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楠对这些账本所能关涉之面有着清晰的认知,是以他并不怀疑王青瑶的话,率先将箱笼打开了来。楼则君见于楠已然翻开了一本来看,虽指尖微颤,却还是伸手覆上了一本……
不过翻了几页,于楠的神情已经转为灰暗,他侧头看向王青瑶,想要说些什么,可嘴唇表皮的水分却仿佛在这一瞬间忽然蒸发了般,干裂无比,乃至于稍动了动,便会生出一种撕裂的疼痛感……于楠终是半句话也不曾说出口,而他随即又十分急躁地将另几个箱笼也一并打开来!
“熙华,这……”王敏凑在楼则君身旁同看了片刻,话音已忍不住惊颤。尽管楼则君翻阅得很快,可白纸黑字明显如此,哪里能与看账本的工夫相比。
僵硬的、凝滞的、毫无保留的……
楼则君三人再次为眼前所见而惊骇。这些书页所记载的内容,由官至商、由商至民,自淮北至南境、自西蜀至东海之滨,皆是清清楚楚!
何人任何官职,于何时何地以公权谋私利,所犯何罪,知情者何人,户部何人复核,何人从中受贿瞒报,账目留存何处等,皆有记载。至于商者,除却宝通钱庄外,南梁境中西蜀、淮北之地另有两家名为大通、昌隆的钱庄从中走账,而牵涉的名目与宝通钱庄相差无几,只宝通钱庄所涉数额更为惊人。
上至整个户部,下至富庶之地的地方官员,中间所达成的“约定”甚至都有记录在册,乃至于堆叠到了这般令人触目惊心的地步。于楠所着重看的,是关于宝通钱庄的走账记录,而他注意到,这些记录虽是以州郡为单位统计的概数,但与实际情况定是相差无几。
“熙华县主究竟从何处寻到的这些物证?”于楠心绪翻腾之余,却又忍不住一阵欢喜,呢喃道:“大通与昌隆钱庄的来历,想必县主有所耳闻。相比于抚州云氏在表面上所表现出来的无所倚仗的情形,这两家钱庄乃是临安城中戚、吕两氏名下的产业。”
在旁的楼则君颔了颔首,稍微平复了下心情,才道:“戚、吕两氏祖上本就是皇商起家,略有根基,幸而族辈中有好学者考取了功名,才令族中改换门庭。经了几代人的积累后,合族渐渐在临安城中站稳脚跟……这样的家族会与国中赋税牵扯在一起,竟教人嗟叹之余,亦觉得合情合理,真是讽刺不过。”
言毕,楼则君只觉心情似乎更加沉重了,且似乎有一股没来由的怨怒紧堵在她胸口,令她失了平日里的持重之度。狠地将手中书本丢回箱笼,楼则君才觉得鼻间那道书墨味不那么浓烈了些,而其余的她却是懒得补充了——戚、吕两氏均有族女在宫中为妃,虽品阶不高,确是得受明宗皇帝恩宠的。
此中手段虽谈不上是非对错,但本质却是为世人所厌弃的,王青瑶亦知道这一点……她轻轻地转过身来,眼神似一潭幽深的井水般看不真切,缓声说道:“溯方之事务求声势,而朝堂之上,一场发问已经不可避免。”
“这些物证,最好先拣取模糊的表账送至诸位言官手中,倘若有人刻意打压……”王青瑶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才接着说道:“那么对于为商者,我并不介意拿了抚州云氏开刀,而民间的舆论,可以溯方之地为始,届时涉事者必是人人自危,朝中六部官员也不会再熟视无睹。”
“真的会走到那一步吗?”楼则君凝眉问道。
闻言,王青瑶不禁朝她看来,怅声道:“这只是一种假设,可事情是否会发展到这一步却取决于圣人的态度。谁会愿意将自己置身于风口浪尖呢?”
明宗皇帝自是不愿看到这一幕的,可若非民心所向,百官请誓,如何求得圣人俯首相看一眼这人生百态,回望过往?
“那现下,县主之意是?”于楠问道。
“自是将那日‘不约而同’到往成乐府拜访的一干人等尽相请来一聚。还有看出那账目纰漏的王氏子弟,无论笔墨多少,见解是否独到,终究是要亲自见一见的”,王青瑶的视线似乎凝在了空中某个模糊的点处,接着道:“毕竟我应允了父亲干涉择定过继人选之事。”
……
王慎田没有想到王青瑶的传见之令会来得如此之快,他原本以为王青瑶尚在病中,查账之事如何也会耽搁上几日,是以忍不住心思浮动,对前来传令的人旁敲侧击地问道:“不知县主身体可还好?”
传令的护卫呵笑了下,态度恭敬地回道:“王公且放心,县主已经安然,只精神不如往日……此番唤几位王氏郎君前去,也主要是为了账目之事,有楼氏女郎等在旁帮协,县主也少了许多辛苦。”
王慎田闻言不禁抚了抚胡须,面上一副正派模样,笑道:“算得她还记着侯府要事。”
眼看得护卫辞行离开,王慎田便随即遣人将王坤、王述两兄弟请了来。溯方之行终究不能毫无作为,说到底,王慎田最担心的还是王坤他们自身——没有资质便也罢了,但若如瓷瓶外表之上的精美釉质都不曾镀上一层,王青瑶只怕会失望至极。
“才识之陋终有一日会显现而出,永昌侯府择人过继的首要标准是能为自己掌控,而如声名这般虚幻的东西才是考虑的其次。”王慎田当着王坤、王述两人的面,毫不避讳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你俩的才学只能算是平庸,可是在查账一事上却有‘很好的表现’,众郎君亦对你们刮目相看,这已经是个很不错的开端。”
“有道是人各有志,亦各有所擅,对于那些诽责你们趋势附利的言论,你们更应表现得毫不在意,待人也当以同样的谦和,而你们突然显现出的‘才能’也会在这般对比下得到传扬……这是我第一点需要你们谨记的。”
王坤二人闻言更不敢怠慢,连忙俯首一拜。
王慎田轻轻颔首,面上神情和暖了些,继续道:“至于声名,便等人选初定时再传扬,几位在宗族里有些话语权的长辈会特地为你们造势的。”
“多谢王公。”王坤二人自是喜不自胜,而眼角已溢出一抹贪欲来——许是这表情太过熟悉,倒令王慎田心头生出一股不适之感。一番语重心长,王坤二人应当已听进心里,这本是王慎田的目的,只他终究是敏感而矛盾的,总有那么片刻,忏悔与鄙夷的情绪会从他心底的灰暗一角迸发出来,而他难以自抑……
王慎田缓缓地闭上了眼,半晌,他才转了话音道:“熙华县主是个精明之人,你们当记得言多必失。”
“是。”王坤二人见王慎田莫名失了交谈的兴致,坐了一会儿便识趣地退下了。王慎田之言固然在理,但对王坤与王述而言,他们所需要准备的东西还有很多——虽非满腹经纶之辈,可既然已经定下“剑走偏锋”的基调,他们便不容许在随后拜见王青瑶的过程当中言行有失,使得这般好不容易营造而出的胜势渐成衰颓之兆,何况两人还是竞争者。
王青瑶确是心系过继人选的择定之事,而在她的立场上这件事终究不能排在首位,可对王慎田等人却是不同。基于这点,王青瑶的局便算是布放开来了。
短暂的麻痹也好,请君入瓮也罢,王青瑶并不认为事事皆能水到渠成,但有一点是最为重要的,那便是把握时机。 一品相府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