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日,京城罕见的天朗气清。
北地少雨,多风雪,一般入了冬月,不有雪,也必定有大风呼啸。
林宅内的冬松来回的摇晃,干枯的松针洒落了一地,少女在窗前坐着刺绣,透过窗纸,隐约间能看到窗外黑影幢幢。
她放下了刺绣,推开了窗子,窗外的北风瞬间灌了进来,少女的乌丝被吹得缭乱,反倒是有了楚楚可怜之色。
只是她的目光明晰,透过北风落向中间那处辉煌的建筑,冬月已经到了末尾,再往下便是名副其实的寒冬腊月。
爹爹发来了密信,说是在江南道给她准备了丰厚的嫁妆。她很懂事,知道爹爹不好做,也知道泰山王府的处境。她的父亲一向高瞻远瞩,自打萧成渝登基后,还有宫里的那位一系列的雷霆手段传出宫闱,大多数王爷只当做饭后谈资,数落着我们大梁的皇帝一代不如一代,这一代皇帝更是软弱,要靠一个女人撑腰,提及那个女子,大家又多嗤之以鼻,不守妇道,行事乖张,参与朝政,实在是妖妃祸国。
但她的父王一向有其他人难以洞察的眼光,在进京城前,她的父王曾在府上对她说过。这一对,是天作之合,对大梁的百年基业,是天大的好事,但是却对中原的王爷们是灭顶之灾。
泰山王府想要留条后路,想要宫里的那位皇帝和娘娘不会在这一代举刀,所以需要她进宫。
她知道,她的存在,关系到家族的兴衰。
说实话,她有自己的青梅竹马,但是和整个家族比起来,自己的爱情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住在林宅已经大半年了,林夫人对其视如己出,只是林伯父似乎不喜欢自己,林公子在下江南前也对自己颇有好感,回来以后,却像变了个人似的。见到自己都绕着走。
府上流言四起,加上林伯父无奈罢官,大家伙更是认为都是自己害的。萧紫衣虽说坚韧,但毕竟才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女,寄人篱下的滋味儿,真的不好受。
林宅的大树林边缘,有处椭圆形的小池塘,过石拱桥,对面竖有高楼,便是林昌黎亲自题字的养心斋。
儒家号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修身便是根本,但世人知晓修身不易,却不知修身不修心,这一辈子也难登堂奥。
修心修心,便是修行。
林家的父子没事就在阁楼上下棋读书,或是钻研学问,或是烹茶品茗,做的就是这修心的功夫。
今天,书架子旁的卧榻茶几上,摆着一张棋盘。
父子二人临窗而坐,相对手谈。
黑白子纵横,既是父子,便是连棋风都是一脉相承。捻子落子,走的路线都是四平八合的风格,没有险招,没有昏招,更没有所谓闲手实则后期成了神来之笔,一切都是按部就班。
林昌黎常说一句话,十年树林百年树人,做人就像是栽树,没什么捷径可走,除了日常的浇水施肥,除草松土,剩下的就是在外界的风吹雨打下慢慢的生长。
静守本心,谨守本身。
一个静字,一个谨字,便是林父教给儿子的全部学问。
林光旭捻起一子落下,说道:“听闻昨晚宗养才带了刑部的人扫荡了京城的妓,院赌场,只收钱,不抓人,闹出来的动静不小。”
林昌黎面无表情的说道:“这种损招,明显不是宗养才干的。”
林光旭笑了,“儿子这回下江南,就觉得宗养才这人挺损的,出这么一招,也算他的风格嘛。”
林昌黎捻起一子,但没有落下,他叹了一口气,露出了一个无奈的表情,一脸你是我的傻儿子的表情。
“宗养才是个内明的人,看上去趋炎附势,却骨子里是个读书人的风骨。关键是他聪明。就像这下棋,他的聪明不在于知道如何下棋,而是知道和他对弈之人的水平如何,更难能可贵的是,他知道谁的棋艺高超,能赢便是妙手,他不会管那样多,完全的照搬,看似不动脑子,却会顺势而为,所以娘娘会喜欢他,不无道理。”
林光旭露出了一脸疑惑的表情,“当年合并九卿的时候,选中了三个人,一个是董立本,一个是宗养才,一个是父亲您,我本以为娘娘最喜欢的该是董立本。”
林昌黎笑着摇了摇头,伸出一根手指,“非也。娘娘最喜欢的是宗养才,圣上最喜欢的才是董立本。董立本中规中矩,不走歪路子,圣上擅阳谋,所以董立本是圣上选中的人。宗养才浑身邪气,也会办些蝇营狗苟的事情,圣上不喜,但是娘娘心里喜欢。事实证明,还是娘娘看人的眼光高一些啊。”
林光旭愈发的糊涂起来了,“父亲,这话如何讲起啊。”
林昌黎说道:“我从刑部退了下来,接我班的是宗养才。这看似是提拔了宗养才,实际上却是圣上的阳谋,相王终究要从吏部的椅子上挪开屁股,宗养才从左侍郎的椅子上一动,顶着的是董立本,等相王动了,那吏部不就是董立本的?
你再看宗养才,他难道不知道这里面的门门道道?你爹我退的早,全是你娘胡来的缘故,但是娘娘未必会放过我,圣上也自然不会真的让我从此闲赋,毕竟一个话不多干活还勤快的官吏不好找。
这样一看,宗养才的处境就更尴尬了,我退,那不叫退,是养望在林,一旦养足了名望,那就又该起来了,我下来了,严之卿却没有下来,这说明什么,说明圣上还是准备让我重归刑部。那宗养才的这张搬凳,岂不是坐的浑身不舒服?”
林光旭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后又疑惑了。
“父亲看的明白的事情,宗养才可不一定看的明白。”
林昌黎又叹了一口气,他说:“你瞧瞧,宗养才接管了刑部,做了些什么,混吃等死而已。按照道理,阮泉应该最对他的胃口,他若是想要接管刑部,必定提拔阮泉,排挤严之卿,结果班底还是老班底,他哪怕顶着弹劾就是不干实事,这是为什么,因为他明白上头的意思,以后启用我的时候,也好给上头一个说头。”
林光旭这下子彻底明白了过来,棋也不下了,佩服的说道:“父亲大人高见。”
林昌黎说道:“宗养才是个人才,难得,他做事没个正形,但骨子里却比董立本更像个读书人。董立本不过是顶着清流的名头罢了,惜名如命,实则是个伪君子。宗养才看似是个真小人,巴结冯保保,讨好内务府,凡事跟着宫里走,他这是在攒香火情。看着吧,到时候顾之章倒台的时候,顾之章器重的董立本不会说话,救他命的一定是宗养才。”
林光旭大惊道:“宫里要动御史大夫?”
林昌黎只是摇头,不再言语,顾之章有眼下这个局面,林府可是出了一把大力,希望御史大夫能够眼睛明亮,别跟着胡闹。
林光旭又说:“就是顾之章要倒台,我也不赞同父亲的看法。我与宗养才有过接触,此人行事颇为自私,拉帮结派为的还不是结党营私,到时候顾党倒台,身为顾党的原门徒,他不急着撇清关系还会返回去蹚浑水,儿子觉得万万不可能。”
林昌黎白了儿子一眼,没好气的说道:“我送你下江南,是因为送你下去的时候,我觉得你和褚仁杰差不多,在娘娘身边,必定能够受到重用,不曾想,反倒是我做老子的看走眼了。”
林光旭赶忙赔罪道:“父亲大人息怒。咱们继续下棋。”说着,林光旭又捻子落下,没下几子,他又问道:“父亲大人觉得,娘娘的棋路会是什么样子?”
林昌黎本不想搭理他,后来一想,他入朝为官也是必然,作为父亲的自然得提点一二。
林昌黎就说:“昔年先皇在世时,曾多次与晋王妃对弈。虽说每一局都是先皇赢,但也有过两场和局。有一回,我和先皇在御花园对弈时,先皇曾感慨,‘朕那个儿媳妇啊,棋路怪的很,她压根儿就没有棋路,东来一下子,西边一榔头,你和她下棋,会气的很,但等收官的时候,你会发现,她的每一手棋,都大有来头,棋路乱,能乱拳打死老师傅,但是棋局却远,早早的布局,乱棋乱人心,等你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家已经收网了,让这么个媳妇儿故意输给朕,真不容易啊’。”
林光旭咽了一口口水,忙问道:“那先皇还说了什么?”
林昌黎笑道:“你当真要知道?”
林光旭说道:“自然。”
林昌黎脸上顿时没了笑容,一脸的严肃,“我和先皇一场手谈,以和局收关,然后先皇问道,‘你说成渝和朕的儿媳下棋,谁更高一筹?’”
林光旭呼吸急促了起来。
结果林昌黎没了下文。
林光旭着急了,“爹,不带你这么吊人胃口的。”
林昌黎摇了摇头,“剩下的,你知道了,对你不好。”
林昌黎想起了数年前的那个下午,当时先皇问他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本想说不知道,后来对上了先皇的目光后,只得硬着头皮说,晋王妃的棋艺虽高,但将来忙着相夫教子,恐怕没空下棋。
老皇帝听闻后,很不满的说,朕问这个,你答那个,朕只问你,你说晋王的棋艺高还是晋王妃的棋艺高?回答晋王或者晋王妃就行。
林昌黎无奈,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应该是晋王妃的。当时先皇大笑,说道,今天适合手谈不适合手刃,你这番话说的祸国殃民,若是有朝一日晋王真的继承大统,这话可是要杀头的。
林昌黎赶忙跪地请罪,老皇帝当时负手而立,叹道,自然是皇帝的棋艺高,因为帮着皇帝下棋的人多,你林昌黎不就是一个?
这些话,林昌黎打算一辈子烂在肚子里。 妃卿不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