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逐渐暗了下来,三楼的灯火在巷道里拖了一串长长的影子。
后院的马厩里,马儿低着头啃食着干草,苍蝇在马尾处嗡嗡的叫个不停,马尾不停的摇晃,显得有些烦躁。
猛然间,马尾停下了摇摆,苍蝇落在了草垛上,马儿们抬头朝开着的院门外望去,一根被布包裹的长条物从院墙外缓缓地逼近。
过了盛夏,酷暑不再,难熬的反倒是那闷热。
屋内读书的顺王捱不住闷热,一手握着书卷,一手推开了窗子,刚好可以看到那跟长长的布条包裹的长条物被一个中年人扛在肩上自眼前滑走。
顺王揉了揉眼睛,再看时,不管是那人还是那根长条物都消失在视野当中,顺王兀自的摇了摇头,心想,真是咄咄怪事。
马厩里,有匹黑马,毛色通体黑亮,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油光。它来自西域,号称可以日行千里而不衰竭,事实上,自大梁皇都到江南道,数千里的行程,它也并未让它的主人失望。
此刻,它不在低头嚼食那铡好的干草,而是抬头望向那个斜倚着栅栏的人。
布包裹的长条棍被他抱在怀中,那个人就这样半眯着眼,半靠在木头柱子上。
吭哧哧的声音自马鼻子里喷出,不知道算不算是警告。中年人睁开了眼,望了它一眼,心想,真是匹好马。
三楼,有一处窗户关着,昏暗的烛光照样可以映照出佳人那曼妙的身姿。
马厩里的中年人抬头朝那身影望了一眼,眼神有些冰凉。
破布哗啦一声卷开,银亮的枪头直指着那窗口处的身影,泛着寒光。
马儿显得有些焦躁,他的前蹄抬起,落在地上,发出了滴咚滴咚的声响。
中年人死死的盯着那窗户口,待到那身影在窗口彻底的停下,他将长枪缓缓地朝前推进,一手握圆刚好托住枪身,一手化掌抵住了枪的尾端。
他那眯起的眼睛猛然间睁大,手上的长枪如离弓之箭朝那窗口激射而去。
哐啷一声,长枪在靠近窗口时跌落在地,咚得一声,一道身影自天而降,降下的身影扶着铁拐缓缓地站起,刚好看清了那乞丐的长须。
中年人盯着那落于地的乞丐,眼神愈发的冰冷起来。那乞丐的脚下,踩着他的枪头。
唏津津的一声长鸣,划破了江南静谧的夜空。
一时间,万马齐喑。
三楼的窗户被猛地推开,望着底下焦躁不安的马群,周若彤的神情有些冰冷。
漆黑的小巷子里,没有灯光,路面的凹槽里,有左右住户泼洒的脏水,显得十分湿滑。
中年人拄着长枪,老乞丐拄着铁棍,一个路的左边,一个在路的右边,就那样冷冷的相互注视着。
“你为何阻我?”
“你又为何杀她?”
一个问题,换回了另一个问题。
两个不同的问题导向一个相同的答案,杀人和救人,动机都有一个好听的名字,皆是为了天下苍生。
中年人自阴影里走出,朝那三楼望了一眼,无奈的摇了摇头,“你知道的,我毕竟是吴家的人。”
乞丐双手拄着铁拐,身上的破布被巷子里的灌堂风吹得沙啦啦的响。
乞丐没有说话,吴起也没有继续动手。
夜色逐渐加重,墙角处有蟋蟀弹出触角,小心翼翼的沿着墙角快速的爬行。谁也不知道,刚刚,这里有人用出了必杀的一枪。
扛着烟杆的汉子嘴里哼着小曲儿自巷子深处缓缓地走来,他的身后拖着一具满头是血的乞丐身躯。
长枪重新以布包好,不像常人那样扛在肩上,而是抱在怀里,因此显得有些怪异。
抱枪人遇到了哼着小曲的汉子,他停了一下,看着那个被他拖在身后的乞丐。
乞丐抬头,也瞧见了他,乞丐摇了摇头,抱枪人的脸上没有表情,看都不看一眼,就离去了。
“哎呀呀!”烟杆最终没叼在了嘴里,他慵懒的挠了挠后脑勺,说道:“不出手救他,他可能是会死的。”
他的头朝后微微的回转,露出了眼角的皱纹,“毕竟,为你们家卖命了这么多年。”
乞丐瞪大了眼,他眼前的那个抱枪人停了下来,终于,他还是走了。
乞丐点了点头,不知是赞许还是失望。
抱枪人走到了那处大门前,抬头望了一眼,里面有那杆他从小就见过的枪。
那柄枪,自很多年前就屹立在那个院子里,陪伴了他们家族很多年。
第二日,天光晴朗,万里无云。
夏日的清晨,空气清凉而可口,昨夜逛到大半夜才回来的春华依旧起了个大早,她伸了个懒腰,长长的吸了一口气,神情舒爽。
春华在石阶上看到了那个蹴在石阶上抽旱烟的汉子,不禁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你不会一晚上没睡吧?”
彭忠从嘴巴里吐了一口烟雾,朝她翻了个白眼。
春华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那无礼的汉子,刚想骂两句,这才惊觉道那汉子身旁有一只大麻袋。
指着彭忠的手指也转移了方向,变成了指着那只麻袋,她好奇的问道:“那里面装的是什么?”
彭忠将身子转了过去,背对着她,显得不愿搭理她。
“你......”
这时,周若彤自屋内走了出来,春华朝彭忠瞪了一眼,但碍于周若彤身边有林光旭陪同,当下也要些颜面,便不与他在纠缠。
周若彤自然看到了彭忠,也看到了那只麻袋,明明都在自己的预料之中,但她还是失望的摇了摇头。
用过早膳,彭忠自马厩中牵出那匹毛色油亮的黑马,套好了马缰马鞍,装好了马车,就盘腿坐在马车上静待周若彤的出现。
用罢早膳,周若彤出现了。
彼此相顾无言,一时间气氛有些凝重。马车缓缓地朝外驶去,在长春府的主干道上稳稳地前行。
马车在吴府的门前停下,春华想跟着周若彤进去,却被周若彤叫住,“你和林公子在外面等我便是。”
春华不知为何,以往,不管大事小事,周若彤都带着自己,不知为何今日,她却撇下了自己。
春华也没多做它想,娘娘总有自己的道理。
对于周若彤的第二次造访,虽然仅仅时隔一天,吴府上下却如临大敌,一个个一声粗气都不敢喘。
还是那中间的院子,两边的读书声不在,院子中央也没有打拳的人,只有那根长枪孤零零的站着。
彭忠将烟杆别在腰上,双手将大麻袋扛在肩上跟在周若彤身后。顺王不时的打量了那麻袋两眼,连他自己都十分好奇那袋子里装的是什么。
长春吴家的家主吴崇喜高坐在中堂,这一回,两位吴家世子皆不见了踪影。
吴崇喜独自招待周若彤和顺王二人,自打二人进门后,眼睛就时常朝那汉子扛在肩上的麻袋瞟。
周若彤没有用茶,而是双目直勾勾的望着那中堂吴家家主吴崇喜。
吴崇喜许是心中有愧,竟没有了昨日那般飞扬跋扈的气场,服软低了头。
顺王再次瞥了一眼那只麻袋,结合吴崇喜前后态度的转变,他愈发的好奇那只麻袋里装的是什么了。
周若彤开口了,“吴家主,昨夜本宫偶一遇着一个歹人,欲查明其身份,但想来吴家家大业大,在长春府更是只手遮天,今日特来此请家主辨别。”
周若彤说罢,就将那麻袋丢在地上,麻袋口没有捆紧,口子里滑出了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来。
乞丐被一摔,脑子有些晕,等他反应过来后,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他朝高高在上的老家主望了一眼,眼中全是奢求。
吴崇喜有些不敢看他,他的面色苍白,说道:“自当是为娘娘效劳。”
“如此甚好。”周若彤满意的点了点头,然后指着地上那人说道:“吴家主,可认得地上之人?”
吴崇喜朝那人望去,那蓬头垢面的人满脸是血,但眼神明亮,他的眼神中坚决到了决绝的地步。
吴崇喜原想着叹口气,但终究没有叹出口,他满脸云淡风轻的说道:“不认得!”
“哦!”
周若彤只是淡淡的一个字,听在二人的耳中却如同惊雷炸响。
顺王花了好久,认出了那人是谁,那不正是昨日府上见过的管家吴仕年嘛。
顺王望着周若彤,不知道娘娘作何打算,自己也不敢出口。
周若彤继续说道:“原想着吴家主认得,可饶他一死,既然家主不认得,那......”
话未说完,彭忠一个翻身来到了中堂,早已预备好的匕首快速的划过地上那人的脖颈,滚,烫的热血让吴家家主避之不及,溅了一身。
“太久不用刀了!有些生疏!”彭忠挠了挠头,朝吴家家主不好意思的说道。
脸色难看的吴崇喜摆了摆手说道:“无妨!无妨!”
周若彤缓缓地起身,面对着吴崇喜,说道:“吴家主,开弓没有回头箭啊。”
吴崇喜的嘴角嗫嚅了两下,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低着头,默然不语。
跪在地上的吴仕年噗通一声栽在了地上,鲜血染湿了地毯,眼神逐渐涣散。
周若彤见吴崇喜始终没有言语,也没有叹气,也没有失望,更没有多说什么,转身便离去了。
被突如其来的惊变吓得说不出话的顺王反应了过来,但这时,在说些什么,也没什么作用了。
顺王跟着周若彤离去,来的时候没有说一句话,走的时候也没有说一句话。
彭忠嘿嘿的笑了两声,跟在二人身后离去。
门前,春华见周若彤出来的这样早,不禁舒了一口气。
顺王这才反应过来,娘娘是不想让这个婢女见到吴府管家血溅当场的情景。
原来娘娘早已料到。
“娘娘,这样行事,是否有些不妥。”
马车内,顺王想了许久,还是说出了自己的顾虑。
周若彤摇了摇头,“选择。本宫给他了,这是他吴家自己选的路。” 妃卿不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