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瓷碗搁在门槛旁,缺了一个小口。
院门外,一只小黄狗盯着这里许久,待那汉子进入院门后,摇着尾巴小跑而来。望着黄狗舔着那缺口的青花瓷碗,王冲没有伸脚去踢他。
舔干净碗后,小黄狗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天际有小雨飘落,江南多雨,就是一条狗,也见怪不怪了。
王冲进门后,发现他爹躺在院子里那张老藤椅上睡着了,王冲略显无奈,走去碰了碰他爹,轻声说道:“爹,下雨了。”
王兴伸手摸了摸面门上的两滴水,笑骂了一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能奈何?”
出金陵,沿着江南道南行,是长春府。
马车很大,倾轧在林道上,不容其余车马通过。
驾车的不是汉子,而是文士,路过的寻常百姓不禁驻足观望,文士驾车,在江南,实属罕见。
驾车的常遇春手执马缰,抬眼望了一眼天际,然后对车内说道:“老师,要下雨了。”
祁连山斜倒在车内,像是枯藤老树皮的脖子松松垮垮的靠在身旁女子的香肩上,他哼哼唧唧了两声,“无妨,继续前行便是了。”
自打陈柏苍行刺周若彤失败后,祁连山就总有不详的预感,江南道原本自己可一手遮天,但周若彤乃是当朝贵妃,身边暗卫无数,金陵城犹属江南以北,与扬州相距不远,再加上褚向浩在金陵城内颇有人望,就是祁连山也不得不暂避锋芒。
车子再次缓缓而动,马蹄扬起的尘灰朝四周飞溅。老头子眯着眼躺在车内,不知为何,眼皮子总是跳。
西行二十里,有亭立于林中。
此亭名为十里亭,乃是原应天府府尹李济同命人修建。亭在林荫之下,左侧是青山连绵,右侧是溪水淙淙,实乃是夏日避暑的大好去处。
十里凉亭,百里清山,千里烟雨,水墨点染,便是江南人杰的出生地和埋骨地。
马车行至凉亭处,细如牛毛的烟雨已经逐渐转大,如大小不一的珍珠经过苍天这层幕布筛选后哗啦啦的落下。
亭子的四角高翘,雨水顺着四角滑落,起先是水滴,随后落得紧密了,变成了水线,水线相连,便是水幕。
马车在距离凉亭十丈左右处便急急的停下了。不因其他,只因凉亭里有一架藤椅。
这架藤椅待过很多地方,在山外马匪的山寨里待过,在姑苏城内的鸡鸣山上待过,在金陵城内的应天府内也待过,在那条不知名也不显眼的巷子里更待过,现在,它到了这里。
一小罐梅子酒在藤椅下静静的站着,隔着雨帘,都能嗅到梅子酒那淡淡的清香味。
想来,那必是江南盛夏最好最肥美的杨梅。
芭蕉扇显得有些破败,就那样轻飘飘的盖在藤椅上之人的脸上,如同江南陋巷中寻常醉酒之人的样子。
常遇春冷冷的望着,隔了很久,始终没有说话。
干瘪的手颤颤巍巍的掀开了车帘,只是一瞥,便是一声很重的叹息声。
叹息声落罢,啪塔啪塔的脚步声传来,显得有些急促。泥点子在赤脚下飞溅,和那穿林打叶声响成一片。
头戴斗笠的刀客们将亭子团团的围住,腰间取下的,正是常年在鸡鸣山上打磨的光亮的柴刀。
扇面上到处是洞的芭蕉扇被人缓缓地移开,露出了一张有着通红的刀疤的脸。
车内又是重重的叹息声传来。
“当年你在关外做马匪时,老夫远远地瞧见了你一眼,便知此子乃是良玉,略经打磨,必定是光芒百丈。老夫自诩相人功夫举世唯一。当年,朱明相中萧衡,是因为他有帝王之姿,余沧海相中顾之章,乃是中原顾家耕读传家百世,历经三朝三姓不倒。唯有老夫相中了张甫之,相中了周霖宜。张甫之传阳道,官拜左相,周霖宜传阴,道,官拜右相。仅在相人上,老夫还是胜了其余二老一筹。”
汉子起身,这一回,他没有像往昔一般穿上儒服,峨冠博带,而是一身粗布麻衣,袖管高高的撸起,这是当年做马匪时的穿着,也和脸上的刀疤相得益彰。
他朝那马车长长的一拜,作了一揖,说道:“学生自知有负老师重望,特在此赔罪。”
马车内祁连山摇了摇头,可惜,车外的人看不见。
“这些年来,你何曾辜负老夫重望?余沧海瞧不起你,觉得你是江南不学无术一小吏,老夫力排众议,将正教交到你的手上。仅仅三年,正教徒众大小十万,尊儒奉孔,终成江南乃至天下第一大教。老夫心中甚是欣慰。”
对此,作揖的王兴脸上显出一抹唏嘘。
祁连山终究没有掀开车帘,继续说道:“要杀你,向来不是老夫的意思。你这些年背着老夫做的,老夫都心知肚明。你明面上在三老三公名下狐假虎威,其实却是那女子的忠心走狗,这点如何能够瞒过老夫?”
王兴望了一眼那架马车,眼神不再唏嘘,有些复杂。
祁连山终于掀开了车帘,他的身旁跟着两女,祁连山坐于车前,面对着王兴说道:“这些,你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老夫。老夫重你是个人才,身下弟子万千,看能看上眼的,周霖宜算一个,张甫之算一个,你也是一个,老夫一直将你视为关门弟子,倾囊相授,哪怕知道你和那女人暗中往来,也佯作不知。
唯独让老夫气不过的,便是老夫不管如何待你,正教给你,阴阳道传授与你,你始终只对那女子忠心。殊不知,大丈夫者,若不能高居庙堂,便也该割据一方,称霸一地,如何能够因为一区区女子,便举步不前?如此懦夫,之后与其被时势所杀,不如死在老夫手上!”
王兴叹了一口气,说道:“老师所言,学生如何不知。只是这人活一世,或如那张甫之一般,刚正不阿,独,立庙堂,青史留名。或如周霖宜之流,结党营私,权权相握,成就那天下第一权相。只是,这些事,都有人做了,有张甫之,有周霖宜,如何再需要我这王兴?”
说着,王兴自凉亭内走出,包围着他的刀客们纷纷后退,离祁连山约有六丈有余之地,王兴再次一拜。
“我王兴,便是我王兴。江南不学无术一小吏也好,江南道外一无恶不作的马匪也罢,我王兴既非张甫之,也非周霖宜,我便是我,大丈夫生于世间,如此,便足矣!”
“罢罢罢,道不同,不相为谋。”
老头子说着说着,便老泪纵横起来。
随着老头子一手落下,拔刀而出的斗笠麻衣汉子们挥刀而奔。
王兴仰天长笑:“世人只知正教教主峨冠博带,哪里知道马匪匪首大刀纵横。”
十年前,江南道上有马匪扰民。
十年前,有大刀王兴纵横江南。
柴刀只是柴刀,鸡鸣山上砍柴数载,只为一朝杀人。
刀客是客,自中原来,自大梁来,自前朝来,落于今朝江南。只为杀人,杀进那些阻挡前朝河山再现之人。
雨呼啦啦的下着,风呼啦啦的吹着。
道路两旁的林木来回的不住摇晃,其间有刀气纵横,在树干上留下了或深或浅的痕迹。
大刀挥舞,雨中的男子状若疯魔,刀刀所至,不是面门,便是心窝,力求刀刀毙命。
雨水顺着斗笠滑下,纵横穿插于雨水中的砍柴刀如游蛇般轻巧湿滑,在中间的汉子腰间游,走。
猛地一声惊雷炸响,一刀自左前方突兀此来。王兴大叫一声“来的好。”他猛抬左脚,左脚如弹弓般踢出,快如闪电。
闷哼一声,突袭而来的刀卫倒飞出去,抬起的左脚并未落下,而是一角划过,脚尖尤有万钧之力,所触之人皆倒飞出去。
坐于马上的常遇春的脸色愈发的冰冷起来,见王兴高举一刀,即将竖劈了那名刀卫,常遇春再也按捺不住,他猛地一踩马背,老马吃痛,仰天便是嘶鸣。
常遇春自马背飞起,绷着的身子如同拉开的弓身,他双手化爪高举头顶,自天而降。
惊雷余威逐渐远去,那携雷霆之势的一刀也并未落下。
刀刃下,有一爪死死的捏住,刀刃之上,任由一爪死死的抓住。常遇春望着王兴,这位昔日的正教先生望着昔日的正教教主,不发一言。
他的身子朝左侧微微的旋转,擒住刀刃的右爪跟着身子朝左侧发力,擒住刀身的左爪作势朝右侧发力。
咔擦一声脆响,纵横于十年前的江湖上的那柄大刀便应声而断。
王兴脚后跟发力,朝后退去了三丈,望着常遇春笑道:“常先生的三十六路擒拿手以臻至化境,王某佩服。”
常遇春并未理会他,他快步向前,脚下的雨水飞溅。常遇春右手快速探出一爪,直取王兴脖颈,然后利爪微旋,猛地横扫而出。
王兴也是好汉,动作灵敏,脖子朝左边一歪,头猛地低下,顺着爪势一转,躲过了那一爪。
殊不知,常遇春第二招已出,落于身下的左爪猛然探出,临近王兴身子时化爪为掌,猛地发力,将他朝后推去。
常遇春推着王兴一连奔行数十步,撞到一株老树上方才停下。
先是一爪,再是一撞,王兴的脸色瞬间苍白,嘴角挂下一缕血丝。
常遇春那先前落空的右爪已经死死的抵住了王兴的脖颈。周围刀卫见常先生以玄妙莫测的擒拿手制住了王兴,先是震惊,接着是狂喜,皆在心中暗叹,不愧是前朝暗卫的四大统领之一。
常遇春擒住王兴后,并没有立刻要取王兴性命的意思,他凑近王兴,低声说道:“祁连山现在不能死!你不按规矩出手,莫要坏了王爷大事。稍后,我会放手,你瞅准时机,自行离去便是。”
王兴闻言,并不说话,只是嘴角挂起一丝笑意。 妃卿不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