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两侧的青山已经被白雪覆盖,骑在马上的典章抬眼望去,全是白雪皑皑。
雪堆下盖不住的,当然还有青葱的绿意。绵延的白色山脉十分的绵长,苍茫大地上,全是素白,人就像是一个小小的黑点。
面对苍茫大地,很难不升起万丈豪情,这便是北方的壮丽,北方的锦绣山河。
双鬓微白的典章在白马上微微的呵着白气,越往北去,越临近那个生他养他的故乡。
辞别家乡二十年,不知道此番回去,还有多少人记得自己,也不知道那个年轻时因为一次戏言而苦等自己的傻姑娘有没有该嫁。
典章喝了一口酒,抬头望天。
天气实在算不上好,阴沉沉的,雪天都这样。
唯有此刻,素白的大地才更像苍茫的天空。
车内一阵欢快的喧嚣声,让汉子收回了心神,脸上又摆出了一副虽已年近四十仍旧玩世不恭的表情。
典章的旁边,是一匹又瘦又黑的老马,马上拖着一个也算是老大不小的光棍。
光棍的名字叫做许三平。
这个名唤老许的老男人低着头望着山道上泥泞的白雪,握着马缰的双手已经冻得通红。
典章饶有兴致的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这回回去,面对那位主子,那位王爷,那位能吃人的娘娘,心里又是怎样的一番滋味。
车内又传来了欢快的笑声,是两个男人的声音。声音皆饱满而沧桑,像是钝刀在磨刀石上滑过,在肃穆的大地上多少有些刺耳。
典章掏了掏耳朵,拇指顶着小指,轻轻地一弹,然后多少有些不满的望了马车一眼,眼中满是埋怨和冷笑。
他实在不明白,这个惺惺作态的男人怎么能坐在同一辆马车里面把酒言欢,当时在金陵城下还一副打杀打死的状态,到了这里可倒好,一辆马车,亲如一家,让人作呕。
马车里里面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两淮直隶总督宇文靖,随他一道入京述职的,不是他的死党瓜州知府贾本道,而是泰山王萧克定。
两人的目的当然不一样,他去京城是升官的,他去京城则是嫁女儿的。
但两人目的的背后,其实又都一样。
他俩都是去京城领赏的。
只是背后的背后,现象的本质,又不一样。
宇文靖骨子里不止要升官,还要和北方那群不讲道理的北蛮子好好讲讲南边儿的道理。
萧克定的目的,正如他刚刚对宇文靖说的那样,不足为外人道也。
如果不是隆冬时节,这支车队应该走水道,沿着开辟好的古运河道,可以直通京城,快的很。
但是隆冬腊月,水面会不会结冰不说,水位下降,多地的水段已经枯竭,很难行船,是以无奈,只能走旱路。
旱路多是积雪,但马车只有一辆,里面的捧着小火炉,喝着烫好的绍兴老黄酒,没事侃大山,不亦乐乎,可苦了外面的。
典章心里愤愤不平,这群蝇营狗苟见缝插针的王爷大员们,有什么功劳?在江南吃辛吃苦的,还不是自己,想到这里,他左右瞧了一眼,见无人注意,快速的朝马车吐了一口唾沫。
恰巧宇文靖觉得车子里闷,掀开车帘透透气,一抹脸上,脑袋朝车子外面一探,“刚刚是不是下雨了?”
典章坏笑道:“总督大人,你没怎么来过北方,不晓得北方的环境,这下雪天时常是雨夹雪的天气。”
宇文靖哦了一声,然后放下了帘子。
唯有典章一人在马背上捧着肚皮笑得眼泪掉下来。
他身后的许三平看在眼里,心中腹诽,这都多少年了,你还是这般恶趣味。
官道凿山而开,虽然算得上是平坦,但也时高时低,加上大雪封山,绵延开去,像是一条曲折的白蛇,不太好走。
再走了一个时辰,天光不算太晚,远处,有一个独行的蓑衣客拄着一根槐木拐杖一个人跋山涉水相对而行。
护卫的队伍渐渐地提起了心中的警惕之意,这样的荒山古道里,又是大雪纷飞,寻常走山的樵夫猎人都不会选择这个时候出门,等闲便是冻死在外,可不是闹着玩的。
是以,白雪道上出现了这么一个人,便觉得奇怪了。
好在那带着斗笠的蓑衣独行客并没有什么歹心,与卫队擦肩而过,只是在白马和黑马之间,他抬起了头,露出了一道自上而下的刀疤,让马背上的两个人看的心惊不已。
两边相错开去,很快,愈行愈远。
典章拉住了马缰,停在了原地,许三平停在了他的身旁。典章凝视着远方,那个逐渐消失在白雪尽头的身影,轻声的问道:“老许,你看到了吗?”
许三平点了点头,然后抬头望了一眼天,只见轻飘飘的棉絮朝下飘落,天光已经逐渐转暗。“快走吧,离下个驿站可还有五十里山路。”
典章不在看那消失的蓑衣背影,他调转了马头,然后炫技似的双胯夹紧了马腹,两手抱住后脑勺抬头仰望飘雪的天空,哼着跑调跑到爷爷家的不知名的小曲儿。
“都说天凉好个秋哟,我说最寒是隆冬,锅里熬着腊八粥哟,外头埋着死人骨......”
许三平勒住了马缰,朝江南的方向望去,应和了一句:“江南风雪大哟!”
......
宫里愈发的热闹起来,再有两天,便是腊八了。
天气是出了名的冷,难怪宫外头那些穿上厚棉袄踩着厚棉靴的小娃娃们要高喊,腊八腊八,冻掉下巴;腊七腊八,冻死寒鸦;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
对于后两句,萧湘沫和萧君正姐弟俩没啥感触,但是对于前两句,他俩很有感触。
宫里的屋檐下,都长出了一簇簇的冰棱子,去年他们爬上墙去摘冰棱子,结果萧君正从梯子上摔下来,磕破了头皮,萧君正还没哭,远远瞧见的冯保保就已经哭号的惨绝人寰,隔着厚厚的宫墙都能听见。
要不是萧成渝知道他妈死的早,不然真以为冯保保大雪天的号丧呢。
是以,从去年开始,一到寒冬腊月,内务府的太监们又多了一个活计,那就是人手一根长竹竿,在宫里四处游,走,把那些门檐上的冰棱子打下来。
不管多偏僻的角落都不能放过,因为不管多偏僻的角落,都能被这姐弟俩找着。
在冯保保眼中,那屋檐上挂着的冰棱子已经不是冰棱子了,而是能要人命的冰刀子。
对此,萧成渝懒得说什么。虽然他小时候也喜欢拔冰棱子玩,但终归是为了自己儿子女儿好,小心点便是小心点了。
萧湘沫手肘支着大腿,下巴支着手心,拖着双腮闷闷不乐的望着外面拎着长竹竿跑东跑西的小太监们。
就是连戏弄他们的心思都没了。
萧君正端了一盘桂花糕坐在了姐姐身边,然后伸出小手拿了一块桂花糕递给了姐姐,萧湘沫瞥了一眼,有气无力的说道:“你吃吧,我没胃口。”
萧君正把糕点放到了盘子里,又把盘子小心翼翼的双手捧着放到了地上,才对萧湘沫说道:“萧湘沫,你是不是有心事啊。”
萧湘沫拖着下巴无聊的说道:“听说你的大房子修好了,明年的元宵节就要搬进去了。”
萧君正以为萧湘沫是因为给自己换房子不给她换,她心里不乐意呢,就安慰她说:“没事儿,赶明儿我去和父皇说,让你也搬进去,反正我去看过了,新房子够大呢,够咱们俩住的,那张床我也看了,好大好宽敞,能让二十个萧湘沫在上面打滚都摔不到地上呢。”
萧湘沫对弟弟翻了一个白眼,“萧君正,你是不是白痴?”
萧君正立刻正色道:“我承认我是你弟弟萧君正,但我不承认我是白痴。”
萧湘沫哀叹道:“你知不知道,那里改名叫东宫了。元宵节你搬进去了,就成了太子,我见到你就不能喊萧君正,要叫太子殿下了。”
萧君正一愣,没想到他是因为这个发愁,他就说道:“这算啥,你想叫啥就叫啥呗。”
萧湘沫无奈道:“萧君正,你真的是个白痴,你当了太子,我就不能欺负你了。”
萧君正彻底无语,敢情是因为这个啊,他无话可说,无言以对。
萧湘沫不无悲哀的说道:“今天大伴儿还专门找我说来着,表情特别严肃,说我今后不能再欺负你了,你是储君,是将来的皇帝,哪怕我是你姐姐,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和你胡闹,储君要有储君的样子,要学着将来怎么做皇帝,皇帝是不能被人欺负的,就是姐姐也不行。”
萧君正见她说的可怜巴巴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也是于心不忍,就小声道:“那......那实在不行,私下里,我偷偷的让你欺负呗。”
萧湘沫望了弟弟一眼,那表情说明,你果然是个白痴。
萧君正无奈。
“你当了太子,别说欺负你了,就是找你玩儿,也要先请示了?”
“啊?”萧君正摸着脑袋大惊失色。“太子还有这讲究?”
萧湘沫望着前面说道:“我以后不欺负你了,你能不能不做太子?”
萧君正也学着萧湘沫那样双手托着下巴支在大腿上,充满哀愁的望着院子里的风雪,“可是我想当太子,也想和你玩。好苦恼啊。”
两个坐在门槛上看雪的少年和少女,第一次觉得,这个冬天,真的很忧愁啊! 妃卿不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