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座山,眼前的天地已是另外一个模样了。丛林终于甩在了身后,怒江的涛声已经隐约可闻了。前面还是山丘,但山丘已不能和丛林同日而语了。树仍然有,却是稀稀疏疏的,天空、大地完全地坦露在他们眼前。
高吉龙挂着一支长枪站在阳光下,枯瘦的身体在破烂的衣衫里不停地颤栗着,他憋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放肆地流了下来。
他喊:“嗬——哎——”
声音在眼前的山谷里回荡着。
“出来了,终于走出来了。”王玥一边说一边忙着整理自己破碎的衣衫,似乎直到此时,她才开始注意到自己的身体。
吉姆靠在一棵树上,他闭着眼睛一遍遍在心里祈祷着:“上帝呀,上帝呀——”
吉姆为自己终于走出丛林而感到庆幸,同时他又深深地惶惑了,眼前的路他将怎样走,是随高吉龙和王玥去中国,还是独自走向缅甸,自从中队溃撤到丛林里,缅甸已经完全被日本人占领了,要是再一次走进丛林,向西去印度,那一切简直不可思议。
他清楚如果随高吉龙和王玥去中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英国人在缅甸战场上已经让中国人上当受骗了,中国人不会饶恕他这个英国顾问,虽然他们一路走出丛林,并不等于中国人已经原谅了他。他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了,在心里一遍遍地叫着:“上帝,我的上帝呀一”
高吉龙和王阴似乎已经把他忘记了,两个人搀扶着又向前走去。
吉姆望着两人的背影渐渐远去,无力地坐在了地上。悲伤的眼泪不可遏止地流了出来,他茫然回顾,这时他看见了前园真圣和另外两个日本兵,他们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在小声地嘀咕着什么。天呐,日本人!吉姆在心里喊了一声,他随中国官兵在一起时,从来没有这么惊慌过,而此时只有自己,眼前不远处就是三个日本人。吉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不由自主的,他慢慢地趴了下去,趴在了地上,伸手抓住了腰间的枪,于是他的身体拼命地哆嗦着。
前园真圣和两个日本士兵,似乎没有看见他,他们向北方望了一会儿,然后就一摇一晃地向东方走去。
日本人也渐渐地远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仍趴在那里,像一个无助的孩子,嘤嘤地哭了起来。中国人离开了他,日本人也离开了他,似乎他已经不存在了。这时他又一次清醒地意识到,无论如何不能去中国,说不定中国人会把他送上军事法庭,中国士兵死得太多了,他们会把自己当成替罪羊的。在丛林里,高吉龙曾不止一次地对他说,要把他们这些英国佬送到军事法庭上去。
吉姆觉得真的无路可走了。他站了起来,面向西方,在遥远的天边尽头,那里才是他的家乡,可现在他插翅也难以回去了,他冲着家乡方向跪了下去,就那么长久地跪着,他举起了枪,枪口冲着自己的头。吉姆在心里苍凉地叫了一声:“上帝呀——”
枪便响了,吉姆摇晃了一下,这个可怜的英国人便一头栽倒了。
走在路上的高吉龙和王玥被这突然的枪声惊得一怔,他们回过头来,看见吉姆已经躺在了树下。从情感上讲,他们恨英国人,要是没有英国人的忘恩负义,仗绝对不会打到这个份上。一路上他们同生共死地走过来,是命运让他们走到了一起,吉姆虽是个英国人,但他同时也是这场战争的受害者。
他们走出丛林,是因为太高兴了,只顾着自己往前走而忘记了吉姆,他们以为他会随他们同行,前方就是自己的祖国,他们要走回去,他们的确没有想过身后的吉姆会怎么想,甚至没有想过他将来的命运,他们不可能想这么多,谁会知道自己将来的命运呢?
这一声枪响,还是让他们愣住了。半晌之后,高吉龙向吉姆躺倒的那棵树下鞠了一躬,王玥学着高吉龙的样子也鞠了一躬。转过身他们又向前走去。
“这个英国人。”高吉龙说。
“可不,这个英国人。”王玥说。
他们向前走去,没有了丛林,脚下的路便好走了许多,多了份希望,他们就多了些力气。他们向前走得很快,怒江的涛声隐约地传了过来。
高吉龙这时突然想起身后的几个日本人,好久都没有发现他们了,他回了几次头也没有发现他们。在丛林里,一路上他们都是若即若离的。
王玥似乎看出了高吉龙的心思,也回头望了几次,无遮无拦的山路连个影子也没有。
“他们也一定走出丛林了。”高吉龙喃喃地说。
“他们昨天还在咱们的后面。”王玥似乎在安慰高吉龙。
他们这么说过了,都为自己的语调而感到吃惊,似乎他们谈论的不是自己的敌人,而是一路同行的难友。
太阳偏西的时候,他们站在了一座山头上,远远的,他们终于望到了那条怒江,此时的怒江在夕阳的映照下,似一条彩虹,横亘在中缅边界上。
涛声依旧。
“你听,这是怒江。”高吉龙挽着王玥的手。
“是涛声,我听到了。”王玥的声音哽咽着。她又想到了半年前,自己随着缅甸华侨走过怒江大桥时的情景。那时,她迫切地想着走回自己的祖国,此时的心情比那时还要迫切,她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到祖国的怀抱中。
突然,他们听见了一阵阵枪炮声,那来自怒江两岸的枪炮声。两岸的枪炮声同时响了起来,顿时硝烟四起,这时,他们才清醒地意识到,战争远没有结束。
中队和日本军队在怒江两岸对峙着。
远征军在缅甸战场一溃千里,日本人乘胜追击,大兵压境,中国边境岌岌可危,这是蒋介石始料不及的。怒江北岸的昆明完全有可能落入日本人手中,怒江成了中国最后一道防线了,就在这时,宋希濂临危受命,乘飞机赶往祥云,调集军队火速进驻怒江,前头部队刚抵达怒江,日本人的先头部队也赶到了,两军就交火了,后续部队星夜兼程,源源抵达,他们炸掉了怒江大桥,这是远征军当初走出国门的大桥,今天为了保住云南,他们炸掉了它。
日本人为了早日结束东亚战场的战火,想一鼓作气冲过怒江,一时怒江沿岸调集了近万人的军队,企图发起猛攻。
中国远征军的惨败同时也使蒋介石恼羞成怒,他一面命宋希濂调集部队死守怒江的北岸,一面命部队反攻,几个拉据战下来,才发现日军在怒江南岸已集结了大批兵力,想轻而易举地打过怒江,并不那么容易。于是,中、日两军便成了眼下这种对峙状态。
再说杜聿明率领大部人马在缅北丛林里已走得饥寒交迫,眼见着全军将士将葬送在丛林里。蒋介石急了,一面和美国人交涉,一面和英国人吵架,后来美国飞虎队派出了飞机帮助寻找,一面又命令先期到达印度的孙立人师派兵前去引路,最后在杜聿明穷途末路时,终于被找到了。他们在丛林里死里逃生,他们终于走进了印度的列多城。
浩浩荡荡的中国远征军,出国时十余万精兵强将,此时只剩下了几千人,仅新200师死在缅北丛林的将士就多达4000余人。
在印度的列多,杜聿明痛心疾首,亲手布置了悼念死去将士的灵堂,他含泪祭辞:
痛乎!我远征军烈士诸君也,壮怀激越,奉命远征,别父母,抛妻孥,执干戈卫社稷,挽长弓射天狼。三月赴缅,深入不毛。与日冠初战同古,首战奇勋,为世人瞩目。再战斯瓦河、平满纳、棠吉,众官兵同仇敌忾,奋勇争先,杀敌无算。缅战方酣,不意战局逆转,我远征军官兵转进丛林,身陷绝境。诸烈士也,披荆斩棘,栉风沐雨,茹苦含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蚊蚋袭扰,瘴气侵凌,疾病流行,惨绝人寰。惜我中华健儿,尸殁草莽之中,血洒群峰之颠。出师未捷身先死,壮志未酬恨难消。
悲夫,精魂忠骨,永昭日月。
兹特临风设祭,聊表寸心。
杜聿明挥泪和幸存的将士告别,飞回国内,告别了缅甸,告别了缅北丛林死去的弟兄们,谁知这一别竟成了永别。
谁也没有想到,这些国民党的著名将领,在国内战场,在人民解放军的打击下,纷纷落马,仅在辽沈战役中,廖耀湘被俘,郑洞国投诚,孙立人战败,杜聿明虽逃离了东北,却在淮海战场上被俘,四年内战的结果,国民党土崩瓦解,败出大陆,逃亡孤岛台湾。
当然,这一切都是后话了。
缅北丛林,十万死亡的将士,永不得安息,他们无家可归的灵魂,在异国他乡流泪,风是他们的叹息,雨是他们思乡的泪滴。他们呼喊着,发出一个共同的声音:
“我们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