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地说,我早已将老师忘却了。
偶尔忆起的,只是小学时期的一段往事,和一种关于他的淡泊了的情愫。
那是我们的共和国经历严峻的自然灾害的第一年。那一年我才十二三岁,细瘦的脖子插着一颗大脑袋。从城市到农村,共和国的一代孩子,如今被称作第三代人,被称作共和国的同龄人或长子长女的当年的我们,大抵是那么一副漫画式的模样。营养不良但精神豪迈。因为诞生在新中国的礼炮声中。因为成长在红旗下。还因为我们的父辈从小都是放牛娃。曾将冻僵的赤脚在冬天踩进牛刚拉的粪中取暖。不是这样的父辈的儿子心理上总是不安泰,仿佛自己有罪过似的。唱“我们是新中国的儿童,我们是新少年的先锋”时,尽管底气不足,感情却非常充沛,也非常真诚……
记得那一天我们学新课——《神笔马良》。
“……老婆婆说‘孩子,我已经许多天没吃东西了。我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我快饿死了。’于是,马良用笔画了一张饼。立刻,那张饼变成了一张真饼……”
老师她背靠讲课桌,娓娓地读着课文,声音极低微。读几句,停歇片刻。好像她也许多天没吃东西了,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快饿死了。她原本秀丽年轻的脸庞,不但浮肿,而且青白。
同学王小松,将课本打开立在桌上,隐蔽着自己,用削铅笔的小刀,一下一下削一小块什么坚硬的东西,削够了一小撮,就伸出舌头直接从桌上舔到嘴里。
教室静悄悄的,鸦雀无声。女同学们听课文都听得入了神,不时咽口水,如同咽下她们在幻想中咬了一口的饼。
发现王小松“搞小动作”的几个男同学,纷纷暗中向他伸手,并勾动手指,传递乞讨的信号。他那种津津有味儿的大快朵颐的样子,使他们馋涎欲滴。尽管都并不知道他嚼什么。
王小松是个对谁都挺大方的同学,他不安于独自受用了。他将削下来的碎屑,一撮一撮分别包成一些小纸包儿,瞅准机会扔给这个一包儿,抛给那个一包儿。他没忘记我这个好朋友,虽然因为我坐在他后边隔两排,无法向他发出乞讨信号,他还是仗义地扭转身掷给了我一包儿。
我打开一看,见纸上有字,写的是——这不是一般的豆饼,是我爸爸在骑兵团当政委的老战友托人捎来的!
我们那时男女生合座。与我同座的女生,不禁斜眼瞧那一撮豆饼屑,我分了些倒在她一边桌面上。她摇摇头,不肯小猫小狗似的舔食。我的口水早快淌下来了,一舌头舔光纸上的豆饼屑,并让她看纸上的字。
她还是摇头。
我也只好随她爱舔不舔的,不再理会她。
待我又看她时,却见她的腮在蠕动。她桌面上的豆饼屑失踪得一干二净。桌面上留下了一道湿漉漉的舌头舔过的痕迹。
似乎要普度众生的王小松没有停止他的“加工”和慷慨赠予。结果,当老师要求大家跟她一起读课文时,除少数同学能读出声音,大多数同学连嘴都不敢张开一下。
“你们,都怎么了?……老师……要求你们跟我一起读课文,都没听明白?嗯?……”
于是老师重读“第十三课——《神笔马良》……”
还只是有几个同学跟着读。
老师愕异的目光扫视着大家,困惑不解。她的眉峰微微耸起了一下。她生气的时候常常那样,她将课文往桌上果断地一放,接着,分明的,想要抬起手臂,向同学们做出某种严厉的手势。手臂却没能抬起来。她的身体开始摇晃,如同被子弹从身后击中了要害部位。她不得不用那条手臂撑住身体……
然而她双腿一曲,还是跪倒下去了,手臂也从讲桌上软软地滑了下去……
同学们发出一片惊慌的喊叫,纷纷离开座位,扑向她……
她已躺在地上……
许多同学吓哭了。有的往起抱她。有的哭泣着呼叫她。有的跑出教室,奔向教员室……教员室所有的老师都匆匆赶来,一位男老师将她背到教员室……我们全班同学惴惴地聚在教员室外。门关着。几个男同学叠罗汉,从门上方的小窗往里张望。一些女同学将耳朵贴着门倾听。另外一些女同学围住王小松,数落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上课的时候分东西给大家吃,以至于使大家不能跟着老师读课文,将老师气昏了。王小松自知罪过严重,一声不吭,忐忑地瞪大眼睛呆立着,脸色煞白,吓傻了。
教员室的门终于开了。走出来的是那位男老师。他说“都回教室吧!我替你们老师上这堂课。”王小松怯怯地问“我们老师……真是被我们气的吗?”他摇摇头“不是的,同学们。你们的老师,难道你们还不了解她吗?她什么时候跟学生们生过这么大的气呀?她是饿的。她的公公婆婆都是农村人,在农村活不下去了,投奔她家来住下了。她刚生过孩子,贫血,又非常孝敬公婆。为了节省下口粮养活公婆,每天喝一点儿野草粥。别的老师分午饭给她吃,她却不好意思吃大家的,每到吃午饭的时候,就悄悄躲开了。唉,大家上课去吧。”
王小松从兜里掏出他削剩下的极小极小的一块豆饼,递给那位男老师,说“请您送给我们老师,让她吃了吧!我家里还有。明天我保证给我们老师带一大块来……”
那位男老师瞧着王小松的手,苦笑了一下,没接。
王小松哀求道“老师,替我,不,替我们大家送给她吧!”
男女同学一齐帮着王小松哀求“求求您啦老师!……”
“不是他一个人求您,是我们全班同学求您啊!”
“您不替我们送给她,我们就不跟您回到教室去上课!”
那位男老师,看看这个同学,看看那个同学,显然受了很大感动。
他背转身,掏出手绢揩鼻子,顺势用手背抹了抹眼角儿。终于郑重地接过王小松手中的豆饼,走进了教员室……放学后,班长提议,第二天每人要给老师带些吃的东西来。只要能吃的,带什么都行。正是快到月底的日子,我家的粮袋儿早空了。提前买下个月的粮,哪怕提前一天,都是根本办不到的事。除非持有居民组、街道和公社开的三级证明信,证明有极其特殊的理由或困难。母亲和我们几个孩子,每天是靠向买粮日期与我家不同的邻居借的二三斤粮食勉强糊口,那些日子母亲因公伤在家中休养。厂里派人来看望母亲,送来了二斤鸡蛋、一斤“古巴糖”、三斤小米。小米已吃完了。“古巴糖”送给病得活不了多久的邻居陈大娘了。二斤鸡蛋,却还剩下十个。
母亲用一块旧手绢包了五个鸡蛋,让我带给老师。
鸡蛋!鸡蛋啊!
我觉得我的母亲真好,真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母亲!我想我带给我的老师的,毫无疑问是最上等的最珍贵的东西。那个年月,鸡蛋是普通人家平常日子难以见到的。像天鹅蛋一样会令人感到稀罕,感到惊奇。别说鸡蛋了,连鸡都少见了。人吃糠咽菜的情况下,拿什么喂鸡呢?人若一见到鸡,首先产生的恐怕不是吃鸡蛋的念头,而是怎么才能赶快把鸡吃了。
我想同学们见到我带去的鸡蛋,一定会欢呼雀跃起来。我想老师见到我带去的鸡蛋,一定会感动得落泪的。
我心里高兴,跑跑跳跳地去上学。不料包鸡蛋的手绢包儿从书包里颠了出来,掉在地上。
“哎,小孩儿,掉东西啦!”
掉了我还不知道,听到背后一个大人的话才站住。
我一瞧见手绢包儿那种样子,明白五个鸡蛋全碎了!碎了我也不能丢弃了呀!碎了的鸡蛋也是鸡蛋呀!我要用手绢兜着带到学校去,以证明我确实给老师带能吃的东西了,而且是最上等的最珍贵的东西!只要我小心地拎着,走快些,蛋黄不散,换个水杯什么的盛着,老师不是仍可以带回家炒了吃吗?
我正欲跑去从地上拎起手绢包儿,停在路边的泔水车动了。拉泔水车的老马发现了它。我至今也想不通,那匹老马怎么会知道手绢包的是好吃的东西呢?那可真是一匹老马了啊!又老又瘦,骨头在皮底下支棱八叉的。不细看,你会以为它的皮上就根本不曾长过毛。脱尽了毛的青灰色的皮,紧绷着肋条。不但青灰色的皮脱尽了毛,连脖子上的鬃也几乎掉光了。没掉的,这儿一撮那儿一撮,长长短短的,显然没人为它修剪过。也许它并非一匹老马。因为瘦成那种可怕的样子,才变得又老又丑。
它离手绢包儿近。我离手绢包儿远。它两眼瞪着我,头向前拱,脖子伸得长长的,拖着泔水车,吃力而又奋力地争先。我觉得它那只浑浊的眼睛所投射出的,是一种凶狠的,焦急的,唯恐比我迟一步的类人的眼神儿。
我和它差不多同时接近手绢包儿。我向手绢包儿伸出了手,它也向手绢包儿俯下了嘴。它突然打了个响鼻,并且翻起松弛的垂耸着的上唇,狗似的,龇出一排稀疏的大牙。那一时刻,我觉得它的眼神儿不但凶狠,简直可以说很歹毒。
我赶紧缩回手,吓得一屁股跌坐于地。
我眼睁睁地看着它将手绢包儿衔起来,吞咽了下去。是的。是吞咽了下去。接着,它用舌头舔有些湿的地皮。就像我和同学们昨天在课堂上用舌头舔豆饼屑一样。五个鸡蛋!五个呀,居然被这匹拉泔水车的又老又丑的披头散发的马享用了!而且它连手绢一块儿吞咽了下去。
我由于太心疼我的鸡蛋了,也由于再没有什么吃的东西可以带给我的老师,哇地一声哭了。这匹又老又丑的马啊,它哪怕将手绢吐出来呀!那样,我也可以用手绢证明,我确实是给我的老师带了五个鸡蛋的!现在可叫我如何对同学们讲呢?
那匹老马,它倒对我不理不睬的,若无其事地往后退,将泔水车退回到原处去了。我不离开。我决心讨回我的惨重损失。我想我必须讨回与五个鸡蛋相等的补偿。待赶泔水车的人出现,我理直气壮地要他赔我五个鸡蛋。赶泔水车的人是个老头,样子像那匹老马似的,瘦得既令人怜悯,又使人不敢接近。“什么?鸡蛋?孩子,我都忘了鸡蛋是圆的是方的了!我上哪儿找五个鸡蛋去?再说你凭什么要我赔你五个鸡蛋啊!……”我说“当然你得赔我!你的马把我的鸡蛋吃了!五个!”我就将我的鸡蛋怎么被马吞掉的经过说了一遍。这时,已围了几位路人。我说得越详细,老头儿越不相信。“一匹拉泔水车的马,都快饿死了,你怎么能往它头上栽赃呢!孩子,冤枉不会开口说话的畜生,是罪孽呀!”他用一只黑的手,抚摸老马肮脏的鼻梁。几位站下来的路人,全都笑我,也不相信我讲的是真话,实话。万般无奈中,我朝那匹老马的一条前腿狠狠踢了一脚,在一片引起公愤的斥责声中,扭身就跑……
我沮丧而又懊恼地走进教室,见讲课桌上已被各种各样吃的东西堆满了——胡萝卜、大红萝卜、土豆、白菜、窝头、贴饼子,还有两只小口袋,比春天卖花籽儿的人那种小口袋大不了多少,装的是包谷渣子和高粱米。
王小松随后走进教室,腋下夹着四分之一块豆饼,肩扛着半袋子什么东西。当然是比课桌上装包谷渣子和高粱米的口袋大得多的口袋。男女同学立刻接下他带来的东西,七嘴八舌赞叹不已。“嚯,王小松,你可真没少带哇!”“别看王小松平时跟老师不亲不近的,关键时刻,对老师可真够意思!”“哎,王小松,你爸爸妈妈舍得你给老师带这么多东西呀?你是偷着带的吧?”
王小松摘下棉帽子,放下书包,一蹦,坐在一张课桌上,悠荡着双腿“我爸爸妈妈才不小气呢!他们说,你能给老师带多少,就带多少!可是再多带,我也带不了啦!”
他满头冒着热气,头发都被汗濡湿了。一张圆脸,热得湿津津红扑扑的。
接着走进教室的同学,没有一个不带东西来的。每一个同学将带来的东西放在老师的讲课桌上时,表情都异常的虔诚,异常地庄重。我们这些三年级的小学生们,仿佛是在教室里举行什么神圣的仪式一般。
围着王小松扛来的口袋观看的同学们发问“王小松,你带来的是什么呀?”“是喂猪的糠吗?我家以前养过猪,准是!”“我能给咱老师带糠吗?我能给咱老师带喂猪的东西吗?什么糠有这么细法儿?啊?这是两掺的混合面,就是芥麦面和地瓜面掺混在一起的面,蒸出干粮又筋道儿又甜丝丝的!你们都没吃过吧?”大家肃然起敬地望着他,默默摇头。仿佛他在大家心目之中,顿时非凡起来了。
王小松矜持地说“其实我也没吃过用这种面蒸出的干粮。前天有人才送来,我妈还没蒸过哪!等哪天我妈蒸了,我带几个来分给你们大家吃!”
同学们你看看我,我瞧瞧你,都显得有几分受宠若惊。都说王小松你真好!女同学的情感表达得尤其率真。
连班长也讷讷地说“王小松,上次分座的时候,我不愿跟你同座,你……你可别记恨我呀!其实,我不是嫌你别的,不过,就是嫌你总吃大蒜,嘴里常常呼出一股大蒜味儿……现在我愿意跟你同座啦!下学期还要重新调座呢,只要你还愿意,照样吃蒜我也不在乎……”
我孤独地坐在我的座位上,望着大家,听着大家对王小松表示好感的话,内心里对他嫉妒极了。我暗暗祈祷,谁也别注意到我,千万别有谁问我给老师带来的是什么。
不料王小松一回头,看见我,大声说“嗨,你路上低着头走得那么快干什么呀?我叫你,想让你帮我扛一会儿口袋,你都没听见。你给老师带什么啦?……”
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全投射到我身上,期待着我对王小松的话予以回答。
我本打算装聋作哑,什么也不回答,企图蒙混过关。口中却不由自主地说了两个字——“鸡蛋”。仿佛不是我自己回答的,是冥冥之中另外一个人替我回答的。尽管声音很小很小,小得似乎只有我一个人才能听见,王小松还是做出了对我顿时刮目相看的由衷的惊喜神情。
“你对咱们老师够情分!老师没白教你三年!咱俩更是好朋友了……”他学大人们互相表示知心和友好的样子,一只手往我肩上重重地一拍,扭转头对同学们说“你们猜他给咱们老师带的什么?保证你们谁也猜不到!他带的是——鸡蛋!”同学们呼啦一下都向我围过来。
“几个?几个?……”
“快拿出来给大家看看呀!”
不待我再开口,我的脸蛋立刻被亲了好几下。我闹不清究竟是哪几个女同学亲了我,只觉得耳烧目眩,座位开始打转,只希望地上立刻裂开一道缝,使我能够一头钻入地下,摆脱围住我的同学们……
“哎呀,他今天怎么了?傻傻呆呆的!都快打上课铃啦,把鸡蛋拿出来呀!”
“被……被马吃了……”
“什……么?!”
“被马吃了!拉泔水车的马!”
“你的意思也就是说,你什么都没给咱们老师带来?!”
“带了!五个鸡蛋!我不是告诉你们被马吃了吗?你们都聋啦?”“你撒谎!你是不是撒谎?!”第一个不信的是王小松。他认为自己被耍弄了。像一头牛犊子似的气呼呼地对我瞪起了眼睛。“我没撒谎!连包鸡蛋的手绢都被马吃了!信不信随你们的便!……”“你们看他脸红的!撒谎的人想不脸红也办不到!”“他可耻!他欺骗我们……”忽然,大家全不笑了。一双双被惹怒的眼睛瞪着我。如同一群小鸡瞪着一条佯死不动的毛虫。今天这一件事,对每一个同学太虔诚太神圣了。每一个同学,包括那些平时经常受到老师批评的同学,都是满怀着对老师的深切的体恤和由衷的敬爱参与的。他们怎么能容忍有一个同学既耍弄了他们全体,又亵渎了这件事本身呢?
不知哪个同学发了一声喊“揍他!”刹那间他们扑向我,不由分说,一齐揍我。我双手抱头没处躲没处藏,只有老老实实挨揍的份儿。王小松喊“行了行了,反正也罚了他了!现在听他讲讲,拉泔水车的马怎么就能把他带给老师的鸡蛋吃了!”我早已泪流满面。我不想进行解释。我一句话也不想说。我甘认倒霉。幸而上课铃响了,真正替我解了围。同学们纷纷归座后,走入教室的,是昨天将我们老师背到教员室的男老师。他走到黑板前,望着课桌上的东西,久久地望着,似乎昨夜睡落了枕,难以抬起头来。又似乎教室里空荡荡的,根本不存在我们这些学生。
同学们面面相觑,全都显出不安的样子。怕这位给我们临时代课的老师生气。因为讲课桌上没有他放课本的地方了。粉笔盒也不知被哪个同学放到了窗台上。班长在一些同学的目光的鼓励之下,犹犹豫豫站起,喊了一声——“起立!”全体同学齐刷刷地随声站起。他,代课的男老师,仍望着桌上的东西,仍未抬头。“敬礼!”同学们齐刷刷地向他行低头礼。他还是未抬头。班长惶惑了,转脸看看右侧的同学们,又转脸看看左侧的同学们,不知所措,迟迟地没有接着喊一声“坐下”……同学们也都惶惑了,不知道究竟应该用目光鼓励她喊,还是应该用目光制止她千万别喊……代课老师突然低着头快步离开了教室。同学们就那么惶惑地站立着。教室里静极了。我们听到一个男人竭力压抑住的哭泣,隔着教室的门低低地传了进来……
同学们更加惶惑了。以为代课的老师,他家里也住了从农村逃荒的亲人,他也得每天节省下口粮养活他们。果然如此的话,我看出每个同学心里都在想,明天也愿意为他再带来这许多能吃的东西。他也是一位老师啊!而且,通过昨天的接近,他给我们留下了亲切和蔼的印象……
终于,他第二次走入了教室。他的双眼哭红了。他到底抬头望着我们了。他语无伦次地说“同学们,对不起,我不应该让大家站这么久……刚才,我什么也没听见,请大家原谅我……我……大家快坐下吧!坐下吧!你们坐呀……”大家这才先先后后地坐了下去。他默默地扫视着我们。当他的目光扫视到我,停止在我脸上。
“那位同学,你怎么了?”
他指着我问。
我刚欲站起,他立刻又说“别站别站。你刚刚哭过一通是不是?”
同学们纷纷转身或扭头,都将目光投射到我身上。
我急忙摇头否认“不,我没哭过。我……我迷眼睛了!……”
“哦,是这样……”
他的目光这才移向其他同学。
“你叫王小松对不对?”
“对……”
同学们的目光又投射到王小松身上,奇怪代课老师他何以会知道王小松的名字。
“老师,我错了。昨天我不该在课堂上吃豆饼,更不该……等我们老师能给我们上课了,我一定会当面向她承认错误的……”
王小松在座位上窘迫地扭动着身体,说着说着快哭了。他给我们的老师带来的东西最多,肯定有一种希望弥补罪过的心理。尽管昨天代课老师已经告诉我们,班主任老师她并不是被气昏的,而是饿昏的。王小松却仍觉得自己是一个直接的肇事者。
“王小松,昨天,我把你那块豆饼,给了你们老师之后,她……微笑了。她……还说,我教的学生们就是好。我对他们有感情,他们对我也有感情。她猜到了你们今天一定会给她带来许多吃的东西……她嘱咐我让我转告大家,大家的心意,她是领受了。但是……东西……她却不忍收。她说你们是孩子,正在长身体的发育时期,是我们国家未来的接班人,她不能……你们明白了吗?……”
大家好像明白了许多,许多许多。也好像没明白,一点儿也没明白他的话。
“同学们,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的班主任老师了。我发誓,一定像她一样,认认真真地教你们。和你们一起,保持我们这个班级先进班的荣誉……”
同学们全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仿佛他正在给我们讲一个动人的故事,而我们也是这个故事之中的人物。
班长怯怯地问“老师,那……那我们李老师……从此就……再也不教我们了吗?”
“是的。”
我们不明白。
我们的眼睛都在向他问为什么。
有几个过分敏感的女同学开始哭了。她们也不甚明白他为什么要那样说。她们哭泣只是由于被他说话的语调和表情所感动。他的语调像一位大演员在舞台上面对空无一人的剧场低声倾诉内心独白,并且完完全全地进入了角色,忘记了自己更是舞台之下的一个人。总之他的语调有一种魅力,一种不是后天训练而得益于发挥的魅力。似乎是先天的,与生俱有的。与其说那是一种语言魅力,毋宁说更是一种心灵魅力,使你丝毫也不怀疑。如果所说的确是他从内心里想说的话,说出来便是诗,谱了曲便成歌。那一时刻他脸上的表情被和高尚所凝固,使他的脸看上去又仁慈又圣洁,目光中充满了对我们以及一切人的爱,眼里焕发着某种悲悯的源自于精神的光彩。他的脸,一张“亚瑟”式的脸,和他整个人,笔直地站在我们面前,站立在讲台之上,宛如一尊雕像,刚刚扯落布罩,一下子呈现于我们眼前并使我们心目惊异。
王小松在课本的背面写了两个字,竖起课本给同学们瞧。
我瞧见那两个字是——“亚瑟”。
不久前学校组织看场电影《牛虻》。女同学们曾在背地里评议哪个男同学最像年轻时期的亚瑟。而男同学们也曾背地里评议过哪个女同学像小琼玛。我相信每个同学都由他而联想到了《牛虻》这部电影。当然,大家只会从心里觉得他太像亚瑟。绝不会有一个同学认为他也多少有点儿像“牛虻”。即使他脸上有一道同样的伤疤贴上胡子头戴牛仔帽,肯定还是绝不会那么认为。因为他的脸看上去着实年轻。只不过由于老师的特殊身份才使我们理所当然地无一例外地将他归属为大人……
尽管我们理性上十分乐于接受这位新的班主任老师,但是我们的心里更眷恋我们的李老师。那位三十二三岁的,从我们入学那一天起就开始教我们的,几乎批评过我们每个同学也几乎表扬过我们每个同学的,周末最后一堂课经常给我们讲安徒生童话的,在郊游活动中和我们一块儿捉迷藏的,咯咯笑起来时笑声活泼如小女孩并且清脆悦耳富有感染力的李老师。我们爱她。那一时刻我们每个学生都了解到原来我们竟是多么爱她!不管以什么理由和什么名义,如果迫使我们接受这样一个现实——从此我们的李老师将不再属于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我们将会憎恨这一现实并诅咒这一现实。小学生换班主任,如同小孩子换阿姨换妈妈。如果教他们的是一位以母亲般的温暖以大姐姐般的亲情爱他们并被他们所爱的好老师……突然地,有一个男生叫喊起来——“不行!”老师的仿佛娓娓倾诉般的自言自语般的话被打断了。他怔了片刻,脸上渐渐显出愕异的样子,缓缓地开口问道“谁说的?谁说不行?”
他的目光又一次在我们脸上扫视过来扫视过去,企图通过表情判断寻找出那个喊叫起来的同学。但是他并没有生气,脸上也无愠色,只是显出愕异的样子而已。仿佛他听到的不是“不行”,而是“不懂”。仿佛他一定要使某个“不懂”的学生懂什么似的。仿佛这一点是他身为老师不做到则心不安的职责。
“不行!”——又一个男同学叫喊起来。“不行!”——许多女同学也叫喊起来。“不行!”……全班同学都一阵阵叫喊起来。他迈下了讲台,在课桌的行距之间走来走去,举着双手做往下按什么似的手势,似乎如此这般就能够将大家的叫喊声按下去。“同学们,我不明白……什么不行?究竟什么使你们认为不行啊?……”在一阵高过一阵的叫喊声中,他显得十分困惑,有几分不知所措的样子。“一——二——我们还要李老师!”一个女同学这样喊叫。“我们还要李老师!”“我们还要……”全班同学都开始这样喊叫。一边喊叫,一边都用双手拍桌子,双脚跺地。“李老师死了!”他突然也喊叫起来。他的脸由于尴尬由于冲动而涨得通红。同学们的喊声戛然而止。
教室又恢复了那种异乎寻常的肃静。
一片暖气漏水的滴答声清晰可闻。
每一双眼睛都默默地瞪着他。目光中刚才那种被他的话他的语调他的表情所感动的成分荡然无存。咄咄闪烁着的是某种敌意,如同瞪着一个杀人犯。而我们的李老师正是被他杀死的。
“同学们,请大家原谅,我不该说……可的确是我说的那样……你们的李老师她死于野菜中毒……我知道你们一向是多么尊敬她,多么喜爱她……我不愿对你们明确地说出这一个事实……我以为你们已经懂了我刚才的话,而你们却没有懂。你们的李老师,她……临死的时候,念念不忘的是由哪位老师来教你们,当你们的班主任……她也是那么爱你们……这些她教过了三年的学生。我……我还在实习阶段,我还不是一位正式的老师……我还没有资格……因为你们的李老师,对你们的一片爱心感动了我……”
几个女同学忽然都往桌上一趴……
尽管谁也没听到哭声,但谁都知道她们哭了……
“同学们,我知道你们心里都很难过……我也是……”
他回到讲台上。他的语调恢复了平静,那是一种又平静又庄重的语调。他的表情同时也又变得仁慈而高尚。
“我求大家,不要继续喊叫了,影响别的班上课,我会挨批评的。也许我就当不成大家的班主任了!难道你们真的那么不喜欢我这位老师,那么不能接受我吗?!……”
没有一个同学开口说话,哪怕是说一句稍微使他感到欣慰一点儿的话。那一时刻大家仿佛都变成了哑巴,而且变成了聋子,一个个又聋又哑了。
这一事实对我们幼小的心灵的冲击力是那么巨大!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就会说死便死了呢?昨天她还站在讲台上。前天她还批改过我们的作业。大前天,也就是周末,最后一堂课,她还照例给我们讲安徒生童话。讲的是《海的女儿》。大大前天……
我敢肯定全班同学当时的心理状态和我一样……
“同学们,要哭,你们就哭吧!你们的李老师值得你们这样怀念她。不过,不要哭出声儿来……不要……影响别的班上课……”
没有同学再往桌上趴。
大家都端端正正地坐着,默默地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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