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回宫之后,水湄阁已经有两位不速之客在等着了。
君洛一见二人,脸色便阴了下来。
“皇上,你就这么不欢迎我们吗?”芸贵太妃叹了一口气,语气有些悲凉。
君洛招呼二人坐下,淡淡道:“水湄阁不欢迎外客,一向如此。”
芸贵太妃苦笑一声:“是呢。娘娘仙去之后,我也就成了外人了。”
罗青桃靠坐在软榻上,漫不经心地听着二人说话,唇角带着个不经意的微笑。
君洛正怕她多心,此时难免焦躁:“如今您是父皇的妃子,不再是昔日母妃身边的宫女,自然是‘客’了。”
芸贵太妃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只能怅然叹了一声:“你还记得……那天之前,你是怎么对我说的吗?”
“不记得了。”君洛答得干脆利落。
芸贵太妃面露苦色,罗青桃却似笑非笑地瞅着君洛,虚点了点他的鼻尖——不记得说过什么,却清楚地记得“那天”,这不是欲盖弥彰?
君洛看见她这个笑容,觉得头皮有些发麻。
于是他举了举手中的茶盏,冷淡道:“明日大婚,朕和青桃还有许多事情要准备,太妃若无别事,便请回吧。”
芸贵太妃深深地看了他许久,终于站起身来,颓然道:“是呢,我该回去了……如今你做皇帝做得得心应手,娘娘在天有灵,必然也是欣慰的。”
说罢,她向同来的卓玉儿伸了伸手:“卓婉仪,同我出去吧。”
卓玉儿垂着头应了一声,站起身来。
君洛忽然笑了:“卓婉仪既然来了,就先坐着说说话吧。朕也已有许久没去看你了。”
卓玉儿的目光闪了一下,脸绷得紧紧的。
芸贵太妃在她手上握了一下,带着小宫女们走了。
“皇上……”卓玉儿满心忐忑,站起身来。
君洛走到罗青桃身边坐下,自觉主动地充当了她的靠枕,许久没有开口。
如此过了片刻,卓玉儿的额头上竟然已是冷汗涔涔。
罗青桃有些诧异,君洛却不许她多问。
于是殿中的气氛渐渐地变得有些怪异。
又过了一会儿,卓玉儿抬起头来,微笑道:“皇上若无别事,臣妾告退了。”
君洛冷冷地看着她:“你,芸贵太妃,程月华。还有谁?”
“臣妾不懂皇上的意思。”卓玉儿抬起袖子擦了擦汗,嗫嚅道。
君洛冷笑一声:“朕高看你了。去年事发时,你从容淡静,不急不躁,一派名将风范——如今是怎么了呢?是什么事情乱了你的阵脚?”
“皇上,臣妾……臣妾愚钝,请皇上不要同臣妾玩笑了。”卓玉儿竭力稳住声音,强笑着道。
君洛冷淡地看着她。
僵持许久,卓玉儿慢慢地跪了下来:“臣妾若有不对的地方,请皇上明示。”
君洛忽然站起身,吓得卓玉儿立时瘫坐在地上。
罗青桃觉得有趣,忍不住笑问:“卓婉仪一向何等娴静从容,今日是怎么了?”
卓玉儿垂着头不敢答话。
君洛便冷笑道:“程月华进了襄王府,生死全在六哥一念之间;芸贵太妃幽居康宁宫,以后不会再有机会出来;诺儿受了腰斩之刑,已死了几个月了。如今只剩一个你——你说朕该如何处置你才好?”
卓玉儿忽然抬起头来,硬生生挤出一个微笑:“皇上要为明德公主遣散后宫,臣妾虽伤心,却也是真心祝愿二位天长地久……臣妾本来命薄,将来若能长守青灯古佛,也算是福分了。”
“只怕你没有那样的福分,”君洛冷笑,“存心害人,将天下人玩弄于股掌,佛前岂能容你!”
“臣妾……不明白皇上的话。”卓玉儿的声音发颤。
罗青桃忽然瞪大了眼睛:“是她?”
君洛咬牙冷笑:“是她。去年围猎,诺儿已经招供。那时你不在京中,我便想留着她,等你回来处置。不想她竟有胆量再生事端——如今却是万万容不得她了。”
“皇上!”卓玉儿吓得白了脸。
君洛嘲讽地看着她:“去年朕一口气查封了京城二十八家书肆,你就该知道悬崖勒马!同样的手段用两次,你不觉得蠢吗?”
卓玉儿还想强辩,却已无力坐直身子,颓然地瘫在了地上。
罗青桃站起身走到了她的面前:“我竟没想到是你。卓婉仪,你的手段真不错。”
君洛冷笑道:“她出身市井,最知道人言可畏的道理。那些半瓶醋的无耻文人,也只有她召集得起来。”
卓玉儿忽然跪直了身子,惨然笑了:“皇上知我。我出身市井,最知道富贵荣华得来不易……你是皇帝,后宫佳丽三千那是寻常之事,我也没什么好悍妒的。谁知你竟要独宠一人,将我们一众姐妹置之脑后,如果换了你是我,你能甘心吗?”
“她说得好有道理。”罗青桃向君洛苦笑道。
君洛在她额头上拍了一把,笑得无奈:“你居然为她说话!你忘记去年京城人言如沸,你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那可都是这个女人的手段!”
卓玉儿仰起头,嘲讽地看着罗青桃:“我若早知道明德公主如此厚颜无耻,也就不做这等无用之事了。”
“如此说来,我甚是对不住你。”罗青桃怒极反笑。
卓玉儿恶狠狠地瞪着她,像是瞪着杀父仇人一样。
君洛唤了太监进来,冷声吩咐:“拟旨:婉仪卓氏,悍妒无德,心怀阴诡,愚弄百姓,构陷当朝皇后,即刻赐死。其父兄族人教诲无方,着逐出京城,不得有误!”
卓婉仪听见“赐死”二字,终于白了脸色:“皇上,臣妾罪不当死!”
君洛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丢到她的脚下:“朕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不珍惜!二罪并罚,不死难道赦你无罪吗?”
卓婉仪捡起册子看了一眼,颓然瘫倒。
她此次方寸大乱,正是因为这次买通了书肆之后,精心撰写的话本小说竟是泥牛入海毫无消息。这几日她生怕出差错,早已是惶惶不可终日。此时眼前的这本小册子终于应了她的担忧——原来君洛早已把一切都掌握在了手中!
卓玉儿暗恨自己愚蠢,可是假如时间可以重来,她恐怕依然会这么做。
此次罗青桃来势汹汹,分明就是冲着后位而来。君洛对她的宠爱已经是人所共见——如果让她当了皇后,宫中还有旁人的立足之地吗?
她卓玉儿岂能甘心当真青灯古佛寂寞一生!
这时小太监已经把圣旨写好,眼看便要用印,卓玉儿终于意识到自己命在旦夕。
她跪伏在地上痛哭起来:“皇上,皇上!看在臣妾服侍您多年的份上,看在臣妾尽心尽力操持后宫内宅之事的份上,您开开恩,饶臣妾一命吧……”
“拖下去!”君洛毫不留情。
卓玉儿哀求不成,又转向了罗青桃:“公主……不,皇后娘娘,求您开开恩,放过臣妾吧!您初入宫门,骆贵妃意外身亡,我又忽然获罪,天下人定会议论您悍妒不容人,对娘娘名声有很大干碍!请娘娘三思……今日臣妾若免于死罪,将来定会尽心尽力侍奉娘娘……”
罗青桃皱了皱眉头,有些无奈:“为什么一个两个的都喜欢找我求情?我是天底下第一个悍妒不容人的,你偏找我求情,这不是难为我吗?”
君洛笑着吩咐侍卫把卓玉儿拖了出去,回头来敲了敲罗青桃的额角:“旁人都恨不得标榜自己贤良大度、举世无双,只有你天天把‘悍妒无德’挂在嘴上。”
罗青桃往他的怀里蹭了蹭,得意地笑着:“‘贤良大度’的好名声,那是传给外人听的,个中辛酸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悍妒无德’的好处却是自己切切实实尝得到的。我何必为了一个虚名而放弃实实在在的好处?”
“你这番话,甚有道理。”君洛摸了摸下巴,认真地道。
罗青桃十分得意。
君洛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以后再有人劝我要做个明君的时候,我就用你这番话来对付他们,一定奏效!”
罗青桃慌忙摆手:“你可千万不要!如此一来,你朝中的大臣全都预备要做贪官了——毕竟清官良臣的名声是外人传着好听的,贪官的好处可是实实在在的!”
君洛大笑不止:“原来你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他们想要点灯,就先当上州官再说吧!”罗青桃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理亏。
君洛对她这番歪理甚是欣赏,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马上要被一个妖女拐带成昏君了。
此时天色渐晚,水湄阁的宫人内侍忙着预备明日的大婚,一个个脚不沾地地在园子外面穿梭。
君洛难得安静地拥着罗青桃,心里竟是一阵恍惚。
这个女人跟着他名不正言不顺地厮混了这么久,明日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成为他的皇后,他反而觉得有些不真实了。
从最初的利用和算计,到后来各怀心思的试探,一直到无法自拔地沦陷、生死不渝的相知……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栽在一个女人的手里,而且栽得这么甘之如饴……
这都是孽债吧?
一定是因为他先前利用的女人太多、辜负的女人太多,所以上天才会派下一个皮厚心黑刀枪不入的女人来,把他收拾得服服帖帖!
想到今后漫漫余生,他的后宫将会被这一个女人霸占,君洛就有点儿瞧不起自己。
唉,夫纲不振,可怜呐! 王妃要跳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