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大梁惯例,外放的官员或者王爷入京,除了驿馆歇息外,大抵居住在其他的王公贵胄或者朝廷命官的府邸。
对此,大梁没有明确要求。
只是先皇时期,护国公老田家一案,牵连者众多,便是外头的几个王爷,也因此削去了王爵。
是以自先皇把持朝政起,地方官和外放的王爷寻常便不来京城走动,就是来,大抵也多居住于贤良祠,不会借助在京官家中,一来是方便,二来是避嫌。
在外能够混出头的,那个和京城的大官没点关系?
但想在外头混出头且不被朝廷忌惮,那就一定不能让宫里感觉到自己和大官们有些关系。
这是大梁外放封疆大吏的基本修养,但不限于王爷。
比如说泰山王府。
萧克定大摇大摆的住在了林宅,这在很多人眼里,看起来颇为不妥,似乎这位王爷言过其实了点。
相王却有不一样的看法,同属于在外封王,相王很清楚各路王爷坐镇一方,丝毫不将朝廷放在眼里,等闲是不愿意进京,就是进了京,也根本不会把京官放在眼里。
萧克定可以结交林昌黎,便是向皇室表态,自己愿意在朝廷的眼皮子底下蝇营狗苟,不就是为了在朝廷的统治下混口饭吃而非裂土自治。
对此,萧克定的不避嫌反倒是成了最大的避嫌。
萧远搬进了林宅,则没那么多顾虑,只是因为他爹在那里。
对于萧远的到来,林光旭是有些不喜的。
萧远长得很英俊,小麦型的肤色让他看的很健康,他器宇轩昂,走路总喜欢走直线,也不会给人让道,显得有些霸道。
他看人总是喜欢盯着人的眼睛看,如同鹰隼一般,目光锐利如刀刃,且看人的时候好舔嘴唇,嘴唇上有一道看不清楚的小刀口,是在他十三岁镇压泰山王府叛乱时留下的。
林光旭很讨厌他的目光,霸道,嗜血而且还有不加掩饰的野心。
萧远也很讨厌林光旭,第一是因为林光旭长得很白,他不讨厌书生,但是讨厌小白脸。
萧远不是没有心机的人,知道父亲萧克定为什么要讨好林昌黎,里面的原因有很多,甚至最重要的原因可能连相王都不知道,所以他很愿意和林公子好好相处,但是林公子对他那不假掩饰的厌恶和忌讳,让他也很讨厌林公子。
到了京城,他收到了很多的消息。
其中,就有林光旭的。
最重要的一条,是林光旭陪着周若彤下江南。
萧远这回是来走皇家的亲戚,顺便送彩礼来的,但是当他在中原河北郡听说了萧紫衣的那件事后,他决定改变一些计划。
他的想法,甚至连萧克定都不知道,萧远很佩服他爹,包括现在也是,但是他不觉得自己会不如他爹,他认为,现在的时代,是年轻人的时代,萧克定已经老了。
人一老,就会变的小心谨慎起来。
就拿当年护国公府老田家一事来看,萧远是佩服先皇的,对老田家这种赶尽杀绝的手段,确实够心狠,够强硬,够魄力,但是老皇帝最后那几年的行事,让萧远很失望。
他常常大逆不道的自我揣摩,如果自己是皇帝,会怎么做。首先可以确认的是,当年皇后秦嫣在诬陷老秦家的时候,萧远绝对会利用这个机会杀了秦朗,把持国家军政。
同时,萧远更不会让相王活着进京。
但是老皇帝都没做,或者说没敢做,这让萧远对老人感到失望,太没有魄力了。
见到了林昌黎后,他愈发的坚定,自己的看法没有错,林昌黎和他爹一样,很聪明,很厉害,但是太小心,太谨慎。
从他泡茶就可以看出来,林昌黎走茶,过水温杯,洗茶,注水,出汤,每一步都有严格的讲究,萧克定点头,萧远在心里摇头。
他品不出茶的滋味,但是他坚定的认为茶不会好喝,因为年轻人,当喝酒,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纵横沙场,快意恩仇。
这才是男子汉的抱负。
喝茶之际,林光旭也在悄悄地打量萧远,看到了他目光中的不屑与焦躁,心中更是暗中确定,此子是莽夫之流,不堪大用。
萧远则斜睨林光旭,发现林光旭举手投足之间,都儒雅文静,一举一动都自有规矩,是以萧远也瞧不起林光旭。
世人都说书生误国,这种人故作深沉,擅长纸上谈兵,坊间有些名气,不过是些不堪大用的锦绣文章,粉饰太平罢了。
对于读书人,萧远谈不上讨厌,因为他自己也算是读书人,哪怕并不吟诗作对,但也绝不喜欢,因为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还不如个娘们儿。
萧远也有些读书人的癖好,刻了一方印章挂在身上,上面刻的是“马背书生”。
萧远这样评价自己,自然说明对于士子集团中,他是有佩服的人的,那个人自然是张甫之。
小时候,读到张甫之的锦绣文章,他只是觉得这老头子写得一手好字,后来听到他父亲说过朝中之事,然后就觉得这老头子也是绝了,二十年不得重用,这是没脑子到了什么地步。
让他对张甫之的态度发生转变的时候,是当年塞外的那场国战,老头子拉着棺材出征,老书生仗剑城楼上,是个人都会觉得热血,更何况那时候的萧远更年轻。
喝茶之时,萧远正在走神,所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茶凉了。
林昌黎看到了萧远的神色恍惚,他没有像儿子那般瞧不起他,因为他听顾之章说过,当年先皇年轻时,顾之章已经是御史中丞,当时先皇也像他这样。
林昌黎低下了头,默默地将那碗凉茶换上,然后取开水温杯,刚刚舀了开水倒下,萧远莫名的回过神来,端起茶就喝。
林光旭乐于见到此人出丑,毕竟是他不懂礼数在先,所以就在一旁幸灾乐祸的看着。
结果,萧远一口喝干了茶盏中的开水,眉头上挑,但是神色不变。
林光旭有些吃惊,知道自己小瞧他了。
林昌黎对萧克定点了点头,萧克定却微微的摇了摇头。
两个老人,点头摇头,各有深意。
不多久,萧克定知道儿子的心思不在喝茶上,就不讨人嫌了,��林昌黎寒暄了两句,便带着萧远告退。
走出了屋檐,过小拱桥,沿着曲水散步于松林之下,萧克定走了很久,都没有说话。
萧远见父亲没有说话,他也不说话。从十四岁以后,父子二人的话越来越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萧远聪明,知道不投机,连半句都省下了。
萧克定突然停下,然后认真而严肃的说道:“紫衣的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你不要横生枝节。”
萧克定见萧远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沉声道:“这件事,为父已经做得很绝,翠柳宫的那位也给出了足够的姿态,不管是司礼监还是勤政殿,或者是翠柳宫,都挑不出毛病,你要是再咬着这件事不放,会害了你妹妹。”
萧远的嘴角微微的上翘,然后冷笑道:“父王,你老了。”
对于萧远赤,裸裸的轻视,萧克定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一甩长袖,背对着儿子。
萧克定微微有些佝偻的身子变得挺拔起来,萧远站在父王身后,这才惊觉,原来父王长得这样高大。
萧远心情复杂的低下了头,小时候,这个高大的背影是自己触不可及的,他一直想要触摸到他,但是每次都失败了。
萧远重新抬起了头,直视着父王那高大的身躯,他双拳紧握,这一回,他不会更怯懦。
有风吹,送来林涛阵阵。
炉内柴烧,瓦罐内咕嘟作响。
林家父子相对坐着,显得安静祥和。
林昌黎望着儿子,说:“你怎么看?”
林光旭知道他指的是萧远。就说道:“野心大,有能力,能隐忍,是个枭雄。”
林光旭原本想说他是个人物,但觉得不太合适,就改成了枭雄。
林昌黎微微一笑,“野心大不假,能力也很强,但未必就能隐忍。”
林光旭有些不解的望向父亲,林昌黎微微颔首,像是陷入了回忆似的,许久后,他悠悠的说道:“你有没有觉得他像是某一个人?”
林光旭想了下,然后有些不确信的说道:“陛下?”
林昌黎摇了摇头,“是先皇。”
他缓缓地起了身,来到了窗前,看着远处的两父子,神色显得有些惆怅。
“先皇年轻时,也如他这般,有野心,有能力,有抱负,但这样的人,绝不会善于隐忍.......年轻人如果不露锋芒,难有起头之日,否则,老田家也不会败亡的那样快。”
林光旭低下了头,露出了苦笑。
建元已经七年了,先皇也走了七年,朝野内外,对于先皇的评价褒贬不一,但是先皇的确是一个枭雄,也很有能力,很有野心,但是先皇刚上台的时候,就对老田家开刀,这绝对不是一个善于隐忍的人该做的。
林光旭愈发的对萧远忌惮起来。
如果说当今圣上随他父皇一般,那么林光旭不会说什么,甚至还会觉得圣上很有魄力。
但是萧远不行,他是王子,不是皇子。
萧远入京,随父一道居住在林宅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京城,整个京城都在私底下揣摩这位世子殿下会做出些什么事情来。
相王和楚香玉待在相府内,春日容易犯困,窗外的桃花开的很艳,相王就坐在桃树下打盹,楚香玉安静的坐在他的对面。
楚香玉难得的没有骂他,而是轻轻地唤醒了他。
相王抬头,莞尔一笑。
“娘子何事?”
“听闻世子萧远入京了。”
“是。”
“萧远.......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呀.......他是个好小伙子,能搞事,也能成事。” 妃卿不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