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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 歌 编

徐志摩精选集 徐志摩 52577 2021-04-06 06:24

  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

  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

  容不得恋爱,容不得恋爱!

  披散你的满头发,

  赤露你的一双脚;

  跟着我来,我的恋爱,

  抛弃这个世界

  殉我们的恋爱!

  我拉着你的手,

  爱,你跟着我走;

  听凭荆棘把我们的脚心刺透,

  听凭冰雹劈破我们的头,

  你跟着我走,

  我拉着你的手,

  逃出了牢笼,恢复我们的自由!

  跟着我来,

  我的恋爱!

  人间已经掉落在我们的后背,——

  看呀,这不是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无边的自由,我与你与恋爱!

  顺着我的指头看,

  那天边一小星的蓝——

  那是一座岛,岛上有青草,

  鲜花,美丽的走兽与飞鸟;

  快上这轻快的小艇,

  去到那理想的天庭——

  恋爱,欢欣,自由——辞别了人间,永远!

  我有一个恋爱

  我有一个恋爱,

  我爱天上的明星,

  我爱他们的晶莹:——

  人间没有这异样的神明!

  在冷峭的暮冬的黄昏,

  在寂寞的灰色的清晨,

  在海上,在风雨后的山顶:——

  永远有一颗,万颗的明星!

  山涧边小草花的知心,

  高楼上小孩童的欢欣,

  旅行人的灯亮与南针:——

  万万里外闪烁的精灵!

  我有一个破碎的魂灵,

  像一堆破碎的水晶,

  散布在荒野的枯草里:——

  饱啜你一瞬瞬的殷勤。

  人生的冰激与柔情,

  我也曾尝味,我也曾容忍;

  有时阶砌下蟋蟀的秋吟:——

  引起我心伤,逼迫我泪零。

  我袒露我的坦白的胸襟,

  献爱与一天的明星;

  任凭人生是幻是真,

  地球存在或是消泯:——

  天空中永远有不昧的明星!

  去 罢

  去罢,人间,去罢!

  我独立在高山的峰上;

  去罢,人间,去罢!

  我面对着无极的穹苍。

  去罢,青年,去罢!

  与幽谷的香草同埋;

  去罢,青年,去罢!

  悲哀付与暮天的群鸦。

  去罢,梦乡,去罢!

  我把幻景的玉杯摔破;

  去罢,梦乡,去罢!

  我笑受山风与海涛之贺。

  去罢,种种,去罢!

  当前有插天的高峰!

  去罢,一切,去罢!

  当前有无穷的无穷!

  为要寻一个明星

  我骑着一匹拐腿的瞎马,

  向着黑夜里加鞭;——

  向着黑夜里加鞭,

  我跨着一匹拐腿的瞎马。

  我冲入这黑绵绵的昏夜,

  为要寻一颗明星;——

  为要寻一颗明星,

  我冲入这黑茫茫的荒野。

  累坏了,累坏了我胯下的牲口,

  那明星还不出现;——

  那明星还不出现,

  累坏了,累坏了马鞍上的身手。

  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荒野里倒着一只牲口,

  黑夜里躺着一具尸首。——

  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沙扬娜拉十八首

  我记得扶桑海上的朝阳,

  黄金似的散布在扶桑的海上;

  我记得扶桑海上的群岛,

  翡翠似的浮沤在扶桑的海上——

  沙扬娜拉!

  趁航在轻涛间,悠悠的,

  我见有一星星古式的渔舟,

  像一群无忧的海鸟,

  在黄昏的波光里息羽优游,

  沙扬娜拉!

  这是一座墓园;谁家的墓园

  占尽这山中的清风,松馨与流云?

  我最不忘那美丽的墓碑与碑铭,

  墓中人生前亦有山风与松馨似的清明——

  沙扬娜拉!

  神户山中墓园)

  听几折风前的流莺,

  看阔翅的鹰鹞穿度浮云,

  我倚着一本古松瞑:

  问墓中人何似墓上人的清闲?——

  沙扬娜拉!

  神户山中墓园)

  健康,欢欣,疯魔,我羡慕

  你们同声的欢呼“阿罗呀喈!”

  我欣幸我参与这满城的花雨,

  连翩的蛱蝶飞舞,“阿罗呀喈!”

  沙扬娜拉!

  大阪典祝)

  增添我梦里的乐音——便如今——

  一声声的木屐,清脆,新鲜,殷勤,

  又况是满街艳丽的灯影,

  灯影里欢声腾跃,“阿罗呀喈!”

  沙扬娜拉!

  大阪典祝)

  仿佛三峡间的风流,

  保津川有青嶂连绵的锦绣;

  仿佛三峡间的险巇,

  飞沫里趁急矢似的扁舟——

  沙扬娜拉!

  保津川急湍)

  度一关湍险,驶一段清涟,

  清涟里有青山的倩影;

  撑定了长篙,小驻在波心,

  波心里看闲适的鱼群——

  沙扬娜拉!

  同前)

  静!且停那桨声胶爱,

  听青林里嘹亮的欢欣,

  是画眉,是知更?像是滴滴的香液,

  滴入我的苦渴的心灵——

  沙扬娜拉!

  同前)

  “乌塔”:莫讪笑游客的疯狂,

  舟人,你们享尽山水的清幽,

  喝一杯“沙鸡”,朋友,共醉风光,

  “乌塔,乌塔!”山灵不嫌粗鲁的歌喉——

  沙扬娜拉!

  同前)

  我不辨——辨亦无须——这异样的歌词,

  像不逞的波澜在岩窟间吽嘶,

  像衰老的武士诉说壮年时的身世,

  “乌塔,乌塔!”我满怀滟滟的遐思——

  沙扬娜拉!

  同前)

  那是杜鹃!她绣一条锦带,

  迤逦着那青山的青麓;

  阿,那碧波里亦有她的芳躅,

  碧波里掩映着她桃蕊似的娇怯——

  沙扬娜拉!

  同前)

  但供给我沈酣的陶醉,

  不仅是杜鹃花的幽芳;

  倍胜于娇柔的杜鹃,

  最难忘更娇柔的女郎!

  沙扬娜拉!

  我爱慕她们体态的轻盈,

  妩媚是天生,妩媚是天生!

  我爱慕她们颜色的调匀,

  蛱蝶似的光艳,蛱蝶似的轻盈——

  沙扬娜拉!

  不辜负造化主的匠心,

  她们流眄中有无限的殷勤;

  比如薰风与花香似的自由,

  我餐不尽她们的笑靥与柔情——

  沙扬娜拉!

  我是一只幽谷里的夜蝶:

  在草丛间成形,在黑暗里飞行,

  我献致我翅羽上美丽的金粉,

  我爱恋万万里外闪亮的明星——

  沙扬娜拉!

  我是一只酣醉了的花蜂:

  我饱啜了芬芳,我不讳我的猖狂:

  如今,在归途上嘤嗡着我的小嗓,

  想赞美那别样的花酿,我曾经恣尝——

  沙扬娜拉!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

  沙扬娜拉!

  残 诗

  怨谁?怨谁?这不是青天里打雷?

  关着,锁上;赶明儿瓷花砖上堆灰!

  别瞧这白石台阶儿光滑,赶明儿,唉,

  石缝里长草,石板上青青的全是莓!

  那廊下的青玉缸里养着鱼,真凤尾,

  可还有谁给换水,谁给捞草,谁给喂?

  要不了三五天准翻着白肚鼓着眼,

  不浮着死,也就让冰分儿压一个扁!

  顶可怜是那几个红嘴绿毛的鹦哥,

  让娘娘教得顶乖,会跟着洞箫唱歌,

  真娇养惯,喂食一迟,就叫人名儿骂,

  现在,您叫去!就剩空院子给您答话!……

  石虎胡同七号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

  善笑的藤娘,袒酥怀任团团的柿掌绸缪,

  百尺的槐翁,在微风中俯身将棠姑抱搂,

  黄狗在篱边,守候睡熟的珀儿,他的小友,

  小雀儿新制求婚的艳曲,在媚唱无休——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景;

  雨过的苍茫与满庭荫绿,织成无声幽暝,

  小蛙独坐在残兰的胸前,听隔院蚓鸣,

  一片化不尽的雨云,倦展在老槐树顶,

  掠檐前作圆形的舞旋,是蝙蝠,还是蜻蜓?——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景。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

  奈何在暴雨时,雨捶下捣烂鲜红无数,

  奈何在新秋时,未凋的青叶惆怅地辞树,

  奈何在深夜里,月儿乘云艇归去,西墙已度,

  远巷薤露的乐音,一阵阵被冷风吹过——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沈浸在快乐之中;

  雨后的黄昏,满院只美荫,清香与凉风,

  大量的蹇翁,巨樽在手,蹇足直指天空,

  一斤,两斤,杯底喝尽,满怀酒欢,满面酒红,

  连珠的笑声中,浮沈着神仙似的酒翁——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沈浸在快乐之中。

  月下雷峰影片

  我送你一个雷峰塔影,

  满天稠密的黑云与白云;

  我送你一个雷峰塔顶,

  明月泻影在眠熟的波心。

  深深的黑夜,依依的塔影,

  团团的月彩,纤纤的波鳞——

  假如你我荡一支无遮的小艇,

  假如你我创一个完全的梦境!

  沪杭车中

  匆匆匆!催催催!

  一卷烟,一片山,几点云影,

  一道水,一条桥,一支橹声,

  一林松,一丛竹,红叶纷纷;

  艳色的田野,艳色的秋景,

  梦境似的分明,模糊,消隐——

  催催催!是车轮还是光阴?

  催老了秋容,催老了人生!

  默 境

  十二月八日与KY及SP同游西山灵寺僧家,时暮霭已苍,风籁噤寂,抚摩碑碣,仰看长松,彼此忽不期缄默,游神有顷,此中消息,非亲身经历者,孰能领会,因作长句,以问我友焉。徐志摩附识。

  我友,记否那西山的黄昏,

  钝氲里透出的紫霭红晕,

  漠沈沈,黄沙弥望,恨不能

  登山顶,饱餐西陲的菁英,

  全仗你吊古殷勤,趋别院,

  度边门,惊起了卧犬狰狞,

  墓庭的光景,却别是一味

  苍凉,别是一番苍凉境地:

  我手剔生苔碑碣,看冢里

  僧骸是何年何代,你轻踹

  生苔庭砖,细数松针几枚;

  不期间彼此缄默的相对,

  僵立在寂静的墓庭墙外,

  同化于自然的宁静,默辨

  静里深蕴着普遍的义韵;

  我注目在墙畔一穗枯草,

  听邻庵经声,听风抱树梢,

  听落叶,冻乌零落的音调,

  心定如不波的湖,却又教

  连珠似的潜思泛破,神凝

  如千年僧骸的尘埃,却又

  被静的底里的热焰熏点;

  我友,感否这柔韧的静里,

  蕴有钢似的迷力,满充着

  悲哀的况味,阐悟的几微,

  此中不分春秋,不辨古今,

  生命即寂灭,寂灭即生命,

  在这无终始的洪流之中,

  难得素心人悄然共游泳;

  纵使阐不透这凄伟的静,

  我也怀抱了这静中涵濡,

  温柔的心灵;我便化野鸟

  飞去,翅羽上也永远染了

  欢欣的光明,我便向深山

  去隐,也难忘你游目云天,

  游神象外的Transfiguration。

  我友!知否你妙目——漆黑的

  圆睛——放射的神辉,照彻了

  我灵府的奥隐,恍如昏夜

  行旅,骤得了明灯,刹那间

  周遭转换,涌现了无量数

  理想的楼台,更不见墓园

  风色,再不闻衰冬吁喟,但

  见玫瑰丛中,青春的舞蹈

  与欢容,只闻歌颂青春的

  谐乐与欢悰;——

  轻捷的步履,

  你永向前领,欢乐的光明,

  你永向前引:我是个崇拜

  青春、欢乐与光明的灵魂。

  叫化活该

  “行善的大姑,修好的爷,”

  西北风尖刀似的猛刺着他的脸,

  “赏给我一点你们吃剩的油水吧!”

  一团模糊的黑影,捱紧在大门边。

  “可怜我快饿死了,发财的爷,”

  大门内有欢笑,有红炉,有玉杯;

  “可怜我快冻死了,有福的爷,”

  大门外西北风笑说,“叫化活该!”

  我也是战栗的黑影一堆,

  蠕伏在人道的前街;

  我也只要一些同情的温暖,

  遮掩我的剐残的余骸——

  但这沈沈的紧闭的大门:谁来理睬;

  街道上只冷风的嘲讽,“叫化活该!”

  她是睡着了

  她是睡着了——

  星光下一朵斜欹的白莲;

  她入梦境了——

  香炉里袅起一缕碧螺烟。

  她是眠熟了——

  涧泉幽抑了喧响的琴弦;

  她在梦乡了——

  粉蝶儿,翠蝶儿,翻飞的欢恋。

  停匀的呼吸:

  清芬,渗透了她的周遭的清氛;

  有福的清氛

  怀抱着,抚摩着,她纤纤的身形!

  奢侈的光阴!

  静,沙沙的尽是闪亮的黄金,

  平铺着无垠,

  波鳞间轻漾着光艳的小艇。

  醉心的光景:

  给我披一件彩衣,啜一坛芳醴,

  折一支藤花,

  舞,在葡萄丛中颠倒,昏迷。

  看呀,美丽!

  三春的颜色移上了她的香肌,

  是玫瑰,是月季,

  是朝阳里的水仙,鲜妍,芳菲!

  梦底的幽秘,

  挑逗着她的心——纯洁的灵魂——

  像一只蜂儿,

  在花心恣意的唐突——温存。

  童真的梦境!

  静默,休教惊断了梦神的殷勤;

  抽一丝金络,

  抽一丝银络,抽一丝晚霞的紫曛;

  玉腕与金梭,

  织缣似的精审,更番的穿度——

  化生了彩霞,

  神阙,安琪儿的歌,安琪儿的舞。

  可爱的梨涡,

  解释了处女的梦境的欢喜,

  像一颗露珠,

  颤动的,在荷盘中闪耀着晨曦!

  落叶小唱

  一阵声响转上了阶沿,

  我正挨近着梦乡边;)

  这回准是她的脚步了,我想——

  在这深夜!

  一声剥啄在我的窗上,

  我正靠紧着睡乡旁;)

  这准是她来闹着玩——你看,

  我偏不张皇!

  一个声息贴近我的床,

  我说(一半是睡梦,一半是迷惘):——

  “你总不能明白我,你又何苦

  多叫我心伤!”

  一声喟息落在我的枕边,

  我已在梦乡里留恋;)

  “我负了你!”你说——你的热泪

  烫着我的脸!

  这音响恼着我的梦魂,

  落叶在庭前舞,一阵,又一阵;)

  梦完了,阿,回复清醒;恼人的——

  却只是秋声!

  雪花的快乐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

  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

  飞飏,飞飏,飞飏,——

  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怅——

  飞飏,飞飏,飞飏,——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里娟娟的飞舞,

  认明了那清幽的住处,

  等着她来花园里探望——

  飞飏,飞飏,飞飏,——

  阿,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时我凭藉我的身轻,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康桥再会罢

  康桥,再会罢;

  我心头盛满了别离的情绪,

  你是我难得的知己,我当年

  辞别家乡父母,登太平洋去,

  算来一秋二秋,已过了四度

  春秋,浪迹在海外,美土欧洲)

  扶桑风色,檀香山芭蕉况味,

  平波大海,开拓我心胸神意,

  如今都变了梦里的山河,

  渺茫明灭,在我灵府的底里;

  我母亲临别的泪痕,她弱手

  向波轮远去送爱儿的巾色,

  海风咸味,海鸟依恋的雅意,

  尽是我记忆的珍藏,我每次

  摩按,总不免心酸泪落,便想

  理箧归家,重向母怀中匐伏,

  回复我天伦挚爱的幸福;

  我每想人生多少跋涉劳苦,

  多少牺牲,都只是枉费无补,

  我四载奔波,称名求学,毕竟

  在知识道上,采得几茎花草,

  在真理山中,爬上几个峰腰,

  钧天妙乐,曾否闻得,彩红色,

  可仍记得?——但我如何能回答?

  我但自熹楼高车快的文明,

  不曾将我的心灵污抹,今日

  我对此古风古色,桥影藻密,

  依然能坦胸相见,惺惺惜别。

  康桥,再会罢!

  你我相知虽迟,然这一年中

  我心灵革命的怒潮,尽冲泻

  在你妩媚河身的两岸,此后

  清风明月夜,当照见我情热

  狂溢的旧痕,尚留草底桥边,

  明年燕子归来,当记我幽叹

  音节,歌吟声息,缦烂的云纹

  霞彩,应反映我的思想情感,

  此日撒向天空的恋意诗心,

  赞颂穆静腾辉的晚景,清晨

  富丽的温柔;听!那和缓的钟声

  解释了新秋凉绪,旅人别意,

  我精魂腾耀,满想化入音波,

  震天彻地,弥盖我爱的康桥,

  如慈母之于睡儿,缓抱软吻;

  康桥!汝永为我精神依恋之乡!

  此去身虽万里,梦魂必常绕

  汝左右,任地中海疾风东指,

  我亦必纡道西回,瞻望颜色;

  归家后我母若问海外交好,

  我必首数康桥;在温清冬夜

  腊梅前,再细辨此日相与况味;

  设如我星明有福,素愿竟酬,

  则来春花香时节,当复西航,

  重来此地,再检起诗针诗线,

  绣我理想生命的鲜花,实现

  年来梦境缠绵的销魂踪迹,

  散香柔韵节,增媚河上风流;

  故我别意虽深,我愿望亦密,

  昨宵明月照林,我已向倾吐

  心胸的蕴积,今晨雨色凄清,

  小鸟无欢,难道也为是怅别

  情深,累藤长草茂,涕泪交零!

  康桥!山中有黄金,天上有明星,

  人生至宝是情爱交感,即使

  山中金尽,天上星散,同情还

  永远是宇宙间不尽的黄金,

  不昧的明星;赖你和悦宁静

  的环境,和圣洁欢乐的光阴,

  我心我智,方始经爬梳洗涤,

  灵苗随春草怒生,沐日月光辉,

  听自然音乐,哺啜古今不朽

  ——强半汝亲栽育——的文艺精英:

  恍登万丈高峰,猛回头惊见

  真善美浩瀚的光华,覆翼在

  人道蠕动的下界,朗然照出

  生命的经纬脉络,血赤金黄,

  尽是爱主恋神的辛勤手绩;

  康桥!你岂非是我生命的泉源?

  你惠我珍品,数不胜数;最难忘

  骞士德顿桥下的星磷坝乐,

  弹舞殷勤,我常夜半凭阑干,

  倾听牧地黑野中倦牛夜嚼,

  水草间鱼跃虫嗤,轻挑静寞;

  难忘春阳晚照,泼翻一海纯金,

  淹没了寺塔钟楼,长垣短堞,

  千百家屋顶烟突,白水青山,

  难忘茂林中老树纵横;巨干上

  黛薄茶青,却教斜刺的朝霞,

  抹上些微胭脂春意,忸怩神色;

  难忘七月的黄昏,远树凝寂,

  像墨泼的山形,衬出轻柔暝色,

  密稠稠,七分鹅黄,三分橘绿,

  那妙意只可去秋梦边缘捕捉;

  难忘榆荫中深宵清啭的诗禽,

  一腔情热,教玫瑰噙泪点首,

  满天星环舞幽吟,款住远近

  浪漫的梦魂,深深迷恋香境;

  难忘村里姑娘的腮红颈白;

  难忘屏绣康河的垂柳婆娑,

  婀娜的克莱亚,硕美的校友居;

  ——但我如何能尽数,总之此地

  人天妙合,虽微如寸芥残垣,

  亦不乏纯美精神;流贯其间,

  而此精神,正如宛次宛士所谓

  “通我血液,浃我心脏”,有“镇驯

  矫饬之功;”我此去虽归乡土,

  而临行怫怫,转若离家赴远;

  康桥!我故里闻此,能弗怨汝

  僭爱,然我自有谠言代汝答付;

  我今去了,记好明春新杨梅

  上市时节,盼望我含笑归来,

  再见罢,我爱的康桥!

  翡冷翠的一夜

  你真的走了,明天?那我,那我,……

  你也不用管,迟早有那一天;

  你愿意记着我,就记着我,

  要不然趁早忘了这世界上

  有我,省得想起时空着恼,

  只当是一个梦,一个幻想;

  只当是前天我们见的残红,

  怯怜怜的在风前抖擞,一瓣,

  两瓣,落地,叫人踩,变泥……

  唉,叫人踩,变泥——变了泥倒干净,

  这半死不活的才叫是受罪,

  看着寒伦,累赘,叫人白眼——

  天呀!你何苦来,你何苦来……

  我可忘不了你,那一天你来,

  就比如黑暗的前途见了光彩,

  你是我的先生,我爱,我的恩人,

  你教给我甚么是生命,甚么是爱,

  你惊醒我的昏迷,偿还我的天真,

  没有你我那知道天是高,草是青?

  你摸摸我的心,它这下跳得多快;

  再摸我的脸,烧得多焦,亏这夜黑

  看不见;爱,我气都喘不过来了,

  别亲我了;我受不住这烈火似的活,

  这阵子我的灵魂就像是火砖上的

  熟铁,在爱的锤子下,砸,砸,火花

  四散的飞洒……我晕了,抱着我,

  爱,就让我在这儿清静的园内,

  闭着眼,死在你的胸前,多美!

  头顶白杨树上的风声,沙沙的,

  算是我的丧歌,这一阵清风,

  橄榄林里吹来的,带着石榴花香,

  就带了我的灵魂走,还有那萤火,

  多情的殷勤的萤火,有他们照路,

  我到了那三环洞的桥上再停步,

  听你在这儿抱着我半暖的身体,

  悲声的叫我,亲我,摇我,咂我;……

  我就微笑的再跟着清风走,

  随他领着我,天堂,地狱,那儿都成,

  反正丢了这可厌的人生,实现这死

  在爱里,这爱中心的死不强如

  五百次的投生?……自私,我知道,

  可我也管不着……你伴着我死?

  什么,不成双就不是完全的“爱死”,

  要飞升也得两对翅膀儿打伙,

  进了天堂还不一样的要照顾,

  我少不了你,你也不能没有我;

  要是地狱,我单身去你更不放心,

  你说地狱不定比这世界文明

  虽则我不信,)像我这娇嫩的花朵,

  难保不再遭风暴,不叫雨打,

  那时候我喊你,你也听不分明,——

  那不是求解脱反投进了泥坑,

  倒叫冷眼的鬼串通了冷心的人,

  笑我的命运,笑你懦怯的粗心?

  这话也有理,那叫我怎么办呢?

  活着难,太难,就死也不得自由,

  我又不愿你为我牺牲你的前程……

  唉!你说还是活着等,等那一天!

  有那一天吗?——你在,就是我的信心;

  可是天亮你就得走,你真的忍心

  丢了我走?我又不能留你,这是命;

  但这花,没阳光晒,没甘露浸,

  不死也不免瓣尖儿焦萎,多可怜!

  你不能忘我,爱,除了在你的心里,

  我再没有命;是,我听你的话,我等,

  等铁树儿开花我也得耐心等;

  爱,你永远是我头顶的一颗明星:

  要是不幸死了,我就变一个萤火,

  在这园里,挨着草根,暗沈沈的飞,

  黄昏飞到半夜,半夜飞到天明,

  只愿天空不生云,我望得见天,

  天上那颗不变的大星,那是你,

  但愿你为我多放光明,隔着夜,

  隔着天,通着恋爱的灵犀一点……

  六月十一日,一九二五年翡冷翠山中

  呻吟语

  我亦愿意赞美这神奇的宇宙,

  我亦愿意忘却了人间有忧愁,

  像一只没挂累的梅花雀,

  清朝上歌唱,黄昏时跳跃;——

  假如她清风似的常在我的左右!

  我亦想望我的诗句清水似的流,

  我亦想望我的心池鱼似的悠悠;

  但如今膏火是我的心,

  再休问我闲暇的诗情?——

  上帝!你一天不还她生命与自由!

  偶 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我来扬子江边买一把莲蓬

  我来扬子江边买一把莲蓬;

  手剥一层层莲衣,

  看江鸥在眼前飞,

  忍含着一眼悲泪——

  我想着你,我想着你,阿小龙!

  我尝一尝莲瓤,回味曾经的温存:——

  那阶前不卷的重帘,

  掩护着同心的欢恋,

  我又听着你的盟言,

  “永远是你的,我的身体,我的灵魂。”

  我尝一尝莲心,我的心比莲心苦;

  我长夜里怔忡,

  挣不开的恶梦,

  谁知我的苦痛?

  你害了我,爱,这日子叫我如何过?

  但我不能责你负,我不忍猜你变,

  我心肠只是一片柔:

  你是我的!我依旧

  将你紧紧的抱搂——

  除非是天翻——但谁能想像那一天?

  客 中

  今晚天上有半轮的下弦月;

  我想携着她的手

  往明月多处走——

  一样是清光,我说,圆满或残缺。

  园里有一树开剩的玉兰花;

  她有的是爱花癖,

  我爱看她的怜惜——

  一样是芬芳,她说,满花与残花。

  浓荫里有一只过时的夜莺;

  她受了秋凉,

  不如从前浏亮——

  快死了,她说,但我不悔我的痴情!

  但这莺,这一树花,这半轮月——

  我独自沈吟,

  对着我的身影——

  她在那里,阿,为什么伤悲,凋谢,残缺?

  半夜深巷琵琶

  又被它从睡梦中惊醒,深夜里的琵琶!

  是谁的悲思,

  是谁的手指,

  像一阵凄风,像一阵惨雨,像一阵落花,

  在这夜深深时,

  在这睡昏昏时,

  挑动着紧促的弦索,乱弹着宫商角徵,

  和着这深夜,荒街,

  柳梢头有残月挂,

  阿,半轮的残月,像是破碎的希望,给他

  头戴一顶开花帽,

  身上带着铁链条,

  在光阴的道上疯了似的跳,疯了似的笑,

  完了,他说,吹糊你的灯,

  她在坟墓的那一边等,

  等你去亲吻,等你去亲吻,等你去亲吻!

  最后的那一天

  在春风不再回来的那一年,

  在枯枝不再青条的那一天,

  那时间天空再没有光照,

  只黑蒙蒙的妖氛弥漫着:

  太阳,月亮,星光死去了的空间;

  在一切标准推翻的那一天,

  在一切价值重估的那时间,

  暴露在最后审判的威灵中,

  一切的虚伪与虚荣与虚空:

  赤裸裸的灵魂们匍匐在主的跟前;——

  我爱,那时间你我再不必张皇,

  更不须声诉,辨冤,再不必隐藏,——

  你我的心,像一朵雪白的并蒂莲,

  在爱的青梗上秀挺,欢欣,鲜妍,——

  在主的跟前,爱是唯一的荣光。

  起造一座墙

  你我千万不可亵渎那一个字,

  别忘了在上帝跟前起的誓。

  我不仅要你最柔软的柔情,

  蕉衣似的永远裹着我的心;

  我要你的爱有纯钢似的强,

  在这流动的生里起造一座墙;

  任凭秋风吹尽满园的黄叶,

  任凭白蚁蛀烂千年的画壁;

  就使有一天霹雳震翻了宇宙,——

  也震不翻你我“爱墙”内的自由!

  再不见雷峰

  再不见雷峰,雷峰坍成了一座大荒冢,

  顶上有不少交抱的青葱;

  顶上有不少交抱的青葱,

  再不见雷峰,雷峰坍成了一座大荒冢。

  为什么感慨,对着这光阴应分的摧残?

  世上多的是不应分的变态;

  世上多的是不应分的变态,

  发什么感慨,对着这光阴应分的摧残?

  为什么感慨:这塔是镇压,这坟是掩埋,

  镇压还不如掩埋来得痛快!

  镇压还不如掩埋来得痛快,

  发什么感慨:这塔是镇压,这坟是掩埋。

  再没有雷峰,雷峰从此掩埋在人的记忆中:

  像曾经的幻梦,曾经的爱宠;

  像曾经的幻梦,曾经的爱宠,

  再没有雷峰,雷峰从此掩埋在人的记忆中。

  这年头活着不易

  昨天我冒着大雨到烟霞岭下访桂:

  南高峰在烟霞中不见,

  在一家松茅铺的屋檐前

  我停步,问一个村姑今年

  翁家山的桂花有没有去年开的媚。

  那村姑先对着我身上细细的端详:

  活像只羽毛浸瘪了的鸟,

  我心想,她定觉得蹊跷,

  在这大雨天单身走远道,

  倒来没来头的问桂花今年香不香。

  “客人,你运气不好,来得太迟又太早:

  这里就是有名的满家弄,

  往年这时候到处香得凶,

  这几天连绵的雨,外加风,

  弄得这稀糟,今年的早桂就算完了。”

  果然这桂子林也不能给我点子欢喜:

  枝上只见焦萎的细蕊,

  看着凄惨,唉,无妄的灾!

  为什么这到处是憔悴?

  这年头活着不易!这年头活着不易!

  西湖,九月

  在哀克刹脱教堂前(Exeter)

  这是我自己的身影,今晚间

  倒映在异乡教宇的前庭,——

  一座冷峭峭森严的大殿,

  一个峭阴阴孤耸的身影。

  我对着寺前的雕像发问:

  “是谁负责这离奇的人生?”

  老朽的雕像瞅着我发愣,

  仿佛怪嫌这离奇的疑问。

  我又转问那冷郁郁的大星,

  它正升起在这教堂的后背;

  但它答我以嘲讽似的迷瞬,——

  在星光下相对,我与我的迷谜!

  这时间我身旁的那棵老树,

  他荫蔽着战迹碑下的无辜,

  幽幽的叹一声长气,像是

  凄凉的空院里凄凉的秋雨。

  他至少有百余年的经验,

  人间的变幻他长短都见过;

  生命的顽皮他也曾计数:

  春夏间汹汹,冬季里婆娑。

  他认识这镇上最老的前辈,

  看他们受洗,长黄毛的婴孩;

  看他们配偶,也在这教门内,——

  最后看他们的名字上墓碑!

  这半悲惨的趣剧他早经看厌,

  他自身臃肿的残余更不沾恋,

  因此他与我同心,发一阵叹息——

  阿!我身影边平添了斑斑的落叶!

  一九二五年七月

  海 韵

  一

  “女郎,单身的女郎:

  你为什么留恋

  这黄昏的海边?——

  女郎,回家吧,女郎!”

  “阿不;回家我不回,

  我爱这晚风吹。”——

  在沙滩上,在暮霭里,

  有一个散发的女郎——

  徘徊,徘徊。

  二

  “女郎,散发的女郎,

  你为什么彷徨

  在这冷清的海上?

  女郎,回家吧,女郎!”

  “阿不;你听我唱歌,

  大海,我唱,你来和。”——

  在星光下,在凉风里,

  轻荡着少女的清音——

  高吟,低哦。

  三

  “女郎,胆大的女郎!

  那天边扯起了黑幕,

  这顷刻间有恶风波,——

  女郎,回家吧,女郎!”

  “阿不;你看我凌空舞,

  学一个海鸥没海波。”——

  在夜色里,在沙滩上,

  急旋着一个苗条的身影,——

  婆娑,婆娑。

  四

  “听呀,那大海的震怒,

  女郎,回家吧,女郎!

  看呀,那猛兽似的海波,

  女郎,回家吧,女郎!”

  “阿不,海波他不来吞我,

  我爱这大海的颠簸!”——

  在潮声里,在波光里,

  阿,一个慌张的少女在海沫里,

  蹉跎,蹉跎。

  五

  “女郎,在那里,女郎?

  在那里,你嘹亮的歌声,

  在那里,你窈窕的身影?

  在那里,阿,勇敢的女郎?”

  黑夜吞没了星辉,

  这海边再没有光芒;

  海潮吞没了沙滩,

  沙滩上再不见女郎,——

  再不见女郎!

  苏 苏

  苏苏是一个痴心的女子:

  像一朵野蔷薇,她的丰姿;

  像一朵野蔷薇,她的丰姿——

  来一阵暴风雨,摧残了她的身世。

  这荒草地里有她的墓碑:

  淹没在蔓草里,她的伤悲;

  淹没在蔓草里,她的伤悲——

  阿,这荒土里化生了血染的蔷薇!

  那蔷薇是痴心女的灵魂,

  在清早上受清露的滋润,

  到黄昏时有晚风来温存,

  更有那长夜的慰安,看星斗纵横。

  你说这应分是她的平安?

  但运命又叫无情的手来攀,

  攀,攀尽了青条上的灿烂,——

  可怜呵,苏苏她又遭一度的摧残!

  拜 献

  山,我不赞美你的壮健,

  海,我不歌咏你的阔大,

  风波,我不颂扬你威力的无边;

  但那在雪地里挣扎的小草花,

  路旁冥盲中无告的孤寡,

  烧死在沙漠里想归去的雏燕,——

  给他们,给宇宙间一切无名的不幸,

  我拜献,拜献我胸胁间的热,

  管里的血,灵性里的光明;

  我的诗歌——在歌声嘹亮的一俄顷,

  天外的云彩为你们织造快乐,

  起一座虹桥,

  指点着永恒的逍遥,

  在嘹亮的歌声里消纳了无穷的苦厄!

  阔的海

  阔的海空的天我不需要,

  我也不想放一只巨大的纸鹞

  上天去捉弄四面八方的风;

  我只要一分钟

  我只要一点光

  我只要一条缝,——

  像一个小孩爬伏

  在一间暗屋的窗前

  望着西天边不死的一条

  缝,一点

  光,一分

  钟。

  他眼里有你

  我攀登了万仞的高冈,

  荆棘扎烂了我的衣裳,

  我向飘渺的云天外望——

  上帝,我望不见你!

  我向坚厚的地壳里掏,

  捣毁了蛇龙们的老巢,

  在无底的深潭里我叫,

  上帝,我听不到你!

  我在道旁见一个小孩:

  活泼,秀丽,褴褛的衣衫;

  他叫声妈,眼里亮着爱——

  上帝,他眼里有你!

  十一月二日星加坡

  再别康桥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软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那榆荫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间,

  沈淀着彩虹似的梦。

  寻梦?撑一支长篙,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沈默,

  沈默是今晚的康桥!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十一月六日中国海上

  黄 鹂

  一掠颜色飞上了树,

  “看,一只黄鹂!”有人说。

  翘着尾尖,它不作声,

  艳异照亮了浓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热情。

  等候它唱,我们静着望,

  怕惊了它。但它一展翅,

  冲破浓密,化一朵彩云;

  它飞了,不见了,没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热情。

  山 中

  庭院是一片静,

  听市谣围抱;

  织成一地松影——

  看当头月好!

  不知今夜山中

  是何等光景;

  想也有月,有松,

  有更深的静。

  我想攀附月色,

  化一阵清风,

  吹醒群松春醉,

  去山中浮动;

  吹下一针新碧,

  掉在你窗前;

  轻柔如同叹息——

  不惊你安眠!

  一块晦色的路碑

  脚步轻些,过路人!

  休惊动那最可爱的灵魂,

  如今安眠在这地下,

  有绛色的野草花掩护她的余烬。

  你且站定,在这无名的土阜边,

  任晚风吹弄你的衣襟;

  倘如这片刻的静定感动了你的悲悯,

  让你的泪珠圆圆的滴下——

  为这长眠着的美丽的灵魂!

  过路人,假如你也曾

  在这人间不平的道上颠顿,

  让你此时的感愤凝成最锋利的悲悯,

  在你的激震着的心叶上,

  刺出一滴,两滴的鲜血——

  为这遭冤屈的最纯洁的灵魂!

  生 活

  阴沈,黑暗,毒蛇似的蜿蜒,

  生活逼成了一条甬道:

  一度陷入,你只可向前,

  手扪索着冷壁的黏潮,

  在妖魔的脏腑内挣扎,

  头顶不见一线的天光,

  这魂魄,在恐怖的压迫下,

  除了消灭更有什么愿望?

  五月二十九日

  残 破

  一

  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

  当窗有一团不圆的光亮,

  风挟着灰土,在大街上

  小巷里奔跑:

  我要在枯秃的笔尖上袅出

  一种残破的残破的音调,

  为要抒写我的残破的思潮。

  二

  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

  生尖角的夜凉在窗缝里,

  妒忌屋内残余的暖气,

  也不饶恕我的肢体:

  但我要用我半干的墨水描成

  一些残破的残破的花样,

  因为残破,残破是我的思想。

  三

  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

  左右是一些丑怪的鬼影;

  焦枯的落魄的树木

  在冰沈沈的河沿叫喊,

  比着绝望的姿势,

  正如我要在残破的意识里

  重兴起一个残破的天地。

  四

  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

  闭上眼回望到过去的云烟:

  阿,她还是一枝冷艳的白莲,

  斜靠着晓风,万种的玲珑;

  但我不是阳光,也不是露水,

  我有的只是些残破的呼吸,

  如同封锁在壁椽间的群鼠,

  追逐着,追求着黑暗与虚无!

  我不知道风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轻波里依洄。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温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甜美是梦里的光辉。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负心,我的伤悲。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悲哀里心碎!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黯淡是梦里的光辉。

  云 游

  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际云游,

  自在,轻盈,你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

  你的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遥。

  你更不经意在卑微的地面

  有一流涧水,虽则你的明艳

  在过路时点染了他的空灵,

  使他惊醒,将你的倩影抱紧。

  他抱紧的只是绵密的忧愁,

  因为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

  他要,你已飞度万重的山头,

  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他在为你消瘦,那一流涧水,

  在无能的盼望,盼望你飞回!

  火车擒住轨

  火车擒住轨,在黑夜里奔:

  过山,过水,过陈死人的坟;

  过桥,听钢骨牛喘似的叫,

  过荒野,过门户破烂的庙;

  过池塘,群蛙在黑水里打鼓,

  过噤口的村庄,不见一粒火;

  过冰清的小站,上下没有客,

  月台袒露着肚子,像是罪恶。

  这时车的呻吟惊醒了天上

  三两个星,躲在云缝里张望:

  那是干什么的,他们在疑问,

  大凉夜不歇着,直闹又是哼;

  长虫似的一条,呼吸是火焰,

  一死儿往暗里闯,不顾危险,

  就凭那精窄的两道,算是轨,

  驮着这份重,梦一般的累坠。

  累坠!那些奇异的善良的人,

  放平了心安睡,把他们不论;

  俊的村的命全盘交给了它,

  不问爬的是高山还是低洼,

  不问深林里有怪鸟在诅咒,

  天象的辉煌全对着毁灭走;

  只图眼前过得,裂大嘴打呼,

  明儿车一到,抢了皮包走路!

  这态度也不错!愁没有个底;

  你我在天空,那天也不休息,

  睁大了眼,什么事都看分明,

  但自己又何尝能支使运命?

  说什么光明,智慧永恒的美,

  彼此同是在一条线上受罪;

  就差你我的寿数比他们强,

  这玩艺反正是一片糊涂帐。

  爱的灵感

  ——奉适之

  下面这些诗行好歹是他撩拨出来的,正如这十年来大多数的诗行好歹是他撩拨出来的!

  不妨事了,你先坐着罢。

  这阵子可不轻,我当是

  已经完了,已经整个的

  脱离了这世界,飘渺的,

  不知到了那儿。仿佛有

  一朵莲花似的云拥着我,

  她脸上浮着莲花似的笑)

  拥着到远极了的地方去…

  唉,我真不希罕再回来,

  人说解脱,那许就是罢!

  我就像是一朵云,一朵

  纯白的,纯白的云,一点

  不见分量,阳光抱着我,

  我就是光,轻灵的一球,

  往远处飞,往更远处飞;

  什么累赘,一切的烦愁,

  恩情,痛苦,怨,全都远了;

  就是你——请你给我口水,

  是橙子吧,上口甜着那——

  就是你,你是我的谁呀!

  就你也不知那里去了:

  就有也不过是晓光里

  一发的青山,一缕游丝,

  一翳微妙的晕;说至多

  也不过如此,你再要多

  我那朵云也不能承载,

  你,你得原谅,我的冤家!……

  不碍,我不累,你让我说,

  我只要你睁着眼,就这样,

  叫哀怜与同情,不说爱,

  在你的泪水里开着花,

  我陶醉着它们的幽香;

  在你我这最后,怕是吧,

  一次的会面,许我放娇,

  容许我完全占定了你,

  就这一晌,让你的热情,

  像阳光照着一流幽涧,

  透澈我的凄冷的意识;

  你手把住我的,正这样,

  你看你的壮健,我的衰,

  容许我感受你的温暖,

  感受你在我血液里流,

  鼓动我将次停歇的心,

  留下一个不死的印痕:

  这是我唯一,唯一的祈求……

  好,我再喝一口,美极了,

  多谢你。现在你听我说。

  但我说什么呢?到今天,

  一切事都已到了尽头,

  我只等待死,等待黑暗,

  我还能见到你,偎着你,

  真像情人似的说着话,

  因为我够不上说那个,

  你的温柔春风似的围绕,

  这于我是意外的幸福,

  我只有感谢,(她合上眼。)

  什么话都是多余,因为

  话只能说明能说明的,

  更深的意义,更大的真,

  朋友,你只能在我的眼里,

  在枯干的泪伤的眼里

  认取。

  我是个平常的人,

  我不能盼望在人海里

  值得你一转眼的注意。

  你是天风:每一个浪花

  一定得感到你的力量,

  从它的心里激出变化,

  每一根小草也一定得

  在你的踪迹下低头,在

  绿的颤动中表示惊异;

  但谁能止限风的前程,

  他横掠过海,作一声吼,

  狮虎似的扫荡着田野,

  当前是冥茫的无穷,他

  如何能想起曾经呼吸

  到浪的一花,草的一瓣?

  遥远是你我间的距离;

  远,太远!假如一只夜蝶

  有一天得能飞出天外,

  在星的烈焰里去变灰

  我常自己想)那我也许

  有希望接近你的时间。

  唉,痴心,女子是有痴心的,

  你不能不信罢?有时候

  我自己也觉得真奇怪,

  心窝里的牢结是谁给

  打上的?为什么打不开?

  那一天我初次望到你,

  你闪亮得如同一颗星,

  我只是人丛中的一点,

  一撮沙土,但一望到你,

  我就感到异样的震动,

  猛袭到我生命的全部,

  真像是风中的一朵花,

  我内心摇晃得像昏晕,

  脸上感到一阵的火烧,

  我觉得幸福,一道神异的

  光亮在我的眼前扫过,

  我又觉得悲哀,我想哭,

  纷乱占据了我的灵府。

  但我当时一点不明白,

  不知这就是陷入了爱!

  “陷入了爱”,真是的!前缘,

  孽债,不知到底是什么?

  但从此我再没有平安,

  是中了毒,是受了催眠,

  教运命的铁链给锁住,

  我再不能踌躇:我爱你!

  从此起我的一瓣瓣的

  思想都染着你,在醒时,

  在梦里,想躲也躲不去,

  我抬头望,蓝天里有你,

  我开口唱,悠扬里有你,

  我要遗忘,我向远处跑,

  另走一道,又碰到了你!

  枉然是理智的殷勤,因为

  我不是盲目,我只是痴!

  但我爱你,我不是自私。

  爱你,但永不能接近你。

  爱你,但从不要享受你。

  即使你来到我的身边,

  我许向你望,但你不能

  丝毫觉察到我的秘密。

  我不妒忌,不艳羡,因为

  我知道你永远是我的,

  它不能脱离我正如我

  不能躲避你,别人的爱

  我不知道,也无须知晓,

  我的是我自己的造作,

  正如那林叶在无形中

  收取早晚的霞光,我也

  在无形中收取了你的。

  我可以,我是准备,到死

  不露一句,因为我不必。

  死,我是早已望见了的。

  那天爱的结打上我的

  心头,我就望见死,那个

  美丽的永恒的世界;死,

  我甘愿的投向,因为它

  是光明与自由的诞生。

  从此我轻视我的躯体,

  更不计较今世的浮荣,

  我只企望着更绵延的

  时间来收容我的呼吸,

  灿烂的星做我的眼睛,

  我的发丝,那般的晶莹,

  是纷披在天外的云霞,

  博大的风在我的腋下

  胸前眉宇间盘旋,波涛

  冲洗我的胫踝,每一个

  激荡涌出光艳的神明!

  再有电火做我的思想,

  天边掣起蛇龙的交舞,

  雷震我的声音,蓦地里

  叫醒了春,叫醒了生命。

  无可思量,呵,无可比况,

  这爱的灵感,爱的力量!

  正如旭日的威棱扫荡

  田野的迷雾,爱的来临

  也不容平凡,卑琐以及

  一切的庸俗侵占心灵

  它那原来青爽的平阳。

  我不说死吗?再不畏惧,

  更没有疑虑,再不吝惜

  这躯体如同一个财虏,

  我勇猛的用我的时光。

  用我的时光,我说?天那,

  这多少年是亏我过的!

  没有朋友,离背了家乡,

  我投到那寂寞的荒城,

  在老农中间学做老农,

  穿着大布,脚登着草鞋,

  栽青的桑,栽白的木棉,

  在天不曾放亮时起身,

  手搅着泥,头戴着炎阳,

  我做工,满身浸透了汗,

  一颗热心抵挡着劳倦;

  但渐次的我感到趣味,

  收拾一把草如同珍宝,

  在泥水里照见我的脸,

  涂着泥,在坦白的云影

  前不露一些羞愧!自然

  是我的享受;我爱秋林,

  我爱晚风的吹动,我爱

  枯苇在晚凉中的颤动,

  半残的红叶飘摇到地,

  鸦影侵入斜日的光圈;

  更可爱是远寺的钟声

  交挽村舍的炊烟共做

  静穆的黄昏!我做完工,

  我慢步的归去,冥茫中

  有飞虫在交哄,在天上

  有星,我心中亦有光明!

  到晚上我点上一支蜡,

  在红焰的摇曳中照出

  板壁上唯一的画像,

  独立在旷野里的耶稣,

  因为我没有你的除了

  悬在我心里的那一幅,)

  到夜深静定时我下跪,

  望着画像做我的祈祷,

  有时我也唱,低声的唱,

  发放我的热烈的情愫

  缕缕青烟似的上通到天。

  但有谁听到,有谁哀怜?

  你踞坐在荣名的顶巅,

  有千万人迎着你鼓掌,

  我,陪伴我有冷,有黑夜,

  我流着泪,独跪在床前!

  一年,又一年,再过一年,

  新月望到圆,圆望到残,

  寒雁排成了字,又分散,

  鲜艳长上我手栽的树,

  又叫一阵风给刮做灰。

  我认识了季候,星月与

  黑夜的神秘,太阳的威;

  我认识了地土,它能把

  一颗子培成美的神奇,

  我也认识一切的生存,

  爬虫,飞鸟,河边的小草,

  再有乡人们的生趣,我

  也认识,他们的单纯与

  真,我都认识。

  跟着认识

  是愉快,是爱,再不畏虑

  孤寂的侵凌。那三年间

  虽则我的肌肤变成粗,

  焦黑薰上脸,剥坼刻上

  手脚,我心头只有感谢:

  因为照亮我的途径有

  爱,那盏神灵的灯,再有

  劳苦给我精力,推着我

  向前,使我怡然的承当

  更大的劳苦,更多的险。

  你奇怪吧,我有那能耐?

  不可思量是爱的灵感!

  我听说古时间有一个

  孝女,她为救她的父亲

  胆敢上犯君王的天威,

  那是纯爱的驱使我信。

  我又听说法国中古时

  有一个乡女子叫贞德,

  她有一天忽然脱去了

  她的村服,丢了她的羊,

  穿上戎装拿着刀,带领

  十万兵,高叫一声“杀贼”,

  就冲破了敌人的重围,

  救全了国。那也一定是

  爱!因是只有爱能给人

  不可理解的英勇和胆;

  只有爱能使人睁开眼,

  认识真,认识价值;只有

  爱能使人全神的奋发,

  向前闯,为了一个目标,

  忘了火是能烧,水能淹。

  正如没有光热这地上

  就没有生命,要不是爱,

  那精神的光热的根源,

  一切光明的惊人的事

  也就不能有。

  阿,我懂得!

  我说“我懂得”我不惭愧:

  因为天知道我这几年,

  独自一个柔弱的女子,

  投身到灾荒的地域去,

  走千百里巉岈的路程,

  自身挨着饿冻的惨酷

  以及一切不可名状的

  苦处说来够写几部书,

  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我把每一个老年灾民

  不问他是老人是老妇,

  当作生身父母一样看,

  每一个儿女当作自身

  骨血,即使不能给他们

  救度,至少也要吹几口

  同情的热气到他们的

  脸上,叫他们从我的手

  感到一个完全在爱的

  纯净中生活着的同类?

  为了什么我甘愿哺啜

  在平时乞丐都不屑的

  饮食,吞咽腐朽与肮脏

  如同可口的膏粱;甘愿

  在尸体的恶臭能醉倒

  人的村落里工作如同

  发见了什么珍异?为了

  什么?就为“我懂得”,朋友,

  你信不?我不说,也不能

  说,因为我心里有一个

  不可能的爱所以发放

  满怀的热到另一方向,

  也许我即使不知爱也

  能同样做谁知道,但我

  总得感谢你,因为从你

  我获得生命的意识和

  在我内心光亮的点上,

  又从意识的沈潜引渡

  到一种灵界的莹澈,又

  从此产生智慧的微芒

  与无穷尽的精神的勇。

  阿,假如你能想像我在

  灾地时一个夜的看守!

  一样的天,一样的星空,

  我独自在旷野里或在

  桥梁边或在剩有几簇

  残花的藤蔓的村篱旁

  仰望,那时天际每一个

  光亮都为我生着意义,

  我饮咽它们的美如同

  音乐,奇妙的韵味通流

  到内藏与百骸,坦然的

  我承受这天赐不觉得

  虚怯与羞惭,因我知道

  不为己的劳作虽不免

  疲乏体肤,但它能拂拭

  我们的灵窍如同琉璃,

  利便天光无碍的通行。

  我话说远了不是?但我

  已然诉说到我最后的

  回目,你纵使疲倦也得

  听到底,因为别的机会

  再不会来。你看我的脸

  烧红得如同石榴的花,

  这是生命最后的光焰,

  多谢你不时的把甜水

  浸润我的咽喉,要不然

  我一定早叫喘息窒死。

  你的“懂得”是我的快乐。

  我的时刻是可数的了,

  我不能不赶快!

  我方才

  说过我怎样学农,怎样

  到灾荒的魔窟中去伸

  一支柔弱的奋斗的手。

  我也说过我灵的安乐

  对满天星斗不生内疚。

  但我终究是人是软弱,

  不久我的身体得了病,

  风雨的毒浸入了纤微,

  酿成了猖狂的热。我哥

  将我从昏盲中带回家,

  我奇怪那一次还不死,

  也许因为还有一种罪

  我必得在人间受。他们

  叫我嫁人,我不能推托。

  我或许要反抗假如我

  对你的爱是次一等的,

  但因我的既不是时空

  所能衡量,我即不计较

  分秒间的短长。我做了

  新娘,我还做了娘,虽则

  天不许我的骨血存留。

  这几年来我是个木偶,

  一堆任凭摆布的泥土;

  虽则有时也想到你,但

  这想到是正如我想到

  西天的明霞或一朵花,

  不更少也不更多。同时

  病,一再的回复,销蚀了

  我的躯壳,我早准备死,

  怀抱一个美丽的秘密,

  将永恒的光明交付给

  无涯的幽冥。我如果有

  一个母亲我也许不忍

  不让她知道,但她早已

  死去,我更没有沾恋;我

  每次想到这一点便忍

  不住微笑漾上了口角。

  我想我死去再将我的

  秘密化成仁慈的风雨,

  化成指点希望的长虹,

  化成石上的苔藓,葱翠

  淹没它们的冥顽;化成

  黑暗中翅膀的舞,化成

  农时的鸟歌;化成水面

  锦绣的文章;化成波涛,

  永远宣扬宇宙的灵通;

  化成月的惨绿在每个

  睡孩的梦上添深颜色;

  化成星系间的妙乐……

  最后的转变是未料的,

  天不遂我理想的心愿,

  又叫在热谵中漏泄了

  我的怀内的珠光!但我

  再也不梦想你竟能来,

  血肉的你与血肉的我

  竟能在我临去的俄顷

  陶然的相偎倚,我说,你

  听,你听,我说。真是奇怪,

  这人生的聚散!

  现在我

  真,真可以死了,我要你

  这样抱着我直到我去,

  直到我的眼再不睁开,

  直到我飞,飞,飞去太空,

  散成沙,散成光,散成风,

  阿苦痛,但苦痛是短的,

  是暂时的;快乐是长的,

  爱是不死的:

  我,我要睡……

  十二月二十五日早六时完成

  夜

  一

  夜,无所不包的夜,我颂美你!

  夜,现在万象都像乳饱了的婴孩,在你大母温柔的怀抱中眠熟。

  一天只是紧叠的乌云,像野外的一座帐篷,静悄悄的,静悄悄的;

  河面只闪着些纤微,软弱的辉芒,桥边的长梗水草,黑沈沈的像几条烂醉的鲜鱼横浮在水上,任凭惫懒的柳条,在他们的眉尾边撩拂;

  对岸的牧场,屏围着墨青色的榆荫,阴森森的,像一座镵空的古墓;那边树背光芒,又是什么呢?

  我在这沈静的境界中徘徊,在凝神地倾听……听不出青林的夜乐,听不出康河的梦呓,听不出鸟翅的飞声;

  我却在这静谧中,听出宇宙进行的声息,黑夜的脉搏与呼吸,听出无数的梦魂的匆忙踪迹;

  也听出我自己的幻想,感受了神秘的冲动;在豁动他久敛的羽翮,准备飞出他沈闷的巢居,飞出这沈寂的环境,去寻访。

  黑夜的奇观,去寻访更玄奥的秘密——

  听呀,他已经沙沙的飞出云外去了!

  二

  一座大海的边沿,黑夜将慈母似的胸怀,紧贴住安息的万象;

  波澜也只是睡忘,只是懒懒的向空疏的砂滩上洗淹,像一个小沙弥在瞌睡地撞他的夜钟,只是一片模糊的声响。

  那边岩石的面前,直竖着一个伟大的黑影——是人吗?

  一头的长发,散披在肩上,在微风中颤动;

  他的两臂,瘦的,长的,向着无限的天空举着,——他似在祷告,又似在悲泣——

  是呀,悲泣——

  海浪还只在慢沈沈的推送——

  看呀,那不是他的一滴眼泪?

  一颗明星似的眼泪,掉落在空疏的海砂上,落在倦懒的浪头上,落在睡海的心窝上,落在黑夜的脚边——一颗明星似的眼泪!

  一颗神灵,有力的眼泪,仿佛是发酵的酒娘,爆炸的引火,霹雳的电子;

  他唤醒了海,唤醒了天,唤醒了黑夜,唤醒了浪涛——真伟大的革命——

  霎时地扯开了满天的云幕,化散了迟重的雾气。

  纯碧的天中,复现出一轮团圆的明月,

  一阵威武的西风,猛扫着大海的琴弦,开始,神伟的音乐。

  海见了月光的笑容,听了大风的呼啸,也像初醒的狮虎,摇摆咆哮起来——

  霎时地浩大的声响,霎时地普遍的猖狂!

  夜呀,你曾经见过几滴那明星似的眼泪?

  三

  到了二十世纪的不夜城。

  夜呀,这是你的叛逆,这是恶俗文明的广告,无耻,淫猥,残暴,肮脏——表面却是一致的辉耀,看,这边是跳舞会的尾声,

  那边是夜宴的收稍,那厢高楼上一个肥狠的犹大,正在奸污他钱掳的新娘;

  那边街道的转角上,有两个强人,擒住一个过客,一手用刀割断他的喉管,一手掏他的钱包;

  那边酒店的门外,麇聚着一群醉鬼,蹒跚地在秽语,狂歌,音似钝刀刮锅底——

  幻想更不忍观望,赶快的掉转翅膀,向清净境界飞去。

  飞过了海,飞过了山,也飞回了一百多年的光阴——

  他到了“湖滨诗侣”的故乡。

  多明净的夜色!只淡淡的星辉在湖胸上舞旋,三四个草虫叫夜;

  四围的山峰都把宽广的身影,寄宿在葛濑士迷亚柔软的湖心,沈酣的睡熟;

  那边“乳鸽山庄”放射出几缕油灯的稀光,斜偻在庄前的荆篱上;

  听呀,那不是,罪翁吟诗的清音——

  The poets who in earth have made us heir of truth a pure delight by heavenly lays!

  Oh! Might my name be numbered among their,

  The glady bowld end my untal days!

  诗人解释大自然的精神,

  美妙与诗歌的欢乐,苏解人间爱困!

  无羡富贵,但求为此高尚的诗歌者之一人

  便撒手长瞑,我已不负吾生。

  我便无憾地辞尘埃,返归无垠!

  他音虽不亮,然韵节流畅,证见旷达的情怀,一个个的音符,都变成了活动的火星,从窗棂里点飞出来!飞入天空,仿佛一串鸢灯,凭彻青云,下照流波,余音漉漉的惊起了林里的栖禽,放歌称叹。

  接着清脆的嗓音,又不是他妹妹桃绿水(Dero thy)的?

  呀,原来新染烟癖的高柳列奇(Coleridge)也在他家作客,三人团坐在那间湫隘的客室里,壁炉前烤火炉里烧着他们早上在园里亲劈的栗柴,在必拍的作响,铁架上的水壶也已经滚沸,嗤嗤的有声:

  To sit without emotion, hope or aim

  In the loved presence of my cottage fire,

  And bisties of the flapping of the flame

  Or kettle whispering its faint under song.

  坐处在可爱的将息炉火之前,

  无情绪的兴奋,无冀,无筹营,

  听,但听火焰,飐摇的微喧,

  听水壶的沸响,自然的乐音。

  夜呀,像这样人间难得的纪念,你保存了多少……

  四

  他又离了诗侣的山庄,飞出了湖滨,重复逆溯着汹涌的时潮,到了几百年前海岱儿堡(Heidelberg)的一个跳舞盛会。

  雄伟的赭色宫堡,一体沈浸在满月的银涛中,山下的尼波河(Nubes)在悄悄的进行。

  堡内只是舞过闹酒的欢声,那位海量的侏儒今晚已经喝到第六十三瓶啤酒,嚷着要吃那大厨里烧烤的全牛,引得满庭假发粉面的男客,长裙如云的女宾,哄堂的大笑。

  在这笑声里幻想又溜回了不知几十世纪的一个昏夜——

  眼前只见烽烟四起,巴南苏斯的群山,点成一座照彻云天的大火屏,

  远远听得呼声,古朴壮硕的呼声——

  “阿加孟龙打破了屈次奄,夺回了海伦,现在凯旋回雅典了,希腊的人民呀,大家快来欢呼呀!——阿加孟龙,王中的王!”

  这呼声又将我幻想的双翼,吹回更不知无量数的世纪,到了一个更古的黑夜,一座大山洞的眼前;

  一群男女,老的,少的,腰围兽皮或树叶的原民,蹲踞在一堆柴火的跟前,在煨烧大块的兽肉。猛烈地腾窜的火光,照出他们强固的躯体,黝黑多毛的肌肤——这是人类文明的摇荡时期。夜呀,你是我们的老乳娘!

  五

  最后飞出了气围,飞出了时空的关塞,当前是宇宙的大观!

  几百万个太阳,大的小的,红的黄的,放花竹似的在无极中激震,旋转——

  但人类的地球呢?

  一海的星砂,却向那里找去,

  不好,他的归路迷了!

  夜呀,你在那里?

  光明,你又在那里?

  六

  “不要怕,前面有我。”一个声音说。

  “你是谁呀?”

  “不必问,跟着我来不会错的。我是宇宙的枢纽,我是光明的泉源,我是神圣的冲动,我是生命的生命,我是诗魂的向导;不要多心,跟我来不会错的。”

  “我不认识你。”

  “你已经认识我!在我的眼前,太阳,草木,星,月,介壳,鸟兽,各类的人,虫豸,都是同胞,他们都是从我取得生命,都受我的爱护,我是太阳的太阳,永生的火焰;

  你只要听我指导不必猜疑,我叫你上山,你不要怕险,我教你入水,你不要怕淹,我教你蹈火,你不要怕烧,我叫你跟我走,你不要问我是谁;

  我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但只随便那里都有我。若然万象都是空的幻的,我是终古不变的真理与实在;

  你方才遨游黑夜的胜迹,你已经得见他许多珍藏的秘密——你方才经过大海的边沿,不是看见一颗明星似的眼泪吗?——那就是我。

  你要真静定,须向狂风暴雨的底里求去;

  你要真和谐,须向混沌的底里求去;

  你要真平安,须向大变乱,大革命的底里求去;

  你要真幸福,须向真痛苦里尝去;

  你要真实在,须向真空虚里悟去;

  你要真生命,须向最危险的方向访去;

  你要真天堂,须向地狱里守去。

  这方向就是我。

  这是我的话,我的教训,我的启方;

  我现在已经领你回到你好奇的出发处,引起你游兴的夜里;

  你看这不是湛露的绿草,这不是温驯的康河?愿你再不要多疑,听我的话,不会错的——我永远在你的周围。”

  一九二二年七月康桥

  常州天宁寺闻礼忏声

  有如在火一般可爱的阳光里,偃卧在长梗的,杂乱的丛草里,听初夏第一声的鹧鸪,从天边直响入云中,从云中又回响到天边;

  有如在月夜的沙漠里,月光温柔的手指,轻轻的抚摩着一颗颗热伤了的砂砾,在鹅绒般软滑的热带的空气里,听一个骆驼的铃声,轻灵的,轻灵的,在远处响着,近了,近了,又远了……

  有如在一个荒凉的山谷里,大胆的黄昏星,独自临照着阳光死去了的宇宙,野草与野树默默的祈祷着,听一个瞎子,手扶着一个幼童,铛的一响算命锣,在这黑沈沈的世界里回响着;

  有如在大海里的一块礁石上,浪涛像猛虎般的狂扑着,天空紧紧的绷着黑云的厚幕,听大海向那威吓着的风暴,低声的,柔声的,忏悔他一切的罪恶;

  有如在喜马拉雅的顶巅,听天外的风,追赶着天外的云的急步声,在无数雪亮的山壑间回响着;

  有如在生命的舞台的幕背,听空虚的笑声,失望与痛苦的呼吁声,残杀与淫暴的狂欢声,厌世与自杀的高歌声,在生命的舞台上合奏着。

  我听着了天宁寺的礼忏声!

  这是那里来的神明?人间再没有这样的境界!

  这鼓一声,钟一声,磬一声,木鱼一声,佛号一声……乐音在大殿里,迂缓的,曼长的回荡着,无数冲突的波流谐合了,无数相反的色彩净化了,无数现世的高低消灭了……

  这一声佛号,一声钟,一声鼓,一声木鱼,一声磬,谐音盘礴在宇宙间——解开一小颗时间的埃尘,收束了无量数世纪的因果;

  这是那里来的大和谐——星海里的光彩,大千世界的音籁,真生命的洪流:止息了一切的动,一切的扰攘;

  在天地的尽头,在金漆的殿椽间,在佛像的眉宇间,在我的衣袖里,在耳鬓边,在官感里,在心灵里,在梦里……

  在梦里,这一瞥间的显示,青天,白水,绿草,慈母温软的胸怀,是故乡吗?是故乡吗?

  光明的翅羽,在无极中飞舞!

  大圆觉底里流出的欢喜,在伟大的,庄严的,寂灭的,无疆的,和谐的静定中实现了!

  颂美呀,涅槃!赞美呀,涅槃!

  灰色的人生

  我想——我想开放我的宽阔的粗暴的嗓音,唱一支野蛮的大胆的骇人的新歌;

  我想拉破我的袍服,我的整齐的袍服,露出我的胸膛,肚腹,胁骨与筋络;

  我想放散我一头的长发,像一个游方僧似的散披着一头的乱发;

  我也想跣我的脚,跣我的脚,在巉牙似的道上,快活地,无畏地走着。

  我要调谐我的嗓音,傲慢的,粗暴的,唱一阕荒唐的,摧残的,弥漫的歌调;

  我伸出我的巨大的手掌,向着天与地,海与山,无餍地求讨,寻捞;

  我一把揪住了西北风,问他要落叶的颜色,

  我一把揪住了东南风,问他要嫩芽的光泽;

  我蹲身在大海的边旁,倾听他的伟大的酣睡的声浪;

  我捉住了落日的彩霞,远山的露霭,秋月的明辉,散放在我的发上,胸前,袖里,脚底……

  我只是狂喜地大踏步地向前——向前——口唱着暴烈的,粗伧的,不成章的歌调;

  来,我邀你们到海边去,听风涛震撼天空的声调;

  来,我邀你们到山中去,听一柄利斧斫伐老树的清音;

  来,我邀你们到密室里去,听残废的,寂寞的灵魂的呻吟;

  来,我邀你们到云霄外去,听古怪的大鸟孤独的悲鸣;

  来,我邀你们到民间去,听衰老的,病痛的,贫苦的,残毁的,受压迫的,烦闷的,奴服的,懦怯的,丑陋的,罪恶的自杀的,——和着深秋的风声与雨声——合唱的“灰色的人生”!

  毒 药

  今天不是我歌唱的日子,我口边涎着狞恶的微笑,不是我说笑的日子,我胸怀间插着发冷光的利刃;

  相信我,我的思想是恶毒的因为这世界是恶毒的,我的灵魂是黑暗的因为太阳已经灭绝了光彩,我的声调是像坟堆里的夜鸮因为人间已经杀尽了一切的和谐,我口音像是冤鬼责问他的仇人因为一切的恩已经让路给一切的怨;

  但是相信我真理是在我的话里虽则我的话像是毒药,真理是永远不含糊的虽则我的话里仿佛有两头蛇的舌,蝎子的尾尖,蜈蚣的触须;只因为我的心里充满着比毒药更强烈,比咒诅更狠毒,比火焰更猖狂,比死更深奥的不忍心与怜悯心与爱心,所以我说的话是毒性的,咒诅的,燎灼的,虚无的;

  相信我,我们一切的准绳已经埋没在珊瑚土打紧的墓宫里,最劲冽的祭肴的香味也穿不透这严封的地层:一切的准则是死了的;

  我们一切的信心像是顶烂在树枝上的风筝,我们手里擎着这迸断了的鹞线:一切的信心是烂了的;

  相信我,猜疑的巨大的黑影:像一块乌云似的,已经笼盖着人间一切的关系:人子不再悲哭他新死的亲娘,兄弟不再来携着他姊妹的手,朋友变成了寇仇,看家的狗回头来咬他主人的腿:是的,猜疑淹没了一切;在路旁坐着啼哭的,在街心里站着的,在你窗前探望的,都是被奸污的处女:池潭里只见些烂破的鲜艳的荷花;

  在人道恶浊的涧水里流着,浮萍似的,五具残缺的尸体,他们是仁义礼智信,向着时间无尽的海澜里流去;

  这海是一个不安静的海,波涛猖獗的翻着,在每个浪头的小白帽上分明的写着人欲与兽性;

  到处是奸淫的现象,贪心搂抱着正义,猜忌逼迫着同情,懦怯狎亵着勇敢,肉欲侮弄着恋爱,暴力侵陵着人道,黑暗践踏着光明;

  听呀,这一片淫猥的声响,听呀,这一片残暴的声响;

  虎狼在热闹的市街里,强盗在你们妻子的床上,罪恶在你们深奥的灵魂里……

  婴 儿

  我们要盼望一个伟大的事实出现,我们要守候一个馨香的婴儿出世:——

  你看他那母亲在她生产的床上受罪!

  她那少妇的安详,柔和,端丽,现在在剧烈的阵痛里变形成不可信的丑恶:你看她那遍体的筋络都在她薄嫩的皮肤底里暴涨着,可怕的青色与紫色,像受惊的水青蛇在田沟里急泅似的,汗珠贴在她的前额上像一颗颗的黄豆,她的四肢与身体猛烈的抽搐着,畸屈着,奋挺着,纠旋着,仿佛她垫着的席子是用针尖编成的,仿佛她的帐围是用火焰织成的;

  一个安详的,镇定的,端庄的,美丽的少妇,现在在阵痛的惨酷里变形成魔鬼似的可怖:她的眼,一时紧紧的阖着,一时巨大的睁着,她那眼,原来像冬夜池潭里反映着的明星,现在吐露着青黄色的凶焰,眼珠像是烧红的炭火,映射出她灵魂最后的奋斗,她的原来朱红色的口唇,现在像是炉底的冷灰,她的口颤着,撅着,扭着,死神的热烈的亲吻不容许她一息的平安,她的发是散披着横在口边,漫在胸前像揪乱的麻丝,她的手指间紧抓着几穗拧下来的乱发;

  这母亲在她生产的床上受罪——

  但她还不曾绝望,她的生命挣扎着血与肉与骨与肢体的纤微,在危崖的边沿上,抵抗着,搏斗着,死神的逼迫;

  她还不曾放手,因为她知道(她的灵魂知道!)这苦痛不是无因的,因为她知道她的胎宫里孕育着一点比她自己更伟大的生命的种子,包涵着一个比一切更永久的婴儿;

  因为她知道这苦痛是婴儿要求出世的征候,是种子在泥土里爆裂成美丽的生命的消息,是她完成她自己生命的使命的时机;

  因为她知道这忍耐是有结果的,在她剧痛的昏瞀中她仿佛听着上帝准许人间祈祷的声音,她仿佛听着天使们赞美未来的光明的声音;

  因此她忍耐着,抵抗着,奋斗着……她抵拼绷断她统体的纤微,她要赎出在她那胎宫里动荡着的生命,在她一个完全美丽的婴儿出世的盼望中,最锐利,最沈酣的痛感逼成了最锐利最沈酣的快感…… 徐志摩精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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