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乔则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明显是一副不太相信的样子,思量半天才说一句:“臣自然信主上。”他是信李濂也没什么理由给陈昭下毒,但这个时间未免也太巧了些。
李濂叹了一口气,双手掩面低下头,故作哀怨道:“修懿啊,你怎么能不信我呢。”
他立刻放下手头所有的事,也不管什么宫禁,叫上温乔急忙赶向陈昭所居的延英殿侍疾。连与他亲近的温乔都忍不住先怀疑他,旁人知道了,指不定会传成什么样呢。要是陈昭生病倒好说,若不是……这弑君的罪名,他可不愿替人担着。
延英殿内灯火通明,太医署中大半的御医聚集在此。陈昭背后垫着软靠,倚在床榻上,除却脸色有些苍白外,倒看不出有何不妥。
见此情形,李濂才松了一口气,行礼问安后,便向着御医询问病情。
没等到御医回答,陈昭却先开了口:“成王来此做何?”声音里中气不足,比起白日还沙哑了些。
李濂低着头,做出一副恭顺的姿态道:“臣听闻陛下圣体有恙,前来侍疾。”
陈昭嗯了一声,没再出声。不是不想出言反驳,只是他此刻已经虚弱到不愿多说一句无用的话,也只能由着李濂肆意动作了。
御医这才开口:“陛下脾胃不适,再加上风寒,一时发作的急了些。看上去可怖,但好好调理便是,没什么大碍。”
“脾胃不适?”李濂挑眉反问了一句,“不适到何种程度需急诏这么多的医官?”
御医们也不知道李濂这是个什么意思,有的在甚至猜度,莫不是李濂想借着这次生病顺便“假戏真做”。太医令柳城敏斟酌着开口:“陛下适才发作的急,臣等正准备艾灸,正好成王来了。这……”
这便是等着让李濂来拍板是不是要治了。陈昭只是胃痛,并非大病,就算是不管他,疼一会儿也就没事了。但是如今陈昭身份尴尬,若是李濂存了心想要折腾陈昭,他们尽心救治,反倒是费力不讨好。
李濂清楚这些人见风使舵的心思,冷笑一声,道:“还等什么?尽快救治,圣体要紧。”
趁着御医准备的时间,他问了陈昭身旁的内侍:“陛下这几日可有按时进膳?”
内侍看了一眼陈昭,又抬眼看了看李濂,似乎是在思考要不要对李濂说实话。李濂这样直接地问,可以称得上是“窥探天子”了,可宫中谁不知道,如今他眼前这人才是真正的掌权者。过了一会儿,内侍才小心翼翼地摇头道:“陛下用膳向来不规律的,这两天更是没吃什么东西。”
“怪不得,”李濂转身看向陈昭,轻哼一声,“病都是自己作出来的。”
艾灸需将艾草于穴位上灼烧,灼烧之时疼痛非常,却能起到温通气血、扶正祛邪的作用。李濂拿了张坐垫,走到陈昭床榻边坐下,示意太医令开始烧艾。
过程中陈昭死死咬住嘴唇,双手也在身侧紧握成拳,直到指节泛白也不肯出声呼痛。李濂见状,抓住了他的手。陈昭只看了李濂一眼,便松开自己的右手,改成握紧李濂的手腕。
李濂转而对柳城敏道:“陛下圣体尊贵,柳太医可先在臣身上试验,再施灸与陛下,以减陛下痛楚。”
柳城敏沉吟一下,还未来得及回答,就听见陈昭略有些沙哑的声音传来:“不必。”
李濂没再坚持,让柳城敏继续。
两炷香过后,艾灸终于结束。李濂轻甩手腕,低声道:“手劲还不小。”似是抱怨,可语气中却分明不带一丝不悦。
而后他又转向柳城敏问道,“陛下之前胃病犯了的时候,又是如何处置的?”
柳城敏愣了一下,道:“陛下此前从未因脾胃之症诏过御医。”
这话一出来,李濂就变了脸色。他想到之前内侍所说的那一句“向来不规律”,陈昭连着作了五年,怎么可能只今日才犯病?
他猛地转头,一旁的陈昭似乎恢复了些精力,拿起杯子往口中送去。
察觉到了李濂的目光,陈昭也只是不咸不淡地同他对视一眼,从表情中丝毫看不出正在受病痛折磨。李濂知道他一向能忍,可这人在五年里究竟是忍了多少病痛?
陈昭避开李濂的目光,转而看向一旁安静站着的温乔,对他招手:“温长史,且上前来,朕有话问你。”
温乔不愿与陈昭过多接触,因此从进门后就躲在那一群医官的周围。然而即使这样,他还是被陈昭注意到了。但帝王的吩咐不能不应,温乔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惹了帝王的眼,心下有些懊悔同李濂走这一遭了。
李濂自觉地退到一旁,看着柳城敏及一众医官商讨后开过方子,又问了些需要注意的事项,听起来到真像是对陈昭的病情上了心。
那边陈昭当然也没有为难温乔,只不过是问些在何处求学、如何入仕李濂帐下、于北境沙场上时如何智谋出千里之外这些问题。温乔一一应对,恭谨之下又不免猜测陈昭问这些的意图,总不能是真的不知道来向他求证吧。
陈昭又缓缓开口道:“朕还记得,当年温长史随父兄还在京城时,便被常相称赞有宰辅之能。那年温长史有十七岁没有?当真是少年俊彦。朕初即位时,也曾想过招揽温长史。”只可惜温乔早在他登基之前便投在李濂帐下,自然不可能应了他的征召。
不远处的医官们自然也听见了这番话,逐渐停下手中的动作,噤声不敢言语,生怕这两人中哪一个发怒,殃及他们这群池鱼。
而作为已经被殃及到的池鱼,温乔只来得及心道一句不好,便立刻叩首道:“陛下谬赞,臣自知驽钝,难堪大任。”
静默间,李濂不合时宜地笑了一声,替温乔解围:“修懿这是说的哪里话,你若不堪大任,岂不就是拐着弯地说我识人不清吗?”
他走回陈昭身旁,对着陈昭一揖道:“陛下恕罪,臣那里许多事都得靠着修懿去处理。还请陛下先准他告退,改日再来觐见。”
言罢他冲着温乔使了一个眼色,温乔便起身退到一旁。
这个理由当真是不错,陈昭在心底冷笑,天子不得闻朝政,成王手下长史却公务繁杂。可他心中再不忿,也只得应允。又对着众人道:“朕乏了,柳太医留下,其他人都下去吧。”
除却守在屏风外的柳城敏,众人如蒙大赦,鱼贯而出。陈昭不喜欢人近身,此刻就连侍奉的宫人也退了出去。
然而李濂脚下没有丝毫动作,依旧站立在陈昭榻前。
陈昭语气不善地问道:“成王还留在这里做甚?”还不快走?
李濂答得却轻巧:“臣为陛下守夜,陛下安心睡即可。”说完,他将屋中灯烛一一熄灭。
你在这里守着,朕才没办法睡得安心,陈昭虽是这样想,但也没将人赶出去。莫说李濂只是在这里守夜,即便是心血来潮想要提前宿在天子住处,他也没有丝毫手段来阻止。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过如是。
陈昭到底是病了,精力不济没用多久便沉沉睡去。但到了三更之时,他突然开始咳嗽,声势猛烈,像是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样。
宫灯复又亮起,柳城敏立刻遣人去煎药,李濂则飞快地扶着陈昭坐起来,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拍着他的背,轻声说:“起来喝口水。”
陈昭伸手接过杯子,里面的茶水不冷不热刚刚好。他一口饮尽,然后小口小口地咽下去。借着烛火,意识不甚清明的他看见李濂弯腰扶在自己身后,另一只手中还握着杯子,只待自己饮尽后便接着递过来。
他一时没能分清现实与梦境,下意识将李濂当做了可以倾诉的人,冲着李濂闷声道:“疼。”实际上痛楚并没有多难忍受。
李濂想当然的以为他是脾胃又疼了起来,把杯子放在床头的柜子上,右手轻轻按上陈昭的上腹,问他:“这里?”
陈昭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似是难忍痛楚,又呻吟了一声,道:“四肢疼,用不上劲。”说完,他将自己蜷缩成一团,想缩到被子里。
李濂见状,替他把被子拉至肩膀处,紧紧地将人裹了起来。
他揉捏着上臂陈昭的上臂,想要替他缓解一二。然而动作之间,他感到陈昭的衣料之下的热度不大对劲,便探向陈昭的额头,一摸果然是滚烫的。
李濂皱了皱眉,停下手中动作,道:“竟烧得这样厉害,我去叫柳城敏进来。”
“我没事。”陈昭话还没说完便又开始咳嗽。李濂没办法,只得转身看着陈昭又喝了许多清水,才向外走去。
陈昭从被子中伸出一只手拉住李濂,道:“我真没事。你别出去,外面冷。”
这话听得李濂一怔,他心想柳城敏就在外面候着呢,自己又不出门,外面再冷与他又有何关系?可是手腕被人拽住,他也不好意思强行挣脱。只得冲着屏风唤道:“柳太医。”
柳城敏片刻不敢耽搁,几乎是话音刚落就出现在了陈昭身前。这一声也将陈昭从往昔拽回了现实,他记起了自己现下的处境,同时松开了李濂的手腕。他想对李濂解释,自己方才只是一时糊涂,但不知该如何开口,而且此时说什么都像是画蛇添足,索性闭口不言。
李濂恍若未觉,对着柳城敏道:“陛下又出了风寒的症状,而且开始发热了。”
一番望闻问切后,柳城敏提笔写下方子,拿出去嘱咐人煎了。并唤守在门外的内侍提进来一盆冰水。此时天寒地冻,冰水好寻,可药还得等些时候才能煎好。
内侍清楚陈昭的性子,不到万不得已不肯让旁人近身,于是他将水放下便退了出去。李濂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嘴上抱怨道,“你这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么?”手上却拿起布巾沾了凉水就开始给陈昭擦拭身子。
“我自己可以。”陈昭连忙开口,让出身显贵的李濂这样伺候自己,绝对称得上是对他折辱了,谁知道昨晚之后李濂会怎么报复回来。他虽是不愿给逆臣好脸色,可也不想在这种时候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算了吧,”李濂手下动作不停,“你还病着呢。”他倒是没觉得自己这样行事有什么不妥,此刻他身子康健,照顾一下娇弱的病患是应该的。何况在许多年前,他也不是没这么做过。
擦拭完一遍后,药也被煎好送了过来。李濂一边蹲在火盆旁边烤自己被冻到麻木的双手,一边对着陈昭说:“蜜饯和清水都在床头,药放一会儿就可以喝了,别等到太凉了苦得入不了口。”
陈昭将一大碗药一饮而尽,而后猛灌了几杯清水。他不习惯吃蜜饯,向来这样去除口中的苦意。看着那边仪态全无的李濂,他抿唇一笑道:“九郎,此番多谢了。”不管怎样,李濂这一夜的关切照顾都非作伪,对着这样的李濂,他不愿再想些君臣家国的事,也叫不出那一声暗含嘲讽的“成王”。
李濂也抬头冲他笑了笑,脸颊上露出两个酒窝:“谢什么,今晚我本就是为了照顾你的。”
过了一会儿,李濂觉得双手暖和了些,便又走近陈昭,为他揉捏四肢。问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瘦了?”之前陈昭套着袍服时还看不太出来,今日才发觉这人已经瘦弱到肋骨分明,丝毫赘肉也无的地步了。
陈昭的语气里难得带了一分怨怼,抱怨道:“整日里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下,还有一堆事要操心,不瘦才怪。”
“你让我说你些什么,”李濂发出一声鼻音,“平日里不好好关心自己的身子,非得到病了才喊疼。”
陈昭闭上双眼,带了几分不满地抱怨道:“那就别说了,我都病成这样了你还说我。”
“行行行,我不说你。”李濂做了个捂嘴的动作,果真就此紧闭双唇,不再言语。
过了许久他才又开口说道:“先说清楚,也就是你,我才在乎有没有关心自己。这要是换做别人,我才懒得管呢。”
陈昭嗯了一声,他并非不明事理之人,不至于连这样浅显的道理都不懂。
李濂见他困意又上来了,便停下手中动作,将屋里的烛火再次熄灭,坐在帷帐外,看着陈昭又睡过去。 春衫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