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局势最为无望的时刻,泡利为人类吹出了一个希望的泡泡——确实只能算是一个泡泡,它可能在下一秒钟就会迸然破裂。可叹的是,在那个特殊的时刻,人类仍为实现这个泡泡而付出了卓绝的努力。
——摘自《百年拾贝》,鱼乐水著
1
地球上接到了“诺亚”号的来电,说已经顺利找到“褚氏”号,复苏后的褚贵福老人想回地球,“诺亚”号马上送他回来。姬人锐看到电文后很惊喜
“老褚要回来?”不过他说了一句,“不可能吧,他舍得那些人蛋?那比他的命还贵重呀。”
按电文说的此刻“诺亚”号的位置,这封电文在路上走了九小时,但超光速的“诺亚”号返航只需六小时。也就是说,即使电文发出后他们又耽误了半天,这会儿也该到了。“乐之友”们迅速开始准备。葛其宏在附近租了一套房子,给老人建了一个账号,准备从基金会打过来一笔钱,数额足够他安度晚年。同时,他又安排人与褚的儿孙们联系,褚的儿孙们现在经济上都比较困窘,估计不大乐意把老爹接回去养老——他们中多数人对老人把家产抛撒光还心存怨恨。但不管怎样,他们得知道这事。葛其宏在两个小时内完成了所有准备,但“诺亚”号迟迟没回来。
第二天收到另一封电文,说褚在启程前突然改变主意,不回地球也不来“诺亚”号,还不让“诺亚”号接走十三个幼儿,他仍要回“褚氏”号陪伴他的“人蛋”幼儿。“诺亚”号尊重老人的决定,已经送他回去。现在诸事已毕,“诺亚”号要正式开始远航了,“再见了我们的地球老家,再见了我们的母族!”
葛其宏叹息一声,赶紧取消了已经做好的安排,心中暗暗叹服姬人锐看人之准。虽然明知那边已经收不到这边的回复,但他们还是向飞船发去了告别电文。
在把“楚一泡利发现”向“诺亚”号船员公布之后,楚天乐原打算先向姬人锐等人告知,再向公众公布的,但这个消息已经风一样传开了。追根溯源,原来是奥芙拉到船上劝柳叶跟“诺亚”号走时,说的话让周围人听到了。这个小道传播的发现立即得到众多科学家的认可,因为这个新的解释太有力了,过去人们之所以没想到它,完全是因为思维的惯性,是走不出旧观念的囚笼。科学史上不乏类似的例子早有古人提出地球是圆的,它与各种迹象极其吻合,只是因为人们无法解释“地球下面的人为啥不会掉下去”,因而在很长时间拒绝这个观点。又如魏格纳提出了大陆漂移说,也与各种事实极为契合,只是因为找不到大陆漂移的动力,也在很长时间被学界拒绝。现在,楚天乐和泡利提出了那个最关键的动因——由高维原因所造成的三维世界的内禀同步——则“宇宙整体收缩”这个结论一下子就站稳了,没人再怀疑了。
这天姬人锐来到马家,他是来兴师问罪的。他面带愠色地指责楚天乐,说这件事他处理得太轻率,即使不得不公布,也应该设法慢慢放出高压锅里的蒸汽,避免造成爆炸。他还说,联合国秘书长、scac执委会、中美印俄日法英等国首脑,都向他表达了同样的强烈不满,还扬言要中断同“乐之友”的合作和资金支持。鱼乐水和天乐妈听后都心怀歉疚,她们认为姬的责备是对的。楚天乐叹息着说
“姬大哥,对不起,事先没同你商量。我怕你……姬大哥,你们都没我这样的经历——在少年时代被干爹一刀斩断后路,在片刻剧痛后反倒萌发了活下去的决心,我想人类也会这样。而且这个消息反正是瞒不住的,其他科学家做出同样的发现只是早晚的事,也就往后推迟一年半载吧。我不想隐瞒它。”
姬人锐阴郁地沉默着。
“至于联合国和各国中断合作……”
姬人锐摆摆手,打断他的话“这点不必担心,只是一时的过激反应,不会当真实施。关键倒在另一点——他们会不会彻底绝望,真正心灰意冷。如果是那样,那就不光是中断合作,而是干脆放弃努力了。天乐啊,”他喊的是天乐,但眼睛却看着鱼乐水,“连我这个上帝之鞭也绝望了,我也累了。”
鱼乐水心中发苦。这位上帝之鞭一直在鞭策着所有人,从没发现他有过丝毫沮丧,今天是第一次。她笑着说“你可不能绝望。我们哪能少了这根上帝之鞭?人锐,反正我没绝望,咱不说那些闲话,什么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车到山前必有路等等,天乐说那是廉价的乐观。咱们要的是货真价实的乐观——我不信宇宙就真的到了绝路!天乐和泡利即使再天才,两颗小小的一千四百克的大脑就挖到了宇宙的终极秘密?就再没有秘密可挖了?我不相信,你也不会信。”
天乐妈也说“水儿说得在理。人锐啊,水儿说得在理。马先生如果活着,也会这样说的。”
姬人锐苦叹一声,没有多说,站起来准备告辞,“我走了,我得赶紧布置对天乐的保护。”
楚氏夫妇互相看看,天乐笑着说“对我的保护?用得着吗?”
姬人锐声音冷硬地说“当然用得着。你一刀斩断了所有人的希望,七十亿人中,肯定有人会因极度绝望而疯狂的,会把你当做泄愤的目标。泡利也要保护,但他相对安全得多,因为民众的目光一直是对准你的。我打算让杞县的老同事、公安局局长鲁军定来,就住到贺家,就近保护你们。乐水你们也要警惕。”
说完,他步履沉重地走了。
这天上午,楚氏夫妇到“乐之友”一会两院走了一趟,尽量安抚大家的情绪。至于往后怎么办,连楚天乐和鱼乐水也心中没数,所以只能泛泛地说一些鼓励的话。他们走完一圈,一直没见到姬人锐。鱼乐水不放心,让丈夫在办公室等一会儿,她径直来到附近姬人锐的家。苗杳开门看见是她,舒了一口气,悄声说
“在书房里灌酒呢,我劝不住,你劝劝他,他比较听你的劝。”她又加一句,“你们谈吧,中午在这儿吃饭。我去买点熟食。”
她匆匆出去了。鱼乐水推开书房门,果然闻到浓重的酒味儿。姬人锐这会儿倒没喝酒,他仰靠在转椅上,两腿架在书桌上。鱼乐水走过去,拉把椅子坐在他对面。姬人锐看见她,收起两腿坐正,他的眼中有血丝。鱼乐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姬人锐先开口“乐水,这次我对天乐很失望。他说到底是个读书人,当不了政治家。什么心灵需求、内心完善、活着就是为了活着,因为宇宙和生命必然灭亡之类的表述,既是真理,也是狗屁。它当然是真理,但那是给圣人用的奢侈品,因为只有圣人才能够远眺时间尽头的图景。它也是狗屁,因为占人数百分之九十九的民众只愿意看到这个人生,最多也就是儿孙的人生。即使在现在这个智力爆炸的时代,这也是基本的百分比。而且,说到底,玄思冥想大不过天!天就是人类当下是死是活!”
鱼乐水柔声说“你说得对。我也该道歉的,我当时不该顺从他。人锐,你必须振作,‘乐之友’,甚至整个世界,都少不了你这根上帝之鞭。”
姬人锐沉默良久,声音嘶哑地说“可是——也许前边真的没路了……”
他抬头看着鱼乐水,眼中有水光。在这个瞬间,鱼乐水真切地感受到这个强者的软弱。她想起二十二年前,这个男人弃官人山,主动把一副重担扛在肩上,也把重担放到了公公、天乐和自己肩上。这些年来,姬人锐名义是工程院的院长,实际是“乐之友”的总管家,他确实太累了。她很想走过去,把他搂在怀里,安慰他……鱼乐水正视着他的眼睛说
“人锐,天乐不是完人,在政治上不是,在学术上同样不是。我刚才说的那个意见是认真的,他和泡利的新发现绝不会是上帝的终极秘密,我们还得往前走!还得找生路!”她笑着,重复刚才的话,“要往前走,当然少不了你这根上帝之鞭。”
姬人锐长长地吁一口气,“好了,你不用安慰我,一时的情绪低潮,我自己能走出来。我肯定还要往前走,哪怕是在绝望中走,哪怕是像最早那样,用虚假的希望来安抚民众。”
姬人锐的手机响了。他用英语交谈几句,挂了电话,多少有点困惑“是阿比卡尔!那位scac的小秘书长,我的高届同学,他已经乘民航赶到南阳机场了。”
“这么突然?”
“他说这是一次纯粹的私人行程,贺老去世五周年,他想到贺老故居去缅怀自己的老师。还说只需我一个人陪他去。”他看看鱼乐水的眼睛,“当然这肯定是托辞。估计他带来了坏消息。”
“来送scac的绝交信?联合国确实要中断合作了?”
姬人锐缓缓摇头,“不大像,那是公务,不会用这样私人性质的拜访。反正我去一趟吧。”
姬人锐在南阳机场接上阿比卡尔,乘直升机返回。这些年来他们俩是常见面的,但这次见面后他不由感叹,这位老学长确实老了,皮肤松弛,白发如雪,举止也显出老态。阿比卡尔四十八岁就任“大秘书长”(联合国秘书长),十年之后转任“小秘书长”(scac秘书长),今年已经是古稀之年。他一向神情恬淡,气质沉稳,这种气度是多年身居高位修炼出来的,但今天多少透出点疲惫。这些年来,姬人锐同他的合作非常愉快,他对这位老学长是相当佩服的。联合国的三项救世行动的成就都离不开他的强力推动,要知道,那边要推动一件事远比“乐之友”这边困难,除了scac执委会,上面还有十五个婆婆,其中有五个是握着否决票的超级婆婆。特别是他从联合国秘书长位上退下来之后,并没颐养天年,而是屈尊转任“小秘书长”,都是因为不能忘情于他的事业。此后他官职低微,全凭个人的威望、强悍和坚韧才能做下来。姬人锐听到不少政界私语,说五位超级婆婆已经对阿氏的过于强势颇为不耐烦了。
那么,他这趟行踪隐秘的行程是什么目的?肯定是一次深度的交谈,否则他不会专程来一趟的。一路上,当着直升机驾驶员的面,两位老同学只说了一些闲话,回忆着有关贺老的往事和母校的往事。他们到了贺家,卧室中挂着贺老的遗像。阿比卡尔在像前肃立,口中喃喃念颂(依他的宗教习俗不允许鞠躬),姬人锐则行了鞠躬礼。然后两人在客厅坐定,姬人锐泡上两杯绿茶。在袅袅的水汽中,阿比卡尔娓娓地回忆说,贺老确实是他政治上的老师,从当年贺老办的讲座和与贺老的日常交往中,他学到不少东西,包括中国古老的政治智慧。尽管它们不一定符合“政治上或道德上的正确”,但却是锋利的真理。贺老本质上是马基雅弗利的信徒,认为英雄是历史的主要推动者,但这些真正推动历史的人绝非圣贤,更不会是清流。能够推动历史的人必须握有盖世权柄,但社会本身是污浊的,权力场中更是污浊血腥。所以,要想掌握权力,就必须学会权力场的游戏规则,学会权术、倾轧、党争、隐忍、冷酷、虚伪、狡诈、多疑、狠毒。大部分人在攫取权力的过程中都被彻底污浊化了,权力到手后只记得用权力来满足私欲。只有少部分人尽管已经污浊化,但内心深处还留有一片净土,大权在握后,那个纯净的梦想就会复苏,他们会借用手中的权力推动一些于国于民有利的事。这些人在历史上的定位大多是枭雄,是权臣或能臣,是儒家史书上亦褒亦贬的人物。中国历史上这样的人车载斗量,像汉高祖、魏武帝、隋文帝、唐太宗、宋太祖,像管仲、商鞅、李斯、张良、陈平、诸葛亮、长孙无忌、李泌(唐肃宗的智囊)、张居正,等等。阿比卡尔平静地看着姬人锐
“这些年来,我早就在权力场中污浊化了,但我自认心中还保留着一块净土。姬,我知道你也保留着这块净土。当然你我是不同的,你的心外之身要比我干净得多。”
姬人锐很感激他的相知,也就不讲客套。“对,也许我的心外之身要干净一些,那只是因为我所在的‘乐之友’算不上是权力中心,最多只能算是半虚拟的权力中心,所以我的环境要干净得多。其实,处在你的环境还能做到这样,才是最难的啊。我的老学长,有什么需要我做的,请尽管直言。”
阿比卡尔的黑脸膛上浮出笑纹,“当然,这正是我此来的目的。”
鱼乐水和丈夫在苗杳家吃了午饭。苗杳问“诺亚”号之后的飞船什么时候建造,什么时候上天。她对此最为关心,因为那也是昌昌与父母永别的时刻。鱼乐水说,现在还没有计划,宇宙整体收缩的消息公布后,以后究竟该怎么办,各种意见还需要沉淀一段时间才能明朗。随后她就把话题转到“诺亚”号,说自从它向地球通报了“褚氏”号的消息后就开始了连续飞行,和地球不再有通信,所以谁都不知道它的近况,只知道按时间算它已经飞行到一光年之外了。苗杏问
“听说柳叶登船之前已经怀孕了?那现在应该出生了。”
鱼乐水笑着摇头,“你这个消息不确切。柳叶决定留在地球时,确实打算为贺梓舟留一条血脉。但那次同房是否就怀上了,我并不知道,因为她三天后突然上船走了。所以只能等那边的消息了。昌昌和埃玛怎样了?那俩人谁把谁逮住了?”
“谁知道啊,那俩孩子玩心太重,不像洋洋和柳叶那么稳重。他俩谈恋爱就像玩电子游戏,你攻我守你追我逃的。你俩瞅机会说说他们,你俩的话比当妈的话管用。”
天乐笑道“用不着我俩劝。你应该了解昌昌的,那孩子外表郎当,似乎有点儿玩世不恭,实际心中很有主见。埃玛那姑娘也差不多。”
鱼乐水的手机响了,是姬人锐。“乐水,阿比卡尔确实有重要的提议。我们刚在你家吃过饭,我让徐嫂带他去山中转转。你和天乐快点回来,我们商量一下,在他走前给出一个大致的答复。”他犹豫片刻,“要不你先来吧,还像我第一次进山时那样,我想先说服你。如果你不同意,这件事就不用对天乐说了。”
鱼乐水对他的谨慎多少有些疑虑,有意开玩笑“第二次火葬台谈话?”
姬人锐响应了这个玩笑“对,第二次火葬台谈话。是否我去那儿等你?”
“不用,你就到贺家等我吧,我马上过去。”
她让丈夫在这儿等她,她要来直升机,匆匆赶往山中的贺家。
姬人锐在门口等着,看见鱼乐水下了直升机,匆匆往这边走。这位四十七岁的女性仍保持着青春的活力,身材苗条,走路富有弹性,黑亮的长发在身后飘拂。鱼乐水进了屋,有点微微气喘。令姬人锐吃惊的是,两人见了面,她二话不说径直扑向姬人锐,紧紧地环抱着他,把头埋在姬的怀里。姬人锐稍愣了一下,随即轻轻地搂住她。
无言的拥抱持续了很长时间,两人都能听见对方的心跳。鱼乐水抬头,笑着看看对方,重新把头埋下去。
她对男女之事向来不太拘泥。她相信那个观点一个族群的平均强度与这个族群的活力成正比,因为正像生存欲和食欲一样,是生物最重要的本能,如果它在道德重压下萎缩和干瘪,那族群的活力也好不到哪儿去。当年马伯伯劝她慎重考虑与天乐的婚姻时,她曾爽快地说她可以把爱情和分开,那时她认为这样做是很正常的事。正巧那时姬人锐“从天而降”,来到了她的身边,从各个方面说,这个男人都够格做一个优秀的情人。但也正是这个男人无意中给她套上了道德的枷锁他说动马家人成立了“乐之友”组织,他说马家四人已经在无意中占据了道德高地,占据了“天枢”和“天权”位置,这就把她推上了神龛。自那之后她就变了,倒不是说她有意压抑天性,而是说,在她所处的道德高地上,在与丈夫炽烈的爱情中,在乐之友基金会的高位上,她不再认为爱情和能够分得开了,不再认为婚外情是“正常的事情”了。
从那次火葬台谈话之后,她就和姬人锐成了相知甚深的朋友——但不会再是情人了。一直到今天上午,当她看见一向堪称强者的他流露出片刻的软弱时,她内心深处的情愫突然被激活了……她抬起头,笑着说
“人锐,吻吻我,算是还一笔宿债吧。”
虽然今天鱼乐水的举止过于突兀,但姬人锐大致能摸清她的心理脉络,二十多年来,他对身边这位女性的了解已经很深了。他笑着低下头,深深地吻了鱼乐水的双唇。这是一个情侣式的热吻,两人都感到强烈的电击……鱼乐水推开他,直视着他的眼睛
“我会永远记住这一刻。”她用这句话把这段感情挽了个结,随即笑着转了话题,“好啦,说正事吧。”
姬人锐向她点点头——我也会永远记住这一刻的。他说“先坐下吧,这事儿说来话长。”
两人坐定,姬人锐复述了阿比卡尔的话对贺老的追念,关于权力、污浊和净土的自我评判等。“阿比卡尔说,现有的政治架构对于应对灾变还是有效的,即由民间的‘乐之友’当先锋,scac紧随其后,进而通过联合国带动世界。但眼下有两个重大的变化恐怕要影响到此前的有效性。首先是全宇宙收缩的噩耗造成了悲观主义的泛滥,至少说,安理会今后会攥紧钱袋子,不会再把大把金钱撒到救世行动上了;再者,安理会尤其是常任理事国早就厌烦了他这个强势的小秘书长,只是由于他在民众、舆论界和联合国中下层官员中的威望,婆婆们对他无可奈何,但他马上就七十岁了,安理会已经透出让他退休的意思。阿比卡尔坦率地说,他退休后,scac不可能再保持以前的影响力和效率,但在目前的局势下,恰恰需要更强有力的行动。他不相信人类已经走到了绝路!只要继续往前走,也许明天就会发现一个麦哲伦海峡!”
“对,应该这样。他肯定提出了具体的设想?”
“对,他提出一个重要设想,那就是——”姬人锐盯着鱼乐水的眼睛,“让‘乐之友’和scac合并。当然,这个设想在二十年前海利上将就提过,但那时‘乐之友’很弱小,所谓合并其实是scac对‘乐之友’的收编,是不合适的。而今天的合并,肯定会以‘乐之友’为主。他提出让我接任新scac的秘书长,他愿意在短期内辅助一下,然后他就要退休了。乐水,他的真实想法是以二十二年来‘乐之友’和scac所积淀的实力和威望,如果两者合并,应该有力量绕过安理会,成为实际的世界!到那时,救世行动就会开始一个全新的局面!即使做不到这一点,至少说,以‘乐之友’为核心的新scac,也会是一支强大的力量。否则——阿比卡尔说,也许我们要孤军奋战了。”
鱼乐水静静地听着,不时轻轻点头。
“我觉得阿比卡尔的分析和设想是可信的,但依我的估计,‘乐之友’领导层不大可能同意与scac合并。所以,我想先同你深谈一次。如果我说服不了你,那就不必往下继续了。”
鱼乐水笑着说“这个变化有点太陡了,你让我好好想想。”
她仰靠在沙发上,陷入沉思,姬人锐静静地等着。二十二年前两人的火葬台谈话实际上奠定了其后的世界政治格局,开始了一个“氦闪时代”,人类的创造力和智慧以空前的强度迸发。这次的谈话如果获得鱼的同意、进而获得其他“乐之友”领导层的同意,同样会开始一个新的时期,救世行动将从“以威望推进”转变为“以权力推进”,时代的巨轮会行驶得更加顺畅。姬人锐非常希望看到这个结果,但鉴于他对鱼乐水和楚天乐等人的了解,他并不抱太大希望。
十几分钟后,鱼乐水睁开眼,笑着说
“好,说说我的想法。人锐,我不大同意合并,你看我的考虑是否有道理。第一,‘乐之友’的人,除了你之外都是学术型的,虽然都是罕有的天才,但并不适应scac的工作,两者合并后反倒会影响工作效率。我们更适合扮演眼下的角色,即道义上的灯塔和行动上的先锋。第二,两者合并后,架空安理会并非没有可能,但更大的可能是让我们陷入肮脏的权力之争,反倒毁了救世行动。当然,如果我们确实能执掌天下权柄,推行救世行动会更强劲,更有效,为了这个目标,干点肮脏事也不算啥。这究竟是一个值得的冒险,还是危险大于收益?我倾向于是后者。第三,我不希望你,”她直视着姬,“完全陷入权力场中。”
第三个原因她说得很简略,但给姬人锐造成了足够的震动。这句话实际也否定了阿氏当时提出的备选方案——阿氏说,如果这边不同意合并,姬人锐是否可以单独去scac担任秘书长。姬人锐当时表示他不会离开“乐之友”,现在鱼乐水的意见更进一步否定了他的想法。鱼乐水也知道这句话的意味太重,马上笑着冲淡它
“你早就说过的,我的心地太单纯,不适合思考政治谋略。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我看,还是把阿氏的设想提交到‘乐之友’领导层讨论吧。”
姬人锐沉默良久,平静地说“不,不用提交了。”他苦笑一声,“如果说服不了你,我肯定无法说服其他人。何况你的考虑并非没有道理,与我刚才说的道理相比,那是同一枚硬币的另一面。把阿比卡尔唤回来,告诉他结果吧。”
二十分钟后,阿比卡尔回来了,姬人锐对他说了这边的意见。这位古稀老人很平静,但他眸子深处的火焰熄灭了,这让鱼乐水满怀歉疚。阿比卡尔没有多谈此事,转而扯了一些闲话。他说自己马上就要退休了,退休后想来这儿住一段时间,就住在贺老住过的这间屋子里。两人都笑着说“那我们当然欢迎啦,期待你的到来。”
两人陪他坐直升机到了“乐之友”总部,阿比卡尔没有停留,随即乘直升机赶往南阳机场,到那儿去转乘民航。两人怀着歉疚,目送直升机消失在晚霞中。那时他们不知道,这是同阿比卡尔的诀别。
两人回到姬家,鱼乐水对丈夫简单地介绍了阿比卡尔的来意,说回家再说详情。苗杳要留他们吃晚饭,正好天乐妈来了电话,鱼乐水听完,匆匆对姬人锐说
“我俩得走了,婆婆让快点回去,说有一个多年不见的亲戚来了,要见天乐。”
姬人锐警惕地问“多年不见的亲戚要见天乐?是谁?”
“你放心,我婆婆说是熟人。”
“好,你们回去吧。反正小心,老鲁明天就到。”
直升机把夫妇俩送回山中,随即离开。夕阳已经沉落,西天还残留着几许晚霞。鱼乐水推着丈夫从停机坪回家,远远见婆婆揽着草儿候在门口,山风吹乱了她如银的白发。女儿柳叶突然离开后,婆婆像突然老了十岁,她不停地咕哝着“柳叶走得对。是女人总得出嫁的,再说嫁的也是心上人。再说,就算天要塌,他们乘着超光速飞船,总比留在地上多一分希望。”但说归说,强烈的思念是无法排解的。丈夫走了,女儿也走了,她的世界已经失去了大半。
鱼乐水推着丈夫,想起婆婆刚才的电话,心中多少有些疑虑。婆婆说有一个多年不见的亲戚要见天乐,但说话时分明有点吞吞吐吐,是否有别的原因?……对了,她不是说“亲戚”,而是说“亲人”,天乐多年不见的亲人,那又会是谁呢?问丈夫,丈夫也想不出来。
那边已经看见他俩了,草儿欢快地尖叫“奶奶,妈妈回来了!爸爸回来了!”天乐妈也在向这边招手。鱼乐水大声回应着,加快脚步,轮椅上的天乐也欠身向女儿招手。快到院门时,忽然山石后闪出一个人,大步跨过来,厉声喝道
“站住!”
鱼乐水在惊愕中站住了,第一个念头就是这就是婆婆说的那个什么亲人?他为什么这样……对方把右手伸出来,手中握着一件什么东西,恶狠狠地说
“楚天乐,我要杀了你!”
那边天乐妈惊呼一声,接着是草儿的惊叫。鱼乐水本能地做出反应,把轮椅忽地打一个转,掩在自己身后。她努力镇静自己,在脸上堆出笑容,对来人说
“这位先生……”
来人坚决打断她的话“鱼乐水姐姐,我敬重你,不想误伤你,请你带着那边一老一小赶快避开。但你甭想劝我,我一定要杀死这个姓楚的混帐,你快走!我手里的控制器是松手即炸,你不要逼我做下让我痛悔的事!”
她知道,姬人锐预言的危险果真变成现实了,在这个凶险的时刻,她努力保持冷静,果断地说
“好,你让我安排一下。”
她推着丈夫匆匆往前走两步——但并不远离凶手,以免他反应过激。她对婆婆说“妈,快带草儿和徐嫂离开!妈你快点儿!”婆婆显然还在心中激烈搏斗,舍不了儿子,又想救出孙女。鱼乐水厉声说,“妈你别犯糊涂!快点走,还能保住三条人命!”她借着身体的掩护低声加一句,“快通知姬人锐!”
婆婆顺从了她的决定,抱上草儿,喊上屋里正做饭的徐嫂,悄悄用手机通知了姬人锐,然后含着泪跑步离开房屋。草儿在保姆怀里大哭,使劲向爹妈这边伸着手。等她们走出危险区域,鱼乐水重新把丈夫护到身后。那人狂躁地喊
“你也走!快滚!别想说服我!”
轮椅中的丈夫也着急地喊“水儿快走!快走!”
鱼乐水对丈夫凄然一笑,从容地拢拢头发,对杀手说“不要急,我也会离开的。不过,我敢说你在杀死楚天乐之前,肯定想告诉他原因。他现在听力和说话都困难,我来帮你们翻译吧,说完我就离开。”
她没有猜错这个杀手的心理,那人狂怒地喊“我恨他!是他帮我们开启了天眼,领我们走进伊甸园,又突然毁了人类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希望!”
鱼乐水心中发苦,知道这是个特殊的杀手,他曾对天乐等科学家满怀虔诚信仰,因而在突然得知人类已经走上绝路时信仰崩溃,精神失常,这样的杀手不可能被说服的。她现在只有尽量拖住他,等候姬人锐带着警察赶来,不过肯定来不及,即使他们赶来也恐怕于事无补了。此时此刻,她已经决心同丈夫一块儿赴死,只是想起年幼的草儿,实在放不下。丈夫与她想到一块了,在轮椅上努力欠起身,喊道
“水儿快走!把草儿带大!”
鱼乐水对丈夫凄然一笑。世上事大半不能两全,为了保护丈夫,只有舍弃对草儿的母爱了。她柔声对杀手说
“谢谢你喊我姐姐。我也喊你一声弟弟吧。弟弟,你想我能离开丈夫吗?如果你真要动手,那就把我们俩一块儿炸死吧。不过你别急,先听姐姐说几句话,行吗?”
杀手显然害怕“姐姐”的劝说会使自己决心崩溃,疯狂地喊“我不听你说!你别想说服我!快滚,要不我就连你一块儿炸死!我数十下,你听着,我只数到十下,没有第二次警告!我开始数了,一,二,三……”
鱼乐水知道最后时刻来了,她伏下身,把丈夫护到怀里。楚天乐狂怒地用力推她,他的语音转换器可能断线了,只听他无声地喊着快走!快走!就在这个瞬间,鱼乐水的眼角余光看到一个身影,正像猫一样悄悄从后边接近杀手。她不敢盯着看,怕杀手从她的眼神中发现那人。余光中,她只觉得那人身体瘦长,满头白发。她悲苦地想,那人救不了他们的,杀手说过,是松手即炸,那人的出现只会使爆炸提前发生。忽然听到杀手一声怒吼,鱼乐水迅速抬头,看见来人用两只手死死握住杀手的右手,两人倒在地上,正在拼死搏斗。鱼乐水立即扑向丈夫,推动轮椅急速向外滑走。随即是一声震天动地的爆炸,鱼乐水昏死过去。
她没有昏迷多长时间,因为意识的黑暗中还有一盏小小的灯闪亮着在唤她醒来。她醒了,见丈夫正在无声地喊她,推她。丈夫满脸是血,自己也是。她努力站起来,想检查丈夫和自己的伤势,但她随即发现丈夫身上和轮椅上都是碎肉和残肢,那么,血不是她和丈夫的,而是杀手和那位恩人的。那边婆婆抱着草儿正向这边跑,但婆婆看见这边的满地血肉,连忙停住,死死捂住草儿的双眼。在她身后,一架直升机急速降落,几个人跳下尚未停稳的飞机向这边跑过来,姬人锐打头。婆婆把草儿塞给其中一个人,自己发疯般地跑过来,嘶声喊着
“天乐他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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