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的脚印一路蔓延开去,在一幢高大的门楣下断开。
左右两侧的石狮子自有威严,借助门檐,没有粘上风雪,冷冰冰的眼神,依旧有将人拒于门外的意思。
宗养才拎着两坛子酒,先是在石狮子的头上摸了下,然后一脚踹去,“瞪瞪瞪,老子早就看你不爽了。”
侧门开启,露出了一个小书童的脑袋来,不大的脑袋朝外一伸一缩,小眼睛滋溜儿的转了一圈,问道:“你是何人,为何要踹我家的石狮子?”
宗养才望了望石狮子,然后连连摇头,“我没踹!”
小书童涨红了脸,有些恼怒的说道:“你还说你没踹?”
他伸出一根手指,顺着手指望去,刚好有一只鞋印,宗养才低下头望了一眼,然后又朝外望了一眼,破口大骂道:“那个不长眼睛的狗东西,跑到御史大夫门前踹人家石狮子,真是是可忍老子不可忍,有种的你出来,老子踹死你。”
宗养才一边说,一边用衣袖把石狮子身上的泥水印擦干净,嘴里嘀咕着,“真是没素质,不要脸......”
如果石狮子是活物,只怕现在要给他一口,那小童子也是对眼前之人无奈了,此人不要脸有些境界,我不如他,他就问道:“你是何人,来这里做什么事情?”
宗养才提留起两坛子老酒,“串门走亲戚,徒弟看老师,天寒地冻人心凉,学生过来尽孝心。”
那童子二话不说,砰的一声把门给关上了,宗养才吃了个闭门羹,拉着门环,敲了一会,无人应答,他一脚踹在门上,骂道:“吃里扒外的狗东西,老子大冬天的过来献爱心,你倒好,热茶不给一口,连门子也不让人进,瞧你那小样也是读过书的,书都喂了狗,狗日的小鳖孙......”
哐啷一声,大门开启,顾留芳满脑门黑线站在门口。
“宗养才!”顾留芳叫道,“你好本事啊,骂大街骂到你老师家门口来了,你厉害,来来来,骂人爽不爽,要不要打一架暖暖身子?”
顾留芳一边往外走,一边撸袖子,宗养才微笑不语,瞅准了机会,嗖的一下自顾留芳身边蹿了进去,顾留芳一愣,然后望着洒了一地的酒发笑,无奈的摇头,“这么个活宝。”
顾之章坐在太师椅上,身上的儒衫有些不整,头上也没有插簪,也没有束冠,老脸上皱纹更显,眼窝里的双目有些无神。
宗养才以前毕竟是这里的常客,熟门熟路,他左拐右拐,就是连仆役也拦他不住。
来到书房门前,宗养才朝里面探头探脑,先前的那个小书童不知道哪里找来了根竹竿,举着竹竿就往宗养才这里冲。宗养才猛地窜入了书房,顾之章抬起了头,宗养才扮了个笑脸,毕恭毕敬的喊了声“老师”。顾之章给了他一声冷哼。
小书童扛着竹竿来到了书房,见到老爷在,顿时扔了竹竿,施礼叫了声老爷,然后瞪了宗养才一眼,说道:“老爷,这个人不懂礼数,强闯咱们府邸,我没拦的住。”
顾之章无奈的抬起手,挥了挥,示意他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小书童拿起竹竿,又瞪了宗养才一眼,宗养才哼哼着翻了个白眼,算是回敬。
顾之章拉过一张椅子,丢到了宗养才面前,椅子不稳,摔倒在地,宗养才以脚尖一勾,把它“扶”正。
然后也不等老人发话,大摇大摆的坐了下去,他提起两坛子酒,说道:“西门铺子里的烧刀子,以前过冬的时候,你最喜欢来两口。现在,可涨价了,一坛子要五两银子,可不便宜!”
顾之章挪了挪身子,双手揣到袖子里,他侧着身子,斜睨着宗养才,像是老人发脾气似的哼哼道:“我让你买啦?!”
宗养才放下了酒坛子,笑骂道:“你这老头,恁不识抬举!”
顾之章白了他一眼,转而又叹了一口气,“顾门清冷,你往我这里跑,没什么好处。刚升了尚书,还是得躲远一点的好。老夫这里现在是晦气的很,宋成业,范明还有李琰那几个小王八蛋都知道躲得远远地,你这个大王八蛋怎么犯了失心疯跑我这来了,小心你那个费力讨好的娘娘到时候不让你给她添鞋跟!”
宗养才捧着肚子笑道:“你这老头子,越老越好玩,你也说了,宋成业他们是小王八蛋,哪能和我比,我是大王八蛋,你是老王八蛋,我不和你亲,和谁亲?”
顾之章被他气乐了,“你这个滑头,以前在九卿的时候,就没办过几件好事,蝇营狗苟的事情,我看在眼里,时常想,老子我英明一世,当年怎么会选你进我的门?”
宗养才朝后一仰,说道:“你当老子当年是冲着你去的,再怎么看,周霖宜那边也比你这边有发展前途,当时人家跟着相王混的风生水起,还找人来我这边当说客,让我进他的门,我是纠结了好久啊,要不是你老头子门上有个那么漂亮的女儿,老子才懒得进你的门。结果你倒好,老子心心念念的给你当个上门的女婿,认你做个老丈人,你却把你女儿丢到太子府去受罪,当时可没把我气死。”
“哟呵!”顾之章拿起案上的茶碗就朝宗养才砸去,“狗日的东西,也不撒泼尿照照镜子,打起我女儿的主意。你巴结周霖宜,怎么不去啊,他那嫡女,不是漂亮的很,有本事你给人家当上门女婿去啊!”
宗养才的身子一扭,躲过了飞来的茶碗,然后摆了摆手,“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还提作甚。老王八蛋,大王八蛋这回是来找你谈正事的,也算尽孝心,省的你老躲在被窝里骂我这个差半步的上门女婿在你死了闺女后就不给你尽孝了。”
顾之章被他气得胡子飘起,“滚滚滚!”
宗养才身子摆正,然后朝前倾,挨着老头子更近一些,然后正色道:“老头儿,不是我说你,到了这一步,得了吧,该退退,颐养天年得了,女儿死了,你不还有个私生子嘛,要觉得顾留芳靠不住,不还有我这半个女婿嘛,都说一个女婿半个儿,那半个女婿也是四分之一的儿子,放心,你也没多久好活得,活着的时候我给你尽孝,死了我给你披麻,还有什么不乐意的呢?”
顾之章深吸一口气,冷笑道:“哟,你这添得一口好鞋啊,怎么着,宫里添还不够,跑我这里来添,添给宫里的看?”
宗养才摆了摆手,“老头子,别介啊。你自个儿也明白,你这晦气的很,我到你这来,跟宫里半毛钱关系都没有。要不是我还念着当年就差点拐走了你女儿,算你半个儿,我才懒得来你这里找晦气。”
“滚!”老头子一声咆哮,紧跟着就像回光返照似的把身旁的茶几举起扔了出去。
门外偷听的小书童作势就拿着竹竿要往里头冲,却被人拉住,他回头一看,见是顾留芳,顾留芳伸出中指放在唇边,示意噤声。
小书童骂骂咧咧的说道:“里面的那个不是东西,留他作甚,让我把他打出去。”
顾留芳伸手放在他头上拍了一下,笑道:“你不懂,老师那么多徒弟,有良心的就他一个。”
小书童嘴一撇,他是不觉得宗养才是个好货,抬起脑袋问道:“就他一个?那你呢?”
顾留芳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不一样啊。”
宗养才躲过了茶几,但是屁股下面的椅子却被砸碎,他转了一圈,从里面拉出了一张新椅子,坐下之前对顾之章说道:“老头,你这椅子黄花梨的木料,有些年头了,值钱的很,虽说你女儿没了,但你不还有个私生的儿子,更何况,还有我这半个女婿,将来继承家产的时候,合该有我一份,你省着点造,多想想后边儿的人。”
顾之章哼哼着,好不容易理顺了一口气,听到这话,又差点气死过去,他吹胡子瞪眼道:“你今儿个是不是故意来此,想气死我,好给宫里的表忠心,好让老子给那些王八蛋腾地方吧。”
宗养才坐下说道:“你真是越老越糊涂,活着倒回去了。我不跟你打哈哈,以前你和周霖宜斗了那么久,周霖宜倒了,但人家好歹看明白了,你怎么就看不明白?有道是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你这棵大树,已经是摇摇欲坠了,几次入宫,大家都看的明白,聪明的早跑了,但你那帮猢狲们,怎么还不跑?
他们从树下跳下来却不跑,一来是巴望着你这棵树上还能有果子,临死也能做个物尽其用,二来呢,等你快倒的时候,他们好抢个先机,来个众人推墙打头阵。当年周霖宜可不就是这么个下场。你老头子怎么就看不明白呢?
这些话,也就我跟你说,聪明的,现在退了。该是你的,他是你的,跑都跑不了,不该是你的,他就不是你的,留都留不住。你和宫里的香火情,就指甲盖那么大,还全被你造腾光了,你说气人不气人。现在走,还来得及,娘娘和皇帝,毕竟是念旧的人,保不准还给你留了一点香火情,你要再是这么碍眼,那点最后的香火情,可是连香灰都不剩下了!老头子,我可不信你心里没数?”
顾之章深吸一口气,想骂人,但是又长舒一口气,他心里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若是世间有后悔药吃,他是真的后悔。以前跟着相王斗,和相王一块蹦跶,这才知道那胖子是温水煮蛤蟆,熬的是他的香火情。相王和宫里没有香火情,但人家有资本做买卖,所以人家不怕,他凭借的,可不就是指甲盖那么点香火,等他反应过来了,已经来不及了。可让他这么退了,他又怎么甘心? 妃卿不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