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树的枝头,挂满了积雪,随着一片鹅毛般的新雪飘落,枝丫被压弯,终于不堪负重,抖落一地雪粉,寂静无声。
宫门处的黄墙屋檐下,挂满了一道道冰棱,许是因为年关,还未来及被小太监以竹竿打落,在阳光下折射着透明的光辉。
宫门前对峙的两方人马,剑拔弩张,气氛比冬日里的寒风还要来的肃杀。
萧保梁的神色不太好看,如果面前真的是草原上的马贼,他也不至于如此,甚至会热血膨胀,挥刀杀了便是。
但面前的这个人,这个人身后的那么一大帮子人,他不止不敢挥刀,甚至不敢动手驱散。
他守的是宫门,防御的是敌人,不是大梁的清流朝臣。
宋成业再次上前逼近,“萧保梁,本官再问你最后一遍,你让还是不让!”
“不用让,本官出来了!”
宫门前一道声音传来,萧保梁松了一口气,他知道,那是礼部尚书宗养才的声音,很快,他又口中发苦,极为难受,你出来还不如不出来,要是被人打了,我帮还是不帮?
宋成业转身望向了宗养才,早已在气头上的他本想二话不说,先给他一耳光,但当他看到宗养才身后脸色比他还难看的张甫之后,他的气顿时消失了一大半。
不是真的气消了,而是他知道,张甫之的脾气比他的更大,甚至有时候比勤政殿那位皇帝陛下还要大。
当你生气的时候,遇到一个比你更生气的,关键是这个人比你更强,那你的气往往就会被他的气压下去。
宗养才先是微笑着朝萧保梁点了点头,表示感激,再是微笑着朝宋成业走去,“听说宋大人找我?”宗养才每走一步,宋成业便朝后退一步,他不怕宗养才,但是怕张甫之,宗养才每上前一步,张甫之也必定跟着一步。
宋成业砸了砸嘴,朝后扭头一看,看到了那么多人都在自己的身后,顿时有了些底气,你是大学士又如何,方今此处有御史台,六科给事中还有翰林院那么多学士,这些人官衔不高,但皆朝野内外颇有口碑的清流名士。
御史台之流,一向以敢于死谏,不惧强权为世人所津津乐道,如今你张甫之若是想以大欺小,岂不是刚好让御史台落得个清流不惧强权的形象。
宋成业细细的思量过后,心想此事大有可为,若是张甫之真的胡来,哪怕今天放跑了宗养才,对天下士子而言,那位高不可攀的文坛领袖的心中神像只怕也要完全粉碎,这对御史台而言是件大好事。
一念至此,宋成业立刻停下,他顿了顿,咳嗽了两声,先对张甫之拱手作揖,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恭恭敬敬的叫了声“大学士”。张甫之给了他一个白眼。
宋成业立刻换了一副脸色望向宗养才,如同凶神恶煞一般,“今日晨起,贴满京城的告示,有你礼部的一份?”
宗养才气定神闲的说道:“明年科考春闱,乃是圣上决断的国策,礼部执行,内阁协助,宋大人若是不满,自可以去寻圣上,死谏也好,弹劾本官也罢,若是有圣旨责罪,本官领罪便是。”
宋成业冷笑道:“你倒是好说辞,来回的推脱,圣上如今不见百官,你便在背后胡作非为。翰林院皆是清流名士,非官员考核后不得察举入内,如今,你礼部想仅凭一场考试,就将那些品行不端之人送入翰林,你这是大逆不道。”
“宋大人!”宗养才也怒了,“此番我是奉旨行事,如何到你口中便是大逆不道?‘官员考核察举入内’,谁来考?你御史台还是你身后的六科给事中,你们这群人,枉费清流名声,外界早有传闻,翰林一编撰,千两雪花银,这便是你御史台的考试方式!”
宋成业听闻此言,如同被揪住尾巴的狐狸,察举为官,缴纳买官银,这是私底下不成文的规矩,甭说是御史台了,就是六部也是如此,如今他这么一说,自然大家脸上都不好看,偏偏御史台最重名声,此事便不可拿御史台来说事。
“你...你...你...”宋成业‘你’了半天没你出个所以然来,他愤而跺脚,“你个宗养才,忤逆祖训,沟通南蛮子意图动摇我大梁根本,今日本官我和你拼了!”
“和他拼了!”立刻,那众御史还有六科给事中的言官以及翰林院的学士们朝前涌去,宋成业二话不说,扬手就是一耳光扇去,宗养才早有预料,一跃而起,躲过了这一耳光,然后扯着嗓子高声叫唤道:“不好啦,御史杀人啦!”
“我叫你叫,看谁敢帮你!”气急败坏的宋成业上前又是要扇耳光,另一侧的禁军看的目瞪口呆,有人上前对萧保梁道:“将军,咱们不拦拦?”
萧保梁捂着脑袋,“文官打架,武将掺和,咱们是帮谁?帮谁都是往咱们自己身上抹屎,走到哪臭到哪!”
“我看你们谁敢动手!”一声咆哮传来,大家心里一哆嗦,这声咆哮太熟悉了。
张甫之背着双手,面色阴沉的走入了人群,大家不自觉的给他让了路,张甫之望了一眼宋成业,没有说话,然后对宗养才说道:“跟着老夫走,老夫倒要看看,谁敢在我面前行凶?”
宗养才笑着走在了张甫之背后,还不时的对一帮言官御史们做个鬼脸,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气的大家咬牙切齿。
宋成业自然不甘心就此放过宗养才,他上前一步拉住了宗养才,说道:“大学士,此事与你无关,我等只找宗养才讨个说法。”
“唵?”张甫之大怒,“宋成业,你好大胆子!”
宋成业心一横,低着头说道:“大学士,我等敬重你,但此事,大学士不该阻拦,当为数万学子做楷模!”
“我呸!”张甫之直接吐了宋成业一脸唾沫,“科举取士,乃是我大梁谋万世太平的大举措,老夫岂容尔等鼠辈毁于一旦。”张甫之说着就上前去掰宋成业的手,“你放不放手?”
“不放!”
“老夫再问你最后一次,你放不放?”
“不放!”
“啊呀!御史台打人啦,老夫死也!”
一声惨叫后,场面瞬间安静了下来,只见大学士张甫之直愣愣的躺在冰凉的地面上,死死握着宗养才手的宋成业眨巴眨巴了眼睛,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我双手握着宗养才的手,没动手啊,大学士怎么就倒下了?
宗养才趁着宋成业分神之际,立刻挣脱了宋成业,宗养才跌倒在大学士身旁,看也不看,趴在张甫之身上哀嚎道:“不得了啊,御史台打死大学士啦!”
宋成业吓得浑身哆嗦,“宗养才,你可不敢乱说!”
宗养才并不理他,朝萧保梁叫道:“大统领,你管不管?御史台打死大学士了!”
萧保梁也是心惊,正准备上前,宫门前立刻传来了一声尖利的叫喊,“谁敢造反!”
众人扭头,见是冯保保领着一群太监冲了出来,宗养才立刻哭号道:“公公啊,不得了,御史台宋成业打死大学士了。”
“宗养才,你血口喷人!”宋成业大怒道。
冯保保拨开了人潮,先朝地上看一眼,张甫之直愣愣的躺在那里,他也是一惊,转而就拉住了宋成业,“好哇,宋大人,宫门前行凶,此事,本公公断不能饶你,现在就去刑部!”
“我没打人.......”
宗养才见冯保保来了,抹着眼泪从地上爬起,然后朝宋成业扑去,“宋成业,你打死了大学士,我和你拼了!”
宋成业一个不留神,身后被宗养才猛地一撞,然后身子前倾,撞翻了冯保保,冯保保被撞翻在地,惨叫道:“哎呦,不得了了,连本公公也要打啊。”
宋成业还没反应过来,宗养才又惨嚎道:“杀人啦,宋成业打死大学士还不够,还要打死冯公公!”
宋成业刚想反驳,早已吓坏的一众小太监听说公公被人打了,这还得了,一窝蜂的涌了上来,挥拳的挥拳,伸爪子的伸爪子,瞬间把宋成业扑倒在地。
宋成业惨嚎一声,也狂叫道:“太监打人了,各位同僚救命啊!”
殿中侍御史和侍御史们大怒,本身言官就和司礼监不对付,这群太监当着他们的面殴打御史中丞,此事如何能忍,是以立刻有人一边尖叫一边扑了上去。
这下子,彻底的乱做了一团,太监和御史台的人扭打成了一团,冯保保刚从地上爬起,冷不防一拳袭来,然后只觉鼻孔一热,用手一抹,只见手上全是血。冯保保哪里见过血,立刻被吓得昏了过去,宗养才瞧见了,高声叫道:“不好啦,冯公公被打死了!”
小太监闻言,大惊,有人尖着嗓子叫道:“御史台行凶,打死冯公公,咱们给公公报仇!”
太监们的反扑更激烈了,宗养才拉出了一位小太监,着急的说道:“你快去内阁报信,就说大学士被御史打死了!”
那小太监二话不说,拔腿就往宫里跑。
内阁中,褚仁杰心中七上八下的,猛地见一个浑身是伤的小太监跑了进来,不等他问,那小太监着急的叫道:“不好啦,大学士在宫门前被御史台的人给打死啦,我家公公去拉架,也被打了......”
褚仁杰愣了三秒,等他听清楚了后,差点吓得晕了过去,他稳住了身形,二话不说,就朝宫门冲了出去。
阁员们面面相觑,一个说,“他刚刚说什么?”
“好像说大学士被打死了!”
“他娘的!”
立刻有人拍案而起,“这帮狗娘养的!老子忍他们好久了,现在还敢打大学士,老子忍不了啦!”
内阁阁员皆是从地方各地启用上来的,其中不乏张甫之的门生,当年他们多是被言官弹劾,贬谪各地,是以心里都有一肚子火,这下子,怒火终于冲天而起。
宫门外的萧保梁傻眼了,怎们一会功夫,就打起来了,还是司礼监和御史台大家,清流打太监,这是闹哪出?
萧保梁发愣之际,又有好多人从宫门口冲出,褚仁杰悲呼一声老师,然后就冲了进去。
立刻,内阁成员们也撩起了袖子。
萧保梁揉了揉眼睛,觉得眼睛发疼。
大梁建元五年冬,腊月二十五,内阁,司礼监,六科给事中,翰林院,在宫门口打群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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