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徐志摩全集:第六卷

谒见哈代的一个下午

徐志摩全集:第六卷 徐志摩 8032 2021-04-06 06:24

  一

  “如其你早几年,也许就是现在,到道骞司德的乡下,你或许碰得到《裘德》的作者,一个和善可亲的老者,穿着短裤便服,精神飒爽的,短短的脸面,短短的下颏,在街道上闲暇的走着,照呼着,答话着,你如其过去问他卫撒克士小说里的名胜,他就欣欣的从详指点讲解;回头他一扬手,已经跳上了他的自行车,按着车铃,向人丛里去了。我们读过他著作的,更可以想象这位貌不惊人的圣人,在卫撒克士广大的,起伏的草原上,在月光下,或在晨曦里,深思地徘徊着。天上的云点,草里的虫吟,远处隐约的人声都在他灵敏的神经里印下不磨的痕迹;或在残败的古堡里拂拭乱石上的苔青与网结;或在古罗马的旧道上,冥想数千年前铜盔铁甲的骑兵曾经在这日光下驻踪;或在黄昏的苍茫里,独倚在枯老的大树下,听前面乡村里的青年男女,在笛声琴韵里,歌舞他们节会的欢欣;或在济茨或雪莱或史文庞的遗迹,悄悄的追怀他们艺术的神奇……在他的眼里,像在高蒂闲(Theophile Gautier)的眼里,这看得见的世界是活着的;在他的“心眼”(The Inward Eye)里,像在他最服膺的华茨华士的心眼里,人类的情感与自然的景象是相联合的;在他的想象里,像在所有大艺术家的想象里,不仅伟大的史绩,就是眼前最琐小的最暂忽的事实与印象,都有深奥的意义,平常人所忽略或竟不能窥测的。从他那六十年不断的心灵生活——观察、考量、揣度、会晤、印证——从他那六十年不懈不弛的真纯经验里,哈代,像春蚕吐丝制茧似的,抽绎他最微妙最桀傲的音调,纺织他最缜密最经久的诗歌——这是他献给我们可珍的礼物。”

  二

  上文是我三年前慕而未见时半自想象半自他人传述写来的哈代。去年七月在英国时,承狄更生先生的介绍,我居然见到了这位老英雄,虽则会面不及一小时,在余小子已算是莫大的荣幸,不能不记下一些踪迹。我不讳我的“英雄崇拜”。山,我们爱踹高的;人,我们为什么不愿意接近大的?但接近大人物正如爬高山,往往是一件费劲的事。你不仅得有热心,你还得有耐心。半道上力乏是意中事,草间的刺也许拉破你的皮肤,但是你想一想登临极峰时的愉快!真怪,山是有高的,人是有不凡的!我见曼殊斐尔,比方说,只不过二十分钟模样的谈话,但我怎么能形容我那时在美的神奇的启示中的全生的震荡?

  我与你虽仅一度相见——,

  但那二十分不死的时间!

  果然,要不是那一次巧合的相见,我这一辈子就永远见不着她——会面后不到六个月她就死了。自此我益发坚持我英雄崇拜的势利,在我有力量能爬的时候,总不放过一个“登高”的机会。我去年到欧洲完全是一次“感情作用的旅行”,我去是为泰尔谷、顺便我想去多瞻仰几个英雄。我想见法国的罗曼罗兰,意大利的丹农雪乌,英国的哈代。但我只见着了哈代。

  在伦敦时对狄更生先生说起我的愿望,他说那容易,我给你写信介绍,老头精神真好,你小心他带了你到道骞斯德林子里去走路,他仿佛是没有力乏的时候似的!那天我从伦敦下去到道骞斯德,天气好极了,下午三点过到的。下了站我不坐车,问了Max Gate的方向,我就欣欣的走去。他家的外园门正对一片青碧的平壤,绿到天边,绿到门前,左侧远处有一带绵邈的平林。进园径转过去就是哈代自建的住宅,小方方的壁上满爬着藤萝。有一个工人在园的一边剪草,我问他哈代先生在家不,他点一点头,用手指门。我拉了门铃,屋子里突然发一阵狗叫声,在这宁静中听得怪尖锐的,接着一个白纱抹头的年轻下女开门出来。

  “哈代先生在家,”她答我的问,“但是你知道哈代先生是‘永远’不见客的。”

  我想糟了。“慢着,”我说,“这里有一封信,请你给递了进去。”“那么A候一,”她拿了信进去,又关上了门。

  她再出来的时候脸上堆着最俊俏的笑容。“哈代先生愿意见你,先生,请进来。”多俊俏的口音!“你不怕狗吗?先生,”她又笑了。“我怕,”我说。“不要紧,我们的梅雪就叫,她可不咬,这儿生客来得少。”

  我就怕狗的袭来!战战兢兢的进了门,进了客厅,下女关门出去,狗还不曾出现,我才放心。壁上挂着沙琴德(Jonh Sargeant)的哈代画像,一边是一张雪莱的像,书架上记得有雪莱的大本集子,此外陈设是朴素的,屋子也低,暗沉沉的。

  我正想着老头怎么会这样喜欢雪莱,两人的脾胃相差够多远,外面楼梯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狗铃声下来,哈代推门进来了。我不知他身材实际多高,但我那时站着平望过去,最初几乎没有见他,我的印像是他是一个矮极了的小老头儿。我正要表示我一腔崇拜的热心,他一把拉了我坐下,口里连着说“坐坐”,也不容我说话,仿佛我的“开篇”辞他早就有数,连着问我,他那急促的一顿顿的语调与干涩的苍老的口音,“你是伦敦来的?”“狄更生是你的朋友?”“他好?”“你译我的诗?””你怎么翻的?”“你们中国诗用韵不用?”前面那几句问话是用不着答的(狄更生信上说起我翻他的诗),所以他也不等我答话,直到末一句他才收住了。他坐着也是奇矮,也不知怎的,我自己只显得高,私下不由的跼蹐,似乎在这天神面前我们凡人就在身材上也不应分占先似的!(啊,你没见过萧伯纳——这比下来你是个蚂蚁!)这时候他斜着坐,一只手搁在台上头微微低着,眼往下看,头顶全秃了,两边脑角上还各有一鬃也不全花的头发;他的脸盘粗看像是一个尖角往下的等边三角形,两颧像是特别宽,从宽浓的眉尖直扫下来束住在一个短促的下巴尖;他的眼不大,但是深窈的,往下看的时候多,最易看出颜色与表情。最特别的,最“哈代的”,是他那口连着两旁松松往下堕的夹腮皮。如其他的眉眼只是忧郁的深沉,他的口脑的表情分明是厌倦与消极。不,他的脸是怪,我从不曾见过这样耐人寻味的脸。他那上半部,秃的宽广的前额,着发的头角,你看了觉着好玩,正如一个孩子的头,使你感觉一种天真的趣味,但愈往下愈不好看,愈使你觉着难受,他那皱纹龟驳的脸皮正使你想起一块苍老的岩石,雷电的猛烈,风霜的侵陵,雨溜的剥蚀,苔藓的沾染,虫鸟的斑斓,什么时间与空间的变幻都在这上面遗留着痕迹!你知A他是不抵抗的,忍受的,但看他那下颊,谁说这不泄露他的怨毒,他厌倦,他的报复性的沉默!他不露一点笑容,你不易相信他与我们一样也有喜笑的本能,正如他的脊背是倾向伛偻,他面上的表情也只是一种不胜压迫的伛偻。喔哈代!

  回讲我们的谈话。他问我们中国诗用韵不。我说我们从前只有有韵的散文,没有无韵的诗,但最近……但他不要听最近,他赞成用韵,这道理是不错的。你投块石子到湖心里去,一圈圈的水纹漾了开去,韵是波纹。少不得。抒情诗(Lyric)是文学的精华的精华。颠不破的钻石,不论多小。磨不灭的光彩。我不重视我的小说。什么都没有做好的小诗难〔他背了莎“Tell me where is Fancy bred”,朋琼生(Ben Jonson)的“Drink to me only with thine eyes”高兴的样子〕。我说我爱他的诗因为它们不仅结构严密像建筑,同时有思想的血脉在流走,像有机的整体。我说了Organic这个字;他重复说了两遍:“Yes,Organic yes,Organic:A poem ought to be a living thing.练习文字顶好学写诗,很多人从学诗写好散文,诗是文字的秘密。

  他沉思了一晌。“三十年前有朋友约我到中国去。他是一个教士,我的朋友,叫葛尔德,他在中国住了五十年,他回英国来时每回说话先想起中文再翻英文的!他中国什么都知道,他请我去,太不便了,我没有去。但是你们的文字是怎么一回事?难极了不是?为什么你们不丢了它,改用英文或法文,不方便吗?”哈代这话骇住了我。一个最认识各种语言的天才的诗人要我们丢掉几千年的文字!我与他辩难了一晌,幸亏他也没有坚持。

  说起我们共同的朋友。他又问起狄更生的近况,说他真是中国的朋友。我说我明天到康华尔去看罗素。谁?罗素?他没有加案语。我问起勃伦腾(Edmund Blunden),他说他从日本有信来,他是一个诗人。讲起麦雷(John M.Murry)他起劲了。“你认识麦雷?”他问。“他就住在这儿道骞斯德海边,他买了一所古怪的小屋子,正靠着海,怪极了的小屋子,什么时候都可以叫海给吞了去似的。他自己每天坐一部破车到镇上来买菜。他是有能干的。他会写。你也见过他从前的太太曼殊斐尔?他又娶了,你知道不?我说给你听麦雷的故事。曼殊斐尔死了,他悲伤得很,无聊极了,他办了他的报(我怕他的报维持不了),还是悲伤。好了,有一天有一个女的投稿几首诗,麦雷觉得有意思,写信叫她去看他,她去看他,一个年轻的女子,两人说投机A,就结了婚,现在大概他不悲伤了。

  他问我那晚到哪里去。我说到Exeter看教堂去,他说好的,他就讲建筑,他的本行。我问你小说里常有建筑师,有没有你自己的影子?他说没有。这时候梅雪出去了又回来,咻咻的爬在我的身上乱抓。哈代见我有些窘,就站起来呼开梅雪,同时说我们到园里去走走吧!我知道这是送客的意思。我们一起走出门绕到屋子的左侧去看花,梅雪摇着尾巴咻咻的跟着。我说哈代先生,我远道来你可否给我一点小纪念品。他回头见我手里有照相机,他赶紧他的步子急急的说,我不爱照相,有一次美国人来给了我很多的麻烦,我从此不叫来客照相,——我也不给我的笔迹(Au to graph),你知道?他脚步更快了,微偻着背,腿微向外弯一摆一摆的走着,仿佛怕来客要强抢他什么东西似的!“到这儿来,这儿有花,我来采两朵花给你做纪念,好不好?”他俯身下去到花坛里去采了一朵红的一朵白的递给我:“你暂时插在衣襟上吧!你现在赶六点钟车刚好,恕我不陪你了,再会,再会——来,来,梅雪:梅雪……”老头扬了扬手,径自进门去了。

  吝刻的老头,茶也不请客人喝一杯!但谁还不满足,得着了这样难得的机会?往古的达文謇、莎士比亚、歌德、拜伦,是不回来了的——哈代!多远多高的一个名字!方才那头秃秃的背弯弯的腿屈屈的,是哈代吗?太奇怪了!那晚有月亮,离开哈代家五个钟头以后,我站在哀克刹脱教堂的门前玩弄自身的影子,心里充满着神奇。

  附录一 哈代的著作略述

  哈代就是一位“老了什么都见分明”的异人。他今年已是八十三岁的老翁。他出身是英国南部道塞德(Dorset)地方的一个乡下人,他早年是学建筑的。他二十五岁(?)那年发表他最初的著作(Desperate Remedies)。五十七岁那年印行他最后的著作(The Well-Beloved),在这三十余年间他继续的创作,单凭他四五部的长篇,他在文艺界的位置已足够与莎士比亚,鲍尔札克并列。(Jude the Obscure;Tess of D’ur berville;Return of the Native;Far from the Madding Crowd.)在英国文学史里,从《哈姆雷德》到《裘德》,仿佛是两株光明的火树,相对的晖映着,这三百年间虽则不少高品的著作,但如何能比得上这伟大的两极,永远在文艺界中,放射不朽的神辉。再没有人,也许道斯滔奄夫斯基除外,能够在文艺的范围内,孕育这样想象的伟业,运用这样洪大的题材,画成这样大幅的图画,创造这样神奇的生命。他们代表最高度的盎格鲁撒克逊天才,也许竟为全人类的艺术创造力,永远建立了不易的标准。

  但哈代艺术的生命,还不限于小说家,虽则他三十年散文的成就,已经不止兼人的精力。一八九七那年他结束了哈代小说家的使命,一八九八那年,他突然的印行了他的诗集(Wessex Poems)。他又开始了,在将近六十的年岁,哈代诗人的生命。散文家同时也制诗歌原是常有的事:Thackery,Ruskin,George Eliot,Maceaiay,The Brontes都是曾经试验过的。但在他们是一种余闲的尝试,在哈代却是正式的职业。实际上哈代的诗才在他的早年已见秀挺的萌芽。(他最早的诗歌是二十五六岁时作的)只是他在以全力从事散文的期间内,不得不暂遏歌吟的冲动,隐密的培养着他的诗情,眼看着维A利亚时代先后相继的诗人,谭宜孙,勃郎宁,史文庞,罗刹蒂,利斯,各自拂拭他们独有的弦琴,奏演他们独有的新曲,取得了胜利的桂冠,重复收敛了琴响与歌声,在余音缥缈中,向无穷的大道上走去。这样热闹的过景,他只是闲暇的不羡慕的看着,但他成熟的心灵里却已渐次积成了一个强烈的反动。维多利亚时代的太平与顺利产生了肤浅的乐观,庸俗的哲理与道德,苟且的习惯,美丽的阿媚群众的诗句——都是激起哈代反动的原因。他积蓄着他的诗情与谐调,直到十九世纪将近末年,维多利亚主义渐次的衰歇,诗艺界忽感空乏的时期,哈代方始与他的诗神缔结正式的契约,换一种艺术的形式,外现他内蕴的才力。一九O二年他印他的(Poems of the Past and Present),又隔八年印他的(Time’s Laughing—Stocks)。在这八年间,他创制了一部无双的杰作——(The Dynasts),分三次印行,写拿破仑的史迹总计一百三十余景的伟剧,这是一件骇人的大业。欧战开始后,他又印行一本诗集,题名(Satires of Circumstances),一九一八年即欧战第四年又出(Moments of Vision),一九二二年又出(Late Lyrics and Earlier),一九二三年出一诗剧(The Queen Cornwall),曾经在他乡里演过的,一九二五年出他最后的诗集(Human Shows Far Pantasies)除了诗剧,共有六集诗,这是他近三十年来诗的成绩。

  附录二 哈代的悲观

  哈代的名字,我国常见与悲观厌世等字样相联,说他是个悲观主义者,说他是个厌世主义者,说他是个定命论者,等等。我们不抱怨一般专拿什么主义什么派别来区分,来标类作者,他们有他们的作用,犹之旅行指南,舟车一览等也有他们的作用。他们都是一种“新发明的便利”。但真诚的读者与真诚的游客却不愿意随便吞咽旁人嚼过的糟粕,什么都得亲口尝味。所以即使哈代是悲观的,或是勃郎宁是乐观的,我们也还应得费工夫去寻出他一个“所以然”来。艺术不是科学,精彩不在他的结论,或是证明什么。艺术不是逻辑。在艺术里,题材也许有限,但运用的方法,各各的不同。不论表现方法是什么,不问“主义”是什么,艺术作品成功的秘密就在能够满足他那特定形式本体所要求满足的条件,产生一个整个的完全的独一的审美的印象抽象的形容词,例如悲观浪漫等等,在用字有轻重的作者手里,未始没有他们适当的用处,但如用以概状文艺家的基本态度,对生命或对艺术,那时错误的机会就大了。即如悲观一名词,我们可以说叔本华的哲学是悲观的,夏都勃理安是悲观的,理巴第的诗是悲观的,马尔萨斯的人口论是悲观的,或是哈代的哲学是悲观的,但除非我们为这几位悲观的思想家各下一个更正确的状词,更亲切的叙述他们思想的特点,仅仅悲观一个字的总冒,绝对不能满足我们对这各作者的好奇心。在现在教科书式的文学批评盛行的时代,我们如其真有爱好文艺的热诚,除了耐心去直接研究各大家的作品,为自己立定一个“口味”(Taste)的标准,再没有别的速成的路径了。

  “哈代是个悲观主义者”,这话的涵义就像哈代有了悲观或厌世的成心,再去做他的小说,制他的诗歌的。“成心”是艺术的死仇,也是思想的大障。哈代不曾写《裘德》来证明他的悲观主义,犹之雪莱与华茨华士不曾自觉的提倡“浪漫主义”或“自然主义”。我们可以听他自己的辩护。去年他印行的那本诗集(Late Lyrics and Earlier)的前面作者的自叙里,有辨明一般误解他基本态度的话,当时很引起文学界注意的,他说他做诗的本旨,同华茨华士当时一样,决不为迁就群众好恶的习惯,不是为讴歌社会的偶像。什么是诚实的思想家,除了大胆的,无隐讳的,袒露他的疑问,他的见解,人生的经验与自然的现象影响他心灵的真相。百年前海涅说的“灵魂有她永久的特权,不是法典所能翳障也不是钟声的乐音所能催眠”。哈代但求保存他的思想的自由,保存他灵魂永有的特权——保存他的Obstinate questionings(倔强的疑问)的特权。实际上一般人所谓他的悲观主义(Pessimism)其实只是一个人生实在的探险者的疑问。他引证他一首诗里的诗句:——

  lfway to the better there be,it exacts a full look at the worst.

  这话是现代思想家,例如罗素,萧伯讷,华理士常说的,也许说法各有不同,意思就是:“即使人生是有希望改善的,我们也不应故意的掩盖这时代的丑陋,只装没有这回事。实际上除非彻底的认明了丑陋的所在,我们就不容易走入改善的正道。”一般人也许很愿意承认现在世界是“可能的最好”,人生是有价值的,有意义的,有希望的,幸福与快乐是本分,不幸与挫折是例外或偶然,云雾散了还是青天,黑夜完了还是清晨。但这种浅薄的乐观,当然经不起更深入的考案,当然只能激起彻底的思想家的冷笑。在哈代看来,这派的口调,只是“骷髅面上的笑容”!

  所以如其在哈代的诗歌里,犹之在他的小说里,发现他对于人生的不满足;发现他不倦的探讨着这猜不透的迷谜;发现他暴露灵魂的隐秘与短处;发现他的悲慨阳光之暂忽,冬令的阴霾;发现他冷酷的笑声与悲惨的呼声;发现他不留恋的戡破虚荣或剖开幻象;发现他尽力的描画人类意志之脆薄与无形的势力之残酷;发现他迷失了“跳舞的同伴”的伤感;发现他对于生命本体的嘲讽与厌恶;发现他歌咏“时乘的笑柄”或“境遇的讽刺”,在他只是大胆的,无畏的尽他诗人,思想家应尽的责任,安诺德所谓Application of ideas to life;在他只是披露他“内在的刹那的彻悟”:在他只是反映着,最深刻的也是最真切的,这时代心智的度量。我们如其一定要怪嫌什么,我们还不如怪嫌这不完善的人生,一切文艺最初最后的动机!

  至于哈代个人的厌世主义,最妙的按语是英国诗人老伦士平盈(Laurence binyon)的,他说:如其他真是厌世,真是悲观,他也决不会不倦不厌的歌唱到白头,背上抗着六十年创造文艺的光明。一个作者的价值,本来就不应拿他著作里表现的“哲理”去品评。我们只求领悟他创造的精神,领悟他扩张艺术境界与增富人类经验的消息。况且老先生自己已经明言的否认他是什么悲观或厌世;他只是,在这六十年间,“倔强的疑问”着。

  编者按:本篇正文第一段及附录一、附录二,均见《汤麦司哈代的诗》一文中,惟字句稍有出入,为保持原发表时格式起见,仍一并录存。

  原载:民国十七年三月十日《新月》第一卷第一期) 徐志摩全集:第六卷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