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摩手札
一 一封最顽皮的信
老爷、太太:小可敬禀。托庇鸿福,今天早上回本乡小镇。小可的母亲已于三日前出险,现在只是精神疲乏,饮食太少,危险是已经过去的了。只是她老人家消瘦得不成模样,看看都觉心酸。她上半天照例没有气力多说话。但她第一句话是问谁叫我回来的,路如此远,又有功课,来去多不方便。我只能说,本来是春假,原定是要回家看看的。第二句话,她说她早要写信向胡老爷、胡太太道谢。小可在胡家,她万分放心,知道胡老爷、胡太太是待他如何好,果然这回人也胖了,面色也好看了。她只是过意不去,如此平白地搅扰人家!小可当时回说:“妈,你还不知道,胡老爷、胡太太固然待小可恩至义尽,还有杨妈妈、大爷、小爷,也把小可当小孩儿一般,小心看待,真是舒服得比在自己家好得多多。”小可的妈又说:“可不是吗?你去搅扰人家,反而又叫胡太太费心带东西来送,叫我益发过意不去。”小可当时就把绿葡萄盒打开,捡一颗叫妈妈尝尝。她是吃不下东西,但含了那一颗说:“很甜,等胃口好了再吃。你得好好向老爷、太太道谢。”她叫小可立即写信说病人已稍见松动,弗劳远念。其次是多多道谢。
回南一路福星,又是叨庇老爷、太太,上帝派一位功高德茂、望重群生的刘大主教,一路上陪伴着他,东谈西说,不叫他寂寞,不让他走邪道。虽则大主教自家的鼻子还是照样不很通顺,说半句话总得咳呛一下,但他自有上帝先生保佑他,也保佑他的鼻子。
小可家里这几日倒颇热闹。儿子在此,另有一家俊小姑娘叫小可“公公”,他两小口子已经早晚提到结婚拜堂的事。这似乎比到祖望和他的大妹妹A来得急进些。“公公”只顾得和儿子、媳妇踢小皮球,方才在一刻钟已经踢丢两个小皮球。儿子慷慨不过,他掏钱,一共六十子儿!小可就此告罪,不多劳神了。就此叩头道谢。
老爷好 大爷好 杨妈妈好 太太好 小爷好
小可志摩 四月八日
二 一封悲哀的信
适之兄嫂
我的母亲已于半小时前瞑目(星期三十一时二十五分)。她老人家实在是太可怜了,一辈子只有劳苦和烦恼,不曾有过一半天的清闲。回想起来,我这做儿子的也真是不孝,受了她生养天大的恩惠,付还她的只是忧伤。但她真是仁慈,在病中没有一句怨言,这使我感到加倍的难受。她病中极苦,从上星期六起即转凶,当晚极险,但下一天重复喘息过来和她的亲人极亲切的话别。她心上是雪亮的,临死一无危惧或懦怯的意思。她一生人缘极好,这次病转重以后每天有很多的亲友来看她,方才弥留时所有的近亲都在她的身旁。父亲也好,为她念佛祝福。但可怜他老人家从此也变孤单的了(三十七年夫妻)。
我有五六天不曾解带,有好几次想写信但一行都写不成,方才经过一阵剧烈的悲痛,头脑倒觉得清静些,因此坐下写几行给你,一来报丧,二来我知道你是最能同情,因为你也是最不忘母惠的一人。可怜我从此也是无母的人,昊天罔极,如何如何!
志摩敬叩 星三半夜
昨晚上我们几个人想在《文艺副刊》上出一个志摩死后三周年的纪念号,大家要我寻一些志摩遗稿付印。我回家重读他给我的许多信札,拣出这两封来,校抄付印。在这两封信里,我们还可以亲切的感觉到那个人间最可爱的朋友的声音悲笑。志摩的信札,篇篇都是最可爱的。朋友之中无人能写他那样可爱的信札。我很盼望各位朋友都肯把志摩的信札抄写一个副本,交给一个人或一个机关保存,一来可供将来写传记的材料,二来可作将来刊A志摩信札专集的材料。我也知道志摩的书信在最近一二十年中不容公布——我昨晚上就感觉有许多信札是此时不便公布的。但抄集保存似乎是不可再缓的了。
二十三,十一,十八,适之
原载:民国二十三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天津大公报文艺副刊》第一二一期) 徐志摩全集:第六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