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良祠,后改名为贤良寺,祠堂终究有些不吉利,作为封疆大吏入京时的住处,这里汇聚了很多的目光。
自打萧成渝登基以来,这是第一位入京述职的封疆大吏。
大梁自立国起,地方管理上,颇有些混乱,郡县和分封并行。此后,王权增大,地方上有实权的郡守总督,皆是王爷府上的幕僚清客出身。
江南道却不一样,相王封地江南,为人低调,又有三老三公把持江南道的学坛,文庙,商道,政界,是以,相王就更加的低调了。
宇文靖坐镇两淮广陵府,在各条道上,都与三老三公井水不犯河水,隔江相望,也算得上颇有实权的一地总督了。
这样一个实权总督入京,他要拜访的山头,自然尤其的重要。第三天,宇文靖似乎真的没了动静,这让很多人生气,很多人惊讶,很多人不解。
生气的,当属御史台最为严重。
按照惯例,封疆大吏或者外放官员入京,这第一站,十有八九都是御史台。
清流砥柱,士子楷模,言官无数,御史翰林,哪怕是为了名声,或者为了自保,不想得罪这帮言官,也该第一站去御史台那边露个脸,结果,宇文靖去都没去。
这让御史台的清流们觉得很没有面子,他们不贪污,获得的官衔也不高,一生也没什么所求,唯独这清流二字,是个好名声,不管多大的官,都该卖面子。
胆敢不卖御史台清流的面子,所以御史们已经断定,这个人不是贪官就是污吏,大家已经同仇敌忾,私下里写好了弹劾的奏疏,势要给此人一点颜色看看。
惊讶的那些人,当属六部衙门之属。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堂堂正二品的封疆大吏,屈尊拜访内务府的一个刚刚升职为正五品的小官僚,是不是太掉价了?
不解的那些人,则是躲在暗地里准备跟风的一批人。这批人有心借助宇文靖入京这次事件,看看朝廷里和宫里的风向,好跟风押宝。但是,宇文靖第二天去拜访的那位胖子,不管朝廷还是宫里,都极为不受待见,宇文靖带起的这股风,风向不对也就算了,还是一场邪风,谁敢跟?
反倒是一开始全盘猜错的宗养才看的明白,直道此人是特等聪明之人,自己小觑了。
宗养才明面上猜错,但实际上猜对了很多,宇文靖很聪明,知道自己入主中枢究竟是谁的功劳,这第一座山头该去哪里。
冯保保那里,自然是该去的,但是如此的明目张胆,不亚于把宫里的那位娘娘推到了风口浪尖上,这样很不好,可能还会适得其反。
所以他去了褚向浩那里。褚向浩是江南人,他也是江南人,这看起来就像是老乡窜门子,背后的深意,可是大有讲究。
褚向浩是江南热不假,但在京城,他是冯保保的人,冯保保又是娘娘的人,这一连拐了三个弯,难怪有些人不明白。
同理,顺王那里也是该去的,可是去顺王那里,讨好皇帝的意思太过明显,反而不好。退而求其次,相王再怎么不受待见,但终归是皇帝的皇叔,在京城的这帮官员们,晓得皇帝的喜恶,自然不会去触霉头,可是京城外面的宇文靖,却可以用不知者无罪来糊弄过去,甚至借此讨好皇帝。
按理说,他最该去的是胡世海那里。但宇文靖实在是太聪明了,胡世海领一品大员,外有同为一品的顺王殿下的友谊,内有算得上超一品的张甫之的师徒情分,三个一品,实在是风头太大。
哪怕皇帝晓得他和胡世海的关系,他也应该避嫌,这对皇帝好,对胡世海更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更何况,还是这么一棵参天大树,不说狂风暴雨,只怕事后要电闪雷鸣了。
至于剩下的,则是宇文靖向京城的宣言。宇文靖的正统的江南道士族出身,褚向浩是江南道的富商,相王是江南道的王爷,正向宇文靖先前在马车里和萧克定说的那样,我这个南蛮子,这回打算来和这群北蛮子好好讲讲南边儿的道理。
想讲道理的南蛮子有很多人,不想听道理的北蛮子也有很多人,宇文靖一人无力抗衡,所以他需要有人帮他。
此中的门门道道,实在有如富家公子的花花肠子,绕来绕去,山路十八弯,好生了得。
宗养才站在屋檐下,望着皇宫的建筑群,在宫里走路,最忌讳的就是走直路,容易撞到墙。不管是去勤政殿还是去翠柳宫,凡事都需要绕个圈子走。
宇文靖虽是江南道的总督,却深谙官场上做人做事的道理。官道,不管放在地方上,还是放在中枢,都是一样的道理。
条条大道通皇宫,一定不能选最直的那条道,因为皇宫午门外的那条道最直,那里是断头台。
冯保保在第三天听闻此事后,实在是开心的要紧,他一边摸着怀里的黑猫,一边来回的踱步,口中一连蹦出来了三个好。
“很多人都看着本公公风光,殊不知本公公目前的处境才是最尴尬的时候。舅舅不疼,姥姥不爱,若是你宇文靖来了,圣上不喜,娘娘埋怨,你不会有什么,自然还是你的兵部尚书,但本公公可就倒霉了。你不来,本公公倒是欠了你一个大人请。”
管家冯三看着那位来回走个不停的公公,想着他满口神神道道的话语,反正是想不明白。
冯三也听说了宇文靖入京这件事,他寻思着,拜山头,怎么着也该来这里拜一拜,自己这个看门人,少不得有些好处,结果煮熟的鸭子不是飞了,而是压根儿就没端上来,他心里多少有些不满和埋怨,但当着公公的面,自然不敢多言。
三天过后,万众瞩目的朝堂奏对来了。
宇文靖在内侍的牵引下,过甬道,穿宫门,来到了勤政殿。望着勤政殿旁边的那座矮房子,他不禁有些唏嘘,这里就是朝野内外大家削尖了脑袋也想进来的内阁。
入了勤政殿,行过礼,宇文靖更加好奇,这个历任两代皇帝都喜欢待着的地方,果然如外界传闻的那样,屋顶的正中间,有道大窟窿。
当年,先皇在世时,因为这个窟窿,把勤政殿更名成警政殿,新皇即位,换回了老名字,但是屋顶上的窟窿还是留着。
很多人不解,很多人不满,但此刻站在朝堂之上的张甫之心里清楚。
大梁的天,早已裂开了一道巨大窟窿,圣上和娘娘做的事,是补天。
天没补好,勤政殿上头的窟窿就不会消失。
张甫之想到这里,有些唏嘘的望了一眼这个叫宇文靖的后生,这是自己徒弟看上的人,那个徒弟算是自己最为看重的人,那么眼前的这个算不上年轻的年轻人,究竟有什么本事?
算不上年轻的年轻人,张甫之一语双关。
前半句是说他的岁数,后半句是说他对于朝堂的资历。
相王的眉毛耷拉着,但是脸上却有笑容,罕见的,他有些开心。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前天这位江南来的半个老乡去他哪里拜访而没有去张甫之或者冯保保那里。
顾之章的脸色不太好看,这一段时间,他的脸色一直不太好看。跟着宇文靖同行的还有一位王爷,结果大家看到了宇文靖,却没有看到那位王爷,这让顾之章心里老大不乐意,竟然连我也瞒着。
顺王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好像这场君臣之间的奏对,和他没有关系,事实上,他也真觉得没啥关系,他现在关心且头疼的是娘娘给他的任务,北镇抚司和南镇府司的筹建,隶属于皇家直属部队暗卫的加入,将把他推到风口浪尖上,并且毫无疑问的会得罪那位此刻正站在皇帝身边笑眯眯的那位公公。
冯保保的确是笑眯眯的,像是只猫一样。和猫不同的是,猫发怒的时候,会呲牙咧嘴,露出锋利的獠牙,有老虎的三分姿态,冯保保发怒的时候,仍旧笑眯眯的。
这让很多人心惊,公公笑究竟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好在,冯保保笑眯眯的时候,还对宇文靖微微的点了点头,这让宇文靖心里松了一口气,拜山头没有去冯宅而是去了褚府,看来这位公公还算满意。
至于胡世海,则是站在老师的身后,张甫之恰大好处的遮住了自己学生的这张脸,使得他看不出表情来,但胡世海此刻正在无神的笑。
萧成渝开口了:“宇文靖,江南道的事情朕听说了,你有大功劳啊。”
萧成渝罕见的用了大功劳三个字,顾之章的脸色愈发的难看,因为事后的消息,在场的众人都知道,泰山王围了金陵城,和泰山王作战的,是宇文靖。
顾之章微微的扭头,想看看宇文靖是何表现。
宇文靖低下了头,好像是故意不让人看清楚他的面容的。
“臣不敢居功,全是圣上英明,方能平定乱党,收复江南。”
萧成渝脸色故意一黑,“宇文靖,这点你可就做的不好,这还没到中枢任职,就已经开始学会拍朕的马屁了!”
在座的众人心里都是一惊,皇帝这话,说的清楚,已经算是钦定了宇文靖在中枢有个位置。
众人在细细思量,不免有些心寒。萧成渝把这么多人召集在勤政殿,一场君臣奏对而已,和他们没什么关系,但是把他们拉来,这是给宇文靖撑场面,意思是让在座的几位,欢喜的也好,不喜的也罢,以后做事倒要有个度。
这,才是真正的拜山头。 妃卿不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