,票种只有赞成票和反对票,没有弃权票。在非选举期间,只要有五十人以上联名,就可以提前进行改选。但船长当选后实行绝对的集权统治,其下属完全由船长任免,没有地球上那样三权分立的制约体制。飞船上所有决定都由船长一个人做出,以便应对瞬息万变的太空环境。唯有对死刑的判决(船上保留死刑)在船长做出决定后,必须交公民大会批准。

  诺亚公约的条款如需修改,必须经三分之二多数通过,并进行三次表决,每次间隔时间不得少于一个月。如果在紧迫情况下不得不违犯公约某条款,船长有权进行临机处置,但必须在三个月内由公民大会追认,且必须由三分之二的多数票通过,否则由船长承担责任。

  听了贺梓舟的介绍,天乐妈和徐嫂都顺畅地接受了。毕竟现在是智力爆炸时代,像她们这样知识层次较低的人,也能轻松地享受理性思维。诺亚公约的很多内容,像一夫多妻、近亲婚配、实际的君主制等,从感情上说很难接受,但从理性上去认可则毫无问题。到最后,天乐妈已经能够拿这件事开玩笑了

  “今天得到的消息我得赶紧透给柳叶。如果她舍不了洋洋哥,就得抓紧时间。可是,那样她就要上飞船了,就要同爸妈永远分别了,想想真舍不得——舍不得也要舍,飞船是去寻活路的啊。”

  饭桌上楚天乐说话不多。他一直面带微笑,听着大家海侃,有时同妻子低语几句。吃完午饭,他说

  “昌昌,你们不是想看那几个景点吗?都去吧,让徐嫂带路。干爹、洋洋、人锐大哥、乐水你们四个留下,我还有事要商量。”

  其他人知道他肯定是要商量某件重要的事,便很快离开这儿,吆吆喝喝地上山了。天乐妈不放心丈夫,但在丈夫示意下也走了。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留下来的四个人安静地等天乐说话。天乐笑着说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洋洋,你们搞的诺亚公约我很欣赏,你们年轻人已经走到我们前边了。”他看看干爹,自嘲地说,“我是不是有点倚小卖老?我今年四十一岁,但感觉着心态已经很沧桑了。”

  马士奇笑道“你不老,但洋洋他们更年轻。他们是太空新生代。”

  “洋洋,刚才你说得非常好。人类必须从心理上割断与地球的羁绊,从陆地民族变成太空民族,把太空作为心灵的归宿。飞船不应该是人类的逃亡工具,而应是新人类的陆地。我的地球之根已经扎得太深,但我准备向你学习,狠心割断它。”

  “你是说……你想上飞船?”贺梓舟惊喜地问。

  “啊不,上不上飞船那是以后的事。”他笑着看看妻子,但鱼乐水的心中一沉,她已经摸到丈夫的心理脉搏——丈夫恐怕想离开地球了。他在“褚氏”号上经历过一次无重力飘飞,实际从那时起他就隐约种下了这个念头,因为在地球的重力中,他病残的身躯是一副过于沉重的枷锁。“我今天想说的是另外一件事。洋洋,你刚才对超光速飞船的描述是对的,我相信它能实现。但你对旅程的设计只是以百年计,恐怕太保守了。这应该是一次远太空探险,就像哥伦布那样。”他补充了一句,“我说的远太空探险是以万光年为计数单位的。”

  贺梓舟不解地看着楚天乐。楚天乐一直是他心中的神祗,以思维的明晰睿智让大家衷心叹服,但今天他在逻辑上犯了一个大错。贺梓舟委婉地说

  “天乐哥,怪我刚才没说清楚。超光速飞行是建基在密真空上的,而且是收缩幅度超过临界值的密真空,所以飞船无法越过密真空海啸的边锋。我刚才一直说‘追上边锋’而没有提越过它,就是基于这一点。所以,飞船无法进行远太空探险。”

  其他三人意识到洋洋的话是对的,而楚天乐犯了一个逻辑上的大错,于是都看着楚天乐。天乐沉默了一会儿,笑着说“我就是为此才让其他人离开的。以下的话只是我的猜想,所以请你们四位务必保密,免得造成不必要的社会动荡。”

  鱼乐水忽然心中一惊,想起姬人锐曾经有过的猜测——楚天乐的自闭有可能是预测到了更大的灾难。她瞥一眼姬人锐,后者显然明白了她的意思,不动声色地说

  “没说的,我们都会绝对保密。你说吧。”

  “我们当时在筹谋人类逃亡时所依据的重要理由是虽然已经观察到灾变区域以光速向外扩展,但相信空间收缩的幅度会迅速减弱。这一点从理论上说确实是对的,因为一个地方的扰动在向外波及时,其强度与半径的平方成反比。如果是这样,超光速逃亡飞船很快就会到达安全区域。换一种说法,什么时候飞船上的激发不能维持了,不能前进了,就证明这儿的空间已经不是密真空了,已经脱离塌陷区了,已经安全了。对不对?”

  贺梓舟点点头,“对。”

  楚天乐又沉默一会儿,接着说“但据这些年的观测,并没出现明显的减弱。远处的星光蓝移是趋于零,但那只是因为它刚刚开始收缩,而不是因为它离扰动中心比较远。所以,我估计灾变区域将以不变的强度扫过整个宇宙。至于何以如此——我不知道。三态真空理论的最大罩门就是没有解释局域宇宙收缩的动因,直到今天仍然如此。”

  众人心中一震。鱼乐水迅速看姬人锐一眼,用目光示意你不幸言中了。科学界此前已经有过这样的声音,但一直未能形成主流意见,因为它完全违反常识。现在,又是楚天乐首先跳出了常识的囚笼,旗帜鲜明地表明观点,让这个灾难之魔具象化。楚天乐笑着说

  “这并不是说人类完全无望了。不,不是这样的。虽然灾变区域是以光速扩散,但它扫过整个宇宙的时间是以百亿年计。咱们的超光速飞船虽然不能越过灾变波锋,至少可以与之同步,即永远处于临界密真空的最边缘处。那儿既存在可以进行激发的密真空,又处于安全区域。你们是否能在头脑中想象出这样一个场景?”他笑着问,“这恰似一个海边冲浪啊。”四人点头。对,这是“海边”冲浪,在密真空扩延的边缘冲浪。楚天乐继续说,“当然这种太空冲浪与海边冲浪不一样——海岸是不动的,但密真空的边缘是以光速扩展,这样我们就能以光速进行远太空探险,验证这个边锋不会在某个地方中止。”

  四名听众心潮澎湃,在心中描绘出一幅壮丽的太空图景——灾变的凶风恶浪吞噬了地球,吞噬了太阳系,并将以光速吞噬整个宇宙,但这个时间是以百亿年计的。在凶风恶浪的前锋,千万艘飞船载着百亿地球人(飞船直径不能超过虫洞,所以每艘载客只能达千人级,这就需要一千万艘飞船),在密真空中挖出千万条不可见的虫洞,与灾变之波的波锋保持同步。他们是快乐的弄潮儿,艺高胆大。有时他们有意放慢航速,深入到凶风恶浪中来一番探险。当空间塌陷的强度已经危及安全时,他们就加快粒子激发频率,提高船速,从容撤退。在这样的航行中,由于没有相对论的时间效应,他们仍保持着正常的生死节律,也许因科学的进步把寿命延长到五百年一千年,但仍是有限的延长,只能靠世代的更替来汇成不死的人类。直到一百三十七亿年(或许更多年)过去,宇宙已经转为整体收缩,很快将结束于一个超级黑洞。人类当然也逃不过这个宿命,但他们已经生存了,奋斗了,快乐了,他们将心境坦然地落进黑洞。当然,更好的前景是空间塌陷在某个地点和某个时间中止,那时飞船将停泊在合适的星球,让地球文明的旗帜在新的星空下飘扬……

  姬人锐说“天乐,没必要保密的。以现今民众的心理素质,完全能接受这样的前景——也许还会进一步激发民众的斗志,把事情做得更快。马伯伯,乐水,洋洋,你们说呢?”

  没等三个人表态,楚天乐坚决地说“不,一定要保密。”

  他没有说原因,但态度异常坚决。这点儿反常在鱼乐水的心中再次投下了阴影。她不由看看姬人锐。两人在长期合作中已经达到心意相通,此刻姬人锐心中肯定有同样的阴影,但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平和地说

  “好的,听你的,对民众保密。但飞船要按你说的目标来建造,而且这应该是一艘千人级的新飞船。是不是?”

  “是的。这不再是一次试验飞行,而是人类进入超光速时代、走向远太空的处女航。”楚天乐对贺梓舟说,“亚历克斯那儿你不用担心,我来沟通。”

  贺梓舟按捺住心潮的激荡,用力点点头。对。这不再是一次试验、一次探险,而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始。他想了想,说

  “天乐哥,我有一个想法在这艘飞船的船员中,我想把黑猩猩阿慈和玛鲁包括在内。可惜虫洞飞船尺寸受限,不能复制一个完整的地球生态圈,动植物和微生物只能以精卵子或细胞状态携带。但我想,飞船上至少要安排一两个非人类的成员吧,因为这不单单是人类的事,而是地球生命的逃亡。”

  楚天乐和干爹对望一眼,同时点头“嗯,你这个想法很好,很大气。”

  鱼乐水有些迟疑,“只带阿兹和玛鲁?那你没办法让这个非人类物种维持繁衍。它们的后代找不到伴侣,直系血亲的交配无法产生强壮后代。”

  贺梓舟和楚天乐互相看看,没有回答。而鱼乐水也在刹那间悟出了他们的想法——不,他们根本没考虑让黑猩猩们单独繁衍。在进入飞船之后,在黑猩猩的智慧真正启蒙之后,它们,不,他们,就是飞船人类的一分子了,他们的繁衍也将纳入飞船人的整体序列。以理性思维的脉络,这是不言而喻的事。鱼乐水不由暗暗摇头。在智力爆炸之后,她以自己能进入理性思维世界而欣喜,但现在看来,她的思维节拍仍比丈夫和洋洋慢了一拍。

  而他们那些比她“快了一拍”或者说“高了一个音符”的观点,也伴随着尖锐的危险性,比如他们对“一路毁灭”的坦然。

  此后,当鱼乐水在《百年拾贝》中梳理自己的一生时,她认识到,自己同丈夫在世界观上的分歧正是从这儿开始的,这些分歧虽然算不上多么深重,但却终生无法弥合。

  晚饭前,游山逛水的那伙人大呼小叫地回来了。山中的美景,以及那几个富有历史意义的景点让他们很兴奋。他们在屋里叽叽喳喳时,柳叶打给贺梓舟的电话来了,刚才妈妈把奥芙拉的话告诉了她。贺梓舟接过电话,高兴地喊着

  “小柳叶,总算想起你的洋洋哥了?太不像话,出国求学这么大事,事先也不告诉我一声……”

  柳叶截断了他的话“你知道原因的,所以——甭在我面前作秀了。”

  贺梓舟被噎住,少顷正容回答“没错,我知道原因,我不怪你。柳叶,我觉得你变多了,成熟了。真是女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被失望和希望双重煎熬的女人,成熟起来非常快的。非常感谢我妈刚才通知了我有关情况,看来我还是有希望的,是不是,贺梓舟先生?”

  贺梓舟完全收起了笑谑,想了想,认真回答“对,但前提是你愿意成为飞船的船员,诺亚公约只在飞船上才是适用的。你愿意吗?”

  “我愿意。我愿意跟着我心爱的人浪迹宇宙,哪怕因为那个可恶的诺亚公约,不得不同另外两个女人分享一个丈夫。”

  “柳叶,我不能给你什么许诺,对于船员的遴选是非常严格的……”

  “没关系,我会以百倍的努力争取来获得这个资格。只有一个问题我是学文的,主修三史,文学史、哲学史和宗教史。这对成为船员有妨碍吗?”

  “不,没有妨碍。飞船社会需要各种人才,包括你这样的专业,也许,”他恢复了笑谑,“当我们在漫长的航行中迷失心灵的方向时,需要你来扮演随军牧师。”

  柳叶冷静地说“也许会的,但我在扮演随军牧师之前,先得学会当我丈夫的心灵牧师。奥芙拉在旁边吗?请把电话交给她。”

  贺梓舟把电话交给身边的奥芙拉。他暗自摇头,分别仅一年的柳叶确实大变了,远不是那个天真幼稚的小柳叶了,至少她在心理上已经与自己达到同一高度了。柳叶同奥芙拉谈了很久,不知道她们说的什么,奥芙拉只是沉静地笑着,简短地回答,有时还辅以点头。最后奥芙拉说

  “好的,祝你早日完成学业。我会提前为你报名。再见。梓舟,柳叶还有话要说。”

  贺梓舟接过电话,里边的语调明显变了,欢快代替了冷静,“洋洋哥,正事说完了,来点小花絮吧。知道这会儿我是在哪儿吗?你猜不到的——是在美国费米国家加速器实验室,那个奇崛瑰丽的空心球里!我是趁假期来这儿参观,重温当时的震撼。”

  “玩没玩那种超级滑梯?”

  “已经玩过了,这会儿我在球内一个观景台上,这儿已经开发成旅游景点了。”

  “是吗?真可惜我不在那儿,我也很想去再看一遍。”

  “我真是不虚此行。除了重温当年的震撼,还巧遇一位漂亮的金发姑娘,咱们当时远远见过一面的,这会儿她就在我身边。刚才奥芙拉说昌昌哥也在那儿,让他接电话!”

  姬继昌接过电话,“小柳叶,我是你昌昌哥……咦,不是柳叶?”

  电话中已经换了人,说的英语。那边说“我是埃玛。一年半之前,我在这儿曾偶然撞上一个场面在这个巨大的空心球里,一个大男孩从直升机上一跃而下,来了一次勇敢的空中跳水,并在几十米高的空心球内荡上荡下,半个小时后才从缺口处跃回地面。哇,那个场面太酷了!那个男孩的动作太潇洒了!我今天巧遇了柳叶姐姐,才知道那个男孩就是你,姬继昌,昵称昌昌,对不对?”

  姬继昌笑嘻嘻地说“没错,正是鄙人。不过我们不说呢称,叫做小名。”

  “只是那场表演多少有点遗憾,最后你从空中摔到地下,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股蹲儿,是不是这样?”

  “那也不假。那只相当于体操运动员的下法不稳,顶多扣05分。”

  那边大笑,“对,这点小瑕疵并不影响我心目中的完美。昌昌,既然今天知道了你的名字,我不会再放过这个机会了,我马上就到‘乐之友’那儿去,一定要逮住你!顺便说一点,我的专业是高能物理。”

  姬继昌压低声音(不想让妈妈听见),笑着说“那你就来吧,非常欢迎。不过,你能否逮住我,还是我得反过来逮你,那是以后的事。”

  “好的,就这样说定了!”

  姬继昌挂了电话,面对妈妈期待的眼神,煞有介事地说“美国一位八十岁的高能物理专家,想来乐之友科学院应聘。”

  苗杳知道儿子的脾陛,嘴里没实话的,也就笑着没有追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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