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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昆冈

徐志摩全集:第四卷 徐志摩 33675 2021-04-06 06:24

  ——戏剧

  登场人物

  阿明(卞昆冈子)

  卞母

  李七妹

  卞昆冈

  严老敢(昆冈助手)

  老瞎子

  尤桂生

  石工甲

  石工乙

  王三嫂

  地点:山西云冈附近一个村庄

  第一幕

  布景

  卞昆冈家,台右露一角,檐头铺松茅绽出成荫。门前一大枣树,荫下置有木桌及条凳。台后一木栅,有门。遥望见草原及远山景色。院内杂置白石小佛像及其他生物石像。

  阿明年八岁,神态至活泼,眉目尤秀丽,穿青布短褂。幕起时阿明正倚枣树下木桌边吹胰子泡,身旁一小石马。天时约五月。时近傍晚,远山斜阳可见。

  阿明 (吹泡)瘪了!真讨厌,老不大就瘪了。我想吹一个地球那么大的……这好……上去,飞上天去……呼,呼……上去……呼……好了,好了,这回好了!唷,又扁了!一个大地球扁了!……(闻三弦声)咦!他来了。(至木栅门)老周,你回来了。明儿见吧。(走回,骑石马上吹泡)再来一个。奶奶,奶奶!快来,快来,看我的大地球儿……奶奶,来呀,再不来这地球又要破了——你瞧!奶奶,你倒是哪儿去了?

  卞母 (自内)来了,又这儿淘气了阿明!胡嚷嚷的叫奶奶做什么呀!奶奶这儿正做着面哪,做好好的炸酱面等你爸爸回来吃哪……(自门内转出,腰围厨裙,手沾面粉,年六十余,颇龙钟,行路微震)你瞧我这一手的粉……怪累人的……你怎么了阿明?好,胰子水又泼了一桌子一地,什么地球不地球的!(檐前取水洗手)你爸爸不是今儿回家吗?太阳都快下山了,他这就该到了,快不要顽皮,好孩子,也叫你爸爸欢喜。(收拾桌子。阿明骑马,作驰骋状)

  阿明 唷,对了,可不是爸爸今儿个要回来了么!我又有糖吃了,又有好东西玩A!我可不喜欢爸爸那头小黑驴,老低着头一颠一颠的多难看,哪有我这大白马好,长得又美,跑得又快。得儿吁!

  卞母 大白马?叫你有了大白马还了得,这房子都该让你给冲倒了呢!(取竹椅坐树下。阿明趋伏膝前)

  阿明 奶奶,奶奶!

  卞母 干什么了?

  阿明 (声音缓重)奶奶,爸爸真这么疼我么?

  卞母 傻孩子,爸爸不疼你还疼谁。

  阿明 干吗他老爱看我的眼睛?

  卞母 (音微涩)傻孩子,你那小眼珠儿长得好看,你爸爸爱瞧。

  阿明 干吗就我的眼睛好看,奶奶,你的眼睛不好看吗?

  卞母 爸爸爱你的眼睛就为你的娘……

  阿明 奶奶说呀,我娘怎么了?我娘?奶奶不说我娘早成了仙了吗?奶奶,可是您说我娘怎么着?

  卞母 傻孩子(手指阿明眼睛)你这对小眼珠儿,就是你娘,(音发震)你娘当初的一双眼睛一样。你爸爸就是最爱你娘的一双眼睛,现在你娘不在了,他所以这么疼你,爱看你的眼睛。谁家的爸爸也没有像你爸爸那样疼儿子。他有时简直像是发了疯似的,我看了都害怕。苦命的孩子,(抚他的头面)这年岁就没了娘,就有一个老奶奶看着你。(举袖拭泪)我又老了,管不了你,你有个娘多好!可是你爸爸……

  阿明 我不,有奶奶不是一样好,爸爸疼我,我疼奶奶,奶奶别哭呀,好奶奶(举小手为拭泪)我疼你极了,你别哭了,爸爸快回来了,回头他见你哭又该不高兴了。我们到门前去望望看好不好?他那么大个儿骑在顶小的驴儿上,我们老远就看得见的。(跃起趋栅门前站石上外望)太阳都快没了,那山上起了云,好像几个人骑着马打架呢,都快黑了,像是戴了顶帽子,白白的。怎么影儿都还没有哪,怎么回事?今儿许不来了吧?那多不好,奶奶!唷,你瞧,爸爸倒没有来,街坊那女人像是又上我们家来了,谁要她老来?

  卞母 女人,谁?

  阿明 就是那姓李的寡妇!

  卞母 去你的,孩子们说什么寡妇不寡妇的,越来越没有样儿了!孩子们第一得有规矩,不许胡说乱话的,她也待你顶好的,来了就该叫她一声姨。

  阿明 姨!胰子泡!我才没有那么大工夫呢!

  卞母 (怒)顽皮,再说奶奶要打了!(李七妹已推木栅门进院,说话带笑声。李年约二十四五,面有脂粉痕)

  七妹 老太太在家吗?(转眼见阿明倚木栅边,急趋向欲抱之)唷,这不是小阿明么,乖孩子,就是你机灵,(阿明不顾,驰去骑弄白马)好宝贝!

  卞母 阿七妹,我说是谁呢,几天不见了?快别理阿明那孩子,他什么都好,就是怕生,要说呢岁数也不小了,小机灵什么都说得上,就是怕生不好。你又上哪儿玩儿来了,这天色好,谁都想上山去玩玩,就我这老骨头挪活不了。

  七妹 可不是好天气,前儿个我和王三嫂到云冈大佛寺烧香去了。才热闹哪,老太太,哪年也没有今年旺!山里的石榴花开得多大,通红的一片,才好看呢。

  卞母 噢,到大佛寺,你们没有碰见我们昆冈吗?他说今儿回来的。

  七妹 可不是我们一去就见着卞爷了吗?我们还看着他雕像来了哪。他正雕着一尊骑大狮子的佛爷,就跟那山上的一模一样,真好功夫,狮子好,佛爷的相儿更好,真像活的。哪来这手劲,看着一点也不费事,一锤雕活了一只眼,又一锤给雕上了那活灵的神儿,真有他的。老太太,您没看见那小傻子严老敢呢,他老张着一只大嘴,瞪着一双大眼,瞧着他老师的功夫,整个儿看呆了,那神儿才可乐哪!

  卞母 这碗饭也不是容易吃的。昆冈倒是从小就近这门儿,才四五岁就拿白粉在墙上满涂,前年过世的郑老爹见了就夸这孩子有天才。我倒是欢喜他雕佛像,事儿是累,可是修好的事——你不坐坐?

  七妹 唷,我来胡扯了半天,倒忘了我是干什么来了!可不是,老太太,我要问您家借那水吊子使一使,我们家那个让胡掌柜家借去使坏了。我可不A使坏您的,明儿个就来还。这天干得井水都不能吃了,我还是意走远几步路自己去打泉水用,那清甜多了。

  卞母 水吊子,门外那一个你拿去使就得了,我们屋子里另有着哪。说是,昆冈怎么还不来。阿明,你听着那道上有驴铃没有,我是真老了,牲口晃到我跟前,我有时候还听不见哪!

  阿明 (正忙着拿一副草绳做的马缰给套上他的白马)哪有驴子,就有我的马——得儿吁!

  七妹 (斜眼看阿明)这孩子倒真是乖,没有娘的孩子真是苦,奶奶可累着了。他爸爸不是顶疼他的吗?

  卞母 我们正说哪,谁家的爸爸也没有他爸爸那么疼儿子。也是他那一双眼睛,简直跟他娘的一式儿没有两样,长长的眼毛,黑黑的眼珠子,他父亲(低声)就迷这对眼睛!你瞧着,昆冈一回来,汗也不擦,灰也不掸,先得抱住了他直瞅他那双眼睛,就像是他眼睛里另外有一个花花世界似的。

  七妹 男人本来都是傻的……

  阿明 唷,那不是小黑驴的小铃儿响,(远远闻铃声)我来看!(奔栅门口,企着望)是的,奶奶,是的,爸爸回来了。他哼是急了,直要小黑驴跑快,小黑驴真乏,偏跑不快,哪有我那大白马跑得快。那不是到了吗!我接他去……(开栅门要跑)

  卞母 耽着,孩子!不许乱跑,回头再闪跤,上回不是闪破了鼻子流了好些血,你爸爸还怪着我哪。等着吧,孩子,一忽儿就到了。(驴铃声渐近。阿明一手曳开木门,探头出外,高声叫)

  阿明 爸爸!爸爸!

  昆冈 (自内)来了,来了,孩子,你爸爸来了!(进门。面红出汗,风尘满身)这不来了吗,孩子!(擎举阿明亲吻之)乖孩子,你等急了不是?

  看阿明眼,神态凝重,如在祈祷)好孩子,我的亲孩子!(放下,携阿明手走向卞母)娘,我回来了!

  卞母 (起立复坐)我说太阳都没了怎么还不来。这一时好吗,昆冈?李七妹刚才来,正说着你,你们不是在大佛寺儿见着了么?

  昆冈 是的,娘,(向李颔首)这几天烧香真旺,我说娘要是有兴致出去烧烧香,山里看看大红花倒不错呢。李家嫂嫂不是前儿个当天就回来了吗?

  七妹 回来天都全黑了!王家嫂子在路上直害怕,三步并着两步走的,差点儿闪了个大跟斗!

  昆冈 怎么,这二十来里地你们全是走的,好!

  七妹 不,那哪成。我们骑驴儿到百善村才跑路的。好,要全走那道儿,得半夜还不准到得了哪!你快歇着吧,走道儿怪累的,今儿个天又热,你瞧你汗都透了!我也该走了,老太太,你们吃了晚饭早点儿睡吧。那吊子我使完了就拿来还。阿明乖,叫我声姨!

  阿明 我不叫!

  昆冈 呒,谁说的,小孩子怎没有规矩!

  七妹 今儿不叫明儿可得叫,我买糖你吃。走了,明儿见,卞爷!

  昆冈 明儿见,李嫂。

  〔李出木门去,低声唱歌,时天已渐暗。

  卞母 咳,七妹倒是个痛快人,可惜命运不好!

  昆冈 什么,她也不知道到底是怎样的人,瞧那样儿可不怎么样——端正。

  卞母 得了,别胡说八道的,人家还是新寡呢,我知道你心里反正除了青娥别人都瞧不入眼的,可是呢,死的也死了,你也有时得同活的想想,别成天的做梦了。

  昆冈 唉,娘呀,谁说我不转念头呢,可是我老忘不了青娥,娘!你也是个明白人,你说吧,说句良心话,这全村上哪个女人能比得上青娥半点儿,不用说长相儿,就是性情脾气也没像她那样好的。我真不敢草率,回头一个不好,碰着个脾气不好的,不是叫我的阿明受苦么?

  卞母 阿明,爸爸有一个新妈妈,好不好?

  阿明 奶奶,爸爸,我可以不要新妈妈,我只要奶奶疼我,爸爸爱我就够了。我不要什么新妈妈!

  昆冈 (很难过的样子)知道了,孩子,大人在这儿讲话不要多口,好孩子去玩去吧。(两眼看着远山)娘呀!你老人家放心吧,让我慢慢的来想想,反正有的是时候呢。你去做饭来吃吧。

  卞母 好,这才是呢,我也不是屡次的逼你,为的是我也一年不如一年了,我这回的病(摇头)真说不定哪天……我也是为的阿明一个人,咳,正是的,好好的青娥,为什么抛了我们前头走了呢,好……也是阿明命该是没有娘……这是哪里说起……(自言自语的走了进去,昆冈一直瞧着她走了进去。等了一忽儿)

  昆冈 咳!青娥,你知不知道自从你走了,我们家里再也没有乐趣了?青娥……青娥……你怎么叫我忘得了你,咳……(回头寻找阿明,见他正骑马,面转笑容)……孩子是真可爱。来,来,孩子,爸爸回了家,你快活不快活?

  阿明 快活极了。爸爸,你不去了吧?我要你老跟我耽着,陪我玩儿。爸爸不在家,就有那大白马陪我玩儿,我今儿给做了根缰绳,下回我拉紧了缰绳,它就跑不了了不是?

  昆冈 明儿我请你骑驴,我做你的驴夫,好不好?

  阿明 不好,你那小黑驴儿脾气怪不好的,老别纽,哪有我那大白马好,它从没有叫我闪跟斗,我就要好爸爸陪着我玩儿。(扑入怀)

  昆冈 孩子,真好孩子。可是你爸爸有事,回家耽一两天就得走。奶奶领着你不好吗?

  阿明 奶奶好是好,可是奶奶老了。奶奶不是忙着做活做饭,她就坐在大椅子上瞌睡。她也不叫喂我的好白马。我编故事儿给她听,她听不到三句又睡着了。她又非得逼着我叫她姨,就那个寡——

  昆冈 呒,谁教你的,小孩子可不能胡说,奶奶教你总是不错的,教你叫姨你就得叫姨。她常来咱们家不?

  阿明 常来,来了就要我叫姨。我可不喜欢她。她唱得也不好听,又偏爱唱,刚才不是一出咱们的门就哼上了吗?

  昆冈 不许胡说话,有什么好事儿讲给爸爸听?

  阿明 我想想——噢,有了。爸爸,我知道了!

  昆冈 你知道什么了?

  阿明 奶奶对我说的。

  昆冈 说什么了?

  阿明 说爸爸!

  昆冈 说我什么了?

  阿明 爸爸为什么老爱看我的眼睛?

  昆冈 你知道了那个,孩子!(亲之)多美的一双眼睛,(神思迷惘)我的两颗珍珠,两颗星。青娥,你是没有死,我不能没有你。佛爷是慈悲的。这是佛爷的舍利子!

  阿明 爸爸,怎么了?跟谁说话了,我害怕!

  昆冈 (惊醒)不怕,孩子。我——我想你的娘哪!

  阿明 我娘她不回来了。

  昆冈 你是她给我的。

  阿明 爸爸,我要是没有我这双眼睛,你还疼我不?

  昆冈 别说胡话,怎么会没有这双眼睛,我的宝贝。

  阿明 就像那关帝庙前小屋子里那弹琵琶的老周。

  昆冈 你说那老瞎子?

  阿明 是呀,要是我同他一样瞎了眼怎么好,那你一定不爱我不疼我了,我知道!

  昆冈 不许说,小脑子里哪来这些怪念头!

  阿明 我不说了,我就要爸爸老是这么疼我,老陪着我玩,老爱看我的眼睛!

  昆冈 亲儿子!

  卞母 (自内)吃饭了,阿明。快来!

  昆冈 奶奶叫吃饭了,快去。小黑驴儿也还没有吃哪。奶奶管你,我得管它。你去吧。

  阿明 爸爸,咱们说着话这天都黑了,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怪害怕的。

  昆冈 有我呢,有你爸爸……到时候了,你先去吧。

  阿明 你也就来吧?

  昆冈 就来。

  〔昆冈起身出木门解驴身鞍座,台上已渐昏暗,屋内点有烛火,卞母咳嗽声可闻。卞母出。

  卞母 昆冈!

  昆冈 (自木门入院)娘,你叫我?

  卞母 快来吃饭吧,你也该歇歇了。

  昆冈 来了,娘。

  第二幕

  布景

  云冈附近一山溪过道处,有树,有石。因大旱溪涸见底,远处有凿石声。时上午十时。石工甲乙上。

  甲 这天时可受不了!卞老师还是逼着我们做工。

  乙 天时倒没有什么,过了端午也该热了。倒是这老不下雨怎么得了?整整有四个月了,可不是四个月。打二月起,一滴水都没有见过,你看这好好的树都给烧干了!这泉水都见了底了!老话说的“泉水见了底,老百姓该着急,”这年成怕有点儿别纽。息息走吧,这树林里凉快。

  甲 息息,息息。啊唷,这满身的汗就不用提了!(坐石上)你抽烟不?(捡石块打火点烟斗)

  乙 我说老韩,这几天老卞准是有了心事了。

  甲 你怎么知道?

  乙 瞧他那样儿就知道。他原先做事不是比谁都做得快,又做得好。瞧他那劲儿!见了人也有说有笑的。这几天他可换了样了,打前儿个家里回来,脸上就显着有心事,做事也没有劲。昨儿个不是把一尊佛像给雕坏了?该做事的时候也不做事,老是一个人走来走去,搔头摸耳的。要没有心事他怎么会平空变了相儿呢?

  甲 对了对了,给你这一说破我也想起来了。昨儿不是吗,我吃了晚饭出来,见他一个人在那块石头上坐着,身子往前撞着,手捧着脸,眼光直发呆,像看见又像看不见,我走过去对他说“卞师父,吃了饭没有?”他不能没听见,可是他还是那愣着,活像是一尊石像。回头我声音嚷高了,A说“喂,卞师父,怎么?睡着了还是怎么着?”他这才听见了,像是做梦醒了似的站起来说“老韩,是你吗?”你说得对,要没有心事,他决不能那么愣着。〔树林外有弦声,甲乙倾听。

  乙 又是他,又是他!

  甲 谁呀?

  乙 那弹三弦的老瞎子。谁也不知道他是哪儿来的。他住在那什么关帝庙前的一间小屋子里。也没有铺盖,也没有什么,就有他那三弦,早晚出来走道儿,就拿在手里弹。也不使根棍儿,可从来不走错道。有人说他是神仙,有人说他算命准极了,反正他是有点儿怪。

  甲 他这不过来了吗?〔瞎子自石边转出,手弹三弦。坐一石上。

  乙 我们问问他好不好?

  甲 问他什么?

  乙 问他——几时下雨。

  甲 好,我来问他。(起身行近瞎子)我说老先生,您上这儿来有几时了?

  瞎 我来的时候天还下着雪,现在听说石榴花都快开过了——时光是飞快的。

  甲 听说您会算命不是?

  瞎 谁说的?命会算我,我不会算命。我是个瞎子,我会弹三弦,命——我是不知道的。

  甲 (回顾乙)这怎么的?

  乙 (走近)别说了,人家还管你叫活神仙呢!街坊那胡老太太不是丢了一个鸡来问你,你说“不丢不丢,鸡在河边走”,后来果然在河边找着了不是?别说了,是瞎子还有不会算命的?咱们也不问别的,就这天老不下雨,庄稼都快完了,劳您驾给算算哪天才下雨?

  瞎 什么?

  甲乙 (同)哪天下雨?

  瞎 下雨,下雨,下血吧,下雨!

  甲乙 (同)您说什么了?(指天)下雪?

  瞎 你们说下雨,我说下血,说什么了!

  甲乙 (惊)下血?(指手)

  瞎 对呀,下血,下血,下血!

  〔甲乙惊愕,相对无言,卞昆冈与严老敢自左侧转出。见瞎子,稍停步复前。

  卞 老韩,他说什么了?

  甲乙 (同)我说是谁,是卞老师跟严大哥!

  卞 他说什么了?

  乙 我们问他哪天下雨,他不说哪天下雨,倒还罢了,他直说下血,下血,下血,他又不往下说,你说这叫人多难受,什么血不血的。

  卞 你们知不知道哪天下雨?

  甲乙 不知道呀。

  卞 还不是的,你们不知道,他怎么能知道?

  瞎 对呀,你们不知道我怎么能知道!

  甲乙 (怒)你倒是怎么回事,人家好好的请教你,你倒拿人家开心,活该你瞎眼!

  瞎 瞎眼的不是我一个,谁瞎眼谁活该,哈哈。

  甲乙 (向卞)卞老师,你说这瞎子讲理不讲理?

  卞 得,得,这大热天闹什么的,你们做工去吧。

  甲乙 (怒视瞎子)真不讲理!(同下)

  瞎 讲理,这年头还有谁讲理!

  卞 得,你也少说话。

  瞎 谁还爱说话了吧!他们不问我,我还不说哪!哈哈哈。

  严 不管他了,老师,还是说我们的。这边坐坐吧。

  〔卞严就左侧石上坐。瞎子起,摸索至一树下,即倚树坐一石上,三弦横置膝上,作睡状。

  卞 咳!

  严 师父有心事,可以让老敢知道不?

  卞 不是心事,倒是有点儿——为难。

  严 什么事为难,有用老敢的地方没有?

  卞 多谢你的好意,老敢,这事儿不是旁人可以帮忙的。

  严 那么你倒是说呀,为什么了,老是这唉声叹气的?

  卞 也不为别的。你是知道我的,老敢。我不是一个随便的人,你是知道的。也不是忘恩负义的人。青娥是真好,我们夫妻的要好,街坊哪一个不知道?她是产后得病死的,阿明长不到六个月就没有了娘,是我和老太太费了多大的心才把这孩子领大的。

  严 阿明真是个好孩子。

  卞 阿明今年八岁,我的娘今年六十三。可怜她老人家苦过了一辈子,这几年身体又不见好,阿明又大了,穿的吃的,哪样不叫她老人家费心?咳,也难怪她,也难怪她!……她原先见我想念青娥,她就陪着我出眼泪,她总说,“快不要悲伤了,昆冈,这孩子就是青娥的化身,我们只要管好了他,青娥也可以放心了。”后来她看我满没有再娶的意思,她就在说话上绕着湾儿要我明白。咳,我又何尝不明白呢?青娥在着的时候,她好歹有一个帮助,婆媳俩也说得来,谁家婆媳有我们家的要好?青娥一死,一家子的事情就全得我娘来管。我又不能常在家,在家也不成,只是添她老人家的累,吃的喝的,都是她。早两年身体还要得,家事也还可以对付。去年冬天的那一病,可至少把她病老了十年,现在走道儿都显着不灵便。她自己也知道,常对我说“昆冈,我是不成的了呢。”我听了她的话我心都碎了。她呀,打头年起,就许我不回家,我要一回家,她就得唠叨。

  严 她要你——

  卞 可不是。她要我再娶媳妇。我这条心本来是死了的。每回我看着阿明那一双眼睛,青娥就回到了我的眼前。我和青娥是永远没有分离过的,我怎么能想到另娶的念头?可是我的娘呀,她也有她的理由。她说她自己是不中用的了,说不定哪天都可以……可是一份家是不能不管的,阿明虽则机灵,年纪究竟小,还得有人领着,万一她要有什么长短,我们这份家交给谁去,她说。她原先说话是拐着湾儿的,近来她简直的急了,敞开了成天成晚的劝我。“阿明不能没有一个娘,”她说,“你就不看我的面上,你也得替阿明想想,”她说。“谁家男人有替媳妇儿守寡的,”A,“你为青娥守了快八年了,这恩义也就够厚的了,青娥决不能怪你,你真应得替活着的想想才是呢。”她说。这些话成天不完的唠叨,你说我怎么受得了?老敢!

  严 真亏你的,师父。我听了都心酸,老太太倒真是可怜,说的话也不是没有理。本来么,死了媳妇儿重娶还有什么不对的,现在就看您自己的意思了。您倒是打什么主意?

  卞 这就是我的为难。说不娶吧,我实在对不住我的娘,说娶吧,我良心上多少有点儿不舒泰。近来也不知怎么了,也许是我娘的缘故,也许是我自己什么,反正说实话,我自己也有点儿拿把不住了——

  严 师父!

  卞 (接说)原先我心里就有一个影子,早也是她,晚也是她。青娥,青娥,她老在我心里耽着。近几天也不知怎么了,就像青天里起了云,我的心上有点儿不清楚起来了。我的娘也替我看定了人,你知道不,老敢?

  严 是谁呀?

  卞 就是——就是我们那街坊李七妹……

  严 (诧异)李七妹,不是那寡妇吗?

  卞 就是她。

  严 她怎么了?

  卞 我不在家,她时常过来看看我的娘,陪着她说说笑笑的。她是那么会说话,爱说话,你知道?原先我见着她,我心里一式儿也没有什么低哆,可是新近我娘老逼着我要我拿主意,又说七妹怎么的能干,怎么的会服侍,这样长那样短的,说了又说,要我趁早打定了主意。要不然她那样活鲜鲜的机灵人还怕没有路走,没有人要吗,我娘说。我起初只是不理会,禁不得我娘早一遍晚一遍的,说得我心上有点儿模糊了。我又想起青娥,这可不能对不住她,我就闭上眼想把她叫回来,见着她什么邪念都恼不着我。可是你说怎么了,老敢,我心上想起的分明是青娥,要不了半分钟就变了相,变别的还不说,一变就变了她……

  严 她是谁?

  卞 可不是我们刚才说的那李七妹吗?还有谁?

  严 把她赶了去。

  卞 赶得去倒好了,我越想赶她越不走,她简直是耽定了的,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严 您该替阿明想想。

  卞 可不是,要不为阿明,我早就依了我娘了。哪家的后母都不能欢喜前房的子女,我看得太寒心了,所以我一望着阿明那孩子,我的心就冷了一半。

  严 呒,还是的!

  卞 可是我娘又说,她说李七妹是顶疼阿明的,她决不能亏待他。有一个娘总比没有娘强,她说。

  严 师父!

  卞 怎么了?

  严 我也明白您的意思了。您多半儿想要那姓李的。

  卞 可是——

  严 可是我说实话,那姓李的不能做阿明的娘,也不配做师父的媳妇。趁早丢了这意思。师父要媳妇,哪儿没有女人,干吗非是那癫狂阴狠的寡——

  卞 别这么说,人家也是好好的。

  严 好好的,才死男人就搽胭脂粉!

  卞 那是她的生性。

  严 (诧视)师父,您是糊涂了!

  〔林外一女人唱声。

  卞 听,这是什么?

  瞎 (似梦呓)下雨,下雨,下血吧,下雨!

  卞 (惊)怎么,他还没有走?

  严 他做着梦哪!

  〔唱声又起,渐近。

  卞 (起立)喔,是她!

  严 是谁?

  卞 可不就是她,李七妹。

  严 喔,是她!

  〔李七妹自右侧转入,手提水吊,口唱歌。

  李 (见卞现惊喜色)唷!我说是谁,这不是卞爷吗?

  卞 (起立)喔,李嫂子。

  李 (微愠)什么嫂子不嫂子的,我名字叫七妹,叫我七妹不就得了。

  卞 (微窘)你怎么会上这儿来呢?

  李 你想不到不是!我告诉你吧,我姑母家就在前边,昨儿她家里有事,把我叫来帮帮忙儿的。这天干得井水都吃不得了,我知道这儿有泉水,我溜踏着想舀点儿清水回去泡一碗好茶吃。谁知道这太阳凶得把这泉水都给烧干了,我说唷,这怎么的,难道这山水都没了,我就沿着这条泉水一路上来。这一走不要紧,可热坏了我了,我瞅着这儿有树,就赶着想凉快一忽儿再走,谁知道奇巧的碰着了卞爷你!唷,可不是,这里该离大佛寺不远儿了,那不就是您做工的地方吗?

  卞 不错,就差一里来地了。

  李 (看严)这不是——严大哥么?

  卞 是他。

  李 唷,你好,咱们老没有见了。

  严 好您了,李嫂。

  李 我说这不是你们正做工的时候,你们怎么有工夫上这儿来歇着。

  卞 我们打天亮就做工,到了九、十点钟照例息息再做。我们也是怕热,顺道儿下来到树林里坐坐凉快凉快的。您不是要舀水吗?

  李 是呀,可是这山溪都见了底了,哪有一滴水?

  卞 这一带是早没有了,上去半里地样子还有一个小潭子,本地人把它叫做小龙潭的。多少还有点儿活水,您要水就得上那边儿舀去。

  李 可是累死我了,再要我走三两里地,还提留着水吊子,我的胳膊也就完了!

  卞 那您坐坐吧,这石头上倒是顶凉的。

  李 多谢您了,卞爷!

  卞 (看严,严面目严肃)这么着好不好,您一定要水的话,就让严老敢上去替您取吧。

  李 (大喜)唷,这怎么使得!严大哥不是一样得累(看严,严不动)不,多谢您好心,卞爷,我还是自己去吧……

  卞 要不然就我去吧。(向李手取水吊)

  李 (迟顿)我怎么让您累着,我的卞爷。

  卞 咱们跑路惯着的,这点儿算什么。(取水吊将行,严向卞手取水吊)

  严 师父,还是我去。

  卞 (略顿)好吧,你去也好。

  李 太费事了,严大哥,太劳驾了!

  严 (已走几步,忽回头)师父,您还是在这儿耽着,还是您先回去?

  卞 (视李)快点儿回来吧,我在这里等着你哪。

  〔严目注卞李有顷,自左侧下。

  〔卞李互视,微窘,李坐石上。

  李 卞爷,您不坐?

  卞 我这儿有坐。

  李 卞爷,您老太太近来身体远没有从前好了似的?

  卞 差远了。

  李 阿明那孩子倒是一天一天长大了。

  卞 长大了。

  李 孩子倒是真机灵。

  卞 机灵。

  李 奶奶一个人要管他吃管他穿的,累得了吗?

  卞 顶累的。

  李 卞爷!

  卞 李——七妹!

  李 街坊谁家不说卞爷真是个好人。

  卞 我?

  李 可不是,您太太真好福气。

  卞 死了还有什么福气?

  李 人家只有太太跟老爷守节的,谁家有老爷跟太太守节的——卞爷,您真好!

  卞 呒……

  李 真难得,做您太太死了都有福气的……

  卞 呒……

  李 可不是,女人就怕男人家心眼儿不专,俗话说的见面是六月,不见面就是腊月,谁有您这么热心?

  卞 七妹!

  李 卞爷!

  卞 (顿)您几时回家去?

  李 您几时回家去?

  卞 我明儿不走后儿走。

  李 我哪天都可以走,您带着我一伙儿回去不好吗?上回我跟王三嫂回得家顶晚怪怕人的。有您那么大个儿的在我边儿上,我什么都不怕了。

  卞 老敢该回来了吧。

  李 他倒是腿快,卞爷您真有心思,省了我跑,这大热天多累人。回头他回来了,您就陪着我上我姑母家去喝一杯茶不好吗!就在这儿,不远儿的。

  卞 我不去吧。

  李 那怕什么的。那家子又没有人,您喝口水再回去做工不好?

  卞 呒……

  瞎 (似梦)你们不问我,我还不说哪,谁愿意多嘴多烦的?

  〔卞李惊视。严提水吊自左侧转上,汗满头面,卞李起立。

  严 来您了!

  李 这不太劳驾了,严大哥!(向卞)您们走吧。

  严 师父,您还上哪儿去,今儿您不该雕完那尊像吗?

  卞 我陪着李嫂去去就来,你先回去吧。

  〔卞自严手接水吊,与李自右侧下。严兀立目注二人,作沉思状。

  严 糟!

  瞎 (挈三弦起立)下雨,下雨,下血吧,下雨!(弹弦自右侧下,弦声渐远。严兀立不动,幕徐下)

  第三幕

  布景

  卞昆冈家,如第一景。院中置长桌设筵。卞娶李七妹后,卞母即死,是日为卞生辰,其工友及邻居群集为卞祝寿。幕升时酒已半酣,卞昆冈居中坐,左七妹,右阿明。外客严老敢外有石工甲乙二人,邻居王三嫂,及尤某共八人,分座左右,两端右坐严老敢,左坐尤某。

  幕起时闹酒声喧,工友甲乙正劝卞尽杯。七妹默坐无言,偶目注尤某,严老敢觉之,亦镇静寡言笑。

  甲乙 (同)王三嫂,你说对不对,今儿个卞老师非得敞开了大喝。他们结了婚就为老太太故了,咱们也没有得喝一回闹酒,今儿个可得尽兴的闹一闹哪。这生日也不比往常的,今日个不乐哪天去乐。王三嫂,卞老师,喝,喝,大家麻利点儿……直着嗓子,来,我喝个样儿给你们看看!干……干!卞老师,怎么了,怎么了,不干我们可不答应……(卞干杯)

  甲乙 (相视私语)好,第十八杯了!

  卞 (醉)喝,喝,还得喝,酒来,酒来!

  李 (止之)少喝点儿吧,又该撒酒疯了!

  卞 (起立)哈哈,你们听见了没有,她要我少喝点儿,怕我发酒疯?我老卞今儿个还是第一天快活,不敞开了喝一个痛快怎么着?老太太在着,她许不让我喝酒,你(指七妹)怎么能不让我喝酒……你不让我喝,我偏喝。来,老韩,给斟上了,满满的,来,大家来。王三嫂,您也来一口吧,大家凑合热闹。尤先生,不要那文绉绉的,也得来一杯。老敢,你A么了,干坐着发愣,有什么心事了?哈哈哈,来来来,大家来!(喝)干!(合座皆举杯,甲乙欢呼,尤略附和,王三嫂亦醉笑。老敢独喝闷酒,不笑亦不语。七妹擎杯不饮,若有所思。阿明注视其父,讶其变常)又没有酒了!(取酒器给七妹)劳驾太太,再给我们烫一罐来,热热的。(七妹接器起离座,悴悴然,目瞟尤某,入屋内)阿明,阿明,你奶奶呢?你奶奶呢?

  阿明 奶奶?奶奶不是在大佛寺吗?奶奶早死了,爸爸!

  卞 死了,娘,我的亲娘,你儿子没有孝顺着你,你老人家怎么的就去了!娘呀!

  王三嫂 娘,卞爷,这怎么了,真醉了吗,大喜日子哭什么了?老太太还不是顶有福气的,你哭什么了?别,回头七妹又该多心了,咱们今儿个算是替你们贺新房哪,韩大哥,对不对?

  甲乙 可不是闹新房来了?咱们且不走哪,今晚要闹得你们睡不了觉,您试试,哈哈哈哈!

  卞 新房,谁做了新郎了?

  甲乙 (互语)他真醉了!谁做了新郎了,这多可乐?卞师父,你猜猜谁是新郎?哈哈哈!

  卞 (惝恍)阿明,我要看你的眼睛,我要看你娘的眼睛,你娘的眼睛。(抱阿明)你们看看,这孩子多美,这双眼睛多美!谁是新郎,倒运的!(时七妹已取酒就席,听卞言,怔立其旁,卞谛视之,忽笑作媚语)我说是谁,原来是青娥。青娥,我的妹子,我的太太。这是你我的儿子阿明,你瞧有这么大了,多美的一个孩子。你不疼他吗,你怎么不亲他?

  阿明 爸爸,你怎么了,你认错人了,她不是我的娘,她是你的新娘子,我没有娘,我没有娘!(伏卞胸前啼。座客皆惊诧)

  七妹 (愤甚妒甚,冷笑)好儿子,好太太!本来么,死骨头都是香的!咱们哪配?

  卞 (惝恍)青娥,青娥,你不要骂我,你不要怪我,不是我无情,那是老太太她非得我……她说阿明不能没有娘,好孩子,他这算是有娘了,哈哈哈!(对七妹)青娥,你,你怎么的不说话呀?

  李 (厉声)别你妈的活见鬼了!你老娘是活人,不是死鬼,什么青娥黄娥的,你上坟堆里找去,缠不了我!(离座去枣树左侧,尤走近之,严注视)

  尤 (低声)不要在这儿闹。

  李 你瞧,这我怎么受得了!也是我倒了霉了!(绕树出木门,尤随之,时座客纷纷劝卞,有私语者,有嚷取茶解酒者。阿明亦离座四望,严在其耳畔密嘱,阿明亦出木门去)

  〔卞跄然离座,倚枣树上,老敢缓步行近,以手抚其肩。

  严 师父。(卞不应)师父!

  卞 (举头望严,无语,眼含泪)

  严 要茶不?

  卞 老敢——

  严 我扶您去睡吧。

  卞 老敢你——你不要笑我!

  严 师父说什么!

  卞 我没有听你的话——

  严 师父,耐住点儿。

  卞 错了,错了!

  严 耐住点儿。

  卞 娘呀,我的娘!

  严 看老太太份上您也得忍耐。

  卞 我不怪你,娘,我怪我自己。是我糊涂,没有听老敢的话……青娥,你一定怪我,笑我,我是活该,活该……可是你也应得可怜我,我知道,打头儿我就知道我是不对的,我的良心并没有死,是我一时的糊涂,现在懊悔也嫌迟,娘,青娥,你们都得可怜我,我……

  严 别!师父,客人都走了。(时座客王三嫂及甲乙见卞醉态表示惊讶,相约不别而去,临行向严作手势会意)您也该息息了,这酒喝的太多了。

  卞 ……可怜我……阿明,我的宝贝。你们放心,我看着他,我活着就为他,我领着他,疼他,谁都不能欺他,谁敢我就跟谁拼命,他是我的性命……老敢,你帮着我,这世界上我再没有亲人,除了我的孩子。你是我的朋友,好伙计,我知道。(携严手)你一定忠心到底,你是我的臂膀!

  严 放心,师父,老敢不是好惹的,谁敢!咱们明儿回山里去,什么也惹不了咱们。娘们就是那心眼儿小,不用跟她们一般儿见识,哪犯得着?

  卞 我那阿明呢?(叫)阿明,阿明!

  阿明 (自门外奔入,伏卞身上)爸爸,爸爸,我在这儿哪!

  卞 (喜)好孩子,好儿子,你上哪儿去了?

  阿明 (惊惶状)爸爸!

  卞 怎么了?

  阿明 (急看木门外)爸爸,他们说着话哪!

  卞 他们说着话,谁是他们?

  阿明 (迟疑,看严)爸爸你可不许告诉——

  卞 告诉谁?

  阿明 告诉新妈妈,回头她打我!

  卞 傻孩子,爸爸自然不说。他们是谁?

  阿明 我新妈妈跟那姓尤的。

  卞 她跟那姓尤的?

  阿明 是。新妈妈不是骂了爸爸吗?她就出去,那姓尤的就跟了去,我也跟了去,他们走到那井边就站住说话了。我呀,爸爸,我就躲在那棵树下,他们没有看见我——

  卞 呒,孩子,怎么样?

  阿明 他们没有看见我,我想听听他们说什么话。我心里可真害怕。

  卞 你听到他们说什么了?

  阿明 我没有听见。

  卞 笨孩子!

  阿明 他们是这么曲曲曲曲说话的。两个头碰在一起,谁知道他们说什么了。

  卞 那么你一句也没有听见?

  阿明 我就听见提我的名字。

  卞 (惊)提你怎么了?

  阿明 他们不喜欢我,恨我。我怕,爸爸!

  卞 乖孩子,他们不能欺负你,有爹爹哪,还有严叔叔,他是你的好朋友。

  阿明 (看严笑)严叔叔好!

  卞 他们还说什么了?

  阿明 他们也说爸爸。

  卞 说我怎么样?

  阿明 他们也不喜欢你,他们恨你,我看他们说话的神儿我就知道。爸爸,你怕不怕?

  卞 (沉思有顷)孩子,那姓尤的常来我们家吗?

  阿明 我,我不知道……

  卞 你知道,怎么不知道,来,告诉你好爸爸,乖。

  阿明 我说了新妈妈要打我。

  卞 你说吧,有什么事?全告诉爸爸。

  阿明 我告你,你可不能让新妈妈知道。

  卞 说吧。爸爸不在家,那姓尤的不时常上咱们家来吗?

  阿明 他不来,他白天才不来哪。

  卞 难道他晚上来?

  阿明 总要天快黑他才来,偷偷的也不像个客人。他一来就在咱们的门上打两下,新妈妈就着急似的赶出来,不是靠在木门外面就在这树背后站着说话。他们且说哪,老说不完。他们先不让我看见,我可早看见了。有时候他们在这里说话,我在外边玩儿了回来,我就偷偷的躲在一边看他们。

  卞 他们怎么样?

  阿明 他们俩顶要好的,新妈妈跟他且比跟爸爸亲热哪。

  卞 他们知道你看见了他们没有?

  阿明 他们先不知道,有一天我正想偷偷的进屋子去,给他们看见了,新妈妈就叫我,待我顶好的,那晚上,她后来问我认识那个人不,我说不,实在我早认识的,他还不是那开杂货铺的,白白的脸子,顶讨厌的。妈就告诉我不许我对爸爸说他上咱们家来,说了她不答应我,要打我,我就说我不说,她说好,乖孩子,明儿给你做件新衣服穿,这不就是A给我做的吧,爸爸你看,顶好!

  卞 还有怎么样?

  阿明 到明儿我到那杂货铺门前去玩儿,那姓尤的就叫住了我,给了我一包糖,可不好吃,我先不要,他一定要我要,塞在我口袋里。随后他来就不避我了,有时他也到妈屋子里去,见了我就哄我。我可不喜欢他,见了他我心里怪害怕的,我直想对爸爸说,新妈妈可老是吓呵我,不让我言语,我今儿可给说了。爸爸,还是爸爸顶好,我见了新妈妈也真害怕。爸爸不是顶喜欢我的眼睛吗,她呀——

  卞 (急)怎么样?

  阿明 她可顶不喜欢我的眼睛。

  卞 你怎么知道?

  阿明 也不知怎么的,我知道她就不喜欢我的眼睛,我知道。

  卞 你明儿跟我们到山里去,好不好?

  阿明 (喜跳)好极了,爸爸,好极了,爸爸。严叔叔,你们非得带我去。爸爸老答应我,可老不带我去,我不爱在家里耽着。我害怕。

  卞 为什么害怕?怕什么?

  阿明 家里没有爸爸,多不好玩儿。我怕新妈妈,她不疼我,我也害怕那姓尤的。

  严 有我哪,你怕什么的?

  阿明 (狂喜)唷,你们听呀!

  卞严 听什么了?

  阿明 老周来了!

  卞严 谁是老周?

  阿明 那弹三弦的。听,那不是他弹着来了!

  〔三弦清切可闻,音调急促而悲切,三人凝听有顷,卞严若有所感。

  阿明 (跳起)爸爸,我去叫他来好不好?

  卞 你怎么认识他?

  阿明 呒,他待我顶好的,除了爸爸,就是他待我好。他每天都得打咱们门口过,弹着三弦,好听极了。我就跟他说话,他说话顶好玩儿的,讲故事,说笑话给我听,我不是笑就是哭,哭了他就摸我的手,又说笑话!非得把我说笑了,爸爸,咱们俩才好哪。他也让我到他那小屋子里去,好玩极了,什么都没有的,就是一地的草。他也让我弄他的三弦,他说他要教我,爸爸,你让不让我学,有他那么会弹多好玩!

  卞 小孩子胡说胡跑的,不许你跟生人乱说话。他要是个拐子呢?

  阿明 他不是拐子,他是个好人。有一回新妈妈让他进院子来不知说什么了,我没有听懂,他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新妈妈就生气了,把他撵了出去,不许他再来。他倒没有生气,他真是个好人。咱们让他来吧。

  〔弦声又作,调变凄缓,似已走远。

  卞 别让他来了,他已经走过去了。

  阿明 那让我到门口去望望他。

  〔阿明正开木门,七妹走进,阿明惊,退回卞处。

  阿明 新妈妈回来了!(小语)爸爸,你可别说!

  七妹 (悻悻然举目看院内)好,酒鬼倒全溜了!

  卞 (厉声)你骂谁!

  七妹 (惊)还在哪,我当是全死完了!

  卞 (厉声)过来!

  七妹 你叫谁?

  卞 叫你,叫谁?

  七妹 我不是在这儿吗,有什么说的?

  卞 (起立行近,七妹微却步,严携阿明手,阿明作惧态)我明儿一早回山里去!

  七妹 我没有留你!

  卞 (声和缓)你——你得好好的替我看家。

  七妹 谁偷了你的!

  卞 一个人得有良心,我没有亏待你。(声哑)

  七妹 这有什么说的。

  卞 你知道我一生的宝贝就是阿明。当初我娶你也就为了他。我娘说小孩儿非得有个母亲,又说你怎么的能干,会当心人,我才娶你的。

  七妹 好,你不娶我,我怕没有饭吃了吧!

  卞 (高声)你听我说。你已嫁了我,就得守我们的家规。我们家虽是穷,可是清白。老太太的勤俭你是知道的。你现在是我们家主妇,是阿明的娘,你听着了没有?是阿明的娘,我把我的家,我的孩子交付给你,你的责任可不是轻的。我不常在家,你得替我看好了家,看好了我的孩子。要有什么差池,哼,女人,我可不能跟你干休!

  七妹 唷,你这话多好听!倒像是我败了你的门风,害了你的孩子似的!好,要我看好了这样,看好了那样,我可受不了。你要不放心,你自个儿看去,我,我才不来管你妈的宝贝!(急步进屋)〔卞怒极,握拳露齿,严与阿明趋拥之。

  严 得,师父,跟娘们有什么说的。天快晚了,咱们溜踏溜踏去。(挽卞手同出木门去,阿明独留台上,张顾左右,欲随去,复止,欲进屋,复止)

  阿明 我害怕!

  〔三弦声忽作,近在门际,阿明喜跃起,趋门,见瞎子立门外,露笑容。

  阿明 喔,老周!

  瞎子 他们呢?

  阿明 全跑了!

  瞎子 好孩子,跟我来吧。

  〔阿明回头探望,悄悄出门随去。同下。三弦声复作。

  〔台上空有顷。李七妹自屋内出,见无人,趋木门外望,口作吁乡,尤自屋右侧转出。

  李 进来吧,没有人。

  〔尤进门,二人作亲昵状,同至台左侧。

  尤 可别惹那姓严的,他那凶相儿可怕。

  李 你明儿晚上来吧,他天亮就走。

  尤 小心,那小孩儿没有说什么话吧。

  李 我恨极了那小杂种了,我们非得收拾他那双眼睛,我就恨毒了他那双眼睛!你说的那个东西别忘了!

  尤 下得了手吧?

  李 怕什么的,又没有破绽,咱们也好敞开了玩儿。

  尤 (涎脸)你让我敞开了玩儿!(李笑披其颊,幕下)

  第四幕

  布景

  卞昆冈家内景。左侧一门,垂有布帘。设备简朴,一壁悬佛及观音像。一壁供卞母灵位。桌凳而外靠左侧有一小榻,上铺布被。右侧门外即前幕庭院。壁角杂置石作刀锯器具。

  幕启时七妹独坐右门侧缝衣,频转眼望左门,面有得意色,间发冷笑,忽起趋左侧揭门帘探身内窥,复归坐,微喟。户外有剥啄声,七妹微惊,急起驰出,偕尤某同入。

  七妹 谁让你这时候来的?叫他给碰着了又该我倒霉。

  尤 我知道他不在家。

  李 你怎么知道?

  尤 今儿早上我看他们师徒俩骑着驴往西边去的。

  李 你知道他们上哪儿去的?

  尤 求那老道去了。

  李 哪一个老道,你怎么知道?

  尤 就是西山脚下火神庙里修行的老道,会治病的。昨天我在茶馆里听见村东那姓陈的对姓严的说让老卞去试试那老道,又说非得一早去,迟了老道就不在家。又说他灵着哪,什么疑难急症大夫治不了他全能治,他有的是古怪的秘方。今儿我起一个大早,果然见他们俩奔丧似的跑了去。(四顾)唉,那小的呢?

  李 (口努向左屋)在里面。

  尤 咱们说话他听得见吗?

  李 我才看过,正睡着哪。昨晚那疯子哭了一宵,那小的也哭,哼,哭死也哭不活那妈的乌珠子,倒闹得我一宵也没有睡好。说是,倒有你的,那东西真见效!

  尤 敢情,咱们动手的事儿没有错儿。他疑心不?

  李 谁疑心?

  尤 你说的那疯子?

  李 他是粗心大眼的,就是急,简直是疯了,可不是,这几天他压根儿没有吃一碗饭!他那疯劲儿可受不了,也算是我活该倒霉,你瞧,我这儿一个疤,(指颈根左侧)可不是,这事我还没有告诉你哪。

  尤 (抚其颈)粥粥!真的有一个血印子,那是怎么来的?

  李 他生日那天不大发酒疯吗?要不为那次发疯,当着众人面叫我下不来,我还不下毒手哪!那晚上更可笑了。我气极了,晚饭也没有吃就上床睡了,他回来自个儿弄的饭吃。后来他也来睡了,还来黏着我,我直没有理他。好,到了半夜,你说怎么着,他又见鬼了:打头儿先是青鹅白鹅的胡叫,一忽儿手伸来了,直摸我这儿,嘴里说“让我亲亲你那小多多儿,让我亲亲你那小多多儿”……你说是什么,还是老太太告诉我的,他的前妻的颈子上长这么一颗黑痣,他管它叫小多多儿。我没睡着,直不言语,他老摸,摸来摸去的,小多多儿摸不着,倒摸得我怪痒痒的。我再也耐不住,我就骂。一骂他也醒了,一醒他就恨,本来他是恨极了我的,就拉着我使他那狗牙狠命这么一咬,妈呀,差点儿一块肉都叫他咬掉了,直痛了我好几天,你说多气人!本来你那东西弄了来我还有点心软,让他这么一疯,好,我再不给他颜色看怎么着!

  尤 敢情你有理!可是当初谁教你嫁他的?

  李 (脸红)什么当初不当初的?你拿着这小拐杖干什么了?

  尤 (笑)唷,我倒忘了,这是我送你们家的节礼!

  李 什么哟?

  尤 你家出了一个小瞎子,走道儿不用得着它吗?我还是亲手做的哪。

  李 (笑)小鬼倒真会……唷,什么了(听。携尤同趋左门揭帘内窥,复轻步走回右侧)

  尤 睡得着着哪。老七,你说咱们这事情不碍吧?

  李 他倒是容易对付,疯一阵,痴一阵,也就完了。倒是那姓严的,你别看他长相粗,他有时心眼儿倒是细。打头儿我就不敢正眼望着他。他对那姓卞的倒真是忠心,比狗还忠心,单说这几天为了那小鬼,连他都急得出了性了。前儿个有天他带住了我——

  尤 怎么了?

  李 没有什么,他没有敢明说,他仿佛是替他师父来求着我,说他是个好人,全村子都看重他,他这份家现在全得靠我,小孩没有亲娘也是怪可怜,这个那个的说了一大篇。他说话都抖着的,听得我心直跳,就像他早知道咱们要来玩一手似的,你说怪不怪?咱们第一得防着他。我看他也注意你,你没有觉着生日那天老望着你吗?

  尤 不错,那姓严的是讨厌,我见他也有点慌。他那两只大眼睛直瞅着你,什么都叫他看透了似的。他们这回回来怎么了?

  李 这回回来自然忙着那乌珠子。什么法儿都试到了。前儿个也不知听了谁的,拿一个什么,那长长毛的刺猬,活着的,就这么手拿住用刀拉出那皮里的油,说可以擦得好。又一回更腻了,我想着都腻,姓严的去街上捉了一个小黑狗,拿它活剥了皮,血呀,拉拖了一地,那狗要死不死刮淋淋的叫,才叫得人难受,就拿这活狗身上剥下来的皮给蒙着那孩子的脑袋上,说这样什么眼病都治得好。

  尤 有效没有呢?

  李 有效?有效还不错哪。白糟蹋了一条狗命,多造孽。你说老道能治吗?

  尤 老道,嘿!老仙爷老佛爷都治不了!

  李 这家子我的日子可也过不了了。

  尤 咱们再想法子,干了小的再干老的——

  李 吁,你听,这不是驴铃儿响吗?你快去吧!

  尤 (仓皇出门)明儿晚上——

  李 去吧!(尤下,七仍坐原处缝衣)

  〔铃声渐及门,卞严同上。卞面目憔悴,衣服不整,严较静定,然亦风尘满身。

  卞 (入室喘息有顷,周视室内)怎么了?

  李 (冷)什么怎么了?

  卞 阿明怎么了?

  李 我知道他怎么了?

  卞 (厉声)他上哪儿去了?

  阿明 (七未答,阿明自内室)爸爸,我在这儿睡着哪。

  严 他睡着哪。

  卞 (音慈和而颜色凄惶)你睡着哪,好孩子,你爸爸出去替你弄药回来了。(急步入内室)孩子!

  〔严挺立室中,目送卞入内室,复注视七妹有顷,移步近之。七妹缝衣不辍。

  严 (郑重)师母!

  李 (惊震,举头强笑)唷,老敢,你也回来了,你们上哪儿去了?

  严 山里去——为阿明求治。我说师母,不是我放肆说句话,做人不能太没有心——太没有情……

  李 (强笑)唷,这怎么了?

  严 我是个粗人,我也没有家,我一辈子就敬重卞师父一个人,为了他的事情,我老敢什么时候说拼命就拼命。可怜他运气是够坏的,死了太太,又死了老太太。阿明是他的性命,偏偏又是这怪事的眼睛出了毛病,说不定这眼睛就治不回来,我怕很难……

  李 可不是,你们也算尽了心了,什么法儿都试到了,他还是不见效,那有什么法儿想呢?

  严 真可恨,也不知怎么会有这怪事儿的,总不能是有人暗地里害(声沉着)他吧,为什么好好的眼睛忽然的变坏了呢?(目注七)

  李 (低头)真是,也不知怎么了,你们上回离家的那天都还是好好的不是?你说有人算计他……

  严 呒……

  李 别是那老瞎子吧,有人说瞎子要收徒弟就想法子挑聪明的孩子给弄瞎了,他们为了自己就顾不得人家,阿明那孩子生相也怪,他就爱跟那老瞎子说话玩儿,谁家孩子都不能跟瞎子亲热不是?

  严 快别这么说,那老周是好人,他跟这家子又没有仇又没有恨,他哪会下这样阴险的毒手?

  李 唷,这谁知道,常言说的人不可以貌相,我就最讨厌那班走江湖的。……可不是吗,他初来的时候,我还让他上咱们家算命来着,他打头儿说话就有点儿怪,他说什么丧门白虎,年内一定见血什么一死的胡话,我听气极了,就把他撵了出去,准是他记恨了。偏偏阿明那孩子一听着他那倒运的三弦,就非得跑出去跟他胡扯,我看他准有点儿嫌疑。

  严 天有报应,谁造孽谁受报,王法到不了的时候自有天条,也用不着咱们胡冤枉人的。倒是老师他,我看是太可怜了。他本来是最敬佛爷的,这回他简直是痛伤了心,阿明要是不好,他,他就此发了疯都说不定!原来他过庙总是要拜庙的,今儿到山里去,他对着火神爷土地直骂,他说他一辈子亲手造了好几处庙,亲手雕了不知道多少个的佛像,又是逢山拜山,见庙进香的,谁想好处不见,反而家里出了这稀奇的事情,他怎么能不怨,他怎么能不恨?不说别的,你不看他这几天简直连饭都不吃,晚上觉都不睡,眼睛里直冒火,说话声音都是发抖的,人家说话有时他都听不真,师母你又是这躁脾气,没有得好脸子给他看。可是除了你,师母,还有谁能帮着他一点。我怕我们再不想法子舒疼舒疼他,他要再有什么长短,师母……

  李 (低头不语有顷,微露焦躁)我明白你的意思,老严,可是这话你别用跟我说,单瞧他疯劲儿,谁受得了他的,我是受够的了!

  严 那你……

  〔卞自内室出。

  严 (转向卞)怎么了?

  卞 那符我给化在水里给他吃了。

  严 你没有忘了那小包朱砂吧?

  卞 没有忘,你进去看看他去。

  〔严入内室。卞行至佛像前,握拳作愤怒态,继低头似自艾,复至灵位前,对遗像凝视,摇头示感。忽转身冷笑,七妹惊顾。

  卞 (指灵位)怎么,老太太这儿茶都不用供了!活人你不管也罢了,连故世人的面前你都不该尽一点心吗?(七不语)阿明,多活灵的一个孩子,我交在你的手里,好好的一双眼睛,怎么会出这怪病,我不在家,你可在家。(愤)我不问你问谁!(七不语)我这辈子就有这一个孩子,又是这双眼睛,(悲)这双眼睛,叫我怎么能不心痛?(七不语)老太太,娘呀!你想不到吧,你去了不到几个月,我们家就变成了这个样儿,一杯茶水都没有人管。(七不语)还有阿明,我也无非顾着您的意思,算是有了一个娘,多少可以看着他一点,唉!娘,他眼睛都快瞎了!(七不语)好,你没有得话说,你也该惭愧了吧,女人!阿明的眼睛要是好不了,哼,你看着吧!〔卞诉说时七表情由羞转怒,正欲发作,严自内室出,七逡巡出门去。

  严 师父,阿明说他眼睛不痛了,他要到外间来。

  卞 (喜)怎么,不痛了!好,你扶着他出来。

  〔严复入挈阿明出,阿明眼上包有白布,一手拉严手,一手向前扪索,卞感情激动。

  阿明 爸爸!

  卞 孩子,怎么了?严叔叔说你现在眼珠子不痛了,真的呀?

  阿明 是不痛了,爸爸。

  卞 脑袋也不昏了?

  阿明 不昏了,我现在顶快活的,我一定会得好的。(略顿)爸爸!

  卞 (蹲伏把阿明手)孩子,怎么着?

  阿明 爸爸,你不要难过,你难过我更难过,爸爸!

  卞 孩子!

  阿明 我眼睛是一定会好的,爸爸。爸爸最爱我的眼睛,我知道。

  卞 孩子!

  阿明 爸爸,你放心,我的眼睛一定不能有毛病。我要是没有这眼睛,爸爸你也不疼我了,那我还不如死了哪。

  卞 亲孩子!

  阿明 爸爸你也不用跟新妈妈打架。新妈妈不在屋子里吗?

  卞 她才出去,不在屋子里。只要你乖乖的好了,爸爸自然不难过,回头我让严叔叔买糖给你吃。

  严 准是那老道的符有点儿道理,怎么吃了那符水一阵子就不痛了呢?

  卞 也许佛爷保佑。我们把他包的布去了看看好不好?

  严 去了包布好不好,阿明?

  阿明 好,去了试试,这回我一定看得见了,这回打你们回来我就没有见过你们。快去了吧,爸爸。

  〔卞严合蹲侍一边,卞解去布缚,手发震。

  阿明 怎么爸爸你发着抖哪?

  〔布已解去,阿明双目紧闭,卞严疑喜参半。

  卞严 (同)阿明!你慢慢的睁开试试!

  〔阿明徐张眼,光鲜如故,卞狂喜。

  卞严 (同)阿明,你看见我们不?

  阿明 (微蹙)我——见。

  〔但眼虽张而瞳发呆,卞严相视。卞以手指划阿明眼前,不瞬。

  卞 你真的见吗?

  阿明 不——我会见的,爸爸。

  卞 那你现在还看不见?

  阿明 我——见。

  〔卞跳起,趋室一边,倚壁上。

  卞 明儿你见我不?

  阿明 (循声音方向举手指)你在哪里,爸爸。

  卞 (复乐观)老敢,你知道,他初睁开,近的瞧不见,远的许看得见。

  严 这许是的,你再试试他。

  〔卞空手举起。

  卞 阿明!

  阿明 (现笑容)爸爸!

  卞 我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阿明略顿。

  严 你爸爸现在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你看不看见?

  阿明 (微窘)我看——见。

  卞 那你说呀,我手里是什么?

  阿明 (似悟)一根棍子!

  卞 (极苦痛)天呀!(更不能自持,抱头伏墙泣。严亦失望。阿明仓皇,伸手向空摸索)

  阿明 爸爸,爸爸,别结,别结!(幕下)

  第五幕

  景如上幕

  幕起时台上全黑,惟左侧内屋有油灯光,屋外有风雨声,院内大枣树呜咽作响。风雨稍止,院外木门有剥啄声,七妹自左侧内室驰出,偕尤同上。

  尤 喔,好大雨!我全湿了。

  李 怎么早不来,我还当你不来了哪。

  尤 我还有不来的!

  李 快脱了你的笨鞋,再进我屋子里去,糊脏的!(摸一椅使坐)

  尤 (坐脱鞋)脱了鞋又没有拖鞋。

  李 房里有他的鞋,你正穿,就这穿着袜子进去吧。

  尤 那小的睡了吧?

  李 早睡着了。他就睡在这榻上。

  尤 疯子几时回来?

  李 还说哪,他明儿一早就回来,你今晚不到天亮就得走!

  尤 不走怎么着?

  李 别胡扯了,快进去吧!

  〔尤七同进房,油灯亦灭。风声又作。月光射入,正照阿明睡榻。房中有猥亵笑语声,阿明惊醒,起坐呼唤。

  阿明 妈,妈妈!(声止)妈妈你睡着了?(复睡下。亵声复作,阿明疾坐起)妈妈,你那儿是谁呀?是谁跟你说着话哪?别是爸爸回来了吧?是爸爸回来怎么没有来看我?我晓得了,我瞎了眼,爸爸也不疼我了,我早知道A不疼我!妈妈,妈妈,我怕,我害怕,我什么也看不见!(屋外风怒号)这风多可怕,像是有好多人喊救命哪。妈妈,你怎么也不答应我,我才听见你说话的,我又不是做梦。妈妈,爸爸!妈妈,爸爸!我怕呀,我怕!(睡下取被蒙头有顷,亵声复作,复坐起,举手摸索啜泣。忽抬头睁眼,目光炯然,似有决心,潜取衣披上,摸索床头得杖,移步反门,手触帘,作闯入状,复止,转步摸索出右门去。目光转暗,风势复狂)

  李 (自左室内)别闹了,不早了,趁早走吧!

  〔尤自室内出。扪索而行。

  尤 这多黑,天还没有亮就赶人走!(及门)摸着了,我走了,啊。

  〔尤出门,即遭狠击啊。

  尤 啊呀!(扑击声)

  李 (自内惊问)怎么了?

  尤 哼,是你啊,小鬼!

  李 (已出房)谁?

  尤 (气喘)那小王八,小坏蛋,小瞎子,他,他想打我哪……不要紧,我已经带住了他了……你再凶,试试,好,好胆子,想干你的老子!

  阿明 (嘶声,极微弱,似将毙然)爸爸!

  李 (亦在门边)把他带进屋子去!

  〔尤七共曳阿明入内,时天已黎明,屋内有光,隐约可辨,户外风拂树梢,作呜咽声。

  尤 (喘息)小鬼,你凶!

  李 别掐他了……呀,怎么了,阿明,阿明!不好了,死了!

  尤 诈死吧,哪有这么容易,我又没有使多大的劲。

  李 阿明,阿明!你摸摸,气都没了,这怎么办?

  尤 死了也活该,谁让他黑心要害人?

  李 你倒说得容易。这事情闹大了,怎么好?疯子一回来,我们还有命么?

  尤 别急,咱们想个主意。

  李 你害了我了……

  尤 别闹。咱们把他给埋了,就说他自个儿跑了,好不好?

  李 不成,他们找不着他还得问咱们要人。

  尤 咒他妈的,咱们趁此走了不好吗?

  李 上哪儿去?

  尤 赶大同上火车到北京去,不就完了?

  李 你能走吗?

  尤 还有什么不能的!快吧,迟了他们回来。你东西也不用拿,我有点儿钱,我们逃了命再说吧。

  李 (指阿明)他呢?

  尤 还管他哪,让他躺着吧,自然有他老子来买棺材给他睡。天不早了,我们走吧。

  〔尤曳七踉跄奔出,天已渐明,阿明横卧地上不动,三弦声忽起,阿明苏醒,强支起,手扪喉际,面上有血印污泥。

  阿明 爸爸,爸爸!你来吧!你怎么不来啊!(复倒卧)

  瞎 (扪索入门)我早知道这家子该倒运,我早知道!阿明,阿明,你在哪儿哪?(杖触阿明)这是什么?阿明!(俯身摸之)可怜的孩子!凶恶的神道,要清白的小羔羊去祭祀——这回可牺牲着了!(坐地下,抱阿明头,置膝上,抚其胸)阿明,阿明,你有话趁早对我说吧。麻雀儿噪得厉害,太阳都该上来了。昨晚上刮了一宵的大风,一路上全是香味,杀人的香味,好淫的香味,种种罪恶的香味。可怜的小羔羊,可怜的小羔羊!醒吧,阿明。

  阿明 (微笑)是你呀,老周!

  瞎 除了我还有谁,孩子。

  阿明 你是怎么来的?

  瞎 我听见小羊的叫声,我闻着罪恶的香味。

  阿明 你说的什么话?

  瞎 下雨,下雨,这回可真下了血了。

  阿明 你说的什么话?

  瞎 你爸爸几时回来?

  阿明 他今天回来,也许就快回来。

  瞎 你觉着痛不?

  阿明 我觉得倦,可是我很快活,有你来陪着我。

  瞎 你有什么话对你爸爸说,孩子?

  阿明 对他说,我爱他,好爸爸,对他说,我想替他杀那个人,可是我气力小,打不过他。对他说我见了我的亲妈,我的眼一定看得见了。对他说,我要见他,可是我倦极了要睡了。对他说,我——爱——他——好——爸——爸……

  瞎 还有什么说的,孩子,慢点儿睡。

  阿明 (音渐低)我——也——爱——你——老——周。我——想——听——你——弹——听——你——唱——我——要——睡——了……

  瞎 (取三弦调之)好,我唱给你听。(弹三弦,曲终阿明现笑容,渐瞑目死)歌:——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暗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瞎 阿明,阿明!(抚其头面,及胸)去了,好孩子!(抱置怀中。张目前望。若有听见,面有喜色)再会吧,孩子!(户外闻急骤铃声)最后的人回来了。

  〔卞严入室,见状惊愕,木立不动。

  瞎 (自语)走的走了,去的去了,来的又来了……

  卞 (走近)阿明,阿明!

  瞎 他不会答应了。

  〔卞疾驰至内室,复驰出,听瞎子自语,立定,严见尤所遗雨鞋,捡起察看,A头似悟

  瞎 我闻着罪恶的香味,我听见小羊的叫声。走的走了,去的去了,来的又来了。

  卞 (张眼作疯状,严伸手欲前扶持之,复止)哈哈!我明白了!

  〔卞握拳露齿,狞目回顾,见壁间佛像,径取摔地上,复趋灵趋前,伏案跪下。

  长号)妈呀!(踉跄起立,双手抱头,行至阿明横卧处,伏地狂吻之)阿明,阿明,我的亲孩子!(复起立。狂笑)哈哈——哈哈——哈哈……

  自语)走的走了,去的去了,来的又来了。(忽示决心,疾驰出门)

  严 (卞狂叫时木立不动,似有所思,见卞出,惊叫)师父,不忙,还有我哪!

  卞 (复入,立开口)老敢!(严未应,卞复驰出。严随出。户外有巨声)

  瞎 好的,又去了一个!

  〔严回入室,手抱头悲痛,忽抬头。趋壁角捡得利刀,环顾室内,疾驰出门。

  瞎 好的,报仇!好的,报仇!血,还得流血!(抚阿明)好好睡吧,孩子,没有事了!(取三弦弹,幕徐下) 徐志摩全集:第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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