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剧刊》终期(二)
余上沅
在“人事亦是一般的憔悴”的时候,志摩已经找着了一条生路,碰上这天上地下都团圆的清夜,不免痛饮到了陶醉。剩下的未尽之意,只好由我来勉强续完了。
上面统计的二三十篇文章,其中大部分有一种不约而同的趋向。这些作者,不但批评戏剧,而且对于艺术全体,都有相当的发挥。譬如《国剧》中之论“程式化”,《戏剧的歧途》中之论“德形”,《戏剧与道德的进化》中之论“除邪及涅槃”,《中国语言与中国戏剧》中之论“介体”,《病入膏肓的萧伯纳》中之论“普遍的情感”,《货真价实的高斯倭绥》中之论“艺术良心与道德良心的平衡”,《顶天立地的贝莱勋爵》中之论“反实与求实”,《戏剧与雕刻》中之论“抑制的情感”,《论戏剧批评》中之论“艺术的规律”,——这些都是一般艺术的基本观念,不限于戏剧一项。本来,艺术的元素,总是息息相关的,要谈论戏剧,自然不得不涉及其他艺术;要研究戏剧,也是一样的不能不兼及一般艺术,如果有人以为只读读书本上的戏剧便算研究了戏剧,那是对戏剧有了误解,老实说,那简直是躲懒。
《剧刊》同人是不拘成见的,不论我们对各项艺术有无多少研究,但是我们总相信故步自封是一件要不得的事。《剧刊》不曾在比较重要些,急切些的东西之外,更讨论哑剧,傀儡戏,提线戏,影子戏,甚至于马戏,等等,那是限于时间,并不是预先有过什么成见。因此,我们不避讳,不迟疑的讨论“旧戏”。听说有人误解了太侔的《国剧》和我的《旧戏评价》,那是不幸的事。旧戏当然有它独具的价值,那是不可否认的,我的意思,就是要认A它的价值,而予以相当的注意。“要是”它在外形与内容两方面都达了一个比较理想的程度,自然可以跻入最高的艺术。太侔的意思,也与我大致相似。他主张用西方的长处,来使我们的戏剧丰富。他始终没有说过一句武断的话,这种态度,原是我们研究戏剧的人所应有的。实秋虽似乎偏重文学,而他也一再声明赞成戏剧在舞台上排演。要有不拘成见的精神,一切才能日新月异。这种态度,我相信《剧刊》同人是会永远保持的。
混乱和争斗的原因,不外乎或是偏重情感,或是偏重理知。最健全的人生,是理智与情感最调和最平衡的人生。我推重旧戏的外形,同时也责备它的内容。太侔也说使旧戏变成纯艺术固然好,可是一方面它又缺乏情绪的触动。叔存也说过与这个原理相仿佛的话。禹九更不待言,在他的“三部曲”之中,直把这个意思发挥得有条有理了。疏忽的读者,也许不能领会这三篇文章的含义。其实,这三篇东西是分不开的,其间有一个一贯的线索,萧伯纳偏重理智,贝莱偏重情感,高斯倭绥似乎有点得着了二者间之平衡的趋向。我们终究是人,不是妖怪,也不是神仙。要做一个健全的人,对于艺术的良心与道德的良心两方面,当然不得不求它们的平均发展,共同生活。这个健全是理想,要做到这个理想,才演出光怪陆离的人生之各方面。理想达不到原不要紧,要紧的是必须有一个理想,必须去求得达到。在这条曲折的线纹上,我们一般蚕虫不住的盘旋,直到咬破茧壳,振翼飞在天空。
这些文章,未免迂阔而不近于世情,我们自己知道,可又忍耐不住,不能不说,哪怕说得还不十分痛快。我们要计划小剧院,却又等于秀才造反,三年也是不成。我们只好自己分头去调查,计算,接洽,直到它实现为止。我们也试过一次画报,结果也不太佳。因为少了“留法外史”,卖报人也摇头说不好,不好。高明的批评是说注脚不够。那也难怪,听说看电影的还有要求加多“字幕”的呢。依他们的要求,将来美术展览会里,图画上边下边左边右边,还得贴满讲演它的内容,它的“意思”的文章,否则多数人还是不见得肯承受的。还说什么……
《剧刊》是终期了,《剧刊》要做的工作永远没有终期。中国戏剧社不是没有希望的,它会继续这些工作。说句不祥的话,万一戏剧社也无形消灭了,依然不愁继起无人,如果中华民族还是一个民族。
原载:民国十五年九月三日《晨报副刊·剧刊》十五期) 徐志摩全集:第六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