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婳回到寝殿,她的夫婿凌樽刚梳洗完毕,披着单衣走出来,露出半截赤裸的胸膛,浑身犹带着水汽。
他长相秀雅,身材清瘦颀长,不像个武功高强的武状元,反而像一个文弱书生。
秦婳知道他在遇见她之前的身份不同常人,但她救了他之后,他便成了她的人,她绝不会让他离开她身边。秦婳已经困住了他十多年,她会一直把他困住,直到死亡为止。
秦婳看着他,眼里闪过一抹迷恋与偏执,口上则道:“怎么不好好穿衣服?”
她走上前,像个贤惠的小妻子那样,为他拢好襟口。
秦婳刚才一闪而过的眼神,凌樽全看在眼里。他不觉得有不妥,还受用地勾了勾唇,道:“横竖要脱的。”他睡觉习惯不穿上衣。
秦婳脸颊一红,嗔他一眼道:“不行。这阵子你给我好好穿着衣服睡觉。长寿才刚去……”
她的声音不禁低下来。曾经她与长寿也是一对感情极好的姐弟,沈明悦待他们一视同仁。但长大之后,许多东西都渐渐变了。他们互相争权夺利,便无法避免争执与计算。幸而,长寿一直没动过害她性命的念头。这也是她最终愿意暂时退让的根本原因。
她以为她与长寿的姐弟情在漫长的斗争中已经被消磨得差不多,只是看在昭和帝封份上,才维持表面上的友好。但长寿驾崩,她内心的伤感比她原本想象的要深得多。每每忆起长寿临终时哭得肝肠寸断的脸,她便黯然神伤。
他,毕竟是她唯一血脉相连的弟弟啊……
这个时候,她是容不得别人在长寿身后做出任何不敬之事的,即使是自己的夫婿也不行。
“穿着衣服不舒服。放心,我会老实的。”凌樽微微垂头道,湿润的长发擦过秦婳的手背。
“都老夫老妻了,你说这种话都不嫌臊……”秦婳拧了他一把,“快住口。”
“你不老。”凌樽认真反驳。
“你老。”秦婳没好气道。
“真的?”凌樽微眯眼,侧着首,用一个秦婳平时觉得最好看的角度看着她,狭长的眼睛仿佛带了钩子似的。
秦婳顿时呼吸一促。谁说只有女色迷人,男色诱人起来,一样是祸水!
秦婳气得踮起脚捧着他的脸,往里一挤,刚才那张貌胜潘安的脸立刻变得滑稽,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凌樽任她欺负,看着她嘴边的笑容露出一个“随你去吧”的纵容神色。
夫妻俩小小玩闹了一顿,秦婳摸到他连头皮也湿的,拉住他坐下,拿起布巾为他擦拭湿发,一边问:“孩子们都睡了?”
“姣姣,他们一个十六岁,一个十四岁,不是一个六岁,一个四岁。都快要娶妻嫁人了,你不用总当他们是小孩子。”凌樽缓缓道。
“他们就是一百岁,也是我的小孩子。”秦婳哼了哼,感慨道,“刚才父皇还摸我的头呢。”
凌樽沉默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平淡得近乎不悦:“太上皇去了看太后?”
秦婳道:“不然呢?父皇那么爱她,怎么舍得让她难过?”
凌樽道:“秦续不会继承皇位。”他将他听到的沈明悦和秦续的对话告诉妻子。不是故意偷听,他的听力特别好,离远经过便听到了。
秦婳擦头发的动作一顿,低声道:“——算他识相。”
凌樽听得出她的言不由衷。从十二岁开始,秦婳便在昭和帝的引导下以成为历史上第一位女帝为目标,只是从来没有宣之于口。到如今,她已经充分具备一个皇者所需要的心智与手腕,足够的心狠手辣。
但那是对外人的。对自己人,她总是容易心软。一心软,便容易受伤。
对于她来说,真正的家人比任何东西都重要。
所以为了昭和帝,她愿意做任何事。若昭和帝要她放弃她的理想,她再不舍也会放弃。
幸而,昭和帝这一辈子从没有做过任何错误的决定。她的父亲始终宠爱她,保护她。而终有一日,这个父亲要完完全全把她交给他,让他接着宠爱她,保护她。
“沈太后应该很受打击。”凌樽淡淡道。
秦婳不满道:“她早该受些打击。若不是她,长寿又怎么会……父皇实在太纵容她了。”
“不纵容又如何?妻子和儿子站在同一阵线,都认为自己是对的。太上皇若有异议,便是偏心于你。他不纵容,难道等着父子反目,夫妻反目?他只是做了最恰当的决定。沈太后与你弟弟亦是求仁求得,怨不得别人。”凌樽的声音异常冷漠。
秦婳知道丈夫说的是事实。夫妻之间,父子之间,只要路子走岔了,难免要分道扬镳。
“父皇,何其苦?”秦婳只心疼昭和帝。
她英明神武了一辈子的父皇,这辈子就栽一个“情”字上。他对每一任妻子都掏心掏肺,极尽宠爱钟情之能事。堂堂一个富有天下的皇者,心甘情愿专宠一个女人,守着一个女人过日子,偏偏每一任妻子都令他失望,不是无法携手走到最后,就是过于重视娘家,权欲太盛。他一忍再忍,却始终得不到一个完满的结果。
凌樽突然道:“他不爱她们。”
秦婳眨眨眼,问:“你说什么?”
凌樽微微垂目,声音清凉:“太上皇,没有爱过任何一个女人,无论敬贤皇后、敬珍皇后,还是如今的沈皇后,他都没有爱过。”
“怎么可能?”秦婳下意识反驳。
昭和帝对妻子的用情之深,天下皆知。若非他深爱沈皇后,容忍她胡作非为,如今的朝局也不至于此。
“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不是这样的。”凌樽蹙眉,有些艰涩地解释,“姣姣,我爱了你,便不会爱别人。即使有一日我真爱了别人,我也给不了她与你一无二致的爱。”
秦婳微微一怔。她本就聪慧敏锐,凌樽的话无异于暮鼓晨钟,一下子敲醒了她。
昭和帝对每一任妻子,都用情极深。他的温柔体贴,无微不至,专一认真,那些女人都得到过……但一个像昭和帝这样理智得近乎冷酷的男人,真的会那么轻易爱上一个女人吗?
“可是,父皇对她们都极好。”秦婳不禁道。敬贤皇后去世的时候,她还是一个不知事的婴儿,但昭和帝对敬珍皇后、沈皇后的好,她都是亲眼所见。
秦婳可以说,一个男人能为一个女人做的,昭和帝都做到极致了。他还是一个皇帝!
“他专宠她们!”秦婳强调。这一点对一个男人来说太难得了。若不是真爱,怎么可能做到只守着一个女人一辈子不变心?
凌樽道:“姣姣,忠诚,只是一个前提,一个夫妻之间互信互爱的前提。”
这个时代,规则是男尊女卑。但规则是规则,男女皆是人,拥有的感情实质上是一样的。没有人是真正的傻子。当一个男人三心两意,处处留情,作为他的妻子,自然无法把信任与钟情全部放在他身上。
忠诚,是婚姻幸福的基石。
“我不明白为什么父皇要这么做?”
“太上皇终其一生,都在追求一个目标。夫妻间的感情是极为重要的一环,忠诚是他给予妻子的承诺。可惜,直到今天,他依然没有如愿。”
*
凌樽难得开口议论了平时极为忌惮的泰山大人一番,秦婳却听得似懂非懂。她不是男人,无法明白昭和帝所求的到底是什么。他已经是一国之君了,还有什么是他求而不得的?
直到某一天。
那是沈太后病逝的两年之后。长寿驾崩后,沈太后伤心过度,大病一场。她拒绝了昭和帝的陪伴,拖着病体前往皇家寺庙休养,数月后,撒手人寰。
她下葬时,昭和帝亲自扶棺,全了一场多年的夫妻之情。但相比于敬贤皇后和敬珍皇后薨了的伤心失常,这一次,他的反应要平静得多。而且泰康帝、沈太后先后去世,大皇子不受皇位,朝局不稳,急需他这个太上皇坐阵,没有太多时间给他儿女情长。
沈太后下葬那一日,秦婳记得昭和帝甚至是微笑着的。他仿佛放下了一个执念,朝她伸出手道:“姣姣,该你上战场了。”
秦婳毫不犹豫道:“是,父皇!”
之后,父女同心协力,实现他们酝酿多时的计划。
等到秦婳顺利登基,成为历史上第一位女帝,昭和帝终于卸下肩上的重担,在齐云山下结庐而居。
秦婳与凌樽一同去探望他时,见他背着箩筐,神情闲适安宁地扶杖归来,一边走一边吟:“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衰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秦婳突然有些明白,他终其一生想要的到底是什么生活。 帝王专宠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