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秦简的这些事，我和季明媚、卜鹰其实早已听过一次，只是远不如现在听到的详实，所以也都屏息听着卜向空的讲述。卜向空说，秦简那时确实不谙世事，不过却也是聪慧之人。他回想起虎啸天的话，心中虽不信岫红会如此算计他，难免还是起了些疑心。

　　于是他便先找到了当日过生辰的那位好友，问了他一些事。那好友也参与了秦大先生的事，心中正深自惶恐，这时见了秦简面上也有些讪讪的。他告诉秦简，他也曾邀请过岫红参加他的宴会，又将宴请的地点告知了她，只是被她推脱有事拒绝了。

　　秦简知道这事后心中惨淡，心想原来岫红早知有人在当日过生辰，又料定以他与这位好友的关系，届时必然到场。于是她故意请他帮忙订包厢，然后一转身，又将虎啸天的消息透露给了秦大先生。

　　而后来秦简也果然如她所料到了酒楼，目睹了虎啸天被捕的一幕。这时岫红又出现在他面前说了那番话，激得他带着一干纨绔前去救人，终于闹出了那么大的事。秦简想通了其中关窍，心中一阵难过，当即便找到岫红的学校去，当面问她这些是否都是真的。

　　当时岫红反问他道：“若我真的骗了你，秦大先生之死确实与我有关呢？”

　　“若你真的骗了我，我便是该被千刀万剐之人。”秦简痛苦地道，“如此我便不能再继续喜欢你了，你……你便自己好好的吧。”

　　他说着便黯然神伤，正要离去时岫红却叫住了他，有些不敢置信地道：“你……你这就走了？不骂我几句？”

　　“你骗我是你不对，可是我信了你，那是我自己的抉择，原也怪不到你的头上。只是我从今往后便不能再喜欢你，这不是对你的惩罚，是在惩罚我自己。”

　　岫红怔怔地看着他，好半晌都没有说出话来。秦简便也停住脚步痴痴地回望着她，过了好一会儿，他说：“而今我看你的每一眼都是最后一眼，因为从今日起我便不能再见你。我只愿能将你装在眼中带走，可我知道时间总会将你夺走。那便这样罢，我走了。”

　　他说着转过身，正要迈步离去，可是岫红却又再次叫住了他。秦简没有转过身，但是背对她停住了脚步。岫红道：“若我告诉你，我虽骗了你，但目的正是要将虎啸天拉入反袁的阵营呢？”

　　秦简沉默了半晌，答道：“若真是这般，我大哥才不算是枉死。”

　　“你大哥没有枉死。”岫红答道，“虎啸天确实还不是反袁人士，但我这般做的目的，正是要你救他，卖他一个天大的人情，然后说服他加入到反袁的阵营中来。”

　　这也是虎啸天告诉秦简的，他那时不信岫红会有这样的心机，这时听岫红亲口说出来，心中却忍不住有些欣慰。岫红又对他道：“我们不幸生逢乱世，总该有些信念，否则庸庸碌碌，岂不白过了这一世？”

　　“信念？”秦简茫然道，“什么信念？”

　　“这需要你自己去找寻，我告诉不了你。但若你真有心，可愿去虎山说服虎啸天加入革命队伍？”

　　秦简回答道：“虎啸天对我说过，若我有什么用得着他之处，尽管开口便是。既然这般，那我便去虎山寻他吧。”

　　“说服他加入革命队伍，这不是你用得着他之处。所以他不一定会答应你，你要做好长期呆在虎山的准备。”岫红道。

　　“眼下我也无处可去，不去虎山也不知该往哪里去。”秦简低低地应道，“只是有一条，大哥是因我而死的，所以不管怎么说，我往后也都不会再见你。你……你自己好生保重自己，我也不来祝你什么，只愿你往后一切安好便是。”

　　“你……你还是不愿见我？”岫红急道，“你大哥的死，我们谁也未曾料到……”

　　“这与料到与否无关，我旁的不知，但总知道做了错事要付出代价。”

　　“这不是你的错，是我骗了你。”

　　“嗯，你也有错，可是我愿替你扛下你的错。我走了，你不用送。”

　　秦简从学校里走出，一路上都没有回头，可是他知道岫红一直都跟在身后。他们一前一后走出了学校，秦简心神恍惚，觉得自己一路上脚都没有踏在地面，而是飘飘忽忽地荡在人间，直到他撞上了一个人。

　　这个人和他一样脚步轻浮，被他一撞便跌倒在地，随即便捂着肚子叫唤起来。等秦简回过神来时，发现这人的下身竟然正一阵阵地淌出血来。他吓了一跳，心想就这样一撞，怎会将她撞得如此严重。

　　而直到这时他才发现，他撞上的这人是个即将临盆的年轻妇人。这妇人瞅着自己的下身也吓坏了，朝着秦简伸出手来，带着哭腔道：“帮……帮帮我……”

　　秦简吓得比她更厉害，他一个提笼架鸟的纨绔，几时见过这般架势。加上他刚刚经历了秦大先生之事，这时心还是飘着的，当下就乱了手脚。正当他手足无措之时，身后的岫红上来一把将他推开，竟然就要在大街之上给这女子接生。

　　那时世道虽然不好，民风却还淳朴，来往的行人见有人在大街上分娩，都自发上来围成一圈，将他们围在了中间。临街的店铺见了，也都纷纷烧起热水帮忙。岫红并非稳婆，不过她胆大心细，加上在学校中学过护理常识，这时冷静沉稳，居然也真的帮那妇人将孩子生了下来。

　　只是这妇人受了惊吓，将孩子生下后便昏死了过去。岫红将还带着血污的孩子交到秦简手上，秦简脱下外裳将之裹了起来。等他裹好孩子将之交给一个女店家后，岫红便低声道：“在我们见最后一面的时候，这孩子来了，这般让人印象深刻。”

　　秦简也低声应道：“是啊，在大街之上生子，可不是寻常能遇到的事。”

　　“我从前并不爱你，今日才对你动念。可是在我爱你的第一天，便是我见你的最后一面。”岫红忍着泪道。

　　“你或许并非爱我，不过是有些感动罢了。”

　　“我先前并没有爱过谁，可是我知道爱与感动的区别。许多人都待我很好，我也曾深受感动，可那不是今日我对你的感觉。或许我早就爱你而不自知，这份爱意虽然来得突兀，但谁知道呢，它也许早就潜藏在我心底伺机而动。”

　　秦简听了她的话，良久都不曾吭声，过了好半晌才道：“此刻我的心中真是既难过又高兴，千言万语那都不必说了，可是我不能再见你，这是改变不了的事。我虽已被逐出家门，但我终须对大哥有所交代，这是生而为人要有的承担。”

　　“我知道，我知道。”岫红点头道，终究还是没有忍住泪水，转头去看女店家手上的孩子。这孩子正在哇哇大哭，他刚出世不久，像是知道救他的两个大人心中悲痛却不肯哭，所以替他们哭得酣畅淋漓。

　　岫红望着孩子出了一会儿神，脸上神情从所未见的轻柔，“你听他哭得多响亮，长大后一定健壮。”顿了顿，又强笑道，“我今日不知怎的，心中总有些感慨，对这孩子也有些不舍，好像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是你将他接到人间来的，感情上自然对他有些特殊。”

　　“我倒觉得，他是我爱你的见证。他不是我们的孩子，可是上天让他这时候来，叫人终身难忘。”

　　“既然如此，那我们便都盼着他好吧。”秦简说着慢慢转过身去，从岫红面前离去了。岫红在背后看着他，直到他消失在她的视界里。她知道，他从此也将从她的世界里消失。

　　卜向空讲述这些时，刻意将声音放得轻缓，听着倒也真有些沁人肺腑。只是我们知道他一向的脾性，此时听他讲这些情情爱爱的事，难免有些身上起鸡皮疙瘩。不过等过了一会儿，我们脸上便都出现了惊奇的神情。

　　他在向韩杨讲述为何岫红会对我有特殊情感，可是从头到尾我都没有出现过，所以我们自然都猜到了，那个产妇是周芷儿，而被岫红接到人世间的婴孩就是我。我从未想过自己竟会以这种方式降生，更没想到岫红竟因此在我身上寄托了感情。

　　这样看来，从那之后秦简确实再也未曾见过岫红，却为了她所说的“信念”耗尽了一生。而岫红也铭记着他，将对他的情感全都投射在了的我身上。这些事听起来有些荒谬，不过倒也解释得过去。

　　“所以你听明白了吗？”卜向空缓缓地对韩杨道，“她和这个孩子其实并无实际关系，但是这孩子是秦简在她心中的投影。她千方百计保护他，其实是在保护秦简。你爱她，为了她不惜上山去当土匪，但是她不爱你，甚至利用你。”

　　“我知道她一直在利用我，”韩杨答道，脸色苍白，“可那也是我自己愿意。”

　　“你自己愿意？”卜向空反问道，“你知道她当年利用你制造魏家惨案的目的，就是为了送这个孩子一个好前程？而她这么做的目的，不过是因为秦简当年的那句话？”

　　当年秦简对岫红说，“既然如此，那我们便都盼着他好吧。”而岫红竟然为了这一句话，便不惜制造了魏家惨案，只为了盼着我好？我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在场的人脸上也都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韩杨听了这话，转向了岫红，沙哑问道：“他说的可是真的？”

　　“不是！”原本在卜向空开始讲述前，岫红似乎极为紧张，像是害怕他会说出什么来。可是等卜向空说完了，她反而松了一口气。直到韩杨问她，她才又重新紧张起来，喃喃地道，“这不是真的，你……你不要信他！”

　　“哦，若我说的都不是真的，那么真相究竟是什么？你又是为了什么对这孩子百般回护？”卜向空冷静地看着岫红，向着她这边侧了侧头，示意自己正洗耳恭听。

　　岫红好像被他问得有些哑口无言，这自然更增添了卜向空所言的可信度。韩杨见状手上不自觉地加重了力道，顿时又将我脖上的伤痕加深了。我能感受到刀锋钻入肌肤，冰冷的刀意也趁机潜入体内，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民国诡案录(全四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