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罗青桃睡得很香。
次日一早,冯恩甫就来了。
罗青桃靠坐在床沿上看着他,神色和语气都很平淡:“病歪歪的这个样儿,不老老实实地在屋里躺着,又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他还没死,是不是?他昨天偷偷来见过你,是不是!”冯恩甫一个箭步冲进来,紧紧地攥住了罗青桃的手腕。
“疼!”罗青桃用力甩开他的手,高声尖叫。
冯恩甫放开她的手腕,却又抓住了她的肩:“疼?这算什么?还有更疼的呢!怎么,知道他还没死,你就不愿意我碰你了,是不是?”
“书呆子,你讲不讲理?我什么时候说过……好端端的,你在发什么疯?”罗青桃拼命瞪大眼睛,眼圈早已红了。
冯恩甫的手上放松了些,迟疑许久:“对不起,我太鲁莽了。”
罗青桃轻轻摇头,落下两滴泪来。
冯恩甫忙拿帕子替她擦了,急道:“是我不好,你别哭……”
罗青桃推开他的帕子,忿忿地在他手背上拍了一巴掌。
冯恩甫正要发怒,罗青桃却忽然扑过来,抱住了他的肩膀。
冯恩甫受宠若惊,慌忙搂住了她的后背,轻轻拍着。
相拥许久,罗青桃呜咽一声,哭了出来:“是,他来过!他还活着!可我……我宁愿他真的死了——你不是说已经杀了他吗?你为什么不杀了他!你怎么这么没用,连一个中毒的人都杀不死!冯恩甫,你简直是个废物……”
被骂作“废物”的冯恩甫,心里五味杂陈。
愤怒有之、不甘有之、欢喜也有之。
平生头一次被人骂作“废物”,他是愤怒的;他恨之入骨的那个人非但没死,还胆大包天地跑来他的地盘私会他的女人,他更是不甘的;虽然如此,罗青桃却并没有跟那个人走,反而盼着那人死,他又是欢喜欣慰的……冯恩甫一时不知道自己该怒还是该笑。
起先高于仁来报说君洛假扮药奴私会罗青桃的时候,冯恩甫急怒攻心,竟气得当场吐出一口鲜血。
可是后来高于仁又细细解释,说是他二人相处不洽,似乎是闹翻了。
冯恩甫逼着高于仁把听到的话一句不落地学给他听了,心中顿觉欢畅许多。
虽然他想不通君洛为什么可以不死,但是眼下的局面似乎还不错——“死别”太容易让人耿耿于怀,“生离”却往往造就怨恨。那两个人之间,再也没有可能了!
为了给罗青桃留出伤心痛哭破而后立的时间,冯恩甫硬生生地忍到了今天才来向罗青桃求证。而罗青桃的表现,无疑让他大喜过望!
她已恨上了君洛,他还愁没有机会吗?
想到这一层,冯恩甫心花怒放。
当然,他也不是完全没有戒心。毕竟罗青桃从前待君洛的情分如何,他也是看在眼里的。那样深情,如今忽然说断就断了,他哪有那样容易完全相信?
罗青桃这一哭,像是要将一辈子的眼泪都哭出来一样,直哭了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冯恩甫轻轻拍着她的背哄着。其耐心温柔,惊得门口的高于仁和侍卫们下巴掉了一地。
等哭声稍歇,冯恩甫搂住罗青桃的腰,轻声问:“还难过吗?”
罗青桃没有像以往那样抗拒他的拥抱,反而十分依赖似的,轻轻靠在了他的肩头。 冯恩甫自然是欣喜不已。但没有听到她的回答,他终究有些遗憾,忍不住又追问道:“你……还喜欢他吗?”
罗青桃娇躯微颤,柔弱得像暴雨中的一竿细竹。
过了许久,她吸了吸鼻子,低低叹道:“原来我竟是喜欢过他的……真可笑,是不是?好在迷途知返,也不算太晚……如今我已是彻底清醒了……他不要我,我还不要他呢!我一定要过得比他好,迟早有一天,我要他像狗一样跪在我的脚下……”
冯恩甫心花怒放,忙借势将罗青桃拥得更紧:“现在你有我!我帮你灭了大梁,让他这个大梁皇帝到咱们西楚来为奴为婢,好不好?”
“不好,”罗青桃咬牙,“我要他死!给我做奴才,他还不配!我不要他了!”
这时檐下忽然有一个声音接道:“不要他了!不要他了!不要我了!他嫌我脏!他嫌我脏!不要我了!不稀罕他!不稀罕他!”
冯恩甫吃了一惊,很快醒悟过来:原来,这次说话的,是檐下歇着的鹦鹉。
他不着痕迹地与门外的高于仁对视一眼,翘起了唇角。
当时高于仁提议给罗青桃送两只鹦鹉,他是不屑的。如今看来嘛……
这位鹰扬卫副统领果然是有几分巧心思的。看在他这样用心当差的份上,先前呆看罗青桃的罪过,就先不追究了吧!
冯恩甫心情很好。
罗青桃的话,他不敢全信。可是鹦鹉是不会说谎的!
想他冯恩甫忍苦这么久,如今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让他怎能不欢欣鼓舞!
罗青桃却显然并不十分愉快。
片刻的怔忡之后,她忽然从冯恩甫的怀中挣脱出来,挣扎着下了地,抄起窗边的拐杖便向鹦鹉架子乱挥乱打:“混账东西,谁许你偷听我说话!谁许你胡乱学舌!我今儿定要打死你们两个……”
冯恩甫又是吃惊又是好笑,忙过来抱住她摇晃的身子,将她手中的拐杖夺了下来:“怎么还耍起孩子脾气来了?它们是鹦鹉,你不许它们学舌,难道让它们当哑巴吗?”
“我不管,我就是不许!”罗青桃捶打着冯恩甫的胸口,把气撒到了他的身上。
“好好好,以后不许它们说话了!”冯恩甫很好脾气地顺着她说道。
这时那两只鹦鹉惊魂甫定,却又开始多舌起来。
其中一只啄了啄窗棂,怪声怪气地学道:“高统领!高统领!”
另一只扑棱了两下翅膀,接道:“不可以!你放手!你放手!你好大胆!”
罗青桃身子一僵,惶急地向冯恩甫低吼:“你放开我!”
冯恩甫的双臂蓦地收紧,将罗青桃紧紧箍住。
檐下两只鹦鹉还在一唱一和:“你放肆!灭你九族!书呆子!书呆子!救我!救我!”“那个白痴!没用的!没用的!我先尝尝!尝尝滋味!尝尝滋味!”
“都去死!”罗青桃忽然嘶吼一声,猛地挣脱了冯恩甫的手臂,跌了出去。
冯恩甫铁青着脸,浑身发颤,没有再去扶她。
罗青桃重重地撞在桌子上,疼得脸色煞白。她一手撑住桌子,一手抄起桌上的茶壶,用尽全力掷了出去。
两只鹦鹉受到惊吓,扑棱棱地飞了起来,哇哇大叫。
“都去死,你们都去死……”罗青桃伏在桌沿上,大哭起来。
双腿渐渐地软了下去,她慢慢从桌上滑落,跌在桌脚旁边瘫坐着,依然痛哭不已。
冯恩甫呆呆地站了许久,身子忽然摇晃了两下,跌坐在桌旁的椅子上。
高于仁大惊失色,忙吩咐手下去请鬼医,自己拿着一只药瓶冲了进来,倒出两粒药丸:“殿下是不是又头晕了?快服药压一压……”
冯恩甫夺过药瓶,用力摔在了地上:“你给的药,我还敢吃吗!”
高于仁慌忙跪地,急道:“殿下,末将对您一片忠心……”
“一片忠心?哈,好个‘一片忠心’!”冯恩甫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脚踹在他的脸上。
鬼医被几个侍卫拖着,叫苦连天地冲了进来,恰巧看见了这一幕。
他是同罗青桃口无遮拦惯了的,此时一见有热闹,一句俏皮话立时脱口而出:“哟,这是怎么了,鸡飞狗跳的?该不会是你两人那件鬼鬼祟祟的事被太子撞破了吧?”
“您老人家不、不要乱说……”高于仁吓得都结巴了。
罗青桃只管捂着脸哭,好像根本没听见鬼医的话。
冯恩甫吃下鬼医的药,呆坐了许久,嘴唇依然乌青发颤。
鬼医气得直拍他的脑袋:“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能动气!不能动气!!你这次中的毒本来就极凶险,你自己又不爱惜身子,你是活腻歪了吗!你死了我倒高兴,可你这个刚抢来的如花似玉的小媳妇儿,恐怕是要便宜别人了!”
“你出去。”冯恩甫从嗓子里吼出三个字。
鬼医向罗青桃露出个“自求多福”的表情,背着手哼着小调走了出去。
等鬼医走远,冯恩甫攥紧了拳头:“说吧。”
高于仁磕头如捣蒜:“殿下,末将冤枉!末将一向敬太子妃如神明,从不敢有丝毫冒犯!末将以全家性命起誓!”
他这话说得倒是极郑重,但冯恩甫想起他初见罗青桃时那直勾勾的眼神,便觉得他的誓言可信度大打折扣了。
高于仁抬起头来,希冀地看着冯恩甫,希望可以用目光传达自己的真诚恳切。
冯恩甫却不肯与他对视,只低下头沉声追问:“依你之言,你对本宫的女人从未有过非分之想?”
高于仁微微一僵,一时没敢接话。
他是以全家性命起的誓,岂敢有半点草率?
可是“非分之想”这种东西……谁敢说没有?
他只是想想而已,这都不行吗!
何况“本宫的女人”这几个字也大有文章。眼前这个妖女算是一个,那先前那位太子妃算不算?
他是鹰扬卫副统领,又是年轻气盛血气方刚……他又不是太监!他不敢偷嘴,想想都不行吗!
高于仁这样想着,目光下意识地便落到了罗青桃的身上。
罗青桃分明没有抬头,却像是感应到了他的视线一样,忽地浑身一颤,往桌下一缩,尖声大叫:“不要过来!”
因为高于仁的迟疑,冯恩甫的胸中原本已经酝酿了一场风暴。此时看到罗青桃的反应,他更是怒不可遏,抄起罗青桃丢在桌旁的拐杖,狠狠地向高于仁的头上砸去。
高于仁不敢反抗,只得拼命磕头:“殿下息怒,末将要与太子妃对质!” 冯恩甫劈头盖脸砸了他十几下,这才捂着胸口跌坐回椅子上。
罗青桃依然在哭,什么话都没有说。
冯恩甫呆坐许久,向罗青桃招了招手:“你,来。”
罗青桃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几乎要钻到桌子底下去了。
冯恩甫只得强撑着起身,亲自过来扶她。
罗青桃把手藏到背后,不肯让他扶。
冯恩甫强忍着怒气,放柔了声音:“你别哭,我有话问你。”
“别问了,求你别问了!”罗青桃哭得更厉害了。
高于仁在旁急得脸都白了:“太子妃,您好歹也说句明白话啊!末将扪心自问,半月以来从未对您有半点儿不敬!您……您快解释给太子殿下听啊!”
罗青桃缩了缩身子,似乎有些怕。冯恩甫见了,脸色愈加阴沉。
“太子妃!”高于仁还在急催。
罗青桃抽泣良久,抬手牵住了冯恩甫的衣角:“是。高统领对我没有半点儿不敬,你不要乱想……”
高于仁松了一口气,露出笑容:“殿下……”
“你以为我会信吗!”冯恩甫猛地将桌上的茶盘灯盏一股脑地拂到了地上。
一只烛台滚到了罗青桃的脚边。她像是被什么东西咬到一样,凄厉地尖叫起来。
“别怕,我在这儿。我替你做主。”冯恩甫踢开烛台,抓住了她的手。
罗青桃忽然抬起巴掌,重重地扇在了他的脸上:“现在你在这儿有什么用!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儿!那时我哭天不应叫地不灵……都怪你,都怪你!”
“太子妃,您不能含血喷人呐!”高于仁吓得都快要昏死过去了。
他一开口,罗青桃立刻尖叫一声,钻进了冯恩甫的怀里。
冯恩甫下意识地抱紧了她,双目如电,死死盯住高于仁。
“殿下,末将冤枉……”高于仁吓得筛糠。
罗青桃紧抱住冯恩甫的手臂,一边发抖,一边咬牙恨声:“我恨你……冯恩甫,我恨你!如果不是你给我下毒,我也不至于变成个废人,被宵小之辈欺辱……”
“他得手了?”冯恩甫的牙齿咬得“咯咯”响。
罗青桃猛然从他怀中挣脱,癫狂地大笑起来:“是……是又怎样?你嫌我脏,赶紧杀了我啊!我死了就干净了!你们都一样……你们所有的男人都一样,个个都说我脏,可我到底是怎么脏了的……”
“青桃!”冯恩甫重新将她抱住,双臂死死缠住她的背,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胸膛里去。
罗青桃伏在他的肩上,又哭又笑:“你们都是魔鬼,天底下的男人都是魔鬼!你们都一个样,都应该去死……”
高于仁见她越演越真,吓得魂飞九天。
好容易攒起一点勇气,他慌忙跪爬了过来:“太子殿下,末将冤枉!请太子妃与末将对质:您说末将无理冒犯,请问太子妃,末将是在何日何地冒犯过您……”
“够了!”冯恩甫怒声嘶吼。
高于仁命在顷刻,并不甘心住口。
冯恩甫挣扎着起身,将罗青桃抱到床上放下,回头向高于仁厉声吼道:“青桃已被你害成这个样子,你还要逼她说什么?你一定要将她逼死逼疯才肯罢休吗!”
“末将冤枉……”高于仁以首触地。
冯恩甫狠狠地在他脑袋上踩了一脚,咬牙吩咐:“明日午时凌迟示众!若再敢聒噪多言,株连九族!” 王妃要跳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