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重商道,并非历来如此,而是大明末代皇帝出城跪迎后,大明改姓大梁后而形成的传统。
只是,江南豪族多经商,实乃明面上之举。大明朝以儒立国,三教共举,上至豪阀,下至平民,谁不以读书为兴家之事?
是以,哪怕国家改姓,青天改名后,江南豪族改经商后,不改的仍旧是读书。这一点,从金陵城首富褚向浩府上的藏书楼便可窥见一二。
寻常富贵人家读书,多以儒家经典,诸如四书五经之类的为基础,其次辅佐以黄老之学修身养性,佛门正典开阔胸膛。
三教九流,万千书册,江南商人不缺金银,自然也就不缺藏书。修道的修道,参禅的参禅,体圣的体圣的,但唯独少有读兵法的。
江南士子不入朝,本就是大梁的忌讳,更何况是忌讳中的忌讳,兵法了。
在江南,唯有一家除外。
长春吴家,整个江南道乃至大梁都是赫赫有名。除了他家那根枪有名外,还有长春吴家的子嗣,自幼不读四书五经,不参禅,不礼佛,只读兵法。
江南道上的人皆知大梁历代皇帝的手段,但长春的那个吴家自太祖皇帝立国百年来屹立不倒,自然是好生了得。
周若彤出了金陵,长春的第一站,便是前往这名动江南道的吴家。
传闻吴家院子里立着一杆枪头染血的红枪,这百年来,不管是江湖好手前去,还是朝廷高手登门,这柄长枪也如这个兵法世家一般始终屹立不倒,周若彤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去看看这柄竖立在江南道百年不倒的长枪。
早在周若彤登门前,吴家的当任家主吴崇喜老爷子就已经收到了来自京城好友的消息。
这封信,出自内务府的六大主管之一的李明启。李明启,天下马帮的帮主。
任何一个世家,在大梁朝廷的有意排挤下,难以致仕,若不经商,绝难立于门阀林立的江南的,更何况吴家这样一个以兵法传家犯了朝廷大忌的家族。
若是没有任何一点凭借,哪怕吴家当年乃是整个大明皇朝赖以平乱的兵法世家,也早已消失在了历史的茫茫长河中。
所以,吴家找到了李家。李家依赖吴家的兵法武艺和人人手里的那杆长枪,吴家依赖李家这个中原豪阀的身份。
这也是为何,周若彤要来,收到的消息,却源自京城内务府七司三院之一的李家的手书。
吴崇喜今日起了一个大早,他来到了前院,家中诸多弟子皆上前施礼,毕恭毕敬叫了声“见过家主。”
自后院过回廊,直接来到前院,见到闻讯而来的管家,花甲之年的吴崇喜脸上看不出表情。
“吴起可回来了?”
吴起乃是吴家嫡子,长子吴忠,二子吴玄皆深得家主吴崇喜喜爱,唯独本该最喜的幼子吴起不怎么受老家主待见,这倒是与寻常家族不同。
老管家吴仕年说道:“少爷还未归来。”
闻言,吴崇喜冷哼道:“成日里只知鬼混。”
老管家欲言又止,吴崇喜也不多言,直接自前院转道去了中院。
中院,便是吴家赫赫有名的演武堂。
江南宅院布局,多与北方那纵深的四合大院不同。吴家中院,却恰恰相反。
四开的大院子,真正的那面北朝南的,里面挂着吴家历代先祖的画像,下置香炉,常年香烟袅袅。
其余的三院,东面的最大,藏有历代兵法大家的传世之作。其内自天蒙蒙亮起,便有书声琅琅,皆是家族子嗣一早前来求学。
东西两房,全做仓库使用。里面竖立着一根根枪头明亮的长枪,据好事者言,两房藏枪有一千三百根,皆是难见于世的利兵。
四开的院子,正对的是占地极大的演武场。四方青砖铺地,缝隙没有一根杂草,正对青天白日,如同朗朗乾坤昭昭。
演武场的南侧,主房之外,那位吴家最有名的先祖画像之下,便是一根染血的长枪。
吴家长枪,传于世,极为妖邪。
吴家有养抢一说,此说,乃是因这长枪需每日以吴家嫡系子弟日日以掌中血浇灌,是以辨别是否为吴家嫡系最方便的方式,便是观其掌心是否有伤。
吴崇喜一袭白衣,腰间缠着一条黑色束带,腰身束的很紧,哪怕负手而立,笔直的腰板在花甲之年仍未显任何老态。
老人穿着白布鞋,一尘不染。随着吴崇喜的微微颔首,演武场上的子嗣们大声一喝,开始了清晨的第一堂早课,打拳。
吴家以枪成名,以枪立世,但吴家向来有祖训,未打拳三年者,不得握枪。
有后辈不满,心生龃龉,吴崇喜给出的回答只有一个。
连拳都握不紧,妄谈握枪?
室外的打拳声吆喝的震天响,室内的读书声依旧浪浪。门窗不关,不管室内的还是室外的,皆目不斜视。
这是吴崇喜的独创,上沙场者,分神一念间,便是生死,是以习武之人,其根基不在功法,不在体魄,而在守心。
当周若彤一行人被管家吴仕年引着来到中院后,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幅场景。
春华瞪大了眼睛,望着那些年轻子弟立于夏日曝晒之下的身姿,不禁想起了宫中那充满肃杀的禁卫。
顺王微微的点了点头,书声琅琅,喊声震震,两者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实属难得。
周若彤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是嘴角微微的翘起,挂着一丝转瞬即逝的笑容。
管家吴仕年望着这满院子的武人和书生,露出了苦笑。心想,老爷子这是怄气摆脸色呢。
南院正厅,先祖画像之下,一袭武装的吴崇喜高坐主位,丝毫没有因贵人临门而有丝毫的让却之心。
右方,吴家的两个儿子都到了。
长子吴忠,面容坚毅,身形健壮,一看就是久习武艺之人。次子吴玄,做文士打扮,峨冠博带,长袖飘飘,眼中有精光内敛,一看就是久读兵法之人。
上了茶,茶雾与画像底下的香烟一道袅袅升起,纠缠在一起,难解难分。
吴崇喜丝毫不避嫌的打量着周若彤,对此,周若彤也不介意,对此顺王却是心生不满,怒容上脸,毕竟是皇室来客,金陵世家,上至首富,下至寻常,尚且不敢直视,你吴崇喜安敢?
老管家吴仕年看得出来,顺王似有不满,就朝家主吴崇喜望去,但吴崇喜一意孤行,懒得理他。
周若彤笑道:“吴老家主可瞧出个所以然了?”
吴崇喜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娘娘风姿,江南蛮子算是领会到了。”
场上顿时鸦雀无声,室内除了茶雾和香烟,多了一股气息,尴尬。
周若彤虽说仍是秘密出巡,但吴家自然早已自内务府收到消息,这是周若彤有意为之,彼此心知肚明。
茶碗的盖子合上,未动一口的茶盏在茶几上落下,咚得一声,显得有些突兀,放下茶的顺王大喇喇的盯着那吴家家主身侧的挂像望着,神态甚为不恭。
这是回以脸色,吴崇喜心里明白。
贵人临门,不说摆出多大阵仗,作为江南家主,至少也该出门恭候,吴崇喜未出门不说,引至中院,先是演武场的下马威,再是此刻的摆脸色,若是放在京城,仅此一点,饶是顾之章之流,都可以卷铺盖滚蛋了。
吴玄也将手中的茶盏放于身旁的茶几,只是和顺王放的略有不同,他是轻轻地放,没有一丝声响。
“江南地处富庶,但也不过是近来之事,以往,可一向有南蛮之称。”
吴家此子这看似驴头不对马嘴的一番话,实则内中洞藏玄机。先说江南地处富庶,不过是近来之事,此举无异拍了大梁朝廷的马屁,江南重商道,成了全国首富之地,自然是大梁的扶植。
只是后一句,也委婉的点明,江南以前被称为南蛮,南方士子不朝,北地常嗤之以鼻,鄙弃其为南蛮之子。想来此间深意,自然值得人好思琢磨。
周若彤则是掀开茶盖,以瓷盖轻轻地拨去了茶雾,笑道:“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说的便是江南无异了。”
吴玄的双目微微的眯起,贵妃娘娘这句话,正反有不同的意思,就看怎么理解了。
吴崇喜似乎是粗人出身,不愿与人假以辞色,哪怕面前的是当朝集聚权柄的贵妃娘娘。
“南蛮也好,富庶也罢,与我吴府何干?我吴家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武蛮子,富不及江南三商,文不及江南三公,庙小堂浅,哪里容得下过江龙。”
老头子这番话可以说是毫不客气了,就是吴玄也不满的看了他爹一眼,好歹得给人留些面子。
顺王先是望了一眼吴崇喜,面带笑意,然后望向周若彤,他的笑意,究竟是冷笑还是暖笑,具体则要看周若彤的意思了。
周若彤望向吴家家主,说道:“敢问老家主,吴家幼子吴起可在?”
见周若彤提到了吴起,吴崇喜的脸色顿时显得有些难看,“娘娘怎的想起我那个不成器的幼子了?”
“有道是南长枪,北铁拐,号称江南武林至尊的二人。本宫亦是心神向往已久。”
“怎么,娘娘也对着江湖宵小之辈感兴趣?”
周若彤笑了,看着吴崇喜说道:“老话说的好,英雄不问出路,本宫就觉得很对嘛。”
吴崇喜的双目眯起,周若彤的这话值得深思。英雄不问出路,这出路,可是大有来路,可能还不止一条来路啊。
顺王有些整不明白周若彤究竟想来吴家做什么了。
立于身后的春华打了个呵欠,彭忠则是伸手掏了掏耳朵,抠出一块耳屎用指甲弹了出去。 妃卿不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