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庞涓吸疽得军心田忌中计遭羞辱
济水向东流至黄池西南约三十里的唐邑时,拐向北偏东,到黄池西北约十里处再次东拐,正东流向煮枣,河床也于此处变阔,宽约数里。水浅流缓,若是不下暴雨,河水不过齐腰深,即使在中心河道,也至多漫过头顶。
这样的河水适于涉渡,齐将田忌看中的正是这一点,吩咐齐卒在堤下两侧的滩地上构筑营寨,搭建帐篷,并在堤顶挖出一长溜灶台。一到开饭时间,缕缕炊烟袅袅升起,连绵十数里,颇为壮观,显然要从气势上压倒魏卒。
齐军连战皆捷,眼看就将兵临大梁,齐威王颇为兴奋,特使太子辟疆前往劳军。辟疆一行押送辎重赶至济水,田忌闻讯,接应十里,迎入中军大帐。二人叙话不及半个时辰,辟疆就急不可待地视察军营,观赏济水。
赤日炎炎,甲盔闪闪,三军将士挺枪持戟,威风凛凛地站在阳光下面,一眼望去,军容极是严整。辟疆一身戎装,与大将军田忌并肩缓行,一营接一营地巡视过去。
二人沿河巡视完毕,缓步登上搭建在堤顶的瞭望高台。
登上台顶,放眼望去,堤上堤下净是齐军营寨,密密麻麻,错落有致。稍远处的河道上,沙滩片片,水草簇簇,间或有白鹭在水边飞落。对岸河滩却是空荡,既无一兵一卒,也不见任何营寨和壁垒。再往上是河堤,堤上除了成片的荆棘之外,再就是连绵不断的老槐林。
辟疆观望一阵,指着空荡荡的滩头:“田将军,对岸怎么无人防守呢?”
田忌笑笑,指着远处的河堤:“殿下,请看那儿!”
顺着田忌的手指,辟疆果然望到树林中隐约现出魏国武卒构筑的防御阵势,堤顶似乎还有一排排的机械连弩,咂舌道:“嗯,龙将军果是老辣,若不是将军提醒,辟疆真还看不出呢!”
“殿下不必自谦。魏军连遭败绩,不敢用强,就将兵力隐于暗处,使我难知虚实。殿下刚至此处,自然不知这些情势。”
“大将军知己知彼,胜券在握了。请问大将军,我何时可与魏军交战?”
田忌指着河水:“臣使人探过,中心河漕虽只宽约数丈,河水却能漫过头顶,千军万马若是同时抢渡,水流激荡,必然上涨。兵士中有许多不会游水,纵使会游水的,因有甲衣、兵器在身,怕也撑持不住。”
辟疆沉吟一下,抬头说道:“若是长耗下去,莫说别的,单是粮草,只怕也拖不起。”
“殿下勿忧。”田忌把握十足,“臣夜观天象,近日魏境并无雨水。眼下酷热难当,暑旱已久,河水一日浅过一日,旬日来水位已降尺许。若是不出臣所料,不出五日,水位必会再降尺许。那时渡河,莫说龙贾重伤在身,纵使他身强体健,臣也手到擒来。”
“嗯,”辟疆点头道,“如此甚好!魏武卒骁勇善战,所向披靡,若不是魏王失德于天下,招引秦、赵、韩三国围攻,父王断然不会与魏交恶。田将军,此阵胜负非同小可,父王因此夜不成寐啊!”
“臣请殿下转奏王上,就说旬日之内,臣必破魏阵,直驱大梁,三月之内,定押魏罃凯旋,由王上问罪!”
辟疆正欲说话,遥见对面堤上飞下一骑,直冲河边,当即转头,目不转睛地盯住那人。
田忌与众将也都看到了,目光齐射过去。
来骑驰近,众人看清是魏军的传令军尉。
军尉冲到河边,在水边稍作犹豫,策马涉入河水,在万众注目下走到河心。河水漫至马头,马已蹬蹄浮游,不一时,越过河中心,马蹄踏地。
军尉勒住马头,朝岸上大叫:“齐将看好,大魏先锋庞将军特下战书!”说着取出长弓,搭上响箭,“嗖”一声射出。
响箭在一阵呼哨声中落至岸边。早有兵士捡起,交给闻讯赶至的军尉。军尉持箭,飞也似的直奔高台,大声禀道:“报,魏军先锋庞将军战书!”
魏军连遭败绩,竟然敢下战书挑战,且又恰在太子殿下劳军之际,田忌心头咯噔一沉,眼角扫向一侧的参将。
参将稳步下台,从军尉手中取过响箭,回到台上,双手呈予田忌。
田忌接过响箭,拔出箭矢上的响哨,取出一团丝帛,上写“田忌大将军亲启”,拆开细看,果是战书:
传闻大将军百战不殆,名冠列国,在下既惊且叹。在下所惊者,似大将军这般庸才,如何也能名冠列国?在下所叹者,大将军百战不殆之说,今日将要终结于济水岸边!为此一惊一叹,在下奉劝大将军,若是三日之内罢兵回齐,纳表请罪,大将军不仅可保一世英名,清清济水也可免于血污;大将军若是一意孤行,定要决出高下,在下将于甲午日辰时以雄师三万列于济水阴岸,设阵恭候!大将军只须识出吾阵,在下即刻请降;大将军若是不识,在下放言在此,无论大将军有何闪失,休怪在下冒犯!何去何从,还望大将军自裁,在下恭候回书!
大魏三军先锋庞涓恭呈
田忌阅完,脸色由白而青,由青而紫,拳头握得咯咯作响。
辟疆盯住他道:“田将军?”
田忌将战书呈予辟疆。
辟疆看过,心头一震:“庞涓?此人不去寻仇,怎竟成了魏军先锋呢?”
田忌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看来,”辟疆转向田忌,苦笑一声,“田将军怕是遇到对手了!”
“对手?”田忌冷笑一声,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我田忌的对手尚未生出呢!”略顿一顿,“哼,小小先锋也配下战书,向我主将挑战!殿下看好,三日之后,臣一定踏破敌阵,将姓庞这厮活擒过来,碎尸万段!”
辟疆却似没有听见,两眼依旧落在庞涓的战书上,半是自语,半是征询:“奇怪,此人谢绝父王恩赐的高位、重赏,不去寻仇,却来充当一个小小先锋,与我对阵,究竟是何用意?”
田忌从鼻孔里哼出一声,转对身边参将:“回复庞涓,凭他摆出什么阵势,待甲午日到,叫他伸长脖子守于阵前,恭候本将前去斩首!”
“末将得令!”
黄池城西北角的一块场地上搭起许多帐幔,被辟作战时诊所之一,数百名受伤武卒或躺或坐,十几名随军疾医正在施救,间杂其中的是几十名志愿护理的女人和苍头。两个收尸的苍头守在门口,只要疾医判定死亡,他们就会即刻行动,将亡者抬出院子。
这是一个充满疼痛与哀伤的场所,然而,没有人喊疼,也听不到呻吟。大魏武卒个个都是血性汉子,何况还有女人在场。
一行数人走进院子,打头的是庞涓,跟后的是中军参将和随身护卫。
看到将军到来,满院竟无一人响应,似乎他们是一群不速之客。庞涓知道,魏军屡战屡败,将士心中颇多怨气,尤其是这些因将军无能而负伤在身的兵士。
中军参将跨前一步,大声叫道:“诸位将士,王上钦点的御敌先锋庞涓将军看望大家来了!”
听到“王上钦点”四字,众伤员的表情更加冷漠,有人歪头重重地“呸”出一声,将脸转到另一边。只有旁近一个正在为伤者诊治的疾医起身见礼,被庞涓摆手止住。
庞涓没有像其他将军那样恼羞成怒,更没有显出一丝一毫的盛气或震怒,而是神色静穆,面容和蔼,眼神里充满关怀。他没说一句话,只将可亲的目光挨个扫过所有伤员,而后缓步走在伤员之间的过道里。
庞涓的沉静和关切的目光开始收到效果,众人目光纷纷射向他,就连那名别过脸去的兵士也转过头来,看他究竟要干什么。
一个老女人坐在地上,怀抱一个一动不动的兵士。庞涓看到,折身向她走去。几个年轻女人跪在老年女人身边,个个表情哀伤,双目紧闭,口中似在喃喃祷告,显然是在与这位行将远行的兵士诀别。
庞涓走到老女人跟前,面朝兵士,在几个年轻女人后面缓缓跪下,紧闭双眼,口中念念有词,显然也在为他祈祷。参将及随身护卫互望一眼,相跟着跪下。
抱着兵士的老女人眼中出泪,在死者耳边喃喃说道:“孩子,你睁眼看看,御敌先锋庞将军为你送行来了。”
女人连叫几声,那名兵士依旧是一动不动。一名疾医走过来,拿手指在兵士的鼻孔处探试一下,见他已经气绝,忙从袖中摸出一块白布罩他脸上,朝外摆手。守在门口的两名苍头抬着门板走过来,从老女人怀中抱起死亡兵士,轻轻放到门板上。
庞涓缓缓起身,肃立,朝门板上的兵士连鞠三躬,目送他被一步一步地抬出院子。
全场鸦雀无声,所有目光盯住庞涓。
庞涓回转身,再沿通道缓缓行走。
又走十数步,庞涓看到一个疾医正在为一位大腿受伤后感染的兵士挤脓,拐过去。受伤的是右腿,脓包鼓得跟个白馒头似的。庞涓站在旁侧,看着疾医一下接一下地朝外挤脓,乳黄色的脓水被挤出来,滴进地上的陶盂里。兵士牙关紧咬,两眼紧闭,额头汗出,似在强忍钻心的剧痛。
挤有一刻钟,脓包已被挤瘪。疾医望着伤口,显然在想如何才能将残余的脓水弄出来。
庞涓弯下腰去,扎好架势,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对准伤口吸吮。传说昔日吴起吮疽吸脓,众人无缘亲见。此时此刻,庞涓为亡卒跪祷,为伤卒吸脓,却是在场人人目睹的不争之实。
所有的人都震惊了,所有的心都震颤了,所有的眼睛都湿润了。被他吮吸的士兵更是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庞涓吸足一口,将脓水吐到盂中,再吸一口,又吐到盂中。如是再三,直到伤口里再无脓水,庞涓方才住口。早有人送上清水,庞涓连漱几口,在兵士的肩上轻拍两下,呵呵笑出两声,半开玩笑地说出了来到此地的第一句话:“小伙子,你这脓水又腥又臭,味道不咋地呀!”
兵士不顾疼痛,翻身跪地,号啕大哭:“庞将军⋯⋯”
庞涓将他拉起来,扶他躺好,板起面孔,提高声音,一字一顿,吐字清晰:“瞧你这点出息!大魏武卒,只流血,不流泪!”
全场震撼。
齐军大帐里,田忌独对几案,闭目凝思。
十几年来,田忌南征北战,威震泗上,扬名列国,击败过楚将昭阳、赵相奉阳君和韩相申不害,唯独未与大魏武卒交过手。田忌一心想与号称天下第一铁军的大魏武卒对阵,君上却处处避让,一直未曾给他机会。三年前魏惠侯称王伐卫,田忌奉命救援,本是一次交手良机,君上竟又命他按兵不动,结果将首败武卒的机会拱手让给秦人。好在上天有眼,齐、魏在徐州相王时闹翻,威王怒而伐魏,总算让他一偿夙愿。入魏之后,田忌大显神威,两败公子卬,重挫龙贾,使不可一世的大魏武卒在短短的一月之内成为残兵败将。眼下魏卒已无还手之力,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田忌都是胜券在握,只需一声令下,七万大军就可踏过济水,直捣大梁。
然而,田忌用兵,向以稳健著称。常言道,哀兵莫逼,穷寇勿追。田忌既想一举全歼龙贾,又想使自己的损失降至最小,这才迟迟没有下令渡河。在田忌眼中,对岸龙贾的三万武卒不过是只煮熟的鸭子,早吃晚吃都是一样,这也是田忌并不着急的原因。
龙贾重伤在身,魏军已成哀兵。对于魏人来说,为今之计,上上之策是弃守济水、黄池,死保大梁,谁想魏人非但不退,反来下书挑战,且又约他河滩斗阵,着实让他吃惊。
更让他吃惊的是这个庞涓。知敌莫过于知将。对公子卬、龙贾、张猛诸人,田忌早已成竹在胸,但对这个横空出世的庞涓,除去在临淄听到的此人翻手云覆手雨之类传闻,他是一无所知。
大战前夕不知对手,堪称用兵大忌。田忌越想心思越多,忽地起身,快步走到大帐一侧,两道目光如炬般射向军用沙盘。
沙盘比较粗糙,是随军谋士及参将等依据附近的地形地势临时堆砌起来的。田忌一眼望去,济水两岸的山丘地势赫然在目,显要地段还插满竹签,竹签上标着驻守此处的双方兵种、数量及将官姓名。涉过济水,不足十里就是黄池,黄池离大梁也就两百余里,如果没有阻碍,急行军一日即到。
田忌盯住沙盘沉思良久,嘴角浮出一丝冷笑。无论这个名叫庞涓的先锋有何能耐,若以三万溃败之师挑战七万乘胜铁军,且所能依赖的不过是一条完全可以涉渡的济水,听起来都像是一桩笑谈。
但与公子卬迥然不同的是,田忌永远都是田忌。即使对此近乎笑谈之事,田忌也不敢大意,因为战场局势瞬息万变,什么可能性都会发生。情势已呈一面倒,魏军竟敢主动挑战,不是主将发疯,就是内藏阴谋。
想到“阴谋”二字,田忌打个寒噤,嘴角上浮出的那丝冷笑也悄然隐去,代之以两道渐皱渐紧的浓眉。
对,一定藏有阴谋!魏军屡战屡败,余众不足四万,除去伤残,能战之士不足三万。庞涓只是魏人先锋,却敢在战书上宣称,他将以三万雄师摆阵迎敌。这个细节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魏王增兵三万,要么是主将龙贾已将三军全部移交庞涓。
想到此处,田忌心中一动,大声叫道:“来人!”
参将闻声走进:“末将在!”
“再派细作渡济,一探庞涓底细,二探魏王是否增援黄池。”
“末将得令!”
参将正欲出帐,田忌又道:“还有,将堤上高台加高三丈,再竖一根吊杆。”
参将再应一声,退出大帐。
庞涓望过伤兵,又选重要地段巡查一遍,正欲回帐,副将张猛使人传道:“庞将军,大将军有请!”
庞涓跟来人急至龙贾军帐,跪于榻前:“先锋庞涓参见大将军!”
伤情显然加重了,龙贾喘息一阵,手捂胸口,艰难地点头:“庞将军,免⋯⋯免礼。”眼珠转向张猛,“张猛。”
“末将在!”
“取大将军印绶。”
张猛取来大将军印,捧在怀中。龙贾接过印,从枕下摸出虎符,一并捧在手中,眼望庞涓:“庞将军,请接符、印!”
以虎符调兵是列国惯例。虎符分为两半,一半授予将军,一半由国君亲自掌管。国君调兵时,就遣特使奉符至兵营与将军核对,两片虎符只有合而为一,将军才许发兵。因而,虎符是将军权力的象征。至于将军金印,则是管束并差遣部下的主要凭证。虎符对上,金印对下,无论是谁,只要拥有符、印,就可统帅三军。龙贾将符、印全部交给庞涓,就等于将大将军的权限完全转让了。
这是庞涓始料未及的,毕竟自己刚至军营,寸功未建呢。
愣怔有顷,庞涓叩道:“龙老将军,末将⋯⋯这⋯⋯此事万万不可!”
伤处又是一阵剧痛,龙贾强自忍住,捧符、印的手微微颤抖,艰难说道:“庞将军跪亡吸疽,老朽弗⋯⋯弗如。王上慧眼识才,三军再得良将,老朽死⋯⋯亦瞑⋯⋯瞑目!”
庞涓啜泣:“龙将军⋯⋯”
龙贾的呼吸越发艰难,似已使尽全身力气:“国家已到存⋯⋯存亡关头,庞将军不可推辞,老朽这就奏⋯⋯奏请王⋯⋯王上,举⋯⋯举荐庞将军统⋯⋯统领三⋯⋯三⋯⋯”
“军”字没有说完,龙贾一阵痉挛,虎符、大印滑落榻上。
张猛震惊,跨前一步扶住:“龙老将军!龙老将军⋯⋯”
龙贾再也没有应答。
庞涓以手试鼻,见老将军已经去了,大放悲声:“龙将军——”
天地默哀,长角悲鸣。
得知龙将军仙去,三军将领纷纷赶赴大帐。
张猛当众宣布龙将军遗嘱,将大将军的符、印双手呈送庞涓。
庞涓再次推辞,张猛与众将跪求。鉴于大敌当前,庞涓允诺暂代大将军职,但将印、符坚决交由副将张猛保管,仍以先锋名义将龙贾为国捐躯的前后经过表奏魏王,言语甚恭。
众将看在眼里,对庞涓愈加敬服。
与此同时,张猛也以三军副将名义将龙贾的遗嘱及庞涓跪亡吸疽之事快马另奏。翌日午时,魏惠王诏命紧急驰到,正式任命庞涓为大将军,统率三军。
庞涓拜过诏命,方从张猛手中接过符、印,移居中军大帐,将“大将军龙”的旗号撤下,换为“大将军庞”,传令诸将帐前听令。
庞涓跪亡吸疽之事早在军营不胫而走,庞涓的“大魏武卒只流血不流泪”的训词更令将士们血脉偾张,纷纷手持血书,赤膊赶至各自将军的帐前请战。三军诸将得令后,无不手提成捆血书走进大帐,见到庞涓,“唰”地跪地,各将麾下血书举过头顶。
庞涓走到众将跟前,将血书一一收起,供在几案上,复将众将逐个拉起,朗声说道:“庞涓感谢诸位,感谢三军将士!自今日始,庞涓愿与诸位一道,卧同榻,食同席,行不乘车,战不旋踵!”
庞涓的话音刚落,张猛走到众将跟前,在上首站定,跨前一步:“末将张猛求战,请大将军颁令!”
众将各自跨前一步,齐道:“末将求战,请大将军颁令!”
时机成熟,庞涓将目光逐一扫过所有将军,声如洪钟:“诸位将军!”
众将齐吼:“末将在!”
庞涓犀利的目光再扫众将一遍:“秦、齐、韩、赵四国犯我,数万将士为国捐躯,齐寇虎视眈眈,我王忧心如焚,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一条路:保家卫国,击败敌寇!”
众将再吼:“我等誓死追随大将军,保家卫国,击败敌寇!”
“诸位将军,”庞涓朗声说道,“七万敌寇就在济水对岸。兑现诸位诺言的时刻近在眼前。诸将听令!”
众将热血沸腾,再爆吼声:“末将在!”
庞涓的目光再一次扫过诸将,缓缓落在中间一将身上:“李将军,本将要你准备的物事,备妥否?”
李将军跨前一步,大声禀道:“回禀大将军,一万只麻袋悉数腾出,如何处置,请大将军下令!”
“好!”庞涓拿出一支令箭,“你领军士两千,将所有麻袋运往唐邑,于唐邑上游狭隘处装沙石截流。大后日卯时,望见下游白雾升腾,烽烟冒起,即决坝放水。泄密者死!”
李将军朗声应道:“末将得令!”
“去吧。”庞涓将令箭递过去。
李将军接过令箭,大步走出。
庞涓的眼睛刚望过来,李将军左侧一将跨前一步:“报,末将已备石灰二十车、木锨一千柄,如何处置,请将军下令!”
庞涓从几案上再拿一支令箭:“你带军士一千,将石灰研成细粉,各持木锨一柄,于大后日卯时前往河堤后面的槐林埋伏,泄密者死!”
那将应声诺,双手接过令箭,转身走出。
庞涓的目光落到左边一将身上:“冯将军!”
冯将军应声跨出:“末将在!”
“你带军士一百,扮作苍头,在唐邑下游十里处再截济水!”
冯将军显然不解,盯住庞涓:“再截济水?”
“是的,再截济水!”庞涓亦递给他一支令箭,“你可招募附近百姓,就说要在那儿拦水灌田。可敲锣打鼓,造出声势,场面越热闹越好!”
冯将军略略一想,豁然开朗,大声回道:“末将得令!”接过令箭大步走出。
庞涓的目光缓缓看向站在最后的范梢:“范将军!”
范梢跨前一步:“末⋯⋯末⋯⋯末将在!”
“你的物事可备齐了?”
范梢略略迟疑一下,涨红脸道:“回⋯⋯回⋯⋯回大将军的话,末⋯⋯末将已⋯⋯已备屎⋯⋯屎⋯⋯屎溺千桶,如⋯⋯如何处⋯⋯处置,请大⋯⋯大⋯⋯大将军下⋯⋯下⋯⋯下⋯⋯”
范梢结巴半晌,后面的“令”字终归未能说出。众将欲笑不能,欲忍不住,怪相纷呈。范梢更是面孔通红,将头越埋越低。
庞涓晓得他是不想接令,轻轻咳嗽一声,拿起一支令箭递给他:“范将军,你带勇士一千,各持瓢勺,将粪桶的桶口封好,莫要走了味道,于大后日卯时伏于河堤外侧的荆棘丛中,等待号令!”
范梢大急,声音恳求:“大⋯⋯大将军,末⋯⋯末⋯⋯末将恳⋯⋯恳请大将军收⋯⋯收⋯⋯收回成命,末将想⋯⋯想⋯⋯想上阵杀⋯⋯杀敌,不⋯⋯不想撒⋯⋯撒这臭⋯⋯臭⋯⋯”
范梢“臭”不出来,众将再也忍不住了,齐声哄笑。
庞涓亦笑出声,对范梢道:“范将军,你若不干,一桩大功就是别人的了。”
范梢怔了一下,瞪大两眼盯住庞涓:“什⋯⋯什⋯⋯什么大⋯⋯大功?”
“活擒田忌!”
范梢又惊又喜:“末⋯⋯末⋯⋯末将得⋯⋯得令!”急急拿过令箭,乐不可支地转身出帐。
看到范梢走远,庞涓扫视余将一眼,朗声说道:“诸位将军!”
众将齐吼:“末将在!”
庞涓从大将军的几案前缓缓站起:“各带本部人马,明日辰时,随本将前往河堤后面摆兵演阵,以号旗为令,旗进人进,旗退人退,违令者斩!”
众将齐道:“末将得令!”
济水北岸,外出探听虚实的斥候陆续返回。田忌详细问过,得知魏惠王悬赏招贤、庞涓揭榜应聘并被魏惠王封为三军先锋等事,同时得知,魏惠王虽拜庞涓为先锋,却未拨给他一兵一卒,庞涓是只身赶赴黄池的。
田忌思忖良久,对辟疆谋议道:“殿下,依臣推测,魏王此举只有一个解释,就是眼下尚不完全信任庞涓。”
太子辟疆未及说话,参军再领一个斥候进来,进一步证实了田忌的猜测:“报,大梁及附近城邑从昨日起进入守备状态,所有城门关闭,闲杂人等不准出入。魏王身穿战袍,躬身登城巡视防务。”
斥候退出之后,辟疆抬头看向田忌,目光狐疑:“这⋯⋯魏王若是不信任庞涓,庞涓何来三万大军?”
田忌微微一笑:“回殿下的话,这个臣也想过了。臣以为,必是龙贾身负重伤,临危授命,将三军大权临时交予庞涓。”
辟疆眉头仍皱:“此战关系魏国存亡,龙将军久经沙场,岂肯将三军轻托他人?”
“龙贾伤重,无力指挥三军。大战在即,三军不可没有主将,而魏军之中,龙贾一时真也找不出合适将才,托给庞涓也是该的。”田忌略略一顿,“再说,庞涓是魏王钦命先锋,万一战败,龙贾也好有个托词。”
“此说成理,”辟疆微微点头,“既如此,大将军可有因应之策?”
田忌正欲回话,一阵马蹄声急,又一斥候回来:“报,魏军大将军龙贾已于昨日不治而终,魏王任命庞涓为大将军。”
田忌震惊,看一眼辟疆,摆手道:“知道了!”
斥候刚刚退下,负责监测河水的军尉急奔过来,进帐禀道:“报,济水急退尺许!”
济水于一日之内急退尺许,显然是个反常现象。
田忌眉头急皱,对辟疆道:“走,看看去!”
众人赶至河边,果见水位退下许多,标杆上的水位标志整整下降一尺,等于过去旬日的下降总和。
田忌抬头望天,并无一丝儿云,一轮日头火辣辣地当头照着。
辟疆转向测水的军尉:“多久未下雨了?”
“回殿下的话,一个多月。”
时值三伏,月余滴水未下,济水陡降也是可能的。辟疆看向田忌,见他眉头紧皱,两眼直直地盯住河水,诧异道:“田将军?”
田忌指着济水:“殿下请看,水是浑的。”
辟疆定睛细看,河水果然浑浊,不解道:“这⋯⋯河水浑与不浑有何蹊跷?”
“回殿下的话,”田忌应道,“河水急退,又陡然浑浊,只有一个解释,有人正在上游筑坝,欲截流淹我。”
“哦?”辟疆震惊,“若此,我当何以应对?”
“殿下放心。”田忌冷蔑一笑,“水来土掩,即使魏人筑坝,臣也有对策。”将头转向跟在身边的参将,“使人溯水而上,探察是否有人筑坝!”
参将答应一声,急急而去。
不消半日,斥候回禀:“报,有魏人在上游二十里处敲锣击鼓,拦河筑坝。”
田忌详细问过筑坝地点,长出一口气:“都是何人?”
“皆是苍头。”斥候应道,“听他们说,田里的庄稼快要旱干了,是里长要求他们筑坝,引水灌田。”
“甚好,盯住他们!”
斥候应诺,退出帐外。
“田将军,”辟疆凝眉道,“魏人在这节骨眼上筑坝,无论是否苍头,我们都应提防。”
“呵呵呵,”田忌嘘出一口气,笑道,“殿下可以放心了。如果魏人截流淹我,断不会这样明目张胆,更不会让苍头沾手。再说,即使筑坝淹我,也不能选在那处地方。此地水段臣多已探过,那儿水宽且深,仅凭附近百姓之力,莫说是三五日,纵使旬日也难筑好。我三军渡河不消半日,待他坝成,大军只怕早到大梁了!”
听他讲得在理,辟疆点头道:“如此甚好。有魏人拦住水势,倒好涉渡。”
正说话间,济水对岸人声喧闹,不一会儿,参将禀道:“报,魏军在济水对岸的河堤后面调兵遣将,似在排演阵势!”
田忌最爱观阵,急至堤顶高台。高台早依田忌吩咐重新搭过,比前几日高出三丈不说,台顶更竖一根两丈高的木杆,杆顶装有滑轮。田忌攀至台顶,坐进吊篮,下面数名兵士拉动绳索,滑轮将吊篮嗖嗖几下吊至杆顶,田忌如同坐在半空中一样。
田忌视力极佳,这又居高望远,对岸情势尽收眼底。河堤后面,但见旌旗招展,无数兵马奔来走去,竟如穿梭一般。田忌看约半个时辰,方才理出头绪,断定魏人摆的是雁翔阵。雁翔阵形如呈“人”字飞翔的大雁,以箭矢、连弩、标枪为主要兵器,最适合平原、坡地防御。田忌又看一阵,见对岸阵形并无变化,微微一笑,示意下塔。
第二日,天刚破晓,对岸又闻人喊马嘶。
田忌再入吊篮,见对方已改阵势,此番摆出的是新月阵。顾名思义,新月阵形如一轮新月,兵力呈弧形配置,左右对称,中间厚实的月轮利于防守,两边尖尖的月牙利于侧翼进攻。此阵较雁翔阵又进一步,当是攻中有守,守中有攻。田忌又看半个时辰,见对方阵势不再变化,摆手下塔。
回至大帐,辟疆迎出帐外,问道:“庞涓所演何阵?”
田忌应道:“看阵势倒也平常,昨日是雁翔阵,今日改为新月阵。”
辟疆略懂一些阵势,见田忌报出此等阵名,放下心来,口中却道:“庞涓既敢下书斗阵,想必有些手段,将军还当小心提防才是。”
田忌笑道:“殿下有所不知,行兵布阵非小儿之戏,取的是合力,要的是真功,非三五日所能成就。魏兵连溃数阵,将军麾下建制混乱,缺员过半,若要布阵,唯有拼凑。无论何阵,只要拼凑,就是乌合之众。再说,庞涓初到军营,寸功未建却发号施令,必不服众。将不服众是用兵大忌,如何能成阵势?”
辟疆见田忌说得在理,更为放心,与田忌有说有笑地走进大帐,商讨如何破敌。
甲午日说到就到。
凌晨,万里无云,济水滩上,东南风习习吹拂,使人神清气爽。因有恶战,多数将士枕戈达旦,天尚未亮就已披甲执锐,整装聚至河边,人人摩拳擦掌,准备涉过济水,建功立业。
田忌使人再探济水,报说水面较昨日又浅一尺,使人探往济水中心,仅至肚脐,莫说是人,便是战车,也可轻松驰过。
田忌的眉头稍稍一皱,旋即松开。如此水势,三军过河不消半个时辰。纵使上游放水,流到此处,也是迟了。三军只要过河,取胜当是十拿九稳的事,因而田忌也未考虑使用诸如迂回包抄、偷袭之类奇巧之术,只想硬碰硬地与大魏武卒血战一场,让对手输个心服。
天虽大亮,但离庞涓约定的破阵时辰尚早。田忌略一思索,为稳妥起见,与田辟疆再次走向堤顶高台。
田忌登上高台,如昨日一样坐进吊篮。
晨曦中,田忌远远望去,见魏军正沿济水滩头布阵。田忌审看有顷,发现此阵与昨日所摆又有变异,形如一只插翅的猛虎,虎头伸在滩头,虎尾放在堤后,似乎还在微微摆动。
田忌观察有顷,缓缓下塔,辟疆迎上急问:“田将军,魏军所摆何阵?”
“禀殿下,”田忌应道,“今日改作虎翼阵了。此阵乃上古阵法,传为轩辕帝大战蚩尤时所布,世人知者不多。这厮三日连摆三阵,倒是有些手段。”
“哦?”辟疆惊道,“既是如此,何以破之?”
“呵呵呵,”田忌笑道,“殿下放心,这些都是花架子。臣既识此阵,自有破解。”转向参军,“传令,三军成龙腾阵,龙口迎虎头,听鼓声涉渡!”
参将答应一声,转身传令。半个时辰过后,用于破阵的四万大军、两百乘战车已呈龙腾阵势列于济水滩头。
卯时至。
田忌抱拳辞别辟疆:“臣先驱破阵,待捉住庞涓,攻占黄池之后,再来迎接殿下!”
辟疆回礼:“祝大将军旗开得胜!”
田忌跳上战车,拔出宝剑,朝前一挥,济水北岸鼓声大作,四万大军在数里宽的河面上呈龙腾阵涉入济水。一时间,济水里千军万马,浪花飞溅,气势恢宏。
眼看齐军涉至河漕,魏营军阵非但未朝滩头推进,反而由滩头后退三百步。
田忌正自纳闷,前番下战书的军尉再次驰至岸边,冲田忌鼓舌叫道:“齐人听好,庞大将军有令,大魏武卒乃仁义之师,不袭半渡之旅,尔等尽可安心涉渡,待阵成后决战!”
这是对齐人的公然蔑视。
田忌震怒,纵马催车,率先朝对岸冲去。众将看到,个个奋勇,人人争先,不消一刻,先锋部队就已涉过济水,仍依龙腾阵在滩头列好,龙口直对魏阵的虎头。
魏军再次后退百步,为齐人空出更多滩头。待齐三军渡毕,阵势列成,双方同时击鼓。
一通鼓毕,两军主将依据先礼后兵的惯例,各驱战车驰至阵前,距一箭地停下。
庞涓长揖:“在下庞涓见过田大将军!”
田忌抱拳略还一礼,枪尖指向魏军阵势:“庞将军所摆之阵形同儿戏,何敢向本将叫阵?”
庞涓再揖:“庞涓有言在先,大将军只要识出此阵,庞涓即刻束手就缚,听凭大将军处置。”
田忌爆出一声长笑:“庞将军好不知趣!此为虎翼阵,本是齐地小儿之戏,有何难哉!”
听到“虎翼阵”三字,庞涓哈哈大笑,朝后略一摆手,魏军阵中立时旌旗飞舞,阵脚快速移动,两只虎翼消失,虎头缩回,整个是不伦不类,不知是何阵势了。
见新阵已成,庞涓再朝田忌拱手:“大将军怕是看错了,此阵不叫虎翼阵。因与方才稍有变化,庞涓许大将军观阵一刻。若是大将军能在一刻之内识破本阵,庞涓依旧如约受缚,听凭大将军处置。”
言讫,庞涓再次拱手,拨转马头,驱车径回本阵,在阵前推出一只水漏,开始计时。
田忌怒火上攻,却也发作不得,只得驱车回阵,登上一辆特制的高车,居高临下,审视魏阵,果见此阵十分怪异,依他见识,全然不知。
田忌正在苦思冥想,计时已到。
庞涓驱车冲到阵前,朝田忌抱拳:“田大将军,一刻已过,可识吾阵否?”
田忌以善阵闻名天下,此时却在两军阵前,当着双方将士之面,连一个无名之辈所布之阵也识不出来,顿觉颜面尽失,又羞又急,虽是尴尬,却也不失名将风范,驱车上前,略略抱拳:“此阵怪异,在下不识,请问庞将军所布何阵?”
庞涓回揖:“此阵乃吴起将军亲自布置,大将军不识,也是自然。”
“吴起将军亲自布置?”田忌怔了,沉思良久,抬头望向庞涓,“庞将军休要骗我。吴起将军已死多年,如何能成此阵?再说,但凡吴起将军所布之阵,在下无所不晓,只不曾见过此阵。”
“哈哈哈哈,”庞涓长笑数声,“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大将军不知之事,岂止这个?吴起将军梦中授我兵书,传我奇阵,大将军如何能知?”
田忌暗自吃惊,也是好奇心起,略顿一顿,抱拳问道,“既为吴起所布,请问庞将军,此为何阵?”
庞涓又是一声长笑,笑毕方道:“此阵名曰王八屎溺阵,专以活擒田大将军!”
原来,庞涓真也是个精怪,推知田忌善识阵势,灵机一动,想起在鬼谷中张仪串通苏秦戏弄他时所画的怪图,计上心来,依样摆出。至于屎溺这一灵感,完全出自他在寻找兵书时从树洞里摸到的那堆野猪屎。
这一个王八孵卵的阵图原是张仪的恶作剧,根本就是涂鸦之作,叫田忌如何识得出?庞涓当场说破阵名,连自己也忍俊不禁,孩子似的连爆数声狂笑,拨马转回本阵。
田忌哪里肯受这般羞辱,脸色紫红,仗剑怒道:“庞涓竖子,你⋯⋯看本将如何擒你!”又转对鼓手,“击鼓!”
鼓声大作。齐军发声喊,势如潮水般掩杀过去。魏军武卒似乎经不住如此冲撞,纷纷退避。数万齐军卷入魏阵,却如入无人之境。
田忌昂首挺枪,催动将士奋勇冲杀。数万大军眼看就要冲上河堤,忽见沿堤槐林中腾起团团白雾,烽烟冲天。时下东南风正盛,风吹雾动,疾速飘来。见到白雾,正在溃退的魏人急从袖中摸出丝纱罩于头顶,脸朝下伏在地上。齐军正自纳闷,白雾已至,顷刻间将整个滩涂笼罩。田忌猛觉两眼刺疼,方知中计,急令退兵,已是迟了。一时之间,兵士揉眼,战马悲鸣,数万大军就似盲人瞎马,在济水滩头乱冲瞎撞。
白雾飘过,空气再现清澄。魏人鼓声大作,正在溃退的武卒转身杀来。齐兵已无招架之力,不战自乱。数百战车、逾千战马、数万步卒堆挤在宽仅三里许的河滩上,又都没了视力,你拥我堵,你撞我冲,自相践踏,死伤不计其数。
就在此时,一阵恶臭飘来。齐人尚未明白是何缘由,但见漫天屎溺由天而降,浇得他们一身一脸。这些屎溺均被魏卒搅成糨糊状,又臭又滑腻,一旦黏在手上,连枪也拿捏不稳。许多军士更因视物不清而撞入魏营,或遭斩杀,或缴械投降。
魏军将士杀声震天,越战越勇。田忌悔恨不已,惊惧交加,顾不得眼睛刺疼,跳下战车夺路而走,未走几步,惊叫一声,跌入一个大坑。
坑中臭气冲天,屎溺没膝。田忌长叹一声,举剑自戕,却被伏在坑沿的范梢伸钩打落。紧接着,魏军众卒齐伸钩手钩牢甲衣,将田忌拖上坑沿,不由分说,拿绳索绑了个结实。
看到一身屎溺、两眼迷离、五花大绑的田忌,众军士兴高采烈,齐声大叫:“范将军活擒田忌喽!范将军活擒田忌喽!”
听到喊声,齐军越发惊乱,眼睛未受伤害的拼力护着眯眼的朝济水退却。远远望到形势不利,对岸齐军下水接应。一时间,济水两岸,齐军就如两大群戏水的鸭子一般“扑通扑通”地跳入水中。
见齐兵下水,魏兵非但不追,反而设法将仍在岸上找不到北的散兵驱入水中。因水面不深,齐兵在水中一路狂奔。逃有一程,见魏人并不追赶,兵士们松懈下来,急不可待地泡进水里,或洗眼睛,或洗屎溺,或洗创伤。一时之间,宽阔的济水上人影晃动,水流里满是屎尿和血污。
众将士在水中一边洗涮,一边大骂魏人手段下作,胜之不武。他们或吵或嚷,或骂或咒,谁也没有留意从上游一泻而下的哗哗水声。等到有人看到滚滚扑来的洪峰时,一切都已迟了。在上游三十里处遭到截流三日的济水一朝决坝,势如奔牛,顷刻间就已涨满半漕。可怜数万齐兵再遭此劫,在一丈多深的大水中乱踢乱蹬。不消半炷香辰光,济水下游十几里长的河面上,但见浮尸具具,惨不忍睹。
洪水刚一退下,魏国武卒就急不可待地冲下河滩,涉过济水,全力追击溃敌。众人正追得起劲,突然听到鸣金声。魏军退回,诸将纷纷驰至庞涓处,不解地问道:“我等正欲活擒田辟疆,大将军为何鸣金?”
“呵呵呵呵,”庞涓笑道,“大魏武卒乃仁义之师,怎么能赶尽杀绝呢?”
众将却是笑不起来,皆是疑惑地看向庞涓。
庞涓敛起笑容,对张猛道:“张将军,你领兵五千打扫战场,清点俘虏!”转对参军,“传令各部,人不解甲,马不卸鞍,偃旗息鼓,兵发朝歌!”
众将瞬间明白鸣金原委,无不振奋,齐声叫道:“末将得令!”
三军将士掉转马头,风驰电掣般朝宿胥口方向席卷而去。
三日之后,魏宫大朝,司徒朱威手捧两份战报,朗声奏道:“启奏我王,大将军庞涓于黄池大捷,斩首一万一千五百,溺毙两万五千三百,生俘一万三千二百人,活擒齐将田忌,走齐太子田辟疆,余众仓皇溃逃;朝歌大捷,斩首一万三千六百,俘敌六千一百五十,走赵相奉阳君,余众仓皇溃逃。韩国犯境之敌,闻风惊退。秦军从陕、焦二邑撤围,弃守曲沃,龟缩于函谷关内,闭关不出!”
朝堂一片欣喜。
“好!”魏惠王重重一拳砸于几案,“寡人这口闷气,总算吐出来了。朱爱卿!”
“臣在!”
“为大将军修筑彰功台,举国庆贺三日,大赦天下!”
“臣领旨!”
旬日之后,庞涓凯旋,魏惠王效迎三十里,邀庞涓共登王辇,大梁民众夹道迎接,人山人海,直将庞涓簇拥至新近落成的庆功台前。
庆功台鼓乐喧天。魏惠王端坐台中,庞涓偕三军众将行至台前,叩拜:“末将叩见我王陛下,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看着威风凛凛的庞涓,魏惠王不无满意地抬手道:“爱卿平身!”
庞涓朗声:“谢陛下!”
“大将军听旨!”
“末将在!”
“大将军力挽狂澜,力退强敌,功盖日月,赏黄金五百两,锦缎一百匹,赐府宅一座,仆役五十名!”
“谢王上隆恩!”
魏惠王扫一眼众将,审视庞涓拟出的立功受赏名单:“其余将士,寡人准允大将军所请,转批相府,依军功大小,各行封赏!”
众将军叩首:“谢我王隆恩!”
魏惠王再次颁旨:“上卿陈轸陷害忠良,草菅人命,其罪当诛。鉴于此贼已畏罪潜逃,为正法纪,准允司徒所奏,诛灭陈轸全家,凌迟其家宰戚光、护院丁三,没收陈轸所有家财,上交国库,府邸转赐大将军庞涓!”
庞涓叩道:“谢王上隆恩!”
凯旋当晚,庞涓来到刑狱,走进那间曾经关押过他和孙宾的死牢,看到戚光、丁三各戴枷锁,色如死灰。
庞涓扫一眼戚光,冷冷一笑:“嘿,这不是戚爷吗?”
戚光平素仗着陈轸的势耀武扬威,此时沦到这步境地,知道生路已断。然而,奴才就是奴才,看到庞涓,明知求也无用,戚光仍旧两膝一软,跪地自打耳光:“庞大将军,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庞涓冷冷地望着他,等他打得累了,方才说道:“你是该死,再打!”
戚光急了,膝爬几步,跪于庞涓脚下:“大将军,大人不记小人过,大将军大人大量,高抬贵手,饶小人一命,小人愿为大将军结草衔环,以报再生之恩!”
“唉,”庞涓长叹一声,“真是想不到啊,时过境迁,连戚爷也肯跪地求饶,啧啧啧!”转对白虎,“白兄弟,戚爷既然下跪了,庞某就不能不赏面子。凌迟那日,脖颈以上的三百刀就不要剐了,留他一个囫囵脑袋,免得祭我阿大时,吓坏他老人家!”
戚光颓然倒地。
庞涓冷笑一声,一脚将他踢到墙角,目光望向丁三:“姓丁的,戚爷都已下跪了,你为何不跪?”
丁三晓得求也无用,干脆充了汉子,硬住脖子叫道:“姓庞的,今日落于你手,丁爷就没有打算活着出去。要杀就杀,何必废话?”
庞涓点点头,冷冷说道:“说出这句话,还算有种!”转对白虎,“白兄弟,这是一条汉子,骨头硬,皮厚,将戚爷脖颈之上的三百刀转他身上。三千六百刀外加三百刀,共是三千九百刀。记住,剐完之后再剜心,剜心时,他的心要跳,在下要他的心活祭先父!”
是夜,戚光惧怕凌迟,跪求丁三将他掐死。丁三掐死戚光后,将其囚衣解下,绾个结,于黎明之前自挂栅门,须臾自尽。陈轸一妻三妾并两个无辜孩子,皆遭诛杀。
田辟疆领着残兵败将溃入齐境,狼狈逃回临淄。
正在进膳的齐威王惊闻噩耗,将一口米饭噎在嗓眼里,憋得满脸紫红。辟疆急上前一步,又是捶胸,又是敲背,见威王仍然缓不过气来,急得跪地大哭。
内宰闻讯赶到,又捏人中又捶背,忙活良久,威王总算缓过一口气,顺口吐道:“庞⋯⋯庞⋯⋯”
辟疆欲扶威王,被他一把推开,急回正殿。不待召请,相国邹忌、上大夫田婴等几个朝中重臣已闻讯赶到,候旨觐见。
威王宣召,邹忌等臣跪叩觐见。威王望着他们,目光诡秘,大半日,竟无一言出口。邹忌等臣不好起身,只得五体投地,臀部朝天,与威王对耗。
门外光影移动尺许,威王终于长叹一声,神情颓然:“寡人⋯⋯十年心血,毁于一旦了!”
闻听此言,邹忌诸人更不敢出声了,只将屁股翘得更高。
威王复叹一声,摆手:“诸位爱卿,你们⋯⋯起来吧。”
几人谢过恩,惶惶起身,缓步走至各自几案前面坐下,不约而同地看向威王。
威王环视众臣,再叹一声,缓缓说道:“今日之败,过在寡人,不在你们。”
“王上,”邹忌拱手奏道,“据臣所知,黄池之败,过不在王上,过在田将军一人。田将军自恃天下名将,小胜数战后骄傲轻敌,方招此辱。”
威王又叹一声:“事已至此,过错在谁都是一样。诸位爱卿⋯⋯”
众臣齐道:“臣在!”
“你们议议,为今之计,如何方好?”
众臣面面相觑。
“王上,”邹忌奏道,“臣以为,既有开头,就该有个结束。我军虽败,国势却无大伤,仓廪仍然充盈,再征大军十万亦非难事。反观魏国,连年征战,早已油尽灯枯,仅凭庞涓一人之力,终是螳臂当车。依臣之计,我王可再发大军,另择良将,与魏一决雌雄!”
“王上不可!”上大夫田婴急奏,“纵观整个过程,庞涓设计精细,用兵奇诡,并在大胜之后,放我溃兵不追,转而长途袭赵,致使奉阳君猝不及防,险些遭擒。庞涓用兵能至此境,断非平庸之辈!”
齐威王长吸一口气,重重点头:“爱卿所言甚是。今日观之,庞涓才是世间大宝,田忌不是此人对手。为今之计,爱卿可有良策?”
“回禀王上,”田婴接道,“魏军新胜,士气正炽,我军士气一时尚难恢复。依臣之意,我当以退为进,示弱求和,恳请魏王放回田将军及被俘将士。魏王一向托大,王上若肯示弱,他或会答应。”
齐威王转向辟疆:“上大夫要寡人示弱求人,疆儿意下如何?”
田辟疆应道:“儿臣以为,上大夫言之有理,请父王圣裁!”
齐威王不再说话,闭目有顷,两手按住几案,吃力地站起。
内臣过去搀上,扶他走向宫殿一侧的偏门。众臣看到,起身叩送威王。
辟疆看到,齐威王一下子老了,每走一步都很沉重。
就在没入偏门时,齐威王回过头来,看向田婴:“准卿所奏。具体如何,你办去吧。”
田婴叩首:“臣领旨。”
三日之后,齐威王诏命上大夫田婴使魏求和。
田婴携带数箱金银珠玉及边境十邑的版图、户籍等,星夜兼程,赶赴大梁,在使馆住下,稍事休息即驱车拜访大将军府。
庞涓已于数日前搬入新府,也即陈轸的上卿府。在戚光的苦心营造下,府内可谓极尽奢华,亭台楼阁、堂榭厅室、塘池园林、花鸟虫鱼等应有尽有,庞涓要做的不过是将大门之外的上卿府匾额换作“大将军府”而已。
田婴赶到时,大将军府中正在祭奠亡父。田婴二话没说,从门人处讨来一套麻服穿上,要舍人引他前往宗祠。
祭台上排列着三只青铜托盘,左边盘中盛着戚光的脑袋,右边盘中放着丁三心脏,唯独中间一盘空无一物。
田婴走进宗祠,但见人影晃动,哀乐声声,祭礼已近尾声。
田婴素衣麻服,在台前叩拜。
田婴祭毕,庞涓过来见礼,邀他至几前坐下。田婴望着祭坛,指中间空盘道:“请问大将军,中间一盘为何空置?”
庞涓应道:“那盘是在下留给奸贼陈轸的。前番忙于战事,让那厮走了!”
田婴佯作不知,顺口问道:“听闻陈上卿与大将军有隙,看来不是谣传!”
“岂止是有隙?”庞涓咬牙恨道,“是杀父之仇!仲尼曰,‘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陈轸那厮就算跑到天涯海角,在下也要揪他回来,血祭先父!”略略一顿,看向田婴,“上大夫此来寒舍,不会只为打听在下仇家吧?”
田婴拱手道:“此地非说话之处,在下能否借大将军一寸光阴?”
庞涓引田婴走出宗祠,来到客厅,分宾主坐下,抱拳道:“上大夫,此地可否说话?”
田婴还礼:“在下此来,只有一事,就是祭拜令尊。”说完朝外击掌。
两名下人抬着一只礼箱走进,摆好,退出。
田婴指着箱子:“些微薄礼,难成敬意,权为令尊置办祭品之用,望大将军笑纳。”
庞涓打开,见金玉珠玑摆满一箱,遂合上箱盖,微微笑道:“庞涓谢上大夫大礼。”又扭头冲身边的下人,“上茶!”
下人上过茶,田婴品一口,放下茶杯,望庞涓轻叹一声:“唉!”
庞涓问道:“上大夫为何叹气?”
田婴又叹一声:“方才祭拜令尊时,在下看到中间那只空盘,心中颇多叹喟。”
“上大夫有何叹喟,可否说给在下听听?”
“大将军沉冤多年,今朝得雪,何其快哉!陈轸虽逃一死,其妻小及戚光、丁三却举族遭屠,何其悲哉!”
庞涓听出他的话外之音,缓缓说道:“上大夫有话请讲。”
“此所谓冤有头、债有主!大将军为报父仇,手刃陈轸、戚光一族。今齐有将士数万惨遭屠戕,万千家庭破亡,如果齐人都如大将军般申冤复仇,魏国岂不血流成河了?”
“哈哈哈哈,”庞涓长笑几声,“上大夫谬矣!陈轸乃大魏国贼,戚光、丁三之流乃民间恶瘤,庞涓除之,是为国除奸,为民除害,魏国人心无不大快,岂能与疆场死伤相提并论?”
田婴应道:“战死疆场自然另当别论。只是,齐逾万将士已经放下武器,正被将军徒手关押,如果他们有家难回,死于非命⋯⋯”
“这⋯⋯”庞涓佯作吃惊,“上大夫是说,他们的家人也会找我庞涓寻仇?”
“正是。”
庞涓凑前一步:“依上大夫之意,该当如何?”
“田将军等将兵犯境,虽获死罪于魏,却也是奉旨行事,还望大将军念及他们的父母妻小,准予宽赦。这些将士若能苟全性命,必感大将军恩德,传扬大将军仁义美名。”
“上大夫所言甚是!”庞涓思考有顷,重重点头,“上大夫放心,在下保证田将军等日有三餐,夜有席枕,毫发无损。不过,其死罪能否宽赦,实非在下所能决断。上大夫可向我王恳请,只要王上宽免,在下定为田将军置酒饯行。”
田婴揖礼:“大将军仁厚之心,必有好报!”
庞涓还礼:“谢上大夫吉言。”
翌日,魏王大朝,宣召齐使。
田婴叩见,魏惠王扫他一眼,揶揄道:“上大夫不会是来下战书的吧?”
“回禀魏王陛下,”田婴再叩,“寡君听信谗言,冒犯大王神威,不胜追悔,特别托臣朝见大王,诚心致歉,永修盟好。”
“哈哈哈哈,”魏惠王仰天长笑数声,“你家寡君诚心道歉,寡人还能说什么呢?不过,寡人甚想知道,你家寡君拿什么来表示他的诚心呢?”
“回禀大王,”田婴朗声应道,“寡君愿将边境十邑献予大王,求大王宽赦田忌将军及被俘将士,使他们能够合家团圆,免受骨肉离散之苦。”说着从袖中摸出边邑十城版图,“此为十城版图,请大王验看。”
“不成不成,”魏惠王连连摆手,“记得徐州相王时,齐王豪言视其边邑治臣为大宝。治臣已然为宝,城邑岂不是宝上之宝了吗?寡人何德何能,怎能夺人宝上之宝呢?”
“这⋯⋯”田婴怔了,“敢问⋯⋯大王欲求何物?”
“徐州相王时,寡人诚心拥戴田因齐为王,田因齐却不知足,向寡人讨价还价,逼迫寡人舍弃宋国。”
田婴略想一下,拱手应道:“回禀魏王陛下,临行之时,我王吩咐臣道,宋国之事,齐国再不插手,听凭魏王处置。”
“卫国之事呢?”
田婴心头一怔,思忖有顷,咬牙说道:“只要魏王不计前嫌,田婴这就使人禀明王上,卫国之事,也听凭魏王陛下。”
“哦?”魏惠王眉头一竖,“这点儿小事还要奏明田因齐?”
田婴心里一横:“卫国之事,齐国听凭大王处置。”
“好!”魏惠王转对朱威,“朱爱卿,拟旨,晓谕卫公,就说他这弹丸之地,不配为公,自贬一爵,易公为侯!还有,让他在三十日之内,将平阳方圆五十里之内的版图献来。我诸多将士在城下殉国,该当有个说法!”
朱威跨前一步:“臣遵旨!”
“哈哈哈哈,”魏惠王看向田婴,爆出一声长笑,“好好好,田因齐既然有此诚意,寡人亦当以诚相待,赦免齐国战俘。”转对庞涓,“庞爱卿,田将军可在你处?”
庞涓跨前奏道:“回禀王上,齐国战俘田忌已在宫外候见。”
“宣他觐见!”
庞涓朗声:“臣领旨!”转对外面,“王上有旨,宣齐国战俘田忌觐见!”
几名军卒扭着田忌走到殿上。
众臣看过去,无不乐了。
田忌被人强穿一身妇人之装,脂粉涂面不说,口中更被塞了一团女用丝绢。
魏惠王先是诧异,后也大笑不止。
田忌又羞又怒,但被两名力士扭住胳膊,动弹不得,只将两眼怒视庞涓。
庞涓缓缓走到田忌前面,将他口中的丝绢取下,讥笑道:“田大将军,请着此服回去面奏齐王,让他好好看看,这就是他所夸耀的齐国大宝!”
听闻此言,魏惠王解气,连声叫道:“对对对,寡人也请田将军转告田因齐,就说魏罃有言,齐国之宝,魏国一样不缺。送客!”
众军士松开田忌。
田忌羞愤交加,一头撞向廷柱。
田婴眼疾身快,箭步冲上前,将田忌死死抱住,泣道:“田将军⋯⋯”
田忌跺脚大叫:“放开我,放开我,我⋯⋯我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哼,”庞涓冷笑道,“田将军,庞涓原还敬你是条汉子,放你回去,是要等你上门寻仇,不想将军竟是这般无趣,寻死觅活,行娘儿们之事,枉费庞涓一片苦心了!”
田忌气结,手指庞涓,跺脚大叫:“庞涓竖子,你⋯⋯你个卑鄙小人,他日落入我手,看我生啖你肉,活剥你皮!”
“哈哈哈哈,”庞涓长笑一声,竖拇指道,“这才像个将军!纵观列国,田将军虽然战败,却也还算庞某对手。常言道,君子报仇,十年不迟,庞涓在此候你十年!”
“庞涓竖子,你⋯⋯你伸长脖子,等着!”田忌一个跺脚,转身出宫。 天下纵横:鬼谷子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