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将至,冷月如钩。
整个大邺却没有一丝迎接丰收佳节的喜庆气氛。自皇宫的丧钟沉重而缓慢地闷闷响起,帝都便笼罩在一片悲伤的气氛中,街道变得冷清,门户紧闭,只余高高挂起的白幡,在冷风细雨中飘动。
今天是泰康帝驾崩的第五日。泰康帝是昭和帝的独子,于昭和三十年登基,为帝两载,积劳成疾,病亡,享年二十八岁。
时隔三十多年再一次经历丧子之痛,秦濬只觉锥心。嫡长子出母胎即夭折,他还来不及与他培养父子之情便天人相隔,已是遗憾惆怅多年。泰康帝是他亲手养大的儿子,因他身体不好,更加从小到大挂心他的康健,疼爱宠溺没少半分。好不容易看到他长大成人,成家立室,又给了他机会成为皇帝,一偿多年心愿。不过两年时间,又经历白头人送黑头人的痛苦。
秦濬站在高台顶部极目远眺,仿佛能听到细细的哭声。雨丝打在他的脸上,汇聚成小小的水痕,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安乐公主秦婳站在他身后,想劝又不敢劝,为难得拧起一双秀丽的眉毛。
都五十多岁的人了,还以为自己是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受了寒发发热便能扛过去吗?
就在她打算强行把人拉回来的时候,秦濬跟听到她的心声似的,长长叹息一声,退了回来。
秦婳赶紧带着侍女上前侍候他,为他更衣拭发,递上烫口的姜汤。
“姣姣,你怎么越大越急性子?”秦濬道,但还是由着她忙前忙后。
秦婳道:“父皇,您赶紧喝几口驱寒。”她虎视眈眈,好像只要秦濬敢使性子不喝,她便亲自动手喂。
秦濬摇摇头。不愧是做了好几年摄政公主的人,够雷厉风行。他慢条斯理喝了两口,暖意直达心肺,驱散了些许心头的冷意。他捧着汤碗,整个人的情绪都好了不少。
“奉先殿里的人还在哭?”秦濬淡淡问。随着年岁的增大,他身上的威仪日重,心思也越来越令人捉摸不透。一般人在他面前都不敢抬起头。
不过他面对的是自己捧在手心长大的女儿,秦婳一点都不害怕他,但顾忌他的心情,仍然小心翼翼道:“还在哭。”
“哭又有什么用?人死不能复生。”秦濬摇摇头,“更何况,又有多少人是真心的?”
秦婳听着心酸,道:“长寿是个好皇帝。”
秦濬叹息:“都到这个地步了,又何必为他掩饰?”
长寿聪明细心,若他的身体好,说不定真的能成为一个有所作为的好皇帝。但事与愿违,他的身体一直很虚弱,三头两日地生病,直到秦濬送他到东临山游学,他跟着山上的僧人修行,清心寡欲,身体才变得壮健些。但好景不长,他身体一好转,又陷入朝廷的纷争中。
这么多年来,他的学业学得七零八落,又因为性格内向,缺乏与人交往的经验,口舌笨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与朝堂那些老狐狸交手都被耍得团团转,若非有姐姐秦婳护着,早不知被撺掇做下多少错事。偏偏他是个事后诸葛亮,事后总能想明白对方的用意,便更明白自己的愚蠢,更加郁结于心,憋着一口气想还以颜色。他有这个头脑,却没有相应的体力支撑,不免眼高手低,斗不过别人的手段。吃了亏又生闷气,如此恶性循环。
秦濬没有责怪过他。一个政治新手,总有一个成长的过程。长寿受限于身体,表现得一般,已经是一个不错的结果。若给他多一点时间,他能慢慢成熟起来。可惜,许多人不如此认为,包括长寿自己,他太渴望向天下人证明自己。
正常人一天能做完的事,按他的身体,至少要分三天做完,他却逼自己只用半天。这么劳心劳力,殚精竭虑,会有此早亡的结局,也在不少人的预料之中。
可是这种事,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便是无所不能如秦濬,也拗不过铁了心的儿子。
到最后,长寿都是明白的。二十八岁的堂堂男子汉,在弥留之际哭得肝肠寸断,只言对不起他们,对不起天下,但他已经竭尽全力了,无愧、无悔。
他是含着笑泪合上眼睛的。
秦濬知道儿子求仁求得,生死与人无尤,但作为一个父亲,到底意难平。
他这辈子,唯独在对待亲人上,不是一个英明神武的人,时常明明能预见悲剧的发生,却束手无策。
更令秦濬难过的是,长寿为朝政拼了命,他的努力并没有得到认可。在父亲和姐姐的光芒下,别人对他的评价连不过不失都谈不上,只差没直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无能昏庸。长寿在位两载而亡,许多人甚至松了一口气。头七还没过,已经开始有人试探秦濬的口风,想让他这个太上皇复位。
“父皇……”秦婳跪在他脚边,担心地看着他。
“难为你了。”秦濬抚着她的鬓发,疼爱道。这些年来,长寿任性,全靠姣姣在退让,顾全一家人的情义。这不是他一开始尽心尽力培养她的本意。
“父皇,我们是一家人。”秦婳早已经嫁为人妇,还生育了一儿一女,但始终招架不住父皇哄人的方式。在他面前,她永远都是很多年以前那个甜美天真的总角小儿,理所当然要被宠溺保护的。
为了父皇,秦婳心甘情愿放弃一些东西,只求他平安喜乐,健康长寿。
“贽儿、芯儿可还好?”
秦婳十八岁成婚,三年内先后生下秦秩、秦芯一儿一女,刚好凑成一个好字。两个孩子都随母姓,如今秦秩十六岁,秦芯十四岁。
“阿樽在看着。”秦婳低声道。她的夫婿叫凌樽,比她大五岁,孤儿出身,一次重伤被秦婳所救后,入公主府成为她的护卫。后来两人两情相悦,凌樽为求出身,参加武举一举夺魁,成为武状元。这些年来,凌樽总跟着她身边,像是她的影子一样。别人瞧不起他,秦婳却极为喜欢他、信任他。
秦濬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板着声音道:“他是个好的。”相当言不由衷。
秦婳忍不住勾了勾唇。她和凌樽决定在一起时,所有人都反对,唯独父皇让她遵从本心,如何过日子,看的是他们两口子,与别人无关。但这么多年过去,她真的和凌樽共谐连理,秦濬又始终看凌樽不顺眼,因为觉得他抢走了他的宝贝女儿。
见秦濬说完这句便沉默不语,秦婳踌躇半晌,还是道:“父皇,续儿守灵,大概有些被吓着了,发了低热。太医诊治过,无甚大碍,母后让皇后带他下去休息了。母后,身子也不大好……”
秦续是长寿唯一的儿子,今年十岁,早慧,与父亲一样,身子不好。
长寿体弱,宫里担心他无后而终,从他十三岁开始便安排懂人事的宫女侍候。后来因为秦濬的阻拦,他与姣姣一样,二十岁才成婚。已经扶正为皇后的沈明悦在他大婚后,立刻为他广纳妃妾。十多年来,那些女人先后为长寿生下五六个孩子,可惜唯一立住的只有秦续这个宫女所出的皇长子,其他都夭折了。
长寿登基后,沈太后做主,把秦续记到长寿的原配妻子薛皇后名下。薛皇后的母亲是沈太后的堂妹沈明善,薛皇后是沈太后的姨甥女。
曾经的沈太后恨透了沈家,一度势成水火,但为了给长寿拉拢支持的势力,最终她还是向沈家妥协了。
长寿的后宫里,除了一个薛皇后,还有两个姓沈的妃子。
秦婳记忆中那个温柔纯善,对她视如己出的年轻妃子,早已在时间的长河里消失无踪。
但秦濬对她用情极深,这些年来,无论沈明悦如何改变,他始终只有她一个女人,对她千依百顺,有求必应。连魏太妃被逼出宫,跟着养子醇郡王秦澄一起住在府里,秦濬也没有说什么。
看在父皇的份上,秦婳对沈明悦也多有忍让。
长寿去世了,一家人都很伤心痛苦。但沈明悦只顾自己伤心,忽略秦濬,连他一个人跑出来淋雨都不管,秦婳便有些不能忍。
可是看到父皇这个样子,秦婳又泄气了。
沈明悦有个不好,伤心的也是父皇。
秦婳宁愿他们赶快和好,恩恩爱爱,也好过父皇一个人孤零零地躲在一角伤心。
秦濬道:“放心,朕会去看她。” 帝王专宠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