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女人和男人一样在这丛林里受苦受难,童班副的心就疼。
他对女人的这份情感,完全来源于嫂子。在童班副的眼里,嫂子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
童班副自打生下来便不晓得母亲长得是什么模样,他一岁那年死了爹,爹是给大户人家干活累死的,母亲是病死的。哥哥比他要大十几岁,是哥哥用一双粗糙的手把他一天天地拉扯大。哥哥无疑是个好人,老实、本份、木讷。童班副有时一天也听不到哥哥说一句话,别人更难得听到哥哥的话了,邻人便给哥哥起了个别号——“活哑巴”。
哥哥在二十五岁那一年娶了嫂子,说哥哥娶了嫂子不太确切,应该说,哥哥和岭后的另外一男人共同娶了嫂子,那个男人有四十多岁了,是个聋子。
哥哥穷,那个聋男人也穷,两个穷男人便共同娶了一个女人。在童班副的老家这种事很多,没人笑话,很正常。
嫂子第一次进家门的时候,穿着红袄,脸也是红的,像西天里燃着的晚霞。他愣愣地看嫂子,是嫂子先跟他说的话,还用那双温暖的手拍了拍他的头,那时,他真想哭,以前从来没有人这样地待过他。最后嫂子就蹲在他的面前笑着说:“丑丑,叫俺嫂子。”他憋了半晌,用哭声叫了声:“嫂子——”嫂子把他的头抱了过来,贴在自己的胸前,嫂子的胸膛又温暖,又宽厚。他哭了,眼泪鼻涕都弄到了嫂子的红袄上。
哥哥仍是一声不吭,闷着头坐在门坎上,一口口地吸烟,烟雾罩住了他的脸,硬硬的僵僵的。
接下来嫂子便开始做饭了,家里穷没有更多的粮食,他们只能喝粥。喝的虽是粥,童班副却喝出了与以往不同的香甜。哥哥喝得呼呼有声,他也喝得不同凡响,喝出了一身一头的汗,嫂子也喝,却斯文多了。嫂子停下来抿着嘴瞅着他哥俩笑。
哥哥也笑,表情仍硬硬的,僵僵的,眼里却在冒火,童班副觉得挺可怕的。
吃过饭,天就黑下来了。嫂子和哥哥就进了大屋,以前的大屋他和哥哥一起睡,自从有了嫂子他就只能睡在又黑又潮的小屋里了。他睡不着,瞅着漆黑的屋顶想着嫂子。
嫂子先是叫了一声,接着又叫了一声,接着嫂子的叫声就一塌糊涂了。他不明白嫂子为什么要叫,嫂子的叫声很湿很含糊,说不清到底属于哪一种。他认为是哥哥在欺负嫂子,他想去帮嫂子,但他不敢动,就那么挺着。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嫂子终于不叫了,只剩下大声地喘,后来喘也平息下来了,他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一早,他先去看嫂子的脸,希望在嫂子的脸上看到异样,可嫂子的脸一如既往,嫂子的眼睛里似乎比昨天多了些水气,脸更红了,嫂子一直抿着嘴冲他笑,他放心了。
从那以后,夜晚的嫂子仍发出那种很湿润的叫,一切都习惯了,正常了,偶尔听不到嫂子的叫,他反倒睡得不踏实了。
嫂子做的粥仍然那么好吃。白天,哥哥下田做活路去了,他和嫂子在家,嫂子忙里忙外的总没有空闲的时候,嫂子把家里所有该洗的都洗了,然后坐在窗下飞针走线,为他和哥哥缝补那些破烂的衣衫。
童班副十岁了,虽无法下田做活,但他要上山拾柴,把一捆又一捆树枝送到家里,远远地望见了嫂子,他心里有股说不出的安宁和舒泰,有了嫂子的家,才是完美的家。那一段日子,他特别爱回家。
时间过得很快,月亮转眼就缺了。嫂子是月亮圆的时候,走进家门的。嫂子走那天,是他送去的。那天早晨,哥哥坐在门坎上又开始闷头吸烟,脸上的表情依旧僵僵硬硬的。
嫂子说:“他哥,我该走了。”
哥哥不说话。
嫂子又说:“补好的衣服都放在柜子里了。”
哥哥还是不说话。
嫂子还说:“你们哥俩都别太累了,干不动活就歇歇,千万别伤着身子。”
……
他站在一旁听了嫂子的话,心里难受极了,嫂子那一句句妥贴的话,仿佛不是说给哥听的,而是说给他听的。
终于,嫂子又穿着来时的红袄上路了,他跟在嫂子的后面。送嫂子去岭后是哥哥让他这么做的,嫂子也愿意。嫂子不时地回头望一眼坐在门坎上的哥哥,渐渐地,他发现嫂子的眼圈红了。
半晌,他问:“嫂,你啥时还来咱家。”
嫂子牵住了他的一只手,嫂子的手又柔又软,一点也不像哥哥的手。
听了她的话,嫂子望了眼天空,残阳在西天里垂着,嫂子轻声说:“下次月圆的时候,俺就来咱家”。
嫂子用的是“咱家”,这样他感到很温暖。岭后并不远,翻过一道岭,再过一条小河就到了,那个四十多岁的聋男人早就在村口巴望了。那男人看见嫂子,便一脸欢天喜地的迎过来,从他手里接过嫂子的包袱,牵了嫂子的手往家里走去。嫂子回了一次头,又回了一次头,嫂子这时已经看到他泪流满面了。嫂子突然喊了一声:“丑丑,你等嫂子一下。”接着甩开那男人的手向一间小屋跑去,不一会儿,嫂子又回来了,把一个温热的饼子塞到他的怀里,她说:“丑丑,回家吧,等月圆了再来接嫂子。”
嫂子就走了,他一直看不到嫂子了,才一步三回头地往回走。这时他的眼泪想止也止不住,一串串地落在嫂子给他的饼子上。
随后的日子过得就很慢。哥哥仍不声不响地下地做活路,他仍去山上拾柴。闲得无事了,他就去私塾偷看先生教那些有钱家的孩子识字,在那里,他也学会了一些字。
每到晚上,他便呆呆地望着天空,看着月亮一点又一点地圆起来,哥哥似乎也在盼着月圆时,但哥哥的表情从不外露,哥哥盯着月亮的目光是死死的,狠狠的,恨不能一口把月亮吃掉。
哥俩终于齐心协力地又等来了一个月圆时,那天晚上,哥哥就瓮声瓮气地冲他说:“丑丑,明早,接你嫂子去。”
他欢快地答:“哎……”
鸡刚叫过三遍,他便起来了,天刚麻亮便上路了。来到岭后,天仍没亮得彻底,他来到那个聋男人家门口,便一迭声地喊:“嫂,月亮圆了!”
嫂听见了,擦着手出来,把他拉进门去。那个聋男人看他一眼,就埋下头吃饭了。嫂给他盛了碗稀饭说:“吃吧,吃完咱就走。”
饭很快就吃完了,嫂又穿上了那件红袄,聋男人坐在炕沿上吸烟,轻一口重一口,样子凶巴巴的。
嫂就说:“被子俺拆了,棉是新絮的。”
因那男人聋,嫂的话像喊出来似的。
那男人听了,点点头,一脸的灰色。
嫂又说:“米我碾好了,放在缸里。”
聋男人又点点头。
嫂还说:“那俺就走了。”
聋男人这回没点头,冷了一张脸,巴巴地望嫂子,嫂子别过脸,牵了他的手,叹口气道:“丑丑,咱们走吧。”
他随着嫂就离开了聋男人家门。走了几步,嫂回了一次头,他也回了一次头,他看见聋男人仍眼巴巴地在望嫂子,他又看见嫂的眼圈红了。
半晌,又是半晌,嫂终于平静地说:“丑丑,想嫂了么?”
他答:“想,俺天天盼月亮圆。”
嫂又抿了嘴笑一笑,嫂这么笑他心里很高兴,嫂的笑很美。
嫂又说:“你哥想俺了么?”
“想,他夜夜看月亮。”
他这么说完,又看到嫂的眼圈红了。
翻过岭,就看到哥了,哥先是坐在门坎上,看到他们就站了起来。他们迎着哥走去。他心想:月圆了,嫂子又是一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