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濂看了他一会儿,想说些什么,却又舍不得打破这难得的静谧,便无声地递给他一杯茶水。
然而隔壁的谈话声却逐渐大了起来,李濂因着之前也让温乔多盯着些举子,想看能不能从其间找出几个可用之才。便侧耳听了几句,但这一听他心里便咯噔一声。旁边的那几个士子,竟然已经谈论起他大军围城、陈昭不肯应战——这些绝对不是他们可以在此地议论的事。
“我出去一下。” 李濂此刻简直想走到这些人面前,对他们说,你们难道就没听过有个词叫做隔墙有耳吗?何况这隔断薄得连墙也算不上。
“回来,你怕什么?”对面的陈昭显然也听到了,他转过头放下杯子,双手搭在大腿上,坐得端端正正。一副我就是要听墙脚的样子。“真要说起来,他们也只会赞你英明神武,绝不敢提篡位二字。”至于他自己,一个怯懦无能的名声肯定是逃不掉了。
——我怕的是他们说你、再被你听到了好嘛!李濂心里着急,两个时辰之前他哄得眼前人将心中那百结的愁肠解开一二,只几句话的功夫就要这群人搞到前功尽弃。
他只能寄希望于那些人中有一个能反应过来,打断他们这肆意的言论,哪怕是压低些声音也可。
然而事与愿违,从旁边传来的声音愈加清晰了起来。
“你们听说了吗?除夕宴请百官之时,主上令他当众献乐,就像伶人乐伎那样给众人,他都答应了。”
“这都能忍?”
“要不说那位厉害呢。换了我肯定忍不下来这口气,还不如一头撞死干脆,至少存了气节。”
“那位要是有一头撞死的胆量,也就不会大军一围城时,连战都不敢战就投降了。”
“张兄说得对。主上仁厚,不仅封了他国公之位,还时常有所赏赐。他竟都安然接受,还上表谢恩赏!此等行径,将祖先至于何处?”
“当真是……全无心肝!”
宫闱间发生的事,才过了不到一个月,便能任由人们在外议论。要再长些时候,怕是连酒楼里的说书先生都能说上一段了!李濂越听心越凉。但他也知道,普天之下传得最快的便是这种流言。人们乐于见天之骄子跌落凡尘、被污泥沾染,即便他们自己连一丁点也比不上那人。
陈昭闭着眼睛跪坐在席子上,李濂见他这副模样实在放心不下,便走到他身旁,轻声对他说:“我出去一下,你在这里等我回来。”说完后他等了一会儿,没听见拒绝的话,又对守在隔间外的侍卫嘱咐了几句。做完这些后,他转身走到隔壁,不顾守在门口的家仆阻拦,撩开门帘径直走了进去。
里面围坐的几个人见到有生人入内,面面相觑,想要喊人将他赶出去。李濂先一步开口长揖道:“在下方才在隔壁,不慎听到几位兄台议论,言谈之间尚有不解之处,因此不请自来,想与诸位探讨一二。”
他将姿态放低,举止恭敬也让人挑不出错,坐在主位的年轻人显然人情练达,知道此地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地方,而李濂的打扮看上去也恰像个应试的举子,便好脾气地没有叫人把他扔出去,反倒带着笑问他:“不知这位郎君该如何称呼?”
李濂一拱手道:“在下清河人士,萍水相逢,不必通姓名。”他只说籍贯却不言自己名姓,在座中人看来是极为失礼的做法。
坐在上首之人听了他的话后面色一僵,但很快就恢复如常,指着空出来的座位对李濂道:“公子请坐。在下张钰,京兆万年人。”
他一落座,就听到张钰便问他:“不知公子有何见教。”
张钰的言语态度十分谦逊,再配上一脸诚挚的笑意,与李濂方才的狂傲无礼相比,倒是让陪坐的人颇感诧异。张钰出身不凡,一家之中父祖叔伯俱有令名,听闻今上还欲延请张钰的祖父为太子太师,张钰自己也素有神童之名,年纪轻轻便在学子中崭露头角。
平日里张钰总是带着几分傲气的,即便对人礼遇有加,也总让人觉得有几分疏离,哪里会像是今天这样当众被人下了面子还不声不响地接着与人交谈。同伴还以为张钰是因临近考试便敛了性子,为着学问低声下气到这种地步。
李濂没打算跟他们耗时间,一开口便直奔主题:“秦国公不战是不忍京城遭兵家之祸,降则为遇明主可托天下,主上封赏乃是投桃报李,诸位‘全无心肝’之言,是要品评陛下亲封的秦公,还是欲讽行封赏的陛下?”
张钰脸色变了又变,他提前知晓在楼中有贵人耳目,这才肯让李濂落座。谁承想这人一落座先说上这么一段诛心之言,若是被贵人听到了,误会他不尊主上可当如何。
可李濂却不给他开口的机会,紧接着又说:“秦公初登极便敢手刃奸臣、收拾河山,与怯懦无能几字怎么也沾不上边。”说完后他站起身,也不顾身后有人阻拦,径直往外走去——倒是与来时别无二致——临出门的时候,还不忘回头扫视一圈在座的人,那眼神仿佛在说,尔等竟也敢发此议论。
张钰心中气愤的同时又觉得好笑,怎么会有人大张旗鼓地进来只为前朝亡国之君辩驳?难道这人是前朝宗室不成?但前朝宗室谁不是战战兢兢惶恐度日,怎么敢这样明目张胆地说出这些话来。
周围众人也不知这唱得是哪一出,左右对视了一番,倒是谁也不敢出声了。还是张钰低声道:“今日楼中有贵人在,都谨言慎行,不该说的话别再多说一句。”
“贵人?总不能是……”有人小心翼翼地他朝着门口的方向使了个眼色,想着方才那人最后一眼的气势,说是贵人也不是有人相信。
哪有这样行动诡异的贵人,张钰摇头否认,却不肯对那位贵人的身份再多说一字。
张钰口中的贵人此刻正端坐于茶楼正中。听下人讲完他们这一出闹剧,温乔倒是对这个敢维护陈昭的人起了几分兴致,问小厮:“他有报自己的身份吗?”
小厮想了一下,答道:“他只说自己是清河郡人,并未报名姓。”那人来得快去得也快,他甚至只看到一个背影匆匆而过,未看清正脸。
温乔心中存了几分疑惑,却并未细想,只是冲着小厮吩咐:“等下带他来见我。”哪怕不是来应试的举子,敢这样说话,他见一见也是无妨的。
待小厮退下后,温乔又转过头对屋中另一人打趣道:“清河郡人,倒与你是同乡。”
这人便是刚被召入京不久的赵诺,还未正式封赏授官便先被温乔拉着来考校士子,足以见宰相对他的重视。只是赵诺自从进来后一直兴致缺缺,一副心中藏了事的样子。听温乔与自己说了话,才猛地回过神来,答道:“温相抬举下官了。”
赵诺冲着温乔一揖,又皱了皱眉道:“那人倒是胆子大,主上撤郡置州,现如今只有清州、哪还有清河郡?”
“死脑筋。”温乔斜觑了他一眼,撤郡置州才多久,纵使官府公文布告发了下去,大多数人的习惯也一时难改,“你今日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下官无事,”赵诺敷衍道,“许是久居乡里,一下子被京中繁华迷了眼。”
温乔并不信他这托词,却也没有多问,只顺着他的话接下去:“现在算什么?再往前十几年,街上行人都比如今多上几倍,那时候的京城才是繁华。”
小厮的声音透过帷帐传进来:“郎君,人带到了。”
温乔冲赵诺抛去一个眼神,示意他将心思收一收,千万别在外人面前露怯。才对外面说:“让他进来吧。”
“是修懿呀,”人还没进来,声音却先传入这两人耳中。听见熟悉的嗓音,温乔难免在心底抱怨了一句,他早该想到,如今敢在大庭广众之下维护陈昭的人,除李濂外不该再他想,还有一个随了母亲封地的清河郡。
屋内两人不敢坐着,赶忙站起来恭迎圣驾。
“坐吧,”李濂一进来便制止了二人行礼的动作,一转头冲赵诺道,“哟,明其也在?我倒是好久没见过你了。”
赵诺下意识地反驳道:“臣前些日子才入宫觐见过陛下。”一出口才惊觉面前这人已经登极,自己不该口无遮拦。
“那也有好几天了,”李濂冲他眨眨眼,调笑道,“这不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嘛。”
他们两人与李濂相熟,自然知道李濂在私下里一向是没个正经,对他这模样也见怪不怪了。温乔便问道:“陛下怎么与举子们争论起来了?”
方才小厮请他过去一叙时,并未说清缘由。他还以为是温乔见到宫中禁卫,猜到他也在这里,却没想到自己的一番言论竟被人听了去。李濂一耸肩,想着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说:“我费了好大功夫好不容易才把人哄得开心一些,让他与我一同上街,又碰见有人乱说话,被他听见了。一下子前功尽弃,我可不得替他说几句话。也没争论,我说完就走了。”
“秦公?”温乔试探地一问。
李濂点头,答得理所当然:“那不然还能有谁?”
温乔被他这反问噎了一下,斟酌着说道:“陛下意重秦公,都带着秦公到东市了,臣竟还以为他一直被陛下拘禁。”他怎么不知道李濂和陈昭关系好到这份上了呢?哄人开心还前功尽弃?他身为宰相,竟连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之前只是没明说而已,既然都从宫中放出来了,再禁足也说不过去。”李濂挑眉,说,“我是与陈陈昭关系密切一事,你不应当不知道啊,陛下你问明其,他肯定都清楚。”说完他还不忘向着赵诺一扬下巴。
温乔也转头看向赵诺,赵诺被两道视线盯着,微不可查地点头,答道:“臣是知道陛下与秦公,嗯,私交甚笃。陛下之前提过的。”赵诺心里却在说,帝相两人对谈,把他一个小卒插在中间是当靶子么?还是一人照着一面射,两人一起来就把他扎个对穿。
李濂对温乔眨了眨眼,像是在炫耀看自己说得没错吧。温乔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他是知道昔日李濂与陈昭关系不错,可如今是什么光景?他甚至想对李濂说,您也知道那是私交,私之一字,又如何能国事相比。您还记不记得您与陈昭都是什么样的身份?然而这些话不该在这种地方讲出来,温乔也只好先按下,等来日入宫再进言。
李濂趁着他沉默的这一小会儿,转而问赵诺:“明其今日怎么样,看出点什么东西来没有?”
赵诺低着头答道:“能看出一些,但大多还是不懂。”
“能看出点门道就行。”李濂站起身,仿若一个慈祥的长辈,拍着赵诺的肩膀对他说,“你就安心跟着修懿好好学,实在不明白的地方就问他。”
他应了一声,转头发现温乔也已从座位上起身,躬身对李濂道:“臣送陛下。”
赵诺也连忙跟着站起来,却被李濂按住。
“不必,”李濂摇头拒绝,还不忘调侃道,“卿是宰辅坐镇,哪有轻易出来的道理?”
温乔明白李濂这是不想让他人看出自己的身份,便回到自己的垫子上。只是李濂虽然说了不用送,他也不敢在君王站着的时候任自己端坐,便长跪以示谦卑。直到李濂出了门,才跪坐回去。
赵诺等着李濂不见了身影,才凑近温乔,小声说道:“下官斗胆,冒昧一问,下官的封赏职位可已定下?”
温乔斜觑他一眼,官职调动乃机要大事,若是换了个人贸然来问,定是要被他打出去的。但对着赵明其,他并未多加思索便说:“是定下来了。你问这个做什么?我还能让你吃亏不成?”
……这话听得怎么听得这么别扭?赵诺暗自腹诽,李濂与温乔两人入京之后怎么突然变得老成持重起来?他与这两个人也没差辈分啊,怎么今天从这二人嘴里说出来的话,一个赛一个的慈祥。
想归降,赵诺还是咬咬牙说道:“下官有心仪之处,还望温相能通融一二。”
“哦?”温乔起了兴致。凭赵明其这句话就可以被盖上一个贿赂上官的帽子,但赵明其也不是拎不清轻重的人,何况就以赵明其的家底,还拿不出重金来行贿的。他便问道,“想去哪里?”
“下官想入尚书六部,或外放州县做一亲民官。”赵诺对他行了大礼。
直接临民之官被称为亲民官,这类官职位卑事杂,且远离庙堂消息滞后,实在不是上佳之选。温乔心一沉,他原本为赵诺安排的是中书省主书,在中书省可以常随天子左右,是个历练的好地方。虽然品阶不算高,但只要他在朝中,总能保赵诺步步高升,可若是赵诺外放,他再有心偏袒也是鞭长莫及。
“谁人不想仕途坦荡,一路中书门下、入政事堂加平章事,你却还要外放?”他早已为赵诺铺好一条康庄大道,结果赵诺非要往那崎岖小路上拐,他如何能不气。
赵诺想也没想地说道:“只有酸腐文人才这样想。”
温乔冷哼一声:“那我便是你口中的酸腐文人!”
“下官失言。”赵诺眼皮一跳,忙不迭地解释,“下官口无遮拦,绝无不敬温相公之意。”
温乔听后只看他一眼,便移开了目光。任凭赵诺说再多讨好的话也不肯开口,只在赵诺终于停下喝口茶的时候,才慢悠悠地说了一句:“说累了?”
赵诺心道一声不好,还想再说些什么,就听温乔说道:“我管不了你。明**进宫,自己与陛下解释去。”
李濂再回去的时候,陈昭正一动不动地闭目端坐。
他想说些什么让陈昭回神,但这时候最没资格说话的人就是他,只好在陈昭身旁坐下。陈昭听见了动静,却是抬也没抬一下眼皮,始终闭着双眼跪坐在席子上,像是对外界诸事皆已不在意。
陈昭不知道自己听了多久,也不知道旁边是何时再无声音传来的。中途李濂似乎出去过一次,在隔壁说了些什么。他再回来后,就一直坐在自己身旁不发一言。
直到天色渐暗,闭市的鼓声响起,李濂才劝他起身。
他木然地站了起来,跪坐太久,腿不免有些麻,李濂见他步态不稳,急忙伸手扶住他。他却猛地甩动手臂,想要甩掉李濂的扶持。
李濂见他挣扎太猛,索性一转身,走到他面前顺势将人抱住。
陈昭身子先是一僵,而后拼命挣扎起来,他此刻万分不愿接受这个拥抱,只想挣脱李濂的双臂,却换来更紧的束缚,紧到两人的身子之间再容不下一点儿缝隙。
靠在李濂的怀中,他的反抗渐渐减弱。过了不知多久,他终于平静下来,任自己的头颈搭在李濂的肩膀上。
李濂见他不再挣扎后,便松开了手臂,想扶着他向前走。他则一下子拽住李濂,又主动抱住了他。
四下寂静,一时间陈昭甚至能听到两人的心跳声。
他抱得很紧,甚至能感受到李濂宽阔紧实的胸膛,如同墙壁一样横亘在自己前面,替自己遮挡风雨。
李濂的双手在他背上轻拍几下,以示安抚。许久陈昭才松开双臂,任凭李濂牵着他的手,登上在楼下等候已久的马车。
马车缓缓地向宫内驶去,陈昭静默地坐于其中,不置一词。李濂与他比肩而坐,把手放在他的背上,放了一路。
纵使隔着厚重的衣料,陈昭也能感觉到从掌心传来的热度。他弯下腰,想把自己蜷缩起来。整件事如此荒诞,他一心想护的子民用言语辱骂他,反倒是罪魁祸首来安抚他。陈昭想笑,可怎么也笑不出来,他把脸埋在双掌之中,不知为什么,没一会儿手便被水浸湿了。
相识多年,李濂还是第一次看见陈昭哭,并不猛烈,只是低低地抽噎,除了肩背一高一低地耸动,再没有其他动作。可李濂这样看着他,竟觉得自己心口一疼,右手规律地轻拍着他的背。
过了一会儿,陈昭还没有停下的意思,李濂一伸手,直接将人揽入臂弯中。
陈昭这次不再推拒,甚至转了个身,将自己的头抵在李濂肩颈处,眼睛也正好埋在李濂肩窝的位置。他像是忘了世事,不再记得自己正依靠的这个人,就是一切的罪魁祸首。仿佛这样,他就可以心安理得的接受李濂带给他的温暖。
可是他的软弱若不展露在李濂面前,又能与谁看呢?从很久以前开始,他所有的喜怒悲欢,便只有一个人会听了。
过了许久,他才停止抽噎,听见李濂小心翼翼地开口解释:“我实非有意。”
“我知道。”陈昭轻声说道,“我倒宁愿是你安排的。”这样也总比从京中普通百姓口中听到要好。
“他们说得没错。若是要战,十六卫禁军还剩几万人,尚可一战。若是要守,长安城高墙厚,坚壁清野至少可守一年。”陈昭十分平静,就像是在说与己身完全无关的话,“可战可守,而我既未死战,也未死守,反倒大开宫门束手就擒,确实是辱祖宗而负忠良。”
可他自认至少是不愧于城中百姓的。
是想以己身荣辱换万民安宁又如何?有谁会去管?他们看见了自己不肯一战,便认准了自己贪生怕死!
后世史书可以这样说,朝中众臣可以这样说,李濂也可以这样说,可唯独京中之人不该这样说。
毕竟不是圣贤,有代天下人受过的胸襟,他也不甘心,不甘心被京中百姓这样评说。
在这些人看来,难道自己拼死一战,以数万将士的性命换得多几个月的国祚就好了么!难道自己任京城被围、米粮断绝,城中死者相枕藉就好了么!难道自己在城破时不管不顾的自尽,将战火再引致国中剩下的几路州县就好了么!
他自嘲地一笑:“我做这些,图的是什么呀。”
李濂没说话,只是用力地握紧了他的手。
“要是哪天,你用不着我这条命了,就给我一杯鸩酒吧。”陈昭抬起头,刚流过泪的双眼还有些发红,惹人怜惜,但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却一点也不见柔弱,“天子自有死法,兵刃不得加身。”
李濂盯着着对面人眼眸中映出的自己,略一失神,而后缓缓点头,吐出一个字:“好。”
“还没到吗?”陈昭有些疑惑,马车行进的时间不短,按理说早该到了,怎么还未停下。
“到了,下来吧。”他们到了有一段时间,可李濂怕突然停下打扰到陈昭,便让马车一直围着外墙绕圈子。
到了设宴的甘露殿,陈昭入座后便拿起摆在桌上的酒,只饮了一口便面带嫌弃地推开:“说好的玉山酿呢?这酒怎么淡得和水一样。”
李濂对他说:“我怕太烈了你喝不来。你若想要,我这就去拿来给你。”
陈昭点头,说道:“拿一坛来吧。”
“没那么多,”李濂难得地拒绝道,“玉山酿难得,我这里总共也不够一坛。何况它实在太烈,常人两壶下去便醉得不省人事了。”
“舍不得?”
李濂暗叹了一口气,小心地安抚陈昭:“怎么会?这就拿来给你。”
内侍很快就将酒送来。陈昭把酒杯倒满,想要一饮而尽,却被呛地直咳嗽。
李濂劝他:“你别喝得这样急,容易醉。”
陈昭又倒了一杯酒给自己,看也不看李濂地说道:“我借酒浇愁,就是要醉。你做什么要管我?”
李濂看他一言不发,只一杯接着一杯不停地往自己口中灌酒,知他心中苦闷,却也不敢随便说话,只得起身向殿外走去。
到殿门处时,李濂又转头对他说道:“你就算要借酒浇愁也别一直这样喝,好歹吃点儿东西垫垫。”
“怎么就走了。”陈昭望着他的背影喃喃自语,“留我一个人喝酒能有什么意思?”
李濂随意地坐在殿外石阶上。头顶是一弯下弦月孤零零地挂在空中,月明星稀甚至看不到几颗星子,面前是空荡荡的广场,远处漆黑一片不见光亮,亦不闻蝉鸣,只有在巡逻的侍卫走过时,才能有一点儿声响。
忽然一阵北风吹过,虽不似冬日里那般如同刀割的刺骨,但对于穿着单薄春装的李濂来说却还是有些凉,他不免打了个冷战。
一回头,望见甘露殿里灯火通明,暖黄色的烛火从门窗中泄出,照亮这一方土地。透过灯光,他仿佛能看见殿中陈昭曾经伏案的身影。
之前的几年里,甘露殿也总是亮着这样的灯光,虽不足以同太阳一样破开整个黑夜,但总能给人以希望。
李濂是知道这些年里陈昭是怎么过来的,太极宫中从不闻丝竹管弦之声,也无筵席饮乐之事。陈昭勤于政务到了宵衣旰食披肝沥胆的地步,整个朝堂,或许只剩他一人是一心为了江山社稷。
大厦将倾独木难支,陈昭该是明白这个道理——然而明白了又能怎样,总不可能像自己之前所说的那样,不管不顾地纵情于声色犬马之中。要真做出这种事来,他也就不是陈昭了。李濂心想,虽说在外行军也不容易,可比起陈昭来,有人追随的自己却是好上太多。
这样的一个人,勤勉了这么些年,到头来还要担上骂名。
那些人又凭什么敢骂他! 春衫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