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赛结束之后,皇帝一气之下裁撤了所有的督军,西楚数百年传承下来的“宦官督军”政策,终于走到了尽头。
罗青桃离开军营,回到了宫中毓秀殿。
临行前,五万将士十分不舍。尤其是杨奇那个没出息的险些把眼泡子都哭肿了,害得罗青桃有些疑心他其实是个女孩儿家。
如今,罗青桃虽然仍住在宫中,却已经没有人再敢把她当一只金丝鸟来看待了。
落蛟岭下一战成名,再加上冯小将军的极力推崇,罗青桃在西楚官民的眼中简直成了神祇一般的存在。
大梁大兵压境,西楚国势艰危,罗青桃就是他们的守护神!
在这样的一种氛围之下,册封太子妃的事情便显得格外隆重了。
也亏了这份“隆重”,让冯恩甫囿于种种规矩,不能时常进宫来同罗青桃聒噪。
每次听到小宫女说“太子仍在东宫持斋”,罗青桃便有种幸灾乐祸式的喜悦。
只是,到了这个地步,毓秀殿中想要清静安宁,也已不可能了。
裁衣裳的、做刺绣的、打首饰的、教规矩的……罗青桃的眼前每日人来人往,几乎要把她的眼睛都给晃花了。
这日傍晚,罗青桃终于忍不住把一批聒噪的绣娘轰了出去,连晚饭也没吃,就打发走了小宫女们,叫梅影掩了房门,自去安眠。
却是很难睡安稳的。
许是因为这些日子睡得太多的缘故,一到了后半夜,她必然会醒来,然后便是辗转无眠到天亮。
夜里起了大风,满耳都是呼啸之声,断折的树枝拍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
罗青桃披衣起身,摸黑到窗前坐下,隔着窗纱看外面昏黄的灯光,感觉自己仿佛成了一个被世界遗忘的人。
这里的人自然不会遗忘她,可是……西楚不是她的家啊!
她所思念的那个人,该不会真的把她忘记了吧?
这段时日,“雪公子”也没有再来,关于大梁的消息实在少得可怜。
大梁调兵到边境已有多日,到底何时开战?
她发觉自己已经倦怠了如今这样的日子……
“君远卿,你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你若再不传消息来,这次我要玩真的了!”罗青桃对着窗口,低声碎碎念。
“你敢!”窗下响起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
罗青桃吓得一颤。
这时窗外响起了“砰砰砰”的敲击声,十分急切。
罗青桃回过神来,忙打开了窗。那道熟悉的身影一跃而入,粗暴地将她扯进了怀里。
他的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这样的怀抱其实并不十分舒服。罗青桃却觉得一颗心稳稳地落了地,胸中那一大块空缺瞬间被填满了。
“你还知道来!”罗青桃咬着牙,低低地抱怨。
君洛一把推开她,怒目而视:“你都要当那只乌鸦的太子妃了,我敢不来吗?”
借着窗外的灯光,罗青桃看见他的眉梢结满了霜花,忍不住笑了出来。
君洛随手在脸上抹了一把,重新抓住罗青桃的肩,怒声质问:“你就那么想当太子妃?”
罗青桃微笑摇头。
君洛恶狠狠地盯着她:“不想当,你这是在搞什么鬼?先前走不了就算了,如今你分明能走,为什么要留在这个鬼地方!”
“我想当皇后。”罗青桃仰头看着他,七分玩笑,三分认真。
君洛愣了一下,脸色黑了下来:“现在他们西楚用得着你,自然会把你当个宝,将来呢?你真以为他们是真心拥戴你?就算姓冯的承诺过将来立你为后,你就这么笃定他能做到?我跟你说……”
罗青桃伸手捂住他的嘴,轻笑:“我不知道姓冯的能不能做到,但我知道,你能。”
君洛怔住。
罗青桃眯起眼睛看着他:“喂,你不肯?”
“你……要当我的皇后?”君洛似乎有些不相信似的,试探着问。
罗青桃垂下头,转了转有些酸的脖子,语气有些失落:“你若不肯,那就算了。”
君洛托起她的下巴,细细地端详着她的眼睛:“你这话,是认真的?”
“你什么意思!”罗青桃甩开他的手,心下有些恼怒。
君洛显然也气得不轻:“你让我如何信你!你若真想与我长相厮守,就该老老实实地回大梁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四处惹是生非!罗青桃,你知不知道这段时日我在大梁如何为你悬心……你知不知道大梁百姓如何议论你我!”
罗青桃不以为意:“他们至多说我沦为俘虏,必定难保清白;或者说我与西楚太子纠缠不清,是个水性杨花的贱胚子——至于你,多半是个连自己的女人都保不住的废物罢了!”
君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全都知道,却偏偏一意孤行,他该拿她怎么办?
天知道这些日子他有多煎熬!
罗青桃再次仰起头来,认真地看着他:“自从落到冯恩甫手中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没有退路了。不管我什么时候逃回去,百姓们都不会原谅一个曾被敌人俘虏的女将军——这是大梁的国耻!”
君洛心中一痛,慌乱地避开了她的目光。
他没有想到,这个蠢女人在这件事上,竟看得如此透彻!
自从被那个奇怪的疯老头救醒之后,君洛的心就始终紧紧地揪着。他知道在“被俘”的耻辱之下,罗青桃殚精竭虑保住落华城的这份功劳,已经算不得什么了。百姓们的眼里看得到她受辱,就不会再看得到她立下的功劳。
而他身上所背负的耻辱,比罗青桃的更加严重。
他竟然让敌人在他的眼皮底下抢走了他的女人,他竟然眼看着他的女人在敌国身受屈辱而无能为力——他或许确实是个废物!
因为大梁百姓的议论实在太过难听,君洛甚至已经开始考虑夺回罗青桃之后就带她远走高飞,再不管大梁的民生疾苦,再不理这天下的纷纷人言!
他把所有的退路都想好了,唯独没有想到罗青桃竟不理会他的暗示、不配合他的营救——她心甘情愿跟着冯恩甫到了西楚,甚至还很用心地收服了西楚的百官和将士!她是真心想做西楚的太子妃!
这个发现,让君洛痛心疾首。
可他还是放不下。所以他在梁楚边境调兵遣将,打算不惜一切代价把她夺回来。而罗青桃让“雪公子”带回的两封书信,也给了他几分模模糊糊的希望。
可是,他依然搞不懂她在想些什么。他只知道,西楚不是她该流连的地方!
皇后的位子,只要她肯要,他自然是愿意给的,可是如今的局势……
君洛连连叹息许久,小心地捧起了罗青桃的手:“跟我回去吧。你想要的,我会拼尽一切替你争取……”
罗青桃嗤之以鼻:“争取?我竟不知道,当年那位顶着‘废物’之名韬光养晦、凭一腔孤勇夺得了帝位的恭王爷,原来也会变成一个屈从于父兄、屈从于朝臣、屈从于百姓的可怜虫!我想要的东西,何须向旁人‘争取’!” 君洛有些尴尬,耳后微微红了起来。
他知道罗青桃不会喜欢这个样子的他,可是他别无选择。
从前他可以凭一腔孤勇把整个大梁搞得天翻地覆,也可以不畏惧任何人言,可是现在他做不到了。
现在,他有了软肋。他不得不时时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留神,就害了他最珍视的那个人。
可是他的软肋,却正为他的畏首畏尾而对他大失所望!
君洛很为自己此时的处境而悲哀。
罗青桃读懂了他眼中的痛苦和挣扎,心下又有几分歉然。
她反握住君洛的手,叹道:“或许你有难处,我不该那样说你……皇后的位子,我并不是非要不可,先前不过同你玩笑罢了。但我总要光明正大地回大梁去——罗家数百年来只有战死之臣,未有被俘之将。如今罗家没了,我不能让大梁百姓嘲笑罗家女儿没本事,给西楚狗贼当了俘虏;我也不能让人说你受了屈辱,连女人都给人抢了去……”
君洛苦笑:“你不用管我,我这辈子是被人嘲笑惯了的……”
“今后不许!你是大梁皇帝,岂有被人嘲笑的道理!”罗青桃很坚持。
君洛的心情立时愉悦起来:“我竟不知道,你对我这样好——可是这一次,我已注定成为天下人的笑柄了。你还有什么法子?”
罗青桃绷直了身子,神色凛然:“大梁罗家女儿从未被俘,大梁皇帝也并非保不住他的女人——等到西楚并入大梁版图的那一天,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君洛凛然一惊:“你要我……吞并西楚?”
“你不敢?还是自认做不到?”罗青桃眯起眼睛,挑衅似的看着他。
君洛沉吟片刻,展颜笑了:“既然皇后有此兴致,朕自当如卿所愿!”
罗青桃轻飘飘地斜了他一眼:“别笑得太早,我有可能是要拖着你一起下地狱!”
“那就一起下地狱好了!”君洛毫不在意。
这个回答,罗青桃很满意。
君洛见她笑了,心中立时轻快起来,几乎有些飘飘然。
他重新将罗青桃圈进怀里,笑问:“所以你在西楚逗留,真的不是因为看上了那只乌鸦,而是为了替我谋这西楚的江山?”
“那不一定。如果你太没用,我就假戏真做,在这个鬼地方先混个皇后当当。”罗青桃十分坦诚。
君洛伏在她的耳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他自然知道罗青桃是在激他。他更知道,罗青桃主意已定,是不肯乖乖跟他走的了。
一直以来,她在他的面前都十分温顺,以至于他竟忘了她骨子里是如何执拗的一个人!
这一次,她早已打定了主意,九头牛也拉不回了!
所以,除了听她的安排,他还能怎么办?除了原谅她的任性、并且乖乖地做她的马前卒之外,他还能怎么办?
纵然心里有一百万个不情愿、一千万个不放心,他也只能忍了。谁让他摊上了这么一个不让人省心的女人呢?
君洛贪婪地嗅着罗青桃发间的香气,心中是久违的柔软。
这时,门板上“咚咚”响了两声,小宫女梅影的声音在外面响了起来:“太子妃,您白日里让熬的汤药好了,要不要现在送过来?” 王妃要跳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