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为爱而生
“一生挚爱,你伤了我,你令我心碎,如今离我而去。”(《一生所爱》Love Of My Life)
那个午夜,他失去了她。
在回程的路上,他们遇上了一起车祸。相撞的两辆车占据马路仅有的两个车道。他让她留在车里,下去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雨下得更大了,相撞的两个司机争执不下,他试着调停,为了好让他们尽快让道。
当他忽然回过神来,往车里瞥了一眼,却发现小爱已不见了踪影。
“你们看到那个女孩了吗?”他问身边那两个人。显然,刚才没有人注意到她。
“小爱,你出来!”他环顾四周。头几秒,他以为这是个恶作剧,或者是小爱准备要给他一个惊喜。又过了几秒,他忽然感觉到事情都失控了,头脑一片空白。他往路的反方向跑去。他能听到自己喘着粗气,心脏砰砰直跳。
他拦停迎面开过来的车,司机是个中年男人,他问他有没有看到过一个年轻的女生。他正要开始描述,那人告诉他刚才确实有个女生拦下他的车,他还觉得奇怪,大晚上的,一个女孩走在路上,那么大的雨,也不打伞。。杰克告诉那人,那女生是他的女朋友,他们刚才吵了一架,他得想办法找到她。那人说女生方才借用了他的手机查东西,他给杰克看手机查询记录。
他看到最近搜索记录里写着,“卢,钢琴演奏家。”
那人还告诉他,女孩问他怎么去巴黎。他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告诉她去巴黎必须乘飞机。她又问他怎么乘飞机。他告诉她,这么晚了,最好还是去一家临近的私人机场,运气好点能打到空中的士直飞巴黎,但是雨越下越大了……女孩还没把话听完她就翻过马路中央的花坛,到路的对面去了。
她是怎么想起他的,她都想起了哪些事情,她是什么时候学会用手机的……雨簌簌地下着,他明明是撑着伞下车的,却不知什么时候把伞弄丢了,全身上下已被雨淋透了。他索性用雨水搓了搓脸,可脑子依旧一片混乱。他什么都想不明白,却有种被背叛了的感觉,他依旧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像是置身一场支离破碎的噩梦。噩梦才刚刚开始,他不知道该怎么把自己弄醒,也不知道该怎么破解梦里的困境。他赶忙回到车上,好在刚才那两辆车已经停到了一旁,让出了道。他在下一个路口掉头,朝最近的私人机场开去。雨刮器拼命地挂着,他一边看路,一边注意地看着路的两边,找寻着她的身影。
开了一段路,依然没有找到路。他想着,她一定是搭上了别人的车,希望她没那么倒霉遇上什么坏人……如果她去了私人机场,那里的人员一定会要求查看她的证件。她没有证件,她甚至很可能不知道什么是证件,他们会不会发现她是机器人呢?应该不会。他推翻了自己的担忧,以机场工作人员的年纪和收入水平,他们不可能见识过这类做工优良、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的机器人,就像早上球场里碰到的那些男孩,他们根本不会往这方面去怀疑。只要她情绪稳定,不要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应该不会有人看出她的异样。但他不能肯定她现在情绪稳定。虽然在过去的测试中,包括今天一整个白天,她的表现都很正常。但是,她突然出走的行为太反常了,在此之前,无论想起了什么,发生了什么,她总是倾向于寻求帮助,从来没有做个一件出格的事情。而现在,她在和他“相爱”的情境中突然独自离去,一定是想起了一些这两个月里都没有想起过的事。他担心这会引起了她过激的情绪反应,甚至令她做出类似“自杀”的行为。她在外面的每一分钟都可能闹出乱子来,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情,让任何人发现这台被禁止使用的机器人独自在这个城市游荡,作为研究人员,他很可能从此丢了饭碗。也正是这个原因,他不能让警方、让他的同事、让任何人介入此事,他一定要在事情败露之前找到她。
他来到了最近私人机场,问了几个工作人员,确认她还没有到那里。他在入口等着,明知道手机开了信息提示音,还是不停地查看着。过了两个小时,还没有她的身影。她会不会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坐上了飞机?这个想法一闪而过,却吓得他差点没有站稳。当然不会,她没有证件,他告诉自己。
他又去了几个通宵经营的机场,找了很多地方,询问了很多人,但都没有发现她的踪迹。一整个夜晚就这样过去了,天快亮的时候,雨也停了,他从另一个机场出来,坐到了车里。其实只迷迷糊糊睡着了不到一个小时,但他做了好多零零散散的梦,梦里有他两年前分手的女朋友,还有穿着一身黑色晚礼服的小爱。在梦里,她们都失踪了,他需要破解一道又一道的密码才能找到她们。一会儿他需要做数学题,他明明很擅长做这些,但在梦里却记了这头忘了那头,什么题都做不出来。一会儿又变成了文字游戏,他甚至读不懂题。然后他需要答出前女友的生日,他想起有一年他没有为她准备生日礼物,她冲他发脾气。在梦里他想起了她的生日,他说是2047。不不是2047,她说……他觉得自己没有错……他们又开始争执。忽然与她对话的人变成了小爱,她说他既没有错,也没有对……渐渐地,他开始发现她们是同一个人,他的前女友和学生模样的小爱变成了同一个人,找到其中一个就能找到另一个,所有的烦恼就都解决了。顺着这个线索,他继续破解密码……
早晨的光线照进他的眼帘,他在一阵心烦意乱中醒来。从不安的梦境抽身,又回到不安地现实中。但睡了一觉他忽然想明白了,也许是梦境中身穿黑色晚礼服的小爱远远地说了些什么,给了他提示。
“有钢琴的地方就是巴黎。”她曾经那么说。
她不是要去真正的巴黎,过了一个晚上,他恍然大悟。
如果她想起他了,她会去哪里找他。他就在上海,如果她找到了他,又怎么收场。或许让卢发先现她还不是最坏的结果,通常名人不会希望和这样的荒唐事情牵扯上什么关系。如果卢是个理智的人,不希望自己和机器人的事情被人知道,他应该会想办法把她安置在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他又一次仔细搜索卢的信息,网络上没有他的家庭住址,这是个好消息,她总不至于“登堂入室”,但有显示他工作的音乐中心的地址,她会去那里找他,他该去那里找她。
他赶忙驱车开往音乐中心。一路上,他按着喇叭,不断超车。一到音乐中心,她询问前台和几个学生模样的人,却没有打听到她的消息。她一定在这里,他想,这里既是卢工作的地方,也是她的“巴黎”。
他顺着固定的方向,在每一间琴房找她。他发现音乐中心和他的机器人研发公司有一些相似,有一些可供观察的玻璃房,也有一些关起门来的私人房间。每间房子都做了很好的隔音。即便是站在门口,也只能隐隐约约地听到琴声。他一间一间房间地去找她,仔细分辨玻璃房里的每个人,敲开每一间关着的房门。
他竟先遇到了卢。眼前的男人,中等身材,头发半白。讲课时,脸上带着笑意,却也露出了疲态。白衬衣和灰色西裤几乎没有折痕,包裹着一具发胖的、缺乏运动的身体。其实他只见过卢年轻时的照片,但不知为什么他一眼就认出他了。
卢站在一间明亮的教室里,有十来个高中学生,在听他讲课,像是在讲音乐理论课。以防万一,杰克到玻璃前,偷偷让手机做了个面部识别。手机证实了他的判断。他想,如果她来到这里,她很可能已经见过他了。但她没有试图与他相认,否则,他现在也不可能这么气定神闲地在这里讲课。
忽然,卢看向他。他赶紧不失礼貌地冲他点头,假装自己只是个好奇的音乐爱好者。卢也向他点了下头,然后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休息了半分钟后,他疲惫的脸上又重新挂起笑容,继续讲课。即便是微笑着,他也带着一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神态,他就是以这副神态一次次与她弹琴,又一次次拒绝她的吗?莫非这就是杰克一眼就能认出他来的原因。
杰克接着走向下一个房间。他总觉得,下一个房间,打开门的会是她。但依然不是。
他把音乐中心所有的教室、琴房瞧了个遍。有几个房间没人开门,他也站在门口仔细听着里头有没有动静。期间有员工问他需不需要帮助,他只说在找一个朋友。他没有让员工帮他找,因为没有想到合理的借口。他又坐电梯去了天台,天台的视野很好,很快他就确认她不在那里。他又坐电梯到了地下车库。他并不报着很大的希望,但还是例行公事似的仔细查看地下车库的每一条通道。
最后,他看到一个女孩蹲在一辆红色汽车的旁边。她依旧戴着他的鸭舌帽,穿着他给她挑的衣服。这个女孩昨天和他做了一日的情人,或许现在他们还是情人,只是她想起了那个她爱得更深的男人。
他看到她时,她也看到了他,她站起身来,没有要逃跑的意思。看着她身旁的红色轿车,他恍然大悟。原来她在这里守株待兔,他气自己竟没能想到她能想到的事情。他看了看那车子,倒是近几年新出的款式,想必他沿用了过去的车牌号。
他放慢脚步,小心地向她走去。直到走到她的身边,握住她的手他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跟我回去。”他几乎用命令的口吻对她说。
“不,不要。”她小声地哀求他。
他本想直接让她休眠,但这样一来她很可能再也想不起她昨晚想起来的东西。发现她懂得在公共场合控制情绪,他打算先与她沟通试试。
“不,出门前你答应过我的,不能离开我,你已经违反了规定。”他严厉地说,“我们回去,我们可以沟通,你想要做什么,我也许可以帮到你。”
“我想在这里等他。我想了一晚上,我不会乱来,但我一定要等到他,我要他给我一个交代。”说着,她落下了眼泪。她依然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但她的身体开始不自觉的发抖。
他抱住了她,“对不起,不可以。绝对不可能。你现在就跟我回去,不然我马上令你进入休眠。”
“不,不,求求你……你相信我,这对我很重要!”她激动起来,试图要挣扎。但她的力气好小,反抗毫无作用。仿佛是设计师有意为之,为了她在情绪激动时更容易被人控制。
“对不起,你知道这样做没有意义。回去,与我交谈!”他连拖带拽地把她带离,她无力地挣扎着,当那辆车子越来越远,她无力地靠在他的身上,仿佛是认了命。
上了车之后,她顿时嚎啕大哭。杰克又被吓了一跳,赶忙帮她系上安全带。他从没见过这般撕心裂肺的哭法,伴随着呐喊,一遍一遍地问着为什么……他知道,他的研究要进入新的阶段了,但此刻,他突然有些惶恐,不想面对这一切。也许是因为太疲惫了,他告诉自己,让自己先集中注意力开车,尽量不被她的情绪干扰。
到了研究室后,他如释重负。一晚上没睡,他已疲惫不堪,可她却依然精力旺盛,一边哭着一边说,“带我去见他,求求你。”他多少有些乱了方寸,有那么一刻,他真的很想让她休眠。她继续歇斯底里地求着他,“让我见他,就一次,求你了……”“闭嘴!”他忍不住冲她大喊,随手操起桌上的一个摆件砸到了地上,陶瓷器具顿时碎了一地。
她吓了一跳,静了下来。她独自走到了房间的一个角落,慢慢地坐到了地上,双手抱住了自己。
“让我休息一会,先让我休息一会。”他精疲力尽地躺倒在沙发里。闭上眼却又是支离破碎的画面,逃跑和逃跑的游戏…… 如果我没有去过加利福尼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