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总是最美的,美得残酷又凄艳,艳红如血,染尽半天云霞,层层云堆里透出来的金光像是挣扎着逃命,终不敌日头一沉,万道金光就此默然。
杜畏胆战心惊地站在方景城身边,他不明白说好要去胡府找傅问渔的少主怎么会半路折了回来,也不明白少主的脸色为何难看得像要杀人,他更不明白当傅问渔轻轻推开城王府的门时,少主的脸上为何写着憎恨的神色。
明明今日,他们两个该拜天地,结姻缘。
方景城坐在院中,手里握着那个他精心雕刻的玉人儿,不擅此道的他不懈努力,终于将那块顽石雕成了傅问渔的模样,冷冽的眉,半阖的眼,还有轻轻抿着的嘴唇,处处精妙。
他本想将这小玉人儿送给傅问渔,她那身嫁衣太过夺目耀眼,这玉人儿才能压得住那一身嫁衣的喜色。
傅问渔进门来,他将这玉人儿藏起,但见他瑞凤眼一抬,眼底尽是冷意,一如当初第一眼,他看到傅问渔的时候,也是这般残酷无情京中恶鬼的模样。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傅问渔看了他一眼,这男人真是俊郎无双,刚毅的线条,魁梧的身躯,还有满腹的智谋,他还没有脱下战甲,这玄铁战甲在他身上,好是天生为他而设,处处都透着冰凉和英武,有着摄人心魂的力量。
只是这个男人,太过薄情残忍。
九月初九这一天,傅问渔特别的忙碌和辛苦,她去了好些地方,见了好些人,杀了好些人,其实她已累极,连说话都要费些力气,尤其是当她见到眼前这个男的时候,更觉疲惫不堪。
“这话该我问你,你为什么这么做?”傅问渔轻轻推开花璇,让杜畏照顾她,今日这事啊,最好不还是不要牵连她。
傅问渔稳稳吸了一口气,驱走身上的劳累感,打起精神来。
深宫不可怕,皇帝不可怕,宫变不可怕,杀人不可怕,什么都不可怕,她怕只怕,方景城是在负她。
“你竟不知错?”方景城压抑的怒火好像要穿透他身上的盔甲,看着傅问渔的眼神里,恨意深如海。
“我错在何处?肖颜开并没有死,我去找一个真相,我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傅问渔轻声问他,像是不认识眼前的方景城一般,“连个墓都是空的,埋了几件衣裳而已,方景城,你还准备瞒我多久?”
“我替她立的衣冠冢被你刨坟扒尸,你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傅问渔,在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半点对死人的敬畏,你何处借来的胆子敢做出这种事!”
方景城拍案而起,他对傅问渔爱意极深不假,愿意把她宠到天上去也不假,但却不是所有的禁区都可以随她糟蹋,已经给了她足够多的忍让,连这屋子里有关肖颜开的一切事务都扔掉了,她竟然还要计较!
她竟然让花璇半夜去挖坟!
那日方景城已离京,傅问渔让花璇替她去做一件私事,私事无他,给我扒开肖颜开的坟墓,我要看一看,那里面躺着的到底是不是一个死人!还是说,肖颜开从来都没有死去!从来都还活着,不仅活在方景城心里,还活这个世上!
她要看一看,她傅问渔,是否只是个天大的笑话!
那日花璇一身是土赶回来,跪在傅问渔脚下:“小姐,那也许只是一个误会,跟少主说清楚吧。”
今日花璇一脸是泪跪在地,哭着求着傅问渔:“走吧小姐,别等一个答案了,我带你走啊。”
傅问渔却不肯信,她不信方景城一直一直在骗她,不信方景城如此戏弄她,不信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事情都只是一场他精心编织的梦,骗自己入梦,然后又将这梦一手打得粉碎!
她不信,她要问一问方景城,为什么。
可谁都知道肖颜开是方景城心中的一块伤疤,他在如此努力地把她忘掉,在心里放进傅问渔来,可为什么傅问渔却如此善妒斗狠,连她的一座坟茔都不放过!
而傅问渔面色淡漠,一如当时初见,眼中寒意逼人,声音却温柔:“若她真的死了,依你所言她是死在你怀中,你为何要立衣冠冢?这年年岁岁你祭拜的是空墓,此事小开可知道?我去找沈清让占象,占出她星象晦涩遭人掩住,若她真的已离世,星象应是断开,为何会有人用秘法遮掩?方景城你到底在气愤什么?我被你骗了这么久,我还没有愤怒,你在愤怒什么?”
方景城突然沉默下来,他好像把所有的怒火都强压在了胸口,一步一步走到傅问渔跟前,拽紧了她手腕:“向她道歉,我概不追究!”这是方景城能给傅问渔的,最大的让步。
只要傅问渔认错,只要她道歉,方景城什么都不计较了,趁着今日天还未黑,这满堂的喜色未揭去,他依然可以娶傅问渔为妻,不追究她做的错事。
他只要,傅问渔认错。
这是对肖颜开最起码的尊重,当时方景城是这样想的。
“我什么错都没有,我向谁道歉?”傅问渔胸口涌起委屈巨大而汹涌,如果不是她去彻查蛛网内奸的事,她不会联想到肖颜开。
狩猎那日的盲眼阵法,世上能布出来的人不会超出三个,偏偏那日还有人留了一道生门给方景城!那日出现的焚世水世上有配方的不会超出三个,偏偏还出现了好几次!能仿造蛛网建立另一个类似蛛网存在的人世上不会超出三个,偏偏这个存在几次欲置傅问渔于死地!
这三人分别是方景城,杜畏,和肖颜开!
要怎么让傅问渔相信这一切是巧合?方景城从来不提起此事,难道不是心中有鬼吗?以他的聪明绝顶难道不应该看出其中有异了吗?他好一派听之任之,好一派遮掩阻止!他甚至不肯让傅问渔去亲自查此事!
方景城以为她就愿意相信这个事实吗?如果不是那座坟茔是空的,如果不是沈清让也说肖颜开的星象有异,如果不是妩娘告诉她,蛛网里有关肖颜开的档案被封死,只有方景城与杜畏可以查看,他以为她想相信吗!
“就凭这些,你就断定颜开还活着?还是你一直觉得你不如她,所以你连已故亡人也要污蔑?”方景城难以置信地看着傅问渔,这怎么会是他认识的那个女人,她何变得如此狭隘计较?
“方景城,我怎么就不如她?”傅问渔失笑,她从不与任何人做比较,长相也好,心地也罢,傅问渔只是傅问渔,她活成什么样子都是她心甘情愿的,她从不与肖颜开相比,何来如不如她?
“她跟你不一样,她很单纯。”方景城冷笑,“不似你这般,心肠歹毒!”
傅问渔哑然失语,她很单纯,不似我这般心肠歹毒。
一个暗卫,一个杀人无数的暗卫,你跟我说,她很单纯!
原来她傅问渔在方景城心目中,一直只是一个心肠歹毒的妇人,比不得他往昔情人的单纯。她宁可方景城说她配上他,她宁可方景城说他从未爱过她,她宁可相信这一切都只是个骗局,也不愿听到这样的评价。
好像是一记耳光打在她脸上,看啊傅问渔,你不如她,你不如她单纯,不如她善良,不如她好,你在方景城心中一直不如她!
“你连一个死人都不放过,果真是你的作风。”眼前的方景城突然变得好陌生,好像他从来没有认识过傅问渔一般,那些自眼底最深处升起的厌恶和恨意像是利针扎在傅问渔心里。
她不介意方景城曾经爱过另一个人,那是爱过,爱了过了就好了,可是她却介意方景城依然爱着另一个人,不管这人是死是活,他爱到如此强烈,强烈到愿意为了一个过去的人,放弃自己。
为了肖颜开,他可以一眨眼之间,抹杀掉了与傅问渔所有的过往,抹杀掉傅问渔存在的意义。
这才是最让傅问渔痛苦的。
“方景城,你真的认为,我是因为嫉妒她,所以才捏造这样的谎话?”傅问渔抬起眼睛,看着眼前的陌生人,她在做最后的挣扎,从来,她都不是一个不肯轻易服输的人啊,从来,她都不曾这样认真地喜欢过一个人,可为什么这个人要这么对她?
“你说她还活着,你告诉我,她在哪里?”方景城握着傅问渔的手腕,像是要把那里捏断,他只要傅问渔低头,承认她错了,为什么她不肯?为什么她在别的事情都可以妥协,唯独此事不愿认输半点!
傅问渔眨眨眼睛,将眼中泪水尽数逼回,她从不介意掉眼泪,欢喜便笑,难过就哭,她将不老不死,她的人生那么漫长,若总是压抑着未免太过辛酸,可是她却不能在此时落下泪来,不能在此时哭出声音。
一个心肠歹毒的妇人怎么会为情爱掉眼泪?
“将严叶带上来。”傅问渔挣脱了方景的禁锢,平静的脸色如同暴风雨过后的残壁断垣,满目皆荒凉。 且把风月斟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