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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摩书信

徐志摩全集:第四卷 徐志摩 56992 2021-04-06 06:24

  一九二五年三月三日——五月二十七日

  一

  三月三日志摩临行出国前写给小曼女士的第一封信

  小曼:

  这实在是太惨了,怎叫我爱你的不难受?假如你这番深沉的冤曲有人写成了小说故事,一定可使千百个同情的读者滴泪,何况今天我处在这最尴尬最难堪的地位,怎禁得不咬牙切齿的恨,肝肠迸裂的痛心呢?真的太惨了,我的乖,你前生作的是什么孽,今生要你来受这样惨酷的报应?无端折断一枝花,尚且是残忍的行为,何况这生生的糟蹋一个最美最纯洁最可爱的灵魂。真是太难了,你的四周全是铜墙铁壁,你便有翅膀也难飞,咳,眼看着一只洁白美丽的稚羊让那满面横肉的屠夫擎着利刀向着她刀刀见血的蹂躏谋杀——旁边站着不少的看客,那羊主人也许在内,不但不动怜惜,反而称赞屠夫的手段,好像他们都挂着馋涎想分尝美味的羊羔哪!咳,这简直的不能想,实有的与想象的悲惨的故事我亦闻见过不少,但我爱,你现在所身受的却是谁都不曾想到过,更有谁有胆量来写?我倒劝你早些看哈代那本Jude the Obscur�及桑�那书里的女子Sue你一定很可同情她,哈代写的结果叫人不忍卒读,但你得明白作者的意思,将来有机会我对你细讲。

  咳,我真不知道你申冤的日子在哪一天!实在是没有一个人能明白你,不明白也算了,一班人还来绝对的冤你,阿呸,狗屁的礼教,狗屁的家庭,狗屁的社会,去你们的,青天里白白的出太阳,这群人血管的水全是冰凉的!我现在可以放怀的对你说,我腔子里一天还有热血,你就一天有我的同情与帮助。我大胆的承受你的爱,珍重你的爱,永葆你的爱,我如其凭爱的恩惠还能从我性灵里放射出一丝一缕的光亮,这光亮全是你的,你尽量用吧!假如你能在我的人格思想里发现有些须的滋养与温暖,这也全是你A,你尽量使!最初我听见人家诬蔑你的时候,我就热烈的对他们宣言,我说你们听着,先前我不认识她,我没有权利替她说话,现在我认识了她,我绝对的替她辩护,我敢说如其女人的心曾经有过纯洁的,她的就是一个。Her heart is as pure and unsoiled as any women’s heart can be,and her soul as noble.现在更进一层了,你听着这分别,先前我自己仿佛站得高些,我的眼是往下望的,那时我怜你惜你疼你的感情是斜着下来到你身上的,渐渐的我觉得我的看法不对,我不应得站得比你高些,我只能平看着你。我站在你的正对面,我的泪丝的光芒与你的泪丝的光芒针对的交换着,你的灵性渐渐的化入了我的,我也与你一样觉悟了一个新来的影响,在我的人格中四布的贯彻——现在我连平视都不敢了,我从你的苦恼与悲惨的情感里憬悟了你的高洁的灵魂的真际,这是上帝神光的反映,我自己不由的低降了下去,现在我只能仰着头献给你我有限的真情与真爱,声明我的惊讶与赞美。不错,勇敢,胆量,怕什么?前途当然是有光亮的,没有也得叫他有。一个灵魂有时可以到最黑暗的地狱里去游行,但一点神灵的光亮却永远在灵魂本身的中心点着——况且你不是确信你已经找着了你的真归宿,真想望,实现了你的梦?来,让这伟大的灵魂的结合毁灭一切的阻碍,创造一切的价值,往前走吧,再也不必迟疑!

  你要告诉我什么,尽量的告诉我,像一条河流似的尽量把他的积聚交给无边的大海,像一朵高爽的葵花,对着和暖的阳光一瓣瓣的展露她的秘密。你要我的安慰,你当然有我的安慰,只要我有我能给。你要什么有什么,我只要你做到你自己说的一句话——“Fight On”——即使运命叫你在得到最后胜利之前碰着了不可躲避的死,我的爱,那时你就死,因为死就是成功,就是胜利。一切有我在,一切有爱在。同时你努力的向方得自己认清,再不容丝毫的含糊,让步牺牲是有的,但什么事都有个限度,有个止境。你这样一朵稀有的奇葩,决不是为一对不明白的父母,一个不了解的丈夫牺牲来的。你对上帝负有责任,你对自己负有责任,尤其你对于你新发现的爱负有责任,你已往的牺牲已经足够,你再不能轻易糟蹋一分半分的黄金光阴。人间的关系是相对的,应职也有个道理,灵魂是要救度的,肉体也不能永远让人家侮辱蹂躏,因为就是肉体也是含有灵性的。

  总之一句话:时候已经到了,你得Assert your own personality。你的心肠A软,这是你一辈子吃亏的原因,但以后可再不能过分的含糊了,因灵与肉实在是不能绝对分家的,要不然Nora何必一定得抛弃她的家,永别她的儿女,重新投入渺茫的世界里去?她为的就是她自己人格与性灵的尊严,侮辱与蹂躏是不应得容许的。且不忙慢慢的来,不必悲观,不必厌世,只要你抱定主意往前走,决不会走过头,前面有人等着你。

  以后的信,你得好好的收藏起来,将来或许有用,在你申冤出气时的将来,但暂时决不可泄漏,切切!

  摩 一九二五年三月三日

  二

  三月四日志摩临行出国前写给小曼女士的第二封信

  小龙:

  你知道我这次想出去也不是十二分心愿的,假定老翁的信早六个星期来时,我一定绝无顾恋的想法走了完事。但我的胸坎间不幸也有一个心,这个脆弱的心又不幸容易受伤,这回的伤不瞒你说又是受定的了,所以我即使走也不免咬一咬牙齿忍着些心痛的。这还是关于我自己的话,你一方面我委实有些不放心,不是别的,单怕你有限的勇气敌不过环境的压迫力,结果你竟许多少不免明知故犯,该走一百里路也只能走满三四十里,这是可虑的。

  龙呀,你不知道我怎样深刻的期望你勇猛的上进,怎样的相信你确有能力发展潜在的天赋,怎样的私下祷祝有哪一天叫这浅薄的恶俗的势利的“一般人”开着眼惊讶,闭着眼惭愧——等到哪一天实现时,那不仅是你的胜利也是我的荣耀哩!聪明的小曼:千万争这口气才是!我常在身旁自然多少于你有些帮助,但暂时分别也有绝大的好处,我人去了,我的思想还是在着,只要你能容受我的思想。我这回去是补足我自己的教育,我一定加倍的努力吸收可能的滋养,我可以答应你我决不枉费我的光阴与金钱,同时我当然也期望你加倍的勤奋,认清应走的方向,做一番认真的工夫试试,我们总要隔了半年再见时彼此无愧才好。你的情形固然不同,但你如其真有深彻的觉悟时,你的生活习惯自然会得改变的,我信F也能多少帮助你。

  我并不愿意做你的专制皇帝,落后叫你害怕讨厌,但我真想相当的笃饬着你,如其你过分顽皮时,我是要打的吓!有一件事不知你能否做到,如能到A件有益而且有趣的事,我想要你写信给我,不是平常的写法,我你当作日记写,不仅记你的起居等等,并且记你的思想情感——能寄给我当然最好,就是不寄也好,留着等我回来时一总看,先生再批分数,你如其能做到这点意思,那我就高兴而且放心了。同时我当然有信给你,不能怎样的密,因为我在旅行时怕不能多写,但我答应选我一路感到的一部分真纯思想给你,总叫你得到了我的消息,至少暂时可以不感觉寂寞,好不好,曼?关于游历方面,我已经答应做《现代评论》的特约通讯员,大概我人到眼到的事物多少总有报告,使我这里的朋友都能分沾我经验的利益。

  顶要紧是你得拉紧你自己,别让不健康的引诱摇动你,别让消极的意念过分压迫你,你要知道我们一辈子果然能真相知真了解,我们的牺牲,苦恼与努力,也就不算是枉费的了。

  摩 三月四日

  三

  三月十日志摩临行出国前写给小曼女士的第三封信

  龙龙:

  我的肝肠寸寸的断了,今晚再不好好的给你一封信,再不把我的心给你看,我就不配爱你,就不配受你的爱。我的小龙呀,这实在是太难受了,我现在不愿别的,只愿我伴着你一同吃苦——你方才心头一阵阵的作痛,我在旁边只是咬紧牙关闭着眼替你熬着,龙呀,让你血液里的讨命鬼来找着我吧,叫我眼看你这样生生的受罪,我什么意念都变了灰了!你吃现鲜鲜的苦是真的,叫我怨谁去?

  离别当然是你今晚纵酒的大原因,我先前只怪我自己不留意,害你吃成这样,但转想你的苦,分明不全是酒醉的苦,假如今晚你不喝酒,我到了相当的时刻得硬着头皮对你说再会,那时你就会舒服了吗?再回头受逼迫的时候,就会比醉酒的病苦强吗?咳,你自己说的对,顶好是醉死了完事,不死也得醉,醉了多少可以自由发泄,不比死闷在心窝里好吗?所以我一想到你横竖是吃苦,我的心就硬了。我只恨你不该留这许多人一起喝,人一多就糟,要是单是你与我对喝,那时要醉就同醉,要死也死在一起,醉也是一体,死也是一体,要哭让眼泪和成一起,要心跳让你我的胸膛贴紧在一起,这不是在极苦里实现了我们想望的极乐,从醉的大门走进了大解脱的境界,只要我们灵魂合成了一体,这不就满足了我们最高的想望吗?

  啊,我的龙,这时候你睡熟了没有?你的呼吸调匀了没有?你的灵魂暂时平安了没有?你知不知道你的爱正在含着两眼热泪在这深夜里和你说话,想你,疼你,安慰你,爱你?我好恨呀,这一层的隔膜,真的全是隔膜,这仿佛是你淹在水里挣扎着要命,他们却掷下瓦片石块来算是救渡你,我A恨!这酒的力量还不够大,方才我站在旁边我是完全准备了的,我知道我的龙儿的心坎儿只嚷着“我冷呀,我要他的热胸膛偎着我,我痛呀,我要我的他搂着我,我倦呀,我要在他的手臂内得到我最想望的安息与舒服!”——但是实际上我只能在旁边站着看,我稍微的一帮助就受人干涉,意思说“不劳费心,这不关你的事,请你早去休息吧,她不用你管!”哼,你不用我管!我这难受,你大约也有些觉着吧!

  方才你接连了叫着,“我不是醉,我只是难受,只是心里苦,”你那话一声声像是钢铁锥子刺着我的心:愤,慨,恨,急的各种情绪就像潮水似的涌上了胸头。那时我就觉得什么都不怕,勇气像天一般的高,只要你一句话出口什么事我都干!为你我抛弃了一切,只是本分为你我,还顾得什么性命与名誉——真的假如你方才说出了一半句着边际着颜色的话,此刻你我的命运早已变定了方向都难说哩!

  你多美呀,我醉后的小龙,你那惨白的颜色与静定的眉目,使我想象起你最后解脱时的形容,使我觉着一种逼迫赞美崇拜的激震,使我觉着一种美满的和谐——龙我的至爱,将来你永诀尘俗的俄顷,不能没有我在你的最近的边旁,你最后的呼吸一定得明白报告这世间你的心是谁的,你的爱是谁的,你的灵魂是谁的!龙呀,你应当知道我是怎样的爱你,你占有我的爱,我的灵,我的肉,我的“整个儿”。永远在我爱的身旁旋转着,永久的缠绕着,真的龙龙,你已经激动了我的痴情。我说出来你不要怕,我有时真想拉你一同死去,去到绝对的死的寂灭里去实现完全的爱,去到普遍的黑暗里去寻求唯一的光明——咳,今晚要是你有一杯毒药在近旁,此时你我竟许早已在极乐世界了。说也怪,我真的不沾恋这形式的生命,我只求一个同伴,有了同伴我就情愿欣欣的瞑目。龙龙,你不是已经答应做我永久的同伴了吗?我再不能放松你,我的心肝,你是我的,你是我这一辈子唯一的成就,你是我的生命,我的诗。你完全是我的,一个个细胞都是我的——你要说半个不字叫天雷打死我完事。

  我在十几个钟头内就要走了,丢开你走了,你怨我忍心不是?我也自认我这回不得不硬一硬心肠,你也明白我这回去是我精神的与知识的“散拿吐瑾”。我受益就是你受益,我此去得加倍的用心,你在这时期内也得加倍的奋斗,我信你的勇气这回就是你试验,实证你勇气的机会,我人虽走,我A心不离开你,要知道在我与你的中间有的是无形的精神线,彼此的欢喜怒此后是会相通的,你信不信?(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我再也不必嘱咐,你已经有了努力的方向,我预知你一定成功,你这回冲锋上去,死了也是成功!有我在这里,阿龙,放大胆子,上前去吧,彼此不要辜负了,再会!

  摩 三月十日早三时

  我不愿意替你规定生活,但我要你注意缰子一次拉紧了是松不得的,你得咬紧牙齿暂时对一切的游戏娱乐应酬说一声再会,你干脆的得谢绝一切的朋友。你得彻底的刻苦,你不能纵容你的Whims,再不能管闲事,管闲事空惹一身骚,也再不能发脾气。记住,只要你耐得住半年,只要你决意等我,回来时一定使你满意欢喜,这都是可能的。天下没有不可能的事——只要你有信心,有勇气,腔子里有热血,灵魂里有真爱。龙呀!我的孤注就押在你的身上了!

  再如失望,我的生机也该灭绝了,

  最后一句话:只有S是唯一有益的真朋友。

  三月十日早

  四

  三月十一日离京赴欧途中在奉天寄给小曼女士的信

  方才无数美丽的雅致的信笺都叫你们抢了去,害我一片纸都找不着,此刻过西北时写一个字条给丁在君是撕下一张报纸角来写的,你看这多窘。幸亏这位先生是丁老夫子的同事,说来也是熟人,承他作成,翻了满箱子替我寻出这几张纸来,要不然我到奉天前只好搁笔,笔倒有,左边小口袋内就是一排三支。

  方才那百子放得恼人,害得我这铁心汉也觉着有些心酸,你们送客的有吊眼泪的没有?(啊啊臭美!)小曼,我只见你双手掩着耳朵,满面的惊慌,惊了就不悲,所以我推想你也没掉眼泪。但在满月夜分别,咳!我孤孤单单的一挥手,你们全站着看我走,也不伸手来拉一拉,样儿也不装装,真可气。我想送我的里面,至少有一半是巴不得我走的,还有一半是“你走也好,走吧。”车出了站,我独自的晃着脑袋,看天看夜,稍微有些难受,小停也就好了。

  我倒想起去年五月间那晚我离京向西时的情景:那时更凄怆些,简直的悲,我站在车尾巴上,大半个黄澄澄的月亮在东南角上升起,车轮阁的阁的响着,W还大声的叫“徐志摩哭了”(不确);但我那时虽则不曾失声,眼泪可是有的。怪不得我,你知道我那时怎样的心理,仿佛一个在俄国吃了大败仗往后退的拿破仑,天茫茫,地茫茫,心更茫茫,叫我不掉眼泪怎么着?但今夜可不同,上次是向西,向西是追落日,你碰破了脑袋都追不着,今晚是向东,向东是迎朝日,只要你认定方向,伸着手膀迎上去,迟早一轮旭红的朝日会得涌入你的怀中的。这一有希望,心头就痛快,暂时的小悱恻也就上口有味。半酸不甜的。生滋滋的像是啃大鲜果,有味!

  娘那里真得替我磕脑袋道歉,我不但存心去恭恭敬敬的辞行,我还预备了一番话要对她说哪,谁知道下午六神无主的把她忘了,难怪令尊大人相信我是荒唐,这还不够荒唐吗?你替我告罪去,我真不应该,你有什么神通,小曼,可以替我“包荒”?

  天津已经过了,(以上是昨晚写的,写至此,倦不可支,闭目就睡,睡醒便坐着发呆的想,再隔一两点钟就过奉天了。)韩所长现在车上,真巧,这一路有他同行,不怕了。方才我想打电话,我的确打了,你没有接着吗?往窗外望,左边黄澄澄的土直到天边,右边黄澄澄的地直到天边,这半天,天色也不清明,叫人看着生闷。方才遥望锦州城那座塔,有些像西湖上那座雷峰,像那倒坍了的雷峰,这又增添了我无限的惆怅。但我这独自的吁嗟,有谁听着来?

  你今天上我的屋子里去过没有?希望沈先生已经把我的东西收拾起来,一切零星小件可以塞在那两个手提箱里,没有钥匙,贴上张封条也好,存在社里楼上我想够妥当了。还有我的书顶好也想法子点一点。你知道我怎样的爱书,我最恨叫人随便拖散,除了一两个我准许随便拿的(你自己一个)之外,一概不许借出,这你得告诉沈先生。到少得过一个多月才能盼望看你的信,这还不是刑罚!你快写了寄吧,别忘Via Siboria,要不是一信就得走两个月。

  志摩 星二奉天

  五

  三月十二日出国途中在哈尔滨寄给小曼女士的信

  叫我写什么呢?咳!今天一早到哈,上半天忙着换钱,一个人坐着吃过两块糖,口里怪腻烦的,心里不很好过。国境不曾出,已经是举目无亲的了,再下去益发凄惨,赶快写信吧,干闷着也不是道理。但是写什么呢?写感情是写不完的还是写事情的好。

  日记大纲

  星一 松树胡同七号分臓,车站送行百子响,小曼掩耳朵。

  星二 睡至十二时正,饭车里碰见老韩,夜十二时到奉天,住日本旅馆。

  星三 早上大雪缤纷,独坐洋车进城闲逛,三时与韩同行去长春。车上赌纸牌,输钱,头痛。看两边雪景,一轮日。夜十时换俄国车吃美味柠檬茶。睡着小凉,出涕。

  星四 早到哈,韩待从甚盛。去懋业银行,予犹太鬼换钱买糖,吃饭,写信。

  韩事未了,须迟一星期。我先走,今晚独去满洲里,后日即入西伯利亚了。这次是命定不得同伴,也好,可以省唾液,少谈天,多想,多写,多读。真倦,才在沙发上入梦,白日又沉西,距车行还有六个钟头叫我干什么去?

  说话一不通,原来机灵人,也变成了木松松。我本来就灵机,这来去俄国真像呆徒了。今早撞进一家糖果铺去,一位卖糖的姑娘黄头发白围裙,来得标致。我晓风里进来,本有些冻嘴,见了她爽性愣住了,愣了半天,不得要领,她都笑了。

  不长胡子真吃亏,问我哪儿来的,我说北京大学,谁都拿我当学生看。今天早上在一家钱铺子里一群犹太人,围着我问话,当然只当我是个小孩,后来一见我护照上填着“大学教授”,他们一齐吃惊,改容相待,你说不有趣吗?我爱这儿尖屁股的小马车,顶好要一个戴大皮帽的大俄鬼子赶,这满街乱跳,什么时候都可以翻车,看了真有意思,坐着更好玩。中午我闯进一家俄国饭店去,一大群涂脂抹粉的俄国女人全抬起头看我,吓得我直往外退出门逃走了。我从来不看女人的鞋帽,今天居然看了半天,有一顶红的真俏皮。寻书铺,不得。我只好寄一本糖书去,糖可真坏,留着那本书吧。这信迟四天可以到京,此后就远了,好好的自己保重吧,小曼,我的心神摇摇的仿佛不曾离京,今晚可以见你们似的,再会吧!

  摩 三月十二日

  六

  三月十四日在满洲里途中寄给小曼女士的信

  小曼:

  昨夜过满洲里,有冯定一招呼,他也认识你的。难关总算过了,但一路来还是小心翼翼的只怕“红先生”们打进门来麻烦,多谢天,到现在为止,一切平安顺利。今天下午三时到赤塔,也有朋友来招呼,这国际通车真不坏,我运气格外好,独自一间大屋子,舒服极了。我闭着眼想,假如我有一天与“她”度蜜月,就这西伯利亚也不坏。天冷算什么?心窝里热就够了!路上饮食可有些麻烦,昨夜到今天下午简直没东西吃,我这茶桶没有茶灌顶难过,昨夜真饿,翻箱子也翻不出吃的来,就只陈博生送我的那罐福建肉松伺候着我,但那干束束的,也没法子吃。想起倒有些怨你青果也不曾给我买几个。上床睡时没得睡衣换,又得怨你那几天你出了神,一点也不中用了。但是我决不怪你,你知道,我随便这么说就是了。

  同车有一个意大利人极有趣,很谈得上。他的胡子比你头发多得多,他吃烟的时候我老怕他着火,德国人有好几个,蠢的多,中国人有两个(学生),不相干。英美法人一个都没有。再过六天,就到莫斯科,我还想到彼得堡去玩哪!这回真可惜了,早知道西伯利亚这样容易走,我理清一个提包,把小曼装在里面带走不好吗?不说笑话,我走了以后你这几天的生活怎样的过法?我时刻都惦记着你,你赶快写信寄英国吧,要是我人到英国没有你的信,那我可真要怨了。你几时搬回家去,既然决定搬,早搬为是,房子收拾整齐些,好定心读书做事。这几天身体怎样?散拿吐瑾一定得不间断的吃,记着我的话!心跳还来否?什么细小事情都愿意你告诉我。能定心的写几篇小说,不管好坏,我一定有奖。你见着的是哪几个人,戏看否?A上什么时候起来,都得告诉我。我想给晨报写通信,老是提心不起火车里写东西真不容易,家信也懒得写,可否恳你的情,常常为我转告我的客中情形,写信寄浙江硖石徐申如先生。说起我临行忘了一本金冬心梅花册,他的梅花真美,不信我画几朵你看。

  摩 三月十四日

  七

  三月十八日赴欧途中在俄国西伯利亚铁路寄给小曼女士的信

  小曼:

  好几天没信寄你,但我这几天真是想家的厉害。每晚(白天也是的)一闭上眼就回北京,什么奇怪的花样都会在梦里变出来。曼,这西伯利亚的充军,真有些儿苦,我又晕车,看书不舒服,写东西更烦,车上空气又坏,东西也难吃,这真是何苦来。同车的人不是带着家眷便是回家去的,他们在车上多过一天便离家近一天,就只我这傻瓜甘心抛去暖和热闹的北京,到这荒凉境界里来叫苦!

  再隔一个星期到柏林,又得对付她了。小曼,你懂得不是?这一来柏林又变了一个无趣味的难关,所以总要到意大利等着老头以后,我才能鼓起游兴来玩。但这单身的玩,兴趣终是有限的,我要是一年前出来,我的心里就不同,那时倒是破釜沉舟的决绝,不比这一次身心两处,梦魂都不得安稳。

  但是曼,你们放心,我决不颓丧,更不追悔,这次欧游的教育是不可少的,稍微吃点子苦算什么,那还不是应该的。你知道我并没有多么不可动摇的大天才,我这两年的文字生活差不多是逼出来的,要不是私下里吃苦,命途上颠仆,谁知道我灵魂里有没有音乐?安乐是害人的,像我最近在北京的生活是不可以为常的,假如我新月社的生活继续下去,要不了两年,徐志摩不堕落也堕落了,我的笔尖上再也没有光芒,我的心上再没有新鲜的跳动,那我就完了——“泯然众人矣”!到那时候我一定自惭形秽,再也不敢谬,托谁的知己,竟许在政治场中鬼混,涂上满面的窑煤——咳,那才叫做出丑哩!要知道堕落也得有天才,许多人连堕落都不够资格。我自信我A,所以更危险。因此我力自振拔,这回出来清一清头脑,补足了我的育再说——爱我的,期望我成才的,都好像是我的恩主,又像债主,我真的又感激又怕他们!小曼,你也得尽你的力量帮助我望清明的天空上腾,谨防我一滑足陷入泥深潭,从此不得救度。小曼,你知道我绝对不慕荣华,不羡名利——我只求对得起我自己。

  将来我回国后的生活,的确是问题,照我自己理想,简直想丢开北京,你不知道我多么爱山林的清静。前年我在家乡山中,去年在庐山时,我的性灵是天天新鲜天天活动的。创作是一种无上的快乐,何况这自然而然像山溪似的流着——我只要一天出产一首短诗,我就满意。所以我很想望欧洲回去后到西湖山里(离家近些)去住几时。但须有一个条件,至少得有一个人陪着我。在山林清幽处与一如意友人共处——是我理想的幸福,也是培养,保全一个诗人性灵的必要生活,你说是否,小曼?

  朋友像S.M他们,固然他们也很爱我器重我,但他们却不了解我——他们期望我做一点事业,譬如要我办报等等,但他们哪能知道我灵魂的想望?我真的志愿,他们永远端详不到的。男朋友里真望我的,怕只有B.一个,女友里S.是我一个同志,但我现在只想望“她”能做我的伴侣,给我安慰,给我快乐,除了“她”这茫茫大地上叫我更问谁要去?

  这类话暂且不提,我来讲些车上的情形给你听听——我上一封信上不是说在这国际车上我独占一大间卧室舒服极了不是?好,乐极生悲,昨晚就来了报应!昨夜到一个大站,那地名不知有多长,我怎样也念不上来。未到以前就有人来警告我说前站有两个客人上前,你的独占得满期了。我就起了恐慌,去问那和善的老车役,他张着口对我笑笑说:“不错,有两个客人要到你房里,而且是两位老太太!”(此地是男女同房的,不管是谁!)我说你不要开玩笑,他说:“那你看着,要是老太太还算是你的幸气,在这样荒凉的地方,哪里有好客人来。”过了一程,车到了站。我下去散步回来,果然,房间里有了新来的行李,一只帆布提箱,两大铺盖,一只篾篮装食物的,我看这情形不对,就问间壁房里人来了些什么客人,间壁住了肥美的德国太太,回答我“来人不是好对付的,先生这回怕要受苦了!”不像是好对付的,唉?来了,两位,一矮,一高,矮的青脸,高的黑脸,青的穿黑,黑的穿青,一个像老母鸭,一个像猫头鹰,衣襟上都带着列宁小照的御章,分A是红党里的将!

  我马上陪笑脸,凑上去说话,不成,高的那位只会三句英语,青脸的那位一字不提,说了半天,不得要领。再过一歇,他们在饭厅里,我回房,老车役进来铺床,他就笑着问我,“那两位老太太好不好?”我恨恨的说:“别趣了,我真着急,不知来人是什么路道?”正说时,他掀起一个垫子,露出两柄明晃晃上足子弹的手枪,他就拿在手里,一头笑着说:“你看,他们就是这个路道!”

  今天早上醒来,恭喜我的头还是好好的在我的脖子上安着。小曼,你要看了他们两位好汉的尊容,准吓得你心跳,浑身抖扌敖!俄国的东西贵死了,可恨!车里饭坏的不成话,贵的更不成话,一杯可可五毫钱像泥水,还得看崽者大爷们的嘴脸!地方是真冷,决不是人住的!一路风景可真美,我想专写一封《晨报》通信,讲西伯利亚。

  小曼,现在我这里下午六时,北京约在八时半,你许正在吃饭,同谁?讲些什么?为什么我听不见?咳!我恨不得——不写了。一心只想到狄更生那里看信去!

  志摩 三月十八日Omsk

  八

  三月二十六日在柏林寄给小曼女士的信

  小曼:

  柏林第一晚。一时半。方才送C女士回去,可怜不幸的母亲,三岁的小孩子只剩了一撒冷灰,一周前死的。她今天挂着两行眼泪等我,好不凄惨;只要早一周到,还可见着可爱的小脸儿,一面也不得见,这是哪里说起?他人缘倒有,前天有八十人送他的殡,说也奇怪,凡是见过他的,不论是中国人德国人,都爱极了他,他死了街坊都出眼泪,没一个不说的不曾见过那样聪明可爱的孩子。曼,你也没福,否则你也一定乐意看见这样一个孩儿的——他的相片明后天寄去,你为我珍藏着吧。真可怜,为他病也不知有几十晚不曾合眼,瘦得什么似的,她到这时还不能相信,昏昏的只似在梦中过活。小孩儿的保姆比她悲伤更切。她是一个四十左右的老姑娘,先前爱上了一个人,不得回音,足足的痴了这六七年,好容易得着了宝贝,容受他母性的爱。她整天的在他身上用心尽力,每晚每早为他祷告,如今两手空空的,两眼汪汪的,连祷告都无从开口,因为上帝待她太惨酷了。我今天赶来哭他,半是伤心,半是惨目,也算是天罚我了。

  唉!家里有电报去,堂上知道了更不知怎样的悲惨,急切又没有相当人去安慰他们,真是可怜!曼!你为我写封信去吧,好么?听说老谷尔也在南方病着,我赶快得去,回头老人又有什么长短,我这回到欧洲来,岂不是老小两空!而且我深怕这兆头不好呢。

  C可是一个有志气有胆量的女子,她这两年来进步不少,独立的步子已经站得稳,思想确有通道,这是朋友的好处,老K的力量最大,不亚于我自己的。她现在真是“什么都不怕”,将来准备丢几个炸弹,惊惊中国鼠胆的社会,你们看着吧!

  柏林还是旧柏林,但贵贱差得太远了,先前花四毛现在得花六元八元,你信不信?

  小曼,对不起你,收到这样一封悲惨乏味的信,但是我知道你一定生气我补这句话,因为你是最柔情不过的,我吊眼泪的地方你也免不了吊,我闷气的时候你也不免闷气,是不是?

  今晚与C看茶花女的乐剧解闷,闷却并不解。明儿有好戏看,那是萧伯纳的Jean Darc(《圣女贞德》),柏林的咖啡(叫Macca)真好,Peach Melba也不坏,就是太贵。

  今年江南的春梅都看不到,你多多寄些给我才是!

  志摩 三月廿六日

  九

  四月七日在伦敦寄给小曼女士的信

  小曼:

  我一个人在伦敦瞎逛,现在在“采花楼”一个人喝乌龙茶等吃饭。再隔一点钟,去看John Barrymore的Hamlet。这次到英国来就为看戏。你要一时不得我的信,我怕你有些着急,我也不知怎的总是懒得动笔,虽则我没有一天不想把那天的经验整个儿告诉你。说也奇怪,我还是每晚做梦回北京,十次里有九次见着你,每次的情形,总令人难道。真的。像C他们说我只到欧洲来了一双腿,“心”有别用的,还说肠胃都不曾带来,因为我胃口不好!你们那里有谁做梦会见我的魂没有?我也愿意知道。我到现在还不曾接到中国来的半个字,怕掉了,我真着急。我想别人也许没有信,小曼你总该有,可是到哪一天才能得到你的信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这次来一路上坟送葬,惘惘极了,我有一天想立刻买票到印度去还了愿心完事;又想立刻回头赶回中国,也许有机会与我一同到小林深处过夏去,强如在欧洲做流氓。其实到今天为止我也是没有想定要流到哪里去,感情是我的指南,冲动是我的风!

  这永远是今日不知明日事的办法。印度我总得去,老头在不在我都得去。这位菩萨面前许不得愿心不要紧。照我现在的主意竟是至迟六月初动身到印度,八九月间可回国,那就快乐了。

  我前晚到伦敦的,这里大半朋友全不在,春假旅行去了。只见着那美术家Roger Fry翻中国诗的Arther Waley。昨晚我住在他那里,今晚又得做流氓了。今天看完了戏,明早就是黎张女士等着要跟我上意大利玩去,我们打算先玩威尼斯,再去佛洛伦与罗马,她只有两星期就得回柏林去上学,我一个A还得往南。想Sicily去洗澡,再回头来。我这一时一点心的平安都没有,烦极了,“先生”那里信也一封没有着笔,诗半行也没有——如其有什么可提的成绩,也许就只晚上的梦,那到不少,并且多的是花样,要是有法子理下来时,早已成书了。

  这回旅行太糟了,本来的打算多如意多美,泰谷尔一跑,我就没了落儿,我到不怨他,我怨的他的书记那恩厚之小鬼,一面催我出来,一面让老头回去,也不给我个消息,害我白跑一趟。同时他倒舒服,你知道他本来是个不名一文的光棍,现在可大抖了,他做了Mrs.Willard的老爷,她是全世界最富女人的一个,在美国顶有名的。这小鬼不是平地一声雷,脑袋上都装了金了吗?我有电报给他,已经四天了,也不得回电,想是在蜜月里蜜昏了,哪曾得我在这儿空宕。

  小曼你近来怎样?身体怎样?你的心跳病我最怕,你知道你每日一发病,我的心好像也掉了下去似的。近来发不发?我盼望不再来了。你的心绪怎样?这话其实不必问,不问我也猜着。真是要命,这距离不是假的,一封信来回,至少的四十天,我问话也没有用,还不如到梦里去问吧!说起现在无线电的应用真是可惊,我在伦敦可以听到北京饭店礼拜天下午的音乐或是旧金山市政所里的演说,你说奇不奇?现在德国差不多每家都装了听音机,就是限制(每天报什么时候听什么)并且自己不能发电,将来我想无线电话有了普遍的设备,距离与空间就不成问题了。

  比如我在伦敦,就可以要北京电话,与你直接谈天你说多美!

  在曼殊斐儿坟前写的那张信片到了没有?我想另做一首诗。

  但是你可知道她的丈夫已经再娶了,也是一个有钱的女人。那虽则没有什么,曼殊斐儿也不会见怪,但我总觉得有些尴尬,我的东道都输了。你那篇Something Childish改好没有?近来做些什么事?英国寒伧的很,没有东西寄给你,到了意大利再寄好玩儿的给你,你乖乖的等着吧!

  摩 四月十日伦敦

  十

  六月二十五日在巴黎寄给小曼女士的信

  我唯一的爱龙,你真得救我了!我这几天的日子也不知怎样过的,一半是痴子,一半是疯子,整天昏昏的,惘惘的,只想着我爱你,你知道吗?早上梦醒来,套上眼镜,衣服也不换就到楼下去看信——照例是失望,那就好比几百斤的石子压上了心去,一阵子悲痛,赶快回头躲进了被窝,抱住了枕头叫着我爱的名字,心头火热的浑身冰冷的,眼泪就冒了出来,这一天的希冀又没了。说不出的难受,恨不得睡着从此不醒,做梦倒可以自由些。龙呀,你好吗?为什么我这心惊肉跳的一息也忘不了你,总觉得有什么事不曾做妥当或是你那里有什么事似的。龙呀,我想死你了,你再不救我,谁来救我?为什么你信寄得这样稀?笔这样懒?我知道你在家忙不过来,家里人烦着你,朋友们烦着你,等得清静的时候你自己也倦了。但是你要知道你那里日子过得容易,我这孤鬼在这里,把一个心悬在那里收不回来,平均一个月盼不到一封信,你说能不能怪我抱怨?龙呀,时候到了,这是我们,你与我,自己顾全自己的时候,再没有功夫去敷衍人了。现在时候到了,你我应当再也不怕得罪人——哼,别说得罪人,到必要时天地都得捣烂他哪!

  龙呀,你好吗?为什么我心里老是这怔怔的?我想你亲自给我一个电报,也不曾想着——我倒知道你又做了好几身时式的裙子!你不能忘我,爱,你忘了我,我的天地都昏黑了。你一定骂我不该这样说话,我也知道,但你得原谅我,因为我其实是急慌了。(昨晚写的墨水干了所以停的。)

  Z走后我简直是“行尸走肉”,有时到赛因河边去看水,有时到清凉的墓园里默想。这里的中国人,除了老K都不是我的朋友,偏偏老K整天做工,A里又得早睡,因此也不易见着他。昨晚去听了一Opera叫Tristan et Isolde。音乐,唱都好,我听着浑身只发冷劲,第三幕Tristan快死的时候,Iso从海湾里转出来拼了命来找她的情人,穿一身浅蓝带长袖的罗衫——我只当是我自己的小龙,赶着我不曾脱气的时候,来搂抱我的躯壳与灵魂——那一阵子寒冰刺骨似的冷,我真的变了戏里的Tristan了!

  那本戏是最出名的“情死”剧(Love Death),Tristan与Isolde因为不能在这世界上实现爱,他们就死,到死里去实现更绝对的爱,伟大极了,猖狂极了,真是“惊天动地”的概念,“惊心动魄”的音乐。龙,下回你来,我一定伴你专看这戏,现在先寄给你本子,不长,你可以先看一边。你看懂这戏的意义,你就懂得恋爱最高,最超脱,最神圣的境界,几时我再与你细谈。

  龙儿,你究竟认真看了我的信没有?为什么回信还不来?你要是懂得我,信我,那你决不能再让你自己多过一半天糊涂的日子。我并不敢逼迫你做这样,做那样,但如果你我间的恋情是真的,那它一定有力量,有力量打破一切的阻碍;即使得渡过死的海,你我的灵魂也得结合在一起——爱给我们勇,能勇就是成功,要大抛弃才有大收成,大牺牲的决心是进爱境唯一的通道。我们有时候不能因循,不能躲懒,不能姑息,不能纵容“妇人之仁”。现在时候到了,龙呀,我如果往虎穴里走(为你),你能不跟着来吗?

  我心思杂乱极了,笔头上也说不清,反正你懂就好了,话本来是多余的。

  你决定的日子就是我们理想成功的日子——我等着你的信号,你给W看了我给你的信没有?我想从后为是,尤是这最后的几封信,我们当然不能少他的帮忙,但也得谨慎,他们的态度你何不讲给我听听。

  照我的预算在三个月内(至多)你应该与我一起在巴黎!

  你的心他 六月廿五日

  十一

  五月二十七日在斐伦翠寄给小曼女士的信

  小曼:

  W的回电来后,又是四五天了,我早晚忧巴巴的只是盼着信,偏偏信影子都不见,难道你从四月十三写信以后,就没有力量提笔?W的信是二十三,正是你进协和的第二天,他说等“明天”医生报告病情,再给我写信,只要他或你自己上月寄出信,此时也该到了,真闷煞人!

  回电当然是个安慰,否则我这几天哪有安静日子过?电文只说“一切平安”,至少你没有危险了是可以断定的,但你的病情究竟怎样?进院后医治见效否?此时已否出院?已能照常行动否?我都急得要知道,但急偏不得知道,这多别纽!

  小曼:这回苦了你,我想你病中一定格外的想念我,你哭了没有?我想一定有的,因为我在这里只要上床一时睡不着,就叫曼,曼不答应我,就有些心酸,何况你在病中呢?早知你有这场病,我就不应离京,我老是怕你病倒,但是总希望你可以逃过,谁知你还是一样吃苦,为什么你不等着我在你身边的时候生病?

  这话问的没理,我知道我也不一定会得侍候病人,但是我真想倘如有机会伴着你养病,就是乐趣。你枕头歪了,我可以替你理正,你要水喝,我可以拿给你,你不厌烦我念书给你听,你睡着了我轻轻的掩上了门,有人送花来我给你装进瓶子去,现在我没福享受这种想象中的逸趣,将来或许我病倒了,你来伴我也是一样的。你此番病中有谁侍候着你?娘总常常在你身边,但她也得管家,朋友中大约有些人是常来的,你病中感念一定很多,但不想也就忘了。

  近来不说功课,不说日记,连信都没有,可见你病得真乏了。你最后倚病勉强写的那两封信,字迹潦草,看出你腕劲一些也没有,真可怜,曼呀,我那时真着急,简直怕你死,你可不死,你答应为我活着。你现在又多了一个仇敌——病,那也得你用意志力来奋斗的,你究竟年轻,你的伤损容易养得过来的,千万不要过于伤感。病中面色是总不好看的,那也没法,你就少照镜子,等精神回来的时候,再自己看自己也不迟。你现在虽则瘦,还是可以回复你的丰腴的,只要你生活根本的改样。我月初连着寄的长信,应该连续的到了,但你的回信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来?想着真急。据有人说娘疑心我的信激成你的病的,所以常在那里查问我。我的信不会丢漏的么?我盼望寄你的信只有你看见再没有第二人看,不是看不得,是不愿意叫人家随便讲闲话,是真的。但你这回可真得坚决了,我上封信要你跟W来欧,你仔细想过没有?这是你一生的一个大关键。俗语说的快刀斩乱丝,再痛快不过的。我不愿意你再有踌躇,上帝帮助能自助的人,只要你站起来就有人在你前面领路。W真是“解人”,要不是他,岂不是我你在两地着急,叫天天不应的多苦。现在有他做你的红娘,你也够放心,我真盼望你们俩一同到欧洲来,我一定请你们喝香槟接风,有好消息时,最好打电报来就可以。B在瑞士,月初或到斐伦翠来,我们许同游欧洲再报告你。盼望你早已健全,我永远在你的身边,我的曼。

  摩 五月二十六日

  小曼日记

  一九二五年三月十一日——七月十一日

  三月十一日

  一个月之前我就动了写日记的心,因为听得“先生”们讲各国大文豪写日记的趣事,我心里就决定来写一本玩玩,可是我不记气候,不写每日身体的动作,我只把我每天的内心感想,不敢向人说的,不能对人讲的,借着一枝笔和几张纸来留一点痕迹。不过想了许久老没有实行,一直到昨天摩叫我当信一样的写,将我心里所想的,不要遗漏一字的都写了上去,我才决心如此的做了,等摩回来时再给他当信看。这一下我倒有了生路了,本来我心里的痛苦同愁闷一向逼闷在心里的,有时候真逼得难受,说又没有地方去说,以后可好了,我真感谢你,借你的力量我可以一泄我的冤恨,松一松我的胸襟了。以后我想写什么就可以写什么,反正写出来也不碍事,不给别人看就是了。本来人的思想往往会一忽儿就跑去的,想过就完,现在我可要留住它了,不论什么事想着就写,只要认定一个“真”字,以前的一切我都感觉到假,为什么一个人先要以假对人呢?大约为的是有许多真的话说出来反要受人的讥笑,招人的批评,所以吓得一般人都迎着假的往前走,结果真纯的思想反让假的给赶走了。我若再不遇着摩,我自问也要变成那样的,自从我认识了你的真,摩,我自己羞愧死了,从此我也要走上“真”的路了。希望你能帮助我,志摩。

  昨天摩出国,我本不想去车站送他,可是又不能不去,在人群中又不能流露出十分难受的样子,还只是笑嘻嘻的谈话;恍惚满不在意似的。在许多人的目光之下,又不能容我们单独的讲几句话,这时候我又感觉到假的可恶,为什么要顾虑这许多,为什么不能要说什么就说什么呢?我几次想离开众人,过去说几句真话,可是说也惭愧。平时的决心和勇气,不知都往哪里跑了,只会泪汪汪的看着他,连话都说不出口来。自己急得骂我自己,再不过去说话,车可要开了。那时我却盼望他能过来带我走出众人眼光之下,A几句最后的话,谁知他也是一样的没有勇气。一双泪汪汪的眼睛只着我发怔,我明知道他要安慰我,要我知道他为什么才弃我远去,他有许多许多的真话,真的意思,都让社会的假给碰回去了,便只好大家用假话来敷衍。那时他还走过来握我的手,我也只能苦笑着对他说“一路顺风”。我低头不敢向他看,也不敢向别人看,一直到车开,我还看见他站在车头上向我们送手吻(我知道一定是给我一个人的)。我直着眼看,只见他的人影一点一点糊涂起来,我眼前好像有一层东西隔着,慢慢的连人影都不见了,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味儿,好像一点知觉都没有了似的,一直等到耳边有人对我说“不要看了,车走远了”,我才像梦醒似的回头看见人家多在向着我笑,我才很无味的回头就走。走进车子才知道我身旁还有一个人坐着。他冷冷对我说,“为什么你眼睛红了?哭么?”咳!他明知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还要假意儿问我,呕我,我知道他乐了,走了我的知己,他还不乐?

  回家走进了屋子,四面都露出一种冷清的静,好像连钟都不走了似的,一切都无声无嗅了。我坐到书桌上,看见他给我的信,东西,日记,我拿在手里发怔,也不敢去看,也不想开口,只是呆坐着也不知道自己要做点什么才好。在这静默空气里我反觉得很有趣起来,我希望永远不要有人来打断我的静,让我永远这样的静坐下去。

  昨天家里在广济寺做佛事,全家都去的,我当然是不能少的了,可是这几天我心里正在说不出的难,还要我过去酬应那些亲友们,叫我怎能忍受?没有法子,得一个机会我一个人躲到后边大院里去清静一下。走进大院看见一片如白昼的月光,照得栏杆,花,木,石桌,样样清清楚楚,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可爱极了。那一片的静,真使人能忘却了一切的一切。我那时也不觉得怕了,一个人走过石桥在栏杆上坐着,耳边一阵阵送过别院的经声,钟声,禅声,那一种音调真凄凉极了。我到那个时光,几天要流不敢流的眼泪便像潮水般的涌了出来,我哭了半天也不知是哭的什么,心里也如同一把乱麻,无从说起。

  今天早晨他去天津了。我上了三个钟头的课,先生给我许多功课,我预备好好的做起来。不过这几天从摩走后,这世界好像又换了一个似的,我到东也不见他那可爱的笑容,到西也不听见他那柔美的声音,一天到晚再也没A一个人来安慰我,真觉得做人无味极了,为什么一切事情都不能心适意呢?随处随地都有网包围着似的,使得手脚都伸不开,真苦极了。想起摩来更觉惆怅,现在不知道已经走到什么地方了,也许已过哈尔滨了吧。昨晚庙里回来就睡下,闭着眼细细回想在庙后大院子里得着的那一忽儿清闲,连回味都是甜的。像我现在过的这种日子,精神上,肉体上,同时的受着说不出的苦,不要说不能得着别人一点安慰与怜惜,就是单要求人家能明白我,了解我,已是不容易的了!

  今天足足的忙了一天,早晨做了一篇法文,出去买了画具,饭后陈先生来教了半天,说我一定能进步得快,倒也有趣。晚饭时三伯母等来请我去吃饭,M.L.也来相约,我都回绝她们了,因为我只想一个人静静的坐坐,况且我还要给摩写信。在灯下不知不觉的就写了九张纸,还是不能尽意,薄薄的几张纸能写得上多少字呢?

  临睡时又看了几张摩的日记,不觉又难受了半天。可叹我自小就是心高气傲,想享受别的女人不大容易享受得到的一切,而结果现在反成了一个一切都不如人的人。其实我不羡富贵,也不慕荣华,我只要一个安乐的家庭,如心的伴侣,谁知连这一点要求都不能得到,只落得终日里孤单的,有话都没有人能讲,每天只是强自欢笑的在人群里混。又因为我不愿意叫人家知道我现在是不快乐,不如意,所以我装着是个快乐的人,我明知道这种办法是不长久的,等到一旦力尽心疲,要再装假也没有力气了,人家不是一样会看出来的么?所幸现在已有几个知己朋友们知道我,明白我,最知我者当然是摩!他知道我,他简直能真正的了解我,我也明白他,我也认识他是一个纯洁天真的人,他给我的那一片纯洁的爱,使我不能不还给他一个整个的圆满的永没有给过别人的爱的。

  三月十四日

  昨天忙了一天,起身就叫娘来赶了去,叫我陪她去医院,可是几件事一做,就晚了来不及去了。吃了饭回家写了一封信给摩,下午S来谈话,两人不知不觉说到晚上十一点才走,大家有相见恨晚的感想,痛快得很。

  三月十七日

  可恨昨天才写得有趣的时候,他忽然的回来了。我本想一个人舒舒服服的过几晚清闲的晚上的,借着笔发泄发泄心里的愁闷,谁知又不能如愿。WC.都来过,也无非是大家瞎谈一阵闲话,一无可记的,倒是前天S.的几句话,引起我无限的怅惘。我现在正好比在黑夜里的舟行大海,四面空阔无边,前途又是茫茫的不知何日才能达到目的地,也许天空起了云雾,吹起狂风降下雷雨将船打碎沉没海底永无出头之日。也许就能在黑雾中走出个光明的月亮,送给黑沉沉的大海一片雪白的光亮,照出了到达目的地去的方向。所以看起来一切还须命运来帮忙,人的力量是很有限的。S.说当初他们都不大认识我的,以为不是同她们一类的,现在才知道我,咳,也难怪!我是一个没有学问的很浅薄的女子,本来我同摩相交自知相去太远,但是看他那样的痴心相向,而又受到了初恋的痛苦,我便怎样也不能再使他失望了。摩,你放心,我永不会叫你失望就是。不管有多少荆棘的路,我—定走向前去找寻我们的幸福,你放心就是!

  S.走后,我倒床就哭,自己也不知道何处来的那许多眼泪,我想也许是这一个礼拜实在过得太慢了,太凄惨了,以后的日子不知怎样才能度过呢?昨天接着摩给娘的信,看得我肝肠寸断了,那片真诚的心意感动了我,不怕连日车上受的劳顿,在深夜里还赶着写信,不是十二分的爱我怎能如此?摩,我真感谢你。在给我的信中虽然没有多讲,可是我都懂得的,爱!你那一个字一个背影我都明白的,我知道你一字一泪,也太费苦心了,其实你多写也不妨。我昨晚得一梦,早知你要来信,所以我早预备好了,不会叫他看见的。我近日常梦见你,摩,梦见你给我许多梅花,又香,又红,又甜,醒来后一切都没有了,可是那时我还闭着眼不敢动,(怕吓走了甜蜜的梦境)来回的想——想起我们在月下清谈的那几天是多有趣呀!现在呢?远在A里外叫亦不听见,要是我们能不受环境的压迫,携手同游欧美,度们理想的日子,够多美呢!到今天我有些后悔不该不听你的话了。

  刚才念信时心里一阵阵的酸,真苦了你了,我的爱,我害你了,使你一个人冷清清的过那孤单旅行的苦,我早知道没有人照顾你是不行的,你看是不是又招凉了?我真不放心,不知道有什么法子可以使得你自己会当心一点冷暖才好,你要知道你在千里外生病,叫我怎能不急得发晕?

  今天是礼拜,我偏有不能辞的应酬,非去不可,但是我的心直想得一个机会来静静的多写几张日记,多写几行信,哪有余情来作无谓的应酬?难怪我一晚上闹了几个笑话,现在自己想想都是可乐的,“心无二用”这句话真是透极了,一个人只要心里有了事情,随便作什么事都要错乱的。

  S说,男女的爱一旦成熟结为夫妇,就会慢慢的变成怨偶的,夫妻间没有真爱可言,倒是朋友的爱较能长久。这话我认为对极了,我觉得我们现在精神上的爱情是不会变的,我也希望我们永远作一个精神上的好朋友,摩,不知你愿否?我现在才知道夫妻间没有真爱情而还须日夜相缠,身体上受的那种苦刑是只能苦在心,不能为外人道的。我今天写得很舒服,明天恐怕没有机会了,因为早晨须读书,饭后随娘去医院,下午又要到妹妹家去,晚上又是那法国人请客,许多不能不去做的事情又要缠着一整天,真是苦极了。

  三月十九日

  你瞧!一下就连着三天不能亲近我的日记。十六那天本想去妹妹家的,谁知是三太太的生日,又是不能不去,在她家碰见了寄妈,被她取笑得我泪往里滚,摩!我害了你了,我是不怕,好在叫人家说惯了,骂我的人,冤枉我的人也不知有多少,我反正不与人争辩,不过我不愿意连你也为我受骂,咳!我真恨,恨天也不怜我,你我已无缘,又何必使我们相见,且相见而又在这个时候,一无办法的时候?在这情况之下真用得着那句“恨不相逢未嫁时”的诗了。现在叫我进退两难,丢去你不忍心,接受你又办不到,怎不叫人活活的恨死!难道这也是所谓天数吗?

  今天是S.请吃饭,有W.H.等几个人的清谈,倒使我精神一畅呢!回家就接着你由哈尔滨寄来的一首诗,咳!真苦了你了。我知道你是那样的凄冷,那样的想念我,而又不能在笔下将一片痴情寄给我,连说话都不能明说,反不如我倒可以将胸中的思念一字一句都寄给你,让你看了舒服,同时我也会感觉着安慰。因此我就想到你不能说的苦,慢慢的肚子一定要涨破的。不过你等着吧,一有办法你就可以尽量的发泄你的爱的,我一定要寻一个通信的地址。今晚我无意中说了一句,这个礼拜为什么过得这样慢,W他们都笑起来,我叫他们笑得脸红耳热,越发的难过了,因为我本来就不好过,叫他们再一取笑,我真要哭出来了,还是S.看我可怜救了我的。

  三月二十二日

  昨天才写完一信,T.来了,谈了半天。他倒是个很好的朋友,他说他那天在车站看见我的脸吓一跳,苍白得好像死去一般,他知道我那时的心一定难过到极点了。他还说外边谣言极多,有人说我要离婚了,又有人说摩一定是不真爱我,若是真爱决不肯丢我远去的。真可笑,外头人不知道为什么都跟我有缘似的,无论男女都爱将我当一个谈话的好材料,没有可说也得想法造点出来说,真奇怪了。T.也说现在是个很好脱离机会,可是娘呢?咳,我的娘呀!你可害苦了我啦,我一生的幸福恐怕要为你牺牲了!

  摩,为你我还是拚命干一下的好,我要往前走,不管前面有几多的荆棘,我一定直着脖子走,非到筋疲力尽我决不回头的。因为你是真正的认识了我,你不但认识我表面,你还认清了我的内心,我本来老是自恨为什么没有人认识我,为什么人家全拿我当一个只会玩只会穿的女子,可是我虽恨,我并不怪人家,本来人们只看外表,谁又能真生一双妙眼来看透人的内心呢?,受着的评论都是自己去换得来的,在这个黑暗的世界有几个是肯拿真性灵透露出来的?像我自己,还不是一样成天埋没了本性以假对人的么?只有你,摩!第一个人能从一切的假言假笑中看透我的正心,认识我的苦痛,叫我怎能不从此收起以往的假而真正的给你一片真呢!我自从认识了你,我就有改变生活的决心,为你我一定认真的做人了。

  因为昨晚一宵苦思,今晨又觉满身酸痛,不过我快乐,我得着了一个全静的夜。本来我就最爱清静的夜,静悄悄只有我一个人,只有滴达的钟声做我的良伴,让我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论坐着,睡着,看书,都是安静的,再无聊时耽着想想,做不到的事情,得不着的快乐,只要能闭着眼像电影似的一幕幕在眼前飞过也是快乐的,至少也能得着片刻的安慰。昨晚我想你,想你现在一定已经看得见西伯利亚的白雪了,不过你眼前虽有不容易A得到的美景,可是你身旁没有了陪伴你的我,你一定也同我现在般的感觉着寂寞,一般心内叫着痛苦的吧!我从前常听人言生离死别是人生最难忍受的事情。我老是笑着说人痴情,谁知今天轮到了我身上,才知道人家的话不是虚的,全是从痛苦中得来的实言,我今天才身受着这种说不出叫不明的痛苦,生离已经够受的了,死别的味儿想必更不堪设想吧。

  回家去陪娘去看病,在车中我又探了探她的口气,我说照这样的日子再往下过,我怕我的身体上要担受不起了。她倒反说我自寻烦恼,自找痛苦,好好的日子不过,一天到晚只是去模仿外国小说上的行为,讲爱情,说什么精神上痛苦不痛苦,那些无味的话有什么道理。本来她在四十多年前就生出来了,我才生了廿多年,廿年内的变化与进步是不可计算的,我们的思想当然不能符合了。她们看来夫荣子贵是女子的莫大幸福,个人的喜,乐,哀,怒是不成问题的,所以也难怪她不能明了我的苦楚。本来人在幼年时灌进脑子里的知识与教育是永不会迁移的,何况是这种封建思想与礼教观念更不容易使他忘记。所以从前多少女子,为了怕人骂,怕人背后批评,甘愿自己牺牲自己的快乐与身体,怨死闺中,要不然就是终身得了不死不活的病,呻吟到死。这一类的可怜女子,我敢说十个里面有九个是自己明知故犯的,她们可怜,至死还不明白是什么害了她们。摩!我今天很运气能够遇着你,在我不认识你以前,我的思想,我的观念,也同她们一样,我也是一样的没有勇气,一样的预备就此糊里糊涂的一天天往下过,不问什么快乐什么痛苦,就此埋没了本性过它一辈子完事的;自从见着你,我才像乌云里见了青天,我才知道自埋自身是不应该的,做人为什么不轰轰烈烈的做一番呢?我愿意从此跟你往高处飞,往明处走,永远再不自暴自弃了。

  三月二十八日

  一连又是几天不能亲近你了,摩!这日子真有点过不下去了,一天到晚只是忙些无味的酬应,你的信息又听不到,你的信也不来,算来你上工了也有十几天了,也该有信来了,为甚天天拿进来的信我老也见不着你的呢?难道说你真的预备从此不来信了么?也许朋友们的劝慰是有理的。你应该离开我去海外洗一洗脑子,也许可以洗去我这污浊的里〔黑〕影,使你永远忘记你曾经认识过我。我的投进你的生命中也许是于你不利,也许竟可破坏你的终身的幸福的,我自己也明白,也看得很清,而且我们的爱是不能让社会明了,是不能叫人们原谅的。所以我不该盼你有信来,临行时你我不是约好不通信,不来往,大家试一试能不能彼此相忘的么?在嘴里说的时候,我的心里早就起了反对,(不知你心里如何?)口内不管怎样的硬,心里照样还是软绵绵的;那一忽儿的口边硬在半小时内早就跑远了,因此不等到家我就变了主意,我信你也许同我一样,不过今天不知怎样有点信不过你了,难道现在你真想实行那句话了么?难道你才离开我就变了方向了么?你若能真的从此不理我倒又是一件事了。本来我昨天就想退出了,大慨你在第三封信内可以看见我的意思了,你还是去走那比较容易一点的旧路吧,那一条路你本来已经开辟得快成形了,为什么又半路中断去呢?前面又不是绝对没有希望,你不妨再去走走看,也许可以得到圆满的结果,我这边还是满地的荆棘,就是我二人合力的工作也不知几时才可以达到目的地呢?其中的情形还要你自己再三想想才好。我很愿意你能得着你最初的恋爱,我愿意你快乐,因为你的快乐就和我的一样。我的爱你,并不一定要你回答我,只要你能得到安慰。我心就安慰了,我还是能照样的爱你,A不一定要你知道的。是的,!我心里乱极了,这时候我眼里已经没有了我自己,我心里只有你的影子,你的身体,我不要想自身的安全,我只想你能因为爱我而得到一些安慰,那我看着也是乐的。

  三月二十九日

  前天写得好好的,他又回来了。本来这几天因为他在天津所以我才得过着几天清闲的日子,在家里—个人坐着看看书,写写字,再不然想你时就同你笔上谈谈,虽然只是我一个人自写自意,得不着一点回音,可是我觉得反比同一个不懂的人谈话有趣得多。现在完了,我再也不能得到安慰了。所以昨天我就出去了一整天,吃饭,看戏,反正只要有一个去处,便能将青天快快的变成黑天。怪的倒是你为什么还没有信来?你没有信来我就更坐立不安了。我的心每天只是无理由的跳,好好的跟人家说着话的时候我也会一阵阵的脸红心跳,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这样下去,我怕要得心脏病了。

  四月十二日

  好。这一下有十几天没有亲近你了,吾爱,现在我又可以痛痛快快的来写了。前些日因为接不着你的信,他又在家,我心里又烦,就又忘了你的话,每天只是在热闹场中去消磨时候,不是东家打牌就是出外跳舞,有时精神萎顿下来也不管,摇一摇头再往前走,心里恨不得从此消灭自身,眼前又一阵阵的糊涂起来。你的话,你的劝告也又在耳边打转身了。有时娘看得我有些出了神似的就逼着我去看医生,碰着那位克利老先生又说得我的病非常的沉重,心脏同神经都有了十分的病。因此父母为我又是日夜不安,尤其是伯伯每天跟着我像念经似的劝叫我不能再如此自暴自弃,看了老年人着急的情形,我便只能答应吃药,可笑!药能治我的病么?再多吃一点也是没有用的,心里的病医得好么?一边吃药,一边还是照样的往外跑,结果身体还是敌不过,没有几天就真正病倒在床上了。这一来也就不得不安静下来,药也不能不吃了。还好,在这个时候我得着了你的安慰,你一连就来了四封信,他又出了远门,这两样就医好了我一半的病,这时候我不病也要求病了,因为借了病的名字我好一个人静静的睡在床上看信呀!摩!你的信看得我不知道蒙了被哭了几次,你写得太好了,太感动我了。今天我才知道世界上的男人并不都是像我所想象那样的,世界上还有像你这样纯粹的人呢,你为什么会这样的不同的呢?

  摩!我现在又后悔叫你走了,我为什么那样的没有勇气,为什么要顾着别人的闲话而叫你去一个人在冰天雪地里过那孤单的旅行生活呢?这只能怪我自己太没有勇气,现在我恨不能丢去一切飞到你的身伴来陪你。我知道你的苦,摩,眼前再有美景也不会享受的了。咳!我的心简直痛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这样的日子等不到你回来就要完的。这几天接不着你的信已经够害得我病倒,所以只盼你来信,可以稍得安心,谁知来了信却又更加上A倍的难受。这一忽几百枝笔也写不出我心头的乱,什么味儿自己说不出,只觉得心往上钻,好像要从喉管里跳出来似的,床上再也睡不住了,不管满身热得多厉害,我也再按止不住了,在这深夜里再不借笔来自己安慰自己,我简直要发疯了。摩你再不要告诉我你受了寒的话吧,你不病已经够我牵挂的了,你若是再一病那我是死定了。我早知道你是不会自己管自己的,所以临行时我是怎样叮咛你的,叫你千万多穿衣服,不要在车上和衣睡着,你看,走了不久就着冷了。你不知道过西伯利亚时候够多冷,虽然车里有热气,你只要想薄薄的一层玻璃哪能挡得住成年不见化的厚雪的寒气。你为什么又坐着睡着呢?这不是活活急死我么?受了一点寒还算运气,若是变了大病怎么办?我又不能飞去,所以只能你自己保重啊。

  你也不要怨了,一切一切都是命,我现在看得明白极了,强求无用,还是忍着气,耐着心等命运的安排吧。也许有那么一天等天老爷一看见了我们在人间挣扎的苦况,哀怜的叫声,也许能叫动他的怜恤心给我们相当的安慰,到那时我们才可以吐一口气了!现在纵然是苦死也是没有用的,有谁来同情你?有哪一个能怜恤你?还不如自认了吧。人要强命争气是没有用的,只要看我们现在一隔就是几千里,谁叫谁都叫不着,想也是妄然,一个在海外惆怅,一个在闺中呻吟,你看!这不是命运么?这难道不是老天的安排?还不是他在冥冥中使开他那蒲扇般的大手硬生生的撕开我们么?柔弱的我们,哪能有半点的倔强?不管心里有多少的冤屈,事实是会有力量使得你服服帖帖的违背着自己的心来做的。这次你问心是否愿意离着我远走的?我知道不是!谁都能知道你是勉强的,不过你看,你不是分明去了么?我为什么不留你?为甚会甘心的让你听了人家的话而走呢?为什么我们二人没有决心来挽回一切?我心里分明口口声声的叫你不要走,可是你还不是照样的走了!你明白不?天意如此,就是你有多大的力量也挽回不转的。所以我一到愁闷得无法自解的时候,就只好拿这个理由来自骗了。

  现在我一个人静悄悄的独坐在书桌前,耳边只听见街上一声两声的打更声,院子里静得连风吹树叶的声音都没有,什么都睡了,为什么我放着软绵绵的床不去睡,别人都一个个正浓浓的做着不同的梦,我一个人倒肯冷清清的呆坐着呢?为谁?怨谁?摩,只怕只有你明白吧!我现在一切怨,恨,哀,痛,都不放在心里,我只是放心不下你,我闭着眼好像看见你一A人和衣耽在车箱〔厢〕里,手里拿了一本书,可是我敢说你是一句也有看进去,皱着眉闭着眼的苦想,车声风声大的也分不出你我,窗外是黑得一样也看不出,车里虽有暗暗的一支小灯,可也照不出什么来。在这样惨淡的情形下,叫你一个人去受,叫我哪能不想着就要发疯?摩!我害了你,事到如今我也明知没有办法的了,只好劝你忍着些吧;你快不要独自惆怅,你快不要让眼前风光飞过,你还是安心多做点诗多写点文章吧,想我是勉〔免〕不了的。我也知道,在我们现在所处的地位,彼此想要强制着不想是不可能的,我自己这些日子何尝不是想得你神魂颠倒。虽然每天有意去寻事做,想减去想你的成分,结果反做些遭人取笑的举动使人家更容易看得出我的心有别思,只要将我比你,我就知道你现在的情形是怎样了。别的话也不用说了,摩,忍着吧!我们现在是众人的俘虏了,快别乱动,一动就要招人家说笑的,反正我这一面由我尽力来谋自由,一等机会来了我自会跳出来,只要你耐心等着不要有二心。

  我今天提笔的时候是满心云雾,包围得我连光亮都不见了,现在写到这里,眼前倒像又有了希望,心底里的彩霞比我台前的灯光还亮,满屋子也好像充满了热气使人遍体舒适。摩!快不用惆怅,不必悲伤,我们还不至于无望呢!等着吧!我现在要去寻梦了,我知道梦里也许更能寻着暂时的安慰,在梦里你一定没有去海外,还在我身边低声的叮咛,在颊旁细语温存。是的,人生本来是梦,在这个梦里我既然见不着你,我又为什么不到那一个梦里去寻你呢?这一个梦里做事都有些碍手阻脚的,说话的人太多了,到了那一个梦里我相信我你一定能自由做我们所要做的事,决没有旁人来诲〔毁〕谤,再没有父母来干涉了!摩,要是我们能在那一个梦里寻得着我们的乐土,真能够做我们理想的伴侣,永远的不分离,不也是一样的么?我们何不就永远住在那里呢?咳!不要把这种废话再说下去了,天不等我,已经快亮了,要是有人看见我这样的呆坐着写到天明,不又要被人大惊小怪吗?不写了,说了许多废话有什么用处呢?你还是你,还是远在天边,我还是我,一个人坐在房里,我看还是早早的去睡吧!

  四月十五日

  病一好就成天往外跑,也不知哪儿来的许多事情,躲也躲不远,藏也没有地方藏,每天像囚犯似的被人监视着,非去不可,也不管你心里是什么味儿。更加一个娘,到处都要我陪着去。做女儿的这一点责任又好像无可再避,只得成天拿一个身体去酬应她们,不过心里的难过是没有人可以知道的了。害得我一连几天不能来亲近你,我的爱,这种日子也真亏我受得了!今天又和母亲大闹,我就问她“一个人做人还是自己做呢还是为着别人做的?”我觉得一个人只要自己对得住自己就成了,管别人的话是管不了许多的。这许多人你顺了这个做,那个也许不满意,听了那一个的话又违背了这一个,结果是永远不会全满意的。为了要博取人家一句赞美的话而牺牲了自己的幸福,我看这种人多得很呢。我不愿再去把自己牺牲了,我还是管了我自己的好,摩,你说对么?

  真的,今天还有一件事使我难受到极点:今天我同娘争论了半天,她就说“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你先慢慢的走我还有话呢,”说着她就从床前抽屉里拿出一封信往我面前一掷,我一看,原来是你的笔迹。我倒呆了半天,不知你写的什么,心里不由得就跳荡起来了,我拿着一口气往下看,看得我眼里的泪珠遮住了我的视线,一个字一个字都像被浓雾裹着似的,再也看不下去了。

  摩!我的爱,你用心太苦了,你为我太想得周密了,你那一片清脆得像稚儿的真诚的呼唤声,打动了我这污浊的心胸,使我立刻觉得我自身的庸俗。你的信中哪一句话不是从心底里回转几遍才说出来的,哪一字不是隐念着我的?你为我,咳!你为我太苦了,摩!你以为你婉转劝导一定能打动她的心,多少给我们一条路走走,哪知道你明珠似的话好似跌入了没底的深海,一点光辉都不让你发,你可怜的求告又何尝打得动她像滑石一般硬的A!一切不是都白费了么?到这种情况之下你叫我不想死还去想什么呢?不死也要疯了,我再不能挣扎下去了,我想非去西山静两天不可了。只能暂时放下了你再讲,我也不管他们许不许,站起来就走,好在这不是跟人跑,同去的都是长辈亲友,他们再也说不出别样新鲜话了。只是一件,你要有几天接不到我的信呢。

  四月十八日

  那天写着写着他就回来了,一连几天乱得一点空闲也没有,本想跑到西山养病,谁知又改了期,下星期一定去得成了。事情是一天比一天复杂,他又有到上海去做事的消息,这次来进行的,若是事情办成,我又不知道要发配到何处呢?摩!看起来我们是凶多吉少。怎办?我的身体又成天叫他们缠着,每次接着你的信,虽然片刻的安慰是有的,不过看着你一个人在那里呻吟痛苦,更使我心碎。我以前见着人家写心碎这两个字,我老以为是说得过分。一个人心若是碎了人不是也要死了么?谁知道天下的成句是无有不从经验中得来的,我现在真的会觉着心碎了。一到心里沉闷得无法解说时,我就会感得心内一阵阵的痛,痛得好似心在那儿一块一块撕下来,还同时觉得往下坠,那一种味儿我敢说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能享受得到,摩!我也可算得不冤枉了,什么味儿我都尝着过了,所谓人生,我也明白了。要是没有你,我真可以死了。

  这两天我连娘的面都不敢见了,暂且躲过两天再说,我只想写信叫你回来,写了几次都没有勇气寄!其实你走了也不过一个多月,可是好像有几年似的,而且心里老有一种感想,好像今生再见不着你了。这是一种坏现象,我知道。我心里总是一阵阵的怕,怕什么我也不知道,只觉着我身边自从没有了你就好似没有了灵魂一样。我只怕没有了你的鞭督,我要随着环境往下流,没有自拔的勇气,又怕懦弱的我容易受人家的支配,眼前—切都乱得像一蓬乱发无从理起,就是我的心也乱得坐卧不宁,我知道一定又要有不幸的事情发生了,他又成天的在家,我简直连写日记的功夫都没有了。

  四月廿日

  昨天在酒筵前听到说你的小儿子死了。听了吓一跳,不幸的事为什么老接连着缠扰到我们身上来?为什么别人的消息倒比我快,你因何信中一字不提!不知你们见着最后的一面没有?我知道你很喜欢这个小的孩子,这一下又要害你难受几天。但愿你自己保重,摩!我这几日大不好,写信也不敢告诉你,怕你为我担忧,看起来我的身体要支撑不住了,每天只是无故的一阵阵心跳,自你走后我常无端的就耳热心跳。起头我还以为是想着你才有这现象,现在不好了,每天要来几回了。恐怕大病就在这眼前了,若是不立刻离开这环境简直一两天内就要倒下来了。

  四月二十四日

  现在我要暂时与你告别,我的爱!我决定去大觉寺休养两礼拜了,在那儿一定没有机会写的,虽然我是不忍片刻离开你的,可是要是不走又要生出事来了,只好等你回来再细细的讲给你听吧!现在我拿你暂时锁起来!爱!让你独自闷在一方小屋子里受些孤单!好不?你知道!要是不将你锁起,一定有贼来偷你!一定要有人来偷看你!我怕你给别人看了去,又怕偷了去,只好请你受点闷气了,不要怨我,恨我!

  五月十一日

  这一回去得真不冤,说不尽的好,等我一件件的来告诉你。我们这几天虽然没有亲近,可是没有一天我不想你的,在山中每天晚上想写,只可恨没有将你带去,其实带去也不妨,她们都是老早上了床,只有我一个睡不着呆坐着,若是带了你去不是我可以照样每天亲近你吗?我的日记呀,今天我拿起你来心里不知有多少欢喜,恨不能将我要说的话像机器似的倒出来,急得我反不知从哪里说起了。

  那天我们一群人到了西山脚下改坐轿子上大觉寺,一连十几个轿子一条蛇似的游着上去,山路很难走,坐在轿上滚来滚去像坐在海船上遇着大风一样的摇摆,我是平身〔生〕第一次坐,差一点拿我滚了出来。走了三里多路快到寺前,只见一片片的白山,白得好像才下过雪一般,山石树木一样都看不清,从山脚一直到山顶满都是白,我心里奇怪极了。这分明是暖和的春天,身上还穿着夹衣,微风一阵阵吹着入夏的暖气,为什么眼前会有雪山涌出呢?打不破这个疑团我只得回头问那抬轿的轿夫,“哙!你们这儿山上的雪,怎么到现在还不化呢?”那轿夫跑得面头流着汗,听了我的话他们也好像奇怪似的一面擦汗一面问我“大姑娘,您说什么?今年的冬天比哪年都热,山上压根儿就没有下过雪,您哪儿瞧见有雪呀?”他们一边说着便四下里去乱寻,脸上都现出了惊奇的样子。那时我真急了,不由的就叫着说:“你们看那边满山雪白的不是雪是什么?”我话还没有说完,他们倒都狂笑起来了。“真是城里姑娘不出门!连杏花儿都不认识,倒说是雪,您想五六月里哪儿来的雪呢?”什么?杏花儿!我简直叫他们给笑呆了。顾不得他们笑,我只乐得恨不能跳出轿子一口气跑上山去看一个明白。天下真有这种奇景么?乐极了也忘记我的身子是坐在轿子里呢,伸长脖子直往前看,急得抬轿的人叫起来了,“姑娘,快不要动呀,轿子要翻了,”一连几恍,几乎A我抛入小涧去。这一下才吓回了我的魂,只好老老实实的坐着再也敢乱动了。

  上山也没有路,大家只是一脚脚的从这块石头跳到那一块石头上,不要说轿夫不敢斜一斜眼睛,就是我们坐的人都连气都不敢喘,两只手使劲拉着轿扛儿,两个眼死顶着轿夫的两只脚,只怕他们一失脚滑下山涧去。那时候大家只顾着自己性命的出入,眼前不易得的美景连斜都不去斜一眼了。

  走过一个石山顶才到了平地,一条又小又湾的路带着我们走进大觉寺的山脚下。两旁全是杏树林,一直到山顶,除了一条羊肠小路只容得一个人行走以外,简直满都是树。这时候正是五月里杏花盛开的时候,所以远看去简直像是一座雪山,走近来才看出一朵朵的花,坠得树枝都看不出了。

  我们在树荫里慢慢的往上走,鼻子里微风吹来阵阵的花香,别有一种说不出的甜味。摩,我再也想不到人间还有这样美的地方,恐怕神仙住的地方也不过如此了。我那时乐得连路都不会走了,左一转右一转,四围不见别的,只是花。回头看见跟在后面的人,慢慢在那儿往上走,好像都在梦里似的,我自己也觉得我已经不是一个人了。这样的所在简直不配我们这样的浊物来,你看那一片雪白的花,白得一尘不染,哪有半点人间的污气?我一口气跑上了山顶,站上了一块最高的石峰,定一定神往下一看,呀,摩!你知道我看见了什么?咳,只恨我这枝笔没有力量来描写那时我眼底所见的奇景!真美!从上往下斜着下去只看见一片白,对面山坡上照过来的斜阳,更使它无限的鲜丽,那时我恨不能将我的全身滚下去,到花间去打一个滚,可是又恐怕我压坏了粉嫩的花瓣儿。在山脚下又看见一片碧绿的草,几间茅屋,三两声狗吠声,一个田家的景象,满都现在我的眼前,荡漾着无限的温柔。这一忽儿我忘记了自己,丢掉了一切的烦恼,喘着一口大气,拼命的想将那鲜甜味儿吸进我的身体,洗去我五脏内的浊气,从新变一个人,我愿意丢弃一切,永远躲在这个地方,不要再去尘世间见人。真的,摩,那时我连你都忘了,一个人呆在那儿不是他们叫我我还不醒呢!

  一天的劳乏,到了晚上,大家都睡得正浓,我因为想着你不能安睡,窗外的明月又在纱窗上映着逗我,便一个人就走到了院子里去,只见一片白色,照得梧桐树的叶子在地下来回的飘动。这时候我也不怕朝露里受寒,也不A夜风吹得身上发抖,一直跑出了庙门,一群小雀儿让我吓得一起就林子里飞,我睁开眼睛一看,原来庙前就是一大片杏树林子。这时候我鼻子里闻着一阵芳香,不像玫瑰,不像白兰,只薰得我好像酒醉一般。慢慢的我不觉耽了下来,一条腿软得站都站不住了。晕沉沉的耳边送过来清呖呖的夜莺声,好似唱着歌,在嘲笑我孤单的形影。醉人的花香,轻含着鲜洁的清气,又阵阵的送进我的鼻管。忽隐忽现的月华,在云隙里探出头来从雪白的花瓣里偷看着我,也好像笑我为什么不带着爱人来。这恼人的春色,更引起我想你的真挚,逗得我阵阵心酸,不由得就睡在蔓草上闭着眼轻轻的叫着你的名字(你听见没有?)。我似梦非梦的睡了也不知有多久,心里只是想着你——忽然好像听得你那活泼的笑声,像珠子似的在我耳边滚“曼,我来,”又觉得你那伟大的手,紧握着我的手往嘴边送,又好像你那顽皮的笑脸,偷偷的偎到我的颊边抢了一个吻去。这一下我吓得连气都不敢喘,难道你真回来了么?急急的睁眼一看,哪有你半点影子?身旁一无所有,再低头一看,原来才发见〔现〕我自己的右手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握住了我的左手,身上多了几朵落花,花瓣儿飘在我的颊边好似你来偷吻似的。真可笑!迷梦的幻影竟当了真!自己便不觉无味得很,站起来,只好把花枝儿泄气,用力一拉,花瓣儿纷纷落地,打得我一身,林内的宿鸟以为起了狂风,一声叫就往四外里乱飞。一个美丽的宁静的月夜叫我一阵无味的恼怒给破坏了。我心里也再不要看眼前的美景,一边走一边想着你,为什么不留下你,为什么让你走。

  六月十四日

  回来了不过三天,气倒又受了一肚子。你的信我都见着了,不要说你过的是什么日子,我又何尝是过的人的日子?两个人在两地受罪,为的是什么?想起来真恼人,这次山中去了几天,更受着无限的伤感,在城里每天沉醉在游戏场中,戏园里,同跳舞场里,倒还能暂时忘记自己,随着歌声舞影去附和。这次在清静的山中让自然的情景一熏,反激起我心头的悲恨,更引动我念你的深切。我知道你也是一般的痛苦,我相信你一个人也是独乐不了,这何苦!摩!你还是回来吧。

  事情看起来又要变化了,这几天他又走了,听说这次上海事情若是成功,就要将家搬去,我现在只是每天在祝祷着不要如了他们的愿,不知道天能可怜我们不?在山中我探了一探亲友们的口气,还好!她们大半都同情于我的,却叫我做事情不要顾前顾后,要做就做,前后一顾倒将胆子给吓小了,这话是不错的,不过别人只会说,要是犯到自己身上,也是一样的没有主意。现在我倒不想别的,只想躲开这城市。

  这一番山中的生活更打动了我的心,摩!我想到万不得已时我们还是躲到山里去吧!我这次看见好几处美丽的庄园,都是花二三千块钱买一座杏花山,满都是杏花,每年结的杏子,卖到城里就可以度日,山脚下造几间平屋,竹篱柴门,再种下几样四季吃的素菜,每天在阳光里栽栽花种种草,再不然养几个鸟玩玩,这样的日子比做仙人都美。

  这次我们坐着轿出去玩的时候,走过好几处这样的人家,有的还请我〔们〕吃饭呢,他们也不完全是乡下人,虽然他们不肯告诉我们名姓,我们也看得出是那些隐居的人。若是将他们的背景一看,也难说不是跟我们一样的。我真羡慕他们,我眼看他们诚实的笑脸,同那些不欺人的言语,使我更感觉到自己的渺小。摩!我看世间纯洁的心,只有山中还有一两颗?

  我知道局面又要有转变,但不知转出怎样的面目来。为了心神的不安定,我更是坐立不安,不知道做什么才好,要想打电报去叫你回来,却又不敢,不叫又没有主意。摩!这日子真不如死去!我也曾同朋友们商量过,他们劝我要做就不可失去这个机会,不如痛痛快快的告诉了他们,求他们的同意,等他们不答应时,我们再想对付的办法。若是再低头跟他们走,那就再没有出头日子了。摩!这时候我真没有主意了,这个问题一天到晚的在我脑中转,也决不定一个办法。你又不在,一封信来回就要几十天,不要说几十天,就是几天都说不定出什么变化呢!睡也睡不着,白天又要去应酬,所以精神觉得乏极,你看吧!大病快来了。

  六月十九日

  这几日无日不是浸在愁云中,看情形是一天不对一天了,我们家里除了爸爸之外,其余都是喜气冲冲,尤其是娘,脸上都饰了金,成天的笑。

  看起来我以后的日子是没有法子过的了,在这个圈子里是没有我的位置的,就是有也坐不住的。摩!你还不回来,我怕你没有机会再见我了,我的心脏都要裂了,我实在没有法子自己安慰自己,也没有勇气去同她们争言语的短长了。今天和他大闹了一回,回进房里倒在床上就哭,摩!我为什么要受人的奚落!叫人家看着倒像我做了愧心事似的!这种日子我再也忍受不下了。

  六月廿一日

  好!这一下快一个月没有写了。昨天才回来的,摩,你一定也急死了,这许久没有接着我的信。自从同他闹过我就气病了,一件不如意,件件不如意,不然还许不至于病倒,实在是可气的事太多了,心里收藏不下便只好爆发。那天闹过的第三天又为了人家无缘无故的把意外的事情闹到我头上来,我当场就在饭店里病倒,晕迷得人事不知,也不知什么时候他们把我抬了回来,等我张开眼,已经睡在自己床上了。我只觉得心跳得好像要跑出喉管,身体又热得好像浸在火里一般,眼前只看见许多人围在床边叫我不要急,已经去请医生了。到三点多钟B才将医生打仗似的从床上拉了起来,立刻就打了两针,吃了一点药。这个老外国克利医生本是最喜欢我的,见我病了他更是尽心的看;坐在床边拉着我的手数脉跳的数目,屋子里的人却是满面愁容连大气都不敢出,我看大家的样子,也明白我病的不轻。等了二十几分钟我心跳还不停,气更喘得透不过来,话也一句说不出,只看见W,B同医生轻轻的走出外边唧唧的细语,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一忽儿W轻轻的走到床边在我耳旁细声的说,“要不要打电报叫摩回来?”我虽然神志有些昏迷,可是这句话我听得分外清楚的。我知道病一定是十分凶险,心里倒也慌起来了,“是不是我要死了?”他看我发急的样子,又怕我害怕,立刻和缓着脸笑迷迷〔眯眯〕的说“不是,病是不要紧,我怕你想他所以问你一声。”我心里虽是十二分愿意你立刻飞回我的身旁,可是懦弱的我又不敢直接的说出口来,只好含着一包热泪对他轻轻的摇了一摇头。

  医生看我心跳不停也只好等到天亮将我送进医院,打血管针,照X光,用了种种法子才将我心跳止住。这一下就连着跳了一日一夜,跳得我睡在床上软得连手都抬不起来;到了第三天我才知道W已经瞒着我同你打了电报,不见你的回电,我还不知道呢!

  自从接着你的电报我就急得要命,自己又没有力气写信,看你又急得那样子,又怕你不顾一切的跑了回来;只好求W给你去信将病情骗过,安了你的心再说。头几天我只是心里害怕,他们又不肯对我实说,我只怕就此见不着你,想叫你回来,一算日子又怕等你到,我病已经好了,反叫人笑话。到第四天,医生坐在床上同我说许多安慰的话,他说,你若是再胡思乱想不将心放开,心跳不能停,再接连的跳一日一夜就要没有命了;医生再有天大的能力也挽不回来了。天下的事全凭人力去谋的,你若先失却了性命,你就自己先失败。听了他这一遍〔篇〕话我才真正的丢开一切,什么也不想;只是静静的休养,一个人住了一间很清静的病房,白天有W同B等来陪我说笑,晚上睡得很早,一个星期后才见往好里走。

  在院里除了想你外,别的都很好。这次病中多亏W同B的好意,你回来必须好好的谢谢他们呢!这时候我又回到了自己家里。他是早就在我病的第二天动身赴沪了,官要紧,我的病是本来无所谓的。走了倒好,使我一心一意的静养,养总算过着二十天清闲日子,不过一个人静悄悄的睡在床上更是想你不完。你的信虽然给我不少安慰,可也更加我的惆怅。现在出了院问题就来了,今天还是初次动笔,不能多写,明后天才说吧。

  六月二十六日

  今天又接着你的电报!真是要命的!我知道你从此不会安心的了,其实你也不必多忧,我已经好多了,回家后只跳了五天,时间并不常〔长〕,不久一定要复原的。真急死我了,路又远,信的来回又日子长,打电报又贵,你叫我怎样安慰你呢?看着你干着急我心里也是难过,想要叫你回来又怕人笑,虽然半年的期限已经过了一半,以后的三个月恐怕更要比以前的难过。目前我是一切都拿病来推,娘那里也不敢多去,更不敢多讲,见面只是说我身体上种种的病,所以她们还没有开口叫我南去呢,这暂时的躲避是没有用的,我自己也很平白,不过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良善的法子来对付,真是过了一天算一天,你我的前程真不知是怎样一个了局呢?

  六月二十八日

  因为没有力气所以耽在床上看完一本The Pained Voil看得我心酸到万分。虽然我知道我也许不会像书里的女人那样惨的。书中的主角是为了爱,从千辛万苦中奋斗,才达到了目的。可是欢聚了没有多少日子,男的就死了,留下她孤单单的跟着老父苦度残年。摩!你想人间真有那样残忍的事么?我不知道为什么要为故人担忧,平空哭了半天,哭得我至今心里还是一阵阵的隐隐作痛呢!想起你更叫我发抖,但愿不幸的事不要寻到我们头上来。只可恨将来的将来,不能让我预先知道,你我若是有不幸的事临头,还不如现在大家一死了事的好。

  我正在伤心的时候又接到你三封信,看了使我哭笑不能。摩,我知道你是没有一分钟不在那儿需要我,我也知道你随时随地的在那儿叫着我的名字,爱!你知道我的身体虽然远在此地,我的灵魂还不是成天环绕在你的身旁,你一举一动我虽不能亲眼看见,可是我的内心什么都感觉得到的。

  今天在外边吃饭!同桌的人无意(也许是有意)说了一句话,使我好像一下从十八层楼上跌了下来。原来他有一个朋友新从巴黎回来,看见你成天在那里跳舞,并且还有一个胖女人同住。不管是真是假,在我听得的时候怎能不吃惊!况且在座的朋友们,都是知道你我交情很深,说着话的时候当然都对我发笑,好像笑我为什么不识人!那时我虽然装着快乐的样子,混在里面有说有笑,其实我心里的痛苦真好比刀刺还利〔厉〕害,恨不能立刻飞去看看真假。虽然我敢相信你不会那样做,不过人家也是亲眼看见的,这种话岂能随便乱说呢?这一下真叫我冷了半截,我还希望什么?我还等什么?我还有什么出头的日子?你看你写的那一封封的信,不是满含至诚的爱?哪一封不是千斛的相思?哪一字,哪一语不感动得我热泪直流,百般的愧恨?现在我才明白一切都是幻影,一切都是假的。咳,我不要说了,A我不忍说了,我心已碎,万事完了,完了,一切完了

  七月十六日

  为了一时的气愤平空丢了好些日子,也无心于此了。其实今天回过来一想,你一定不会如此的;虽然心里恨你,可是没有用,照样日夜的想你。前天实在忍受不住了,打了一个电报叫你回来,发出了电报又后悔,反正心里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白日虽跟着他们游玩,一到夜静,什么都又回到脑子里来了。

  今天我的动笔是与你告别了,摩!你知道事情出了大变化——这变化本来是在我预料中的,我也早知道要这样结果的,我自问我的力量是太薄弱,没有勇气,所以只好希望你回来帮助我,或许能挽回一切。你知道,前天我还没有起床就叫家里来的人拉了回去,进门就看见一家人团团围坐在一个屋子里,好像议论什么国家大事似的;有的还正拿着一封信来回的看,有的聚在一起细声的谈论。看了这样严重的情形,倒吓我一跳,以为又是你来了什么信,使得他们大家纷纷议论呢。见我进去,娘就在母舅手里抢过信来掷在我身上一边还说,“你自己去看吧!倒是怎么办?快决定!”我拿起来一看才知道是他来的信。一封爱的美敦书,下令叫娘即刻送我到南方去,这次再不肯去就永远不要我去了。口吻非常严厉,好像长官给下属的命令一般,好大的口气。我一边看一边心里打算怎样对付;虽然我四面都像是满布着埋伏,不容我有丝毫的反响,可是我心里始终不愿意就此屈服,所以我看完了信便冷冷的说“我道什么大事!原来是这一点小事!这有什么为难之处呢?我愿意去就去,我不愿去难道能抢我去么?”娘听了这话立刻变了脸说“哪有这样容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是古话,不去算什么?”我那时也无心同她们争论,我只是心里算着你回来的日子,要是你接着电报就走,再有廿天也可以到了,无论如何这几天的工夫总可以设法迟延的,只是眼前先要拖得下才成。所以当时我决定不闹,老是敷衍他们,谁知A们更比我聪明,我心里的意思他们好似看得见一般,简直得连这一都不允许你,非逼着我答应在这一个星期中动身不可,这一来可真恼恨了我,连气带急,将我的老毛病给请了回来。当时心跳得就晕了过去,到灵魂儿转回来时,一屋子的人都已静悄悄的不敢再争着讲话了。我回到家中,什么都不想要了,我觉得眼前一切都完了,希望也没有了,我这里又是处于这种环境之下,你那里,要是别人带来的消息是真的话,我不是更没有所望了么?看起来我是一定要叫她们逼走的,也许连最后的一面都要见不着你,我还求什么?不过我明天还要去同她们做一个最后的争论,就是要我走,也非容我见着你永诀了再走不可。咳,摩,这时候你能飞来多好!你叫我一个人怎办?说又没有地方去说,只有W还能相商,不过他又是主张决裂的,强霸的。我又有点不敢。天呀!你难道不能给我一点办法么?我难道连这点幸福都不能享得么?

  七月十七日

  昨晚苦思一宵,今晨决定去争闹,无论什么来都不怕,非达到目的不可,谁知道结果还是一样,现在又只剩我一个人大败而回。这一回是真绝望定了,我的力量也穷了。

  我走去的时候是勇气百倍,预备拿性命来拼的,所以进内就对他们说,要是他们一定要逼我去的话,我立刻就死,反正去也是死,不过也许可以慢点;那何不痛快点现在就死了呢?这话她们听了一点也不怕,也不屈服,他们反说“好的,要死大家一同死!”好,这一下倒使我无以下台。真死,更没有见你的机会,不死就要受罪,不过我心里是痛苦到万分,既然讲不明白我就站起来想走了。她们见我真下了决心倒又叫了我回去,改用软的法子来骗我,种种的解说,结果是二老对我双泪俱流的苦苦哀求。咳!可怜的她们!在她们眼光下离婚是家庭中最羞惭的事,儿女做了这种事,父母就没有脸见人了,母亲说只要我允许再给他一个机会,要是这次前去他再待我不好,再无理取闹,自有她们出面与我离,决不食言,不过这次无论如何再听她们一次。直说得太阳落了山,眼泪湿了几条手帕,我才真叫她们给软化了。父母到底是生养我的,又是上了年纪,生了我这样的女儿已经不能随他们心,不能顺他们的志愿,岂能再害他们为我而死呢?所以我细细的一想,还是牺牲了自己吧!我们反正年青,只要你我始终相爱,不怕将来没有机会。只是太苦了,话是容易讲的,只怕实行起来不知要痛苦到如何程度呢?我又是一身的病,有希望的日子也许还能多活几年,要是像现在的岁月,只怕过不了几个月就要萎颓下来了。

  摩!我今天与你永诀了,我开始写这本日记的时候本预备从暗室走到光明,忧愁里变出欢乐,一直的往前走,永远的写下去,将来若是到了我的天下时,我们还可以合写你我的快乐,到头发白了拿出来看,当故事讲,多美A的理!现在完了,一切全完了,我的前程又叫乌云盖住了,黑暗暗的又不见一点星光。

  摩!惟一的希望是盼你能在二星期中飞到,你我作一个最后的永诀。以前的一切,一个短时间的快乐,只好算是一场春梦,一个幻影,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可以使人们纪念的,只能闭着眼想想,就是我惟一的安慰了。从此我不知道要变成什么呢?也许我自己暗杀了自己的灵魂,让躯体随着环境去转,什么来都可以忍受,也许到不得已时我就丢开一切,一个人跑入深山,什么都不要看见,也不要想,同没有灵性的树木山石去为伍,跟不会说话的鸟兽去做伴侣,忘却我自己是一个人,忘却世间有人生,忘却一切的一切。

  摩!我的爱!到今天我还说什么?我现在反觉得是天害了我,为什么天公造出了你又造出了我?为什么又使我们认识而不能使我们结合?为什么你平白的来踏进我的生命圈里?为什么你提醒了我?为什么你来教会了我爱!爱,这个字本来是我不认识的,我是模糊的,我不知道爱也不知道苦,现在爱也明白了,苦也尝够了,再回到模糊的路上去倒是不可能了,你叫我怎办?

  我这时候的心真是碎得一片片的往下落呢!落一片痛一阵,痛得我连笔都快拿不住了,我好怨!我怨命,我不怨别人。自从有了知觉我没有得到过片刻的快乐,这几年来一直是忧忧闷闷的过日子,只有自从你我相识后,你教会了我什么叫爱情,从那爱里我才享受了片刻的快乐——一种又甜又酸的味儿,说不出的安慰!可惜现在连那片刻的幸福都也没福再享受了。好了,一切不谈了,我今后也不再写什么日记,也不再提笔了。

  现在还有一线的希望!就是盼你回来再见一面,我要拿我几个月来所藏着的话全盘的倒了出来,再加一颗满含着爱的鲜红的心,送给你让你安,我只要一个没有灵魂的身体让环境去残踏,让命运去支配。

  你我的一段情缘,只好到此为止了,此后我的行止你也不要问,也不要打听。你只要记住那随着别人走的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我的灵魂还是跟着你的,你也不要灰心,不要骂我无情,你只来回的拿我的处境想一想,你就一定会同情我的,你也一定可以想象我现在心头的苦也许更比你重三分呢!

  要是我们来不及见面的话,苦也不要怨我,不想我忍心走,也不是我要走,我只是已经将身体许给了父母!我一切都牺牲了,我留给你的是这本破誓〔书〕,虽然写得不像话,可是字字是从我热血里滚出来的,句句是从心底里转了几转才流出来的,尤其是最后这两天!哪一字,哪一句不是用热泪写的?几次的写得我连字都看不清,连笔都拿不动,只是伏在桌上喘。我心里的痛也不用多说,我也不愿意多说,我一直是个硬汉,什么来都不怕,我平时最不爱哭,最恨流泪,可是现在一切都忍受不住了。

  摩,我要停笔了,我不能再写下去了,虽然我恨不得永远的写下去,因为我一拿笔就好像有你在边儿上似的,永远的写就好像永远与你相近一般,可是现在连这惟一的安慰都要离开我了。此后“安慰”二字是永远不再会跑上我的身了,我只有极力的加速往前跑;走最近的路——最快的路——往老家走吧,我觉得一个人要毁灭自己是极容易办得到的。我本来早存此念的;一直到见着你才放弃。现在又回到从前一般的境地去了。

  此后我希望你不要再留恋于我,你是一个有希望的人,你的前途比我光明得多,快不要因我而毁坏你的前途,我是没有什么可惜的,像我这样的人,世间不知要多少,你快不要伤心,我走了,暂时与你告别,只要有缘也许将来会有重见天日的一天,只是现在我是无力问闻。我只能忍痛的走——走到天涯地角去了,不过——你不要难受,只要记住,走的不是我,我还是日夜的在你心边呢!我只走一个人,一颗热腾腾的心还留在此地等——等着你回来将它带去呢!

  志摩日记

  ——日记之二

  小曼序

  飞一般的日子又带走了整整的十个年头儿,志摩也变了五十岁的人了。若是他还在的话,我敢说十年决老不了他——他还是会一样的孩子气,一样的天真,就是样子也不会变。可是在我们,这十年中所经历的,实在是混乱惨酷得使人难以忘怀,一切都变得太两样了,活的受到苦难损失,却不去说它,连死的都连带着遭到了不幸。《志摩全集》的出版计划,也因此搁到今天还不见影踪。

  十年前当我同家璧一起在收集他的文稿准备编印《全集》时,有一次我在梦中好像见到他,他便叫我不要太高兴,《全集》决不是像你想象般容易出版的,不等九年十年决不会实现。我醒后,真不信他的话,我屈指算来,《全集》一定会在几个月内出书,谁知后来固然受到了意想不到的打击。一年一年的过去,到今年整整的十年了,他倒五十了,《全集》还是没有影儿,叫我说什么?怪谁,怨谁?

  《全集》既没有出版,惟一的那本《爱眉小札》也因为《良友》的停业而绝了版,志摩的书在市上简直无法见到,我怕再过几年人们快将他忘掉了。这次晨光出版公司成立,愿意出版志摩的著作,于是我把已自《良友》按约收回的《爱眉小札》的版权和纸型交给他们,另外拿了志摩的两本未发表的日记和朋友们写给他的一本纪念册,一起编成这部《志摩日记》,虽然内容很琐碎,但是当做纪念志摩五十诞辰而出版这本集子,也至少能让人们的脑子里再涌起他的一个影子吧!(《爱眉小札》是纪念他的四十诞辰而版的。)

  这本日记的排列次序是以时间为先后的。《西湖记》最早,那时恐怕我还没有认识他;《爱眉小札》是写我们两个人间未结婚前的一段故事;《眉轩琐语》是他在我们婚后拉笔乱写的,也可以算是杂记,这一类东西,当时写得很多,可是随写随丢,遗失了不知多少,今天想起,后悔莫及。其他日记倒还有几本,可惜不在我处,别人不肯拿出来,我也没有办法,不然倒可以比这几本精彩得多。《一本没有颜色的书》是他的一本纪念册,是许多朋友们写给他和我的许多诗文图画,他一直认为最宝贵,最欢喜的几页,尤其是泰戈尔来申时住在我家写的那两页,也制版放在一起凑一个热闹。我的一本原来放在《爱眉小札》后面的日记,这次还是放在最后,作个附录。

  此后,我要把他两次出国时写给我的信,好好整理一下,把英文的译成中文,编成一部小说式的书信集,大约不久可以出版。其他小说、散文、诗等等,我也将为他整理编辑,一本一本的给他出版。我觉得我不能再迟延、再等待了。志摩文字的那种风格、情调和他的诗,我这十几年来没有看见有人接续下去,尤其是新诗,好像从他走了以后,一直没有生气似的,以前写的已不常写,后来的也不多见了,我担心着,他的一路写作从此就完了吗?

  我决心要把志摩的书印出来,让更多的人记住他,认识他,这本《日记》的出版是我工作的开始。我的健康今年也是一个转变年,从此我不是一个半死半活的人,我已经脱离了二十多年来锁着我的铁链,我不再是个无尽无期的俘虏,以后我可以不必终年陪伴药炉,可以有精力做一点事情。我预备慢慢的拿志摩的东西出齐了,然后写一本我们两人的传记。只要我能够完成上述的志愿,那我一切都满意了。

  小曼 三十六年二月

  西湖记

  一九一八年九月七日——十月廿八日

  杭州——上海——杭州

  九月七日

  方才又来了一位丫姑太太,手里抱着一个岁半的女孩,身边跟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男的是她亲生的,女的是育婴堂里抱来的。他们是一对小夫妻!小媳妇在她婆婆的胸前吃奶,手舞足蹈的很快活。

  明天祖母回神。良房里的病人立刻就要倒下来似的。积年的肺痨,外加风症,外加一家老小的一团乌糟——简直是一家毒菌的工厂,和他们同住的真是危险。若然在今晚明朝倒了下来,免不得在大厅上收殓,夹着我家的二通,那才是糟!她一去,他们一房剩下的是一个黑籍的老子,一窍不通的,一群瘦骨如柴肺病种的小孩!

  为一个讣闻上的继字,听说镇上一群人在沸沸的议论,说若然不加继字,直是蔑视孙太夫人。他们的口舌原来姑丈只比作他家里海棠树上的雀噪,一般的无意识,一般的招人烦厌。我们写信去请教名家以后,适之已有回信,他说古礼原配与继室,原没有分别,继妣的俗例,一定是后人歧视后母所定的,据他所知,古书上绝无根据。

  九月二十九日

  这一时骤然的生活改变了态度,虽则不能说是从忧愁变到快乐,至少却也是从沉闷转成活泼。最初是父亲自己也闷慌了,有一天居然把那只游船收拾个干净,找了叔薇兄弟等一群人,一直开到东山背后,过榆桥转到横头景转桥,末了还看了电灯厂方才回家,那天很愉快!塔影河的两岸居然被我寻出了一爿两片经霜的枫叶。我从水面上捞到了两片,不曾红透的,但着色糯净得可爱。寻红叶是一件韵事,(早几天我同绎义阿六带了水果月饼玫瑰酒到东山背后去寻红叶,站在俞家桥上张皇的回望,非但一些红的颜色都找不到,连枫树都不易寻得出来,失望得很。后来翻山上去,到宝塔边去痛快的吐纳了一番。那时已经暝色渐深,西方只剩有几条青白色,月亮已经升起,我们慢慢的绕着塔院的外面下去,歇在问松亭里喝酒,三兄弟喝完了一瓶烧酒,方才回家。山脚下又布施了上月月下结织的丐友,他还问起我们答应他的冬衣哪!)菱塘里去买菱吃,又是一件趣事。那钵盂峰的下面,都是菱塘,我们船过时,见鲜翠的菱塘里,有人坐着圆圆的菱桶在采摘。我们就嚷着买菱。买了一桌子的菱,青的红的,满满的一桌子。“树头鲜”真是好吃,怪不得人家这么说。我选了几只嫩青,带回家给妈吃,她也说好。

  这是我们第一次称心的活动。

  八月十五那天,原来约定到适之那里去赏月的,后来因为去得太晚了,又同着绎莪,所以不曾到烟霞去。那晚在湖上也玩得很畅,虽则月儿只是若隐若现的。我们在路上的时候,满天堆紧了乌云,密层层的,不见中秋的些微消息。我那时很动了感兴——我想起了去年印度洋上的中秋!一年的差别!我心酸得比哭更难过。一天的乌云,是的,什么光明的消息都莫有!

  我们在清华开了房间以后,立即坐车到楼外楼去。吃得很饱,喝得很畅。桂花栗子已经过时,香味与糯性都没有了。到九点模样,她到底从云阵里奋战了出来,满身挂着胜利的霞彩,我在楼窗上靠出去望见湖光渐渐的由黑转青,青中透白,东南角上已经开朗,喜得我大叫起来。我的欢喜不仅因为是月出,最使我痛快的,是在于这失望中的满意。满天的乌云,我原来已经抵拼拿雨来换月,拿抑塞来换光明,我抵拚喝他一个醉,回头到梦里去访中秋,寻团圆——梦里是什么都有的。

  我们站在白堤上看月望湖,月有三大圈的彩晕,大概这就算是月华的了。

  月出来不到一点钟又被乌云吞没了,但我却盼望,她还有扫荡廓清的能力,盼望她能在一半个时辰内,把掩盖住青天的妖魔,一齐赶到天的那边去,盼望她能尽量的开放她的清辉,给我们爱月的一个尽量的陶醉——那时我便在三个印月潭和一座雷峰塔的媚影中做一个小鬼,做一个永远不上岸的小鬼,都情愿,都愿意。

  “贼相”不在家,末了抓到了蛮子仲坚,高兴中买了许多好吃的东西——有广东夹沙月饼——雇了船,一直望湖心里进发。

  三潭印月上岸买栗子吃,买莲子吃,坐在九曲桥上谈天,讲起湖上的对联,骂了康圣人一顿。后来走过去在桥上发现有三个人坐着谈话,几上放有茶碗。我正想对仲坚说他们倒有意思,那位老翁涩重的语音听来很熟,定睛看时,原来他就是康大圣人!

  下一天我们起身已不早,绎义同意到烟霞洞去,路上我们逛了雷峰塔,我从不曾去过,这塔的形与色与地位,真有说不出的神秘的庄严与美。塔里面四大根砖柱已被拆成倒置圆锥体形,看看危险极了。轿夫说:“白状元的坟就在塔前的湖边,左首草丛里也有一个坟,前面一个石碣,说是白娘娘的坟。”我想过去,不料满径都是荆棘,过不去。雷峰塔的下面,有七八个鹄形鸠面的丐僧,见了我们一齐张起他们的破袈裟,念佛要钱。这倒颇有诗意。

  我们要上桥时,有个人手里握着一条一丈余长的蛇,叫着放生,说是小青蛇。我忽然动心,出了两角钱,看他把那蛇扔在下面的荷花池里,我就怕等不到夜她又落在他的手里了。

  进石屋洞初闻桂子香——这香味好几年不闻到了。

  到烟霞洞时上门不见土地,适之和高梦旦他们一早游花坞去了。我们只喝了一碗茶,捡了几张大红叶——疑是香樟——就急急的下山。香蕉月饼代饭。

  到龙井,看了看泉水就走。

  前天在车里想起雷峰塔做了一首诗用杭白。

  那首是白娘娘的古墓,

  划船的手指着蔓草深处)

  客人,你知道西湖上的佳话,

  白娘娘是个多情的妖魔。

  她为了多情,反而受苦——

  爱了个没出息的许仙,她的情夫;

  他听信一个和尚,一时的糊涂,

  拿一个钵盂,把她妻子的原形罩住。

  到今朝已有千把年的光景,

  可怜她被镇压在雷峰塔底——

  这座残败的古塔,凄凉地,

  庄严地,永远在南屏的晚钟声里!

  十月一日

  前天乘看潮专车到斜桥,同行者有叔永、莎菲、经农、莎菲的先生Ellery,叔永介绍了汪精卫。1918年在南京船里曾经见过他一面,他真是个美男子,可爱!适之说他若是女人一定死心塌地的爱他,他是男子……他也爱他!

  精卫的眼睛,圆活而有异光,仿佛有些青色,灵敏而有侠气。马君武也加入我们的团体。到斜桥时适之等已在船上,他和他的表妹及陶知行,一共十人,分两船。中途集在一只船里吃饭,十个人挤在小舱里,满满的臂膀都掉不过来。饭菜是大白肉,粉皮包头鱼,豆腐小白菜,芋艿,大家吃得很快活。精卫闻了黄米香,乐极了。我替曹女士蒸了一个大芋头,大家都笑了。精卫酒量极好,他一个人喝了大半瓶的白玫瑰。我们讲了一路的诗,精卫是做旧诗的,但他却不偏执,他说他很知道新诗的好处,但他自己因为不曾感悟到新诗应有的新音节,所以不曾尝试。我同适之约替陆志苇的《渡河》作一篇书评。

  我原定请他们看夜潮,看过即开船到硖石,一早吃锦霞馆的羊肉面,再到俞桥去看了枫叶,再乘早车动身各分南北。后来叔永夫妇执意要回去,结果一半落北,一半上南,我被他们拉到杭州去了。

  过临平与曹女士看暝色里的山形,黑鳞云里隐现的初星,西天边火饰似的红霞。

  楼外楼吃蟹,精卫大外行!

  湖心亭畔荡舟看月。

  三潭印月闻桂花香。

  十月四日

  昨天与君励菊农等去常州。乘便游了天宁寺,大殿上有一二百个和尚在礼忏,钟声,磬声,鼓声,佛号声,合成一种宁静的和谐,使我感到异样的意境。走进大殿去,只闻着极浓馥的檀香,青色的氤氲,一直上腾到三世佛的面前,又是一种庄严而和蔼,静定的境界。

  十月五日

  方才从君励处吃蟹回来,路上买得两本有趣的旧书,一是Mark Twin的Is Shakespear Dead?一是Sidney Lanier的Music and Poetry,虽旧,却都是初版,不易得到的。

  早上同裕卿到吴淞去吊君革,听了他出现的奇迹,今天我对人便讲,也己写信去告诉爸妈。这实在是太离奇了,难道最下等的迷信会有根据的吗?纸衣,纸锭,经忏,寿限……这话真是太渺茫了。我已经约定君革的母亲,他的阴灵回家时,我要去会他。君励亦愿意去看个究竟。

  今天与振飞在一枝香吃饭,谈法国文学颇畅,振飞真是个“风雅的生意人”。

  十月九日

  前天在常州车站上渡桥时,西天正染着我最爱的嫩青与嫩黄的和色,一颗铄亮的初星从一块云斑里爬了出来,我失声大叫好景。菊农说:“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好色是真的。最初还带几分勉强,现在看的更锐敏,欣赏也更自然了。今夜我为眼怕光,拿一张红油光纸来把电灯包了,光线恬静得多。在这微红的灯光里,烟卷烧着的一头,吸时的闪光,发出一痕极艳的青光,像磷。

  十月十一日

  方才从美丽川回来,今夜叔永夫妇请客,有适之,经农,擘黄,云五,梦旦,君武,振飞,精卫不曾来,君励闯席。君励初见莎菲,大倾倒,顷与散步时热忱犹溢,尊为有“内心生活”者,适之不禁狂笑。君武大怪精卫从政,忧其必毁。

  午间东荪借君励处请客,有适之菊农筑山等。与菊偃卧草地上朗诵斐德的“诗论”,与哈代的诗。

  午后为适之拉去沧州别墅闲谈,看他的烟霞杂诗,问尚有匿而不宣者否,适之赧然曰有,然未敢宣,以有所顾忌。“努力”已决停版,拟改组,大体略似规复“新青年”,因仲甫又复拉拢,老同志散而复聚亦佳。适之问我“冒险”事,云得自可恃来源,大约梦也。

  秋白亦来,彼病肺已证实,而旦夕劳作不能休,可悯。适之翻示沫若新作小诗,陈义体格词采皆见竭蹶,岂“女神”之遂永逝?

  与适之经农,步行去民厚里一二一号访沫若,久觅始得其居。沫若自应门,手抱襁褓儿,跣足,敞服(旧学生服)状殊憔悴,然广额宽颐,怡和可识。入门时有客在,中有田汉,亦抱小儿,转顾间已出门引去,仅记其面狭长。沫若居至隘,陈设亦杂,小孩羼杂其间,倾跌须父抚慰,涕泗亦须父揩拭,皆不能说华语。厨下木屐声卓卓可闻,大约即其日妇。坐定寒暄己,仿吾亦下楼,殊不话谈,适之虽勉寻话端以济枯窘,而主客间似有冰结,移时不涣。沫若时含笑而视,不识何意。经农竟噤不吐一字,实亦无从端启。五时半辞出,适之亦甚讶此会之窘,云上次有达夫时,其居亦稍整洁,谈话亦较融洽。然以四手而维持一日刊,一月刊,一季刊,其情况A不甚愉适。且其生计亦不裕,或竟窘,无怪其以狂叛自居

  十月十二日

  方才沫若领了他的大儿子来看我,今天谈得自然的多了。他说要写信给西滢,为他评《茵梦湖》的事。怪极了,他说有人疑心西滢就是徐志摩,说笔调像极了。这到真有趣,难道我们英国留学生的腔调的确有与人各别的地方,否则何以有许多人把我们俩混作一个?他开年要到四川赤十字医院去,他也厌恶上海。他送了我一册《卷耳集》,是他《诗经》的新译;意思是很好,他序里有自负的话:“……不怕就是孔子复生,他定也要说出‘启予者沫若也’的一句话。”我还只翻看了几首。

  沫若入室时,我正在想做诗,他去后方续成。用诗的最后的语句作题——《灰色的人生》,问樵到读了好几篇,似乎很有兴会似的。

  同谭裕靠在楼窗上看街。他列说对街几家店铺的隐幕,颇使我感触。卑污的,罪恶的人道,难道便不是人道了吗?

  十月十三日

  昨写此后即去适之处长谈,自六时至十二时不少休。归过慕尔鸣路时又为君励菊农等,正洗澡归,截劫,拥入室内,勒不令归,因在沙发上胡睡一宵,头足岖峣,甚苦,又有巨蚊相扰,故得寐甚微。

  与适之谈,无所不至,谈书谈诗谈友情谈爱谈恋谈人生谈此谈彼,不觉夜之渐短。适之是转老回童的了,可喜!

  凡适之诗前有序后有跋者,皆可疑,皆将来本传索隐资料。

  十月十五日 回国周年纪念

  今天是我回国的周年纪念。恰好冠来了信,一封六页的长信,多么难得的,可珍的点缀啊!去年的十月十五日,天将晚时,我在三岛丸船上拿着远镜望碇泊处的接客者,渐次的望着了这个亲,那个友,与我最爱的父亲,五年别后,似乎苍老了不少,那时我在狂跳的心头,突然迸起一股不辨是悲是喜的寒流,腮边便觉着两行急流的热泪。后来回三泰栈,我可怜的娘,生生的隔绝了五年,也只有两行热泪迎接她惟一的不孝的娇儿。但久别初会的悲感,毕竟是暂时的,久离重聚的欢怀,毕竟是实现了。那时老祖母的不减的清健,给我不少的安慰,虽则母亲也着实见老。

  今年的十月十五日——今天呢?老祖母已经做了天上的仙神,再不能亲见她钟爱孙儿生命里命定非命定的一切——今天已是她离人间的第四十九日!这是个不可补的缺陷,长驻的悲伤。我最爱的母亲,一生只是痛苦与烦劳与不怿,往时还盼望我学成后补偿她的慰藉,如今却只是病更深,烦更剧,愁思益结,我既不能消解她的愁源,又不能长侍她的左右,多少给她些温慰。父亲也是一样的失望,我不能代替他一分一息的烦劳,却反增添了他无数的白发。我是天壤间怎样的一个负罪,内疚的人啊!

  一年,三百六十有五日,容易的过去了。我的原来的活泼的性情与容貌,自此亦永受了“年纪”的印痕——又是个不可补的缺陷,一个长驻的悲伤!

  我最敬最爱的友人呀,我只能独自地思索,独自地想像,独自地抚摩时间遗下的印痕,独自地感觉内心的隐痛,独自地呼嗟,独自地流泪……方才我读了你的来信,江潮般的感触,横塞了我的胸臆,我竟忍不住啜泣了。我只是个乞儿,轻拍着人道与同情紧闭着的大门,忘想门内人或许有一念的慈悲,赐给一方便——但我在门外站久了,门内不闻声响,门外劲刻的凉A,却反向着我褴褛的躯骸狂扑——我好冷呀,大门内慈悲的人们!

  前日沫若请在美丽川,楼石庵适自南京来,故亦列席。饮者皆醉,适之说诚恳话,沫若遽抱而吻之——卒飞拳投詈而散——骂美丽川也。

  今晚与适之回请,有田汉夫妇与叔永夫妇,及振飞。大谈神话。出门时见腴庐——振飞言其姊妹为“上海社会之花”。

  十月十六日

  昨夜散席后,又与适之去亚东书局,小坐,有人上楼,穿腊黄西服,条子绒线背心,行路甚捷,帽沿下卷——颇似捕房“三等侦探”,适之起立为介绍,则仲甫也。彼坐我对面,我视其貌,发甚高,几在顶中,前额似斜坡,尤异者则其鼻梁之峻直,岐如眉脊,线画分明,若近代表现派仿非洲艺术所雕铜像,异相也。

  与适之约各翻曼殊斐儿作品若干篇,并邀西滢合作,由泰东书局出版,适之冀可售五千。

  读E.Dowden《勃朗宁传》,我最爱其夫妇恋史之高洁,白莱德长罗勃德六岁,其通信中有语至骇至复至蠢至有味:——

  “I Never thought of being happy through you or by you or in you,even your good was all my idea of good and is.”

  “Let me be too near to be seen…once I used to be uneasy,and to think that I ought to make you see me.But Love is better than Sight.”

  “I Love your Love too much.And that is the worst fault,Mybeloved,I can ever find in my love of you.”

  谈明宣——她是抚堂先生的小女儿,今年九岁,颇明慧可爱,我抱置膝上,诵诗娱之。

  十月十七日

  振铎顷来访,蜜月实仅三朝,又须如陆志苇所谓“仆仆从公”矣。

  幼仪来信,言归国后拟办幼稚院,先从硖石入手。

  日间不曾出门,五时吃三小蟹,饭后与树屏等闲谈,心至不怿。

  忽念阿云,独彼明眸可解我忧,因即去天吉里,渭孙在家,不见阿云,讶问则已随田伯伯去绍兴矣。

  我爱阿云甚,我今独爱小友,今宝宝二三四爷恐均忘我矣!

  十月二十一日

  昨下午自硖到此,与适之经农同寓新新,此来为“做工”,此来为“寻快活”。

  昨在火车中,看了一个小沄做的《龙女》的故事,颇激动我的想象。

  经农方才又说,日子过得太快了,我说日子只是过的太慢,比如看书一样,乏味的页子,尽可以随便翻他过去——但是到什么时候才翻得到不乏味的页子呢?

  我们第一天游湖,逛了湖心亭——湖心亭看晚霞看湖光是湖上少人注意的一个精品——看初华的芦荻,楼外楼吃蟹,曹女士贪看柳稍头的月,我们把桌子移到窗口,这才是持螯看月了!夕阳里的湖心亭,妙;月光下的湖心亭,更妙。晚霞里的芦雪是金色,月下的芦雪是银色。莫泊桑有一段故事,叫做In the Moonlight,白天适之翻给我看,描写月光激动人的柔情的魔力,那个可怜的牧师,永远想不通这个矛盾:“既然上帝造黑夜来让我们安眠,这样绝美的月色,比白天更美得多,又是什么命意呢?”便是最严肃的,最古板的宝贝,只要他不曾死透疆透,恐怕也禁不起“秋月的银指光儿,浪漫的搔爬!”曹女士唱了一个《秋香》歌,婉曼得很。

  三潭印月——我不爱什么九曲,也不爱什么三潭,我爱在月光下看雷峰静极了的影子——我见了那个,便不要性命。

  阮公墩也是个精品,夏秋间竟是个绿透了的绿洲,晚上雾蔼苍茫里,背后的群山,只剩了轮廓!它与湖心亭一对乳头形的浓青——墨青,远望去也分不清是高树与低枝,也分不清是榆荫是柳荫,只是两团媚极了的青屿——谁说这上面不是神仙之居?

  我形容北京冬令的西山,寻出一个“钝”字,我形容中秋的西湖,舍不了一个“嫩”字。

  昨夜二更时分与适之远眺着静偃的湖与堤与印在波光里的堤影,清绝秀绝媚绝,真是理想的美人,随她怎样的姿态妙,也比拟不得的绝色。我们便想出去拿舟玩月,拿一支轻如秋叶的小舟,悄悄的滑上了夜湖的柔胸,拿一支轻如芦梗的小桨,幽幽的拍着她光润,蜜糯的芳容,挑破她雾縠似的梦壳,扁着身子偷偷的挨了进去,也好分尝她贪饮月光醉了的妙趣!

  但昨夜却为泰戈尔的事缠住了,辜负了月色,辜负了湖光,不曾去拿舟,也不曾去偷尝“西子”的梦情,且待今夜月来时吧!

  “数大”便是美,碧绿的山坡前几千个绵羊,挨成一片的雪绒,是美;一天的繁星,千万只闪亮的神眼,从无极的蓝空中下窥大地,是美;泰山顶上的云海,巨万的云峰在晨光里静定着,是美;绝海万顷的波浪,戴着各式的白帽,在日光里动荡着,起落着,是美;爱尔兰附近的那个“羽毛岛”上栖着几千万的飞禽,夕阳西沉时只见一个“羽化”的大空,只是万鸟齐鸣的大声,是美……数大便是美,数大了,似乎按照着一种自然律,自然的会有一种特殊的排列,一种特殊的节奏,一种特殊的式样,激动我们审美的本能,激发我们审美的情绪。

  所以西湖的芦荻,与花坞的竹林,也无非是一种数大的美。但这数大的美,不是智力可以分析的,至少不是我的智力所能分析。看芦花与看黄熟的麦田,或从高处看松林的顶颠,性质是相似的,但因颜色的分别,白与黄与青的分别,我们对景而起的情感,也就各各不同,季候当然也是个影响感兴的原素。芦雪尤其代表气运之转变,一年中最显著最动人深感的转变;象征中秋与三秋间万物由荣入谢的微指:所以芦荻是个天生的诗题。

  西溪的芦苇,年来已经渐次的减少,主有芦田的农人,因为芦柴的出息远不如桑叶,所以改种桑树,再过几年,也许西溪的“秋雪”,竟与苏堤的断桥,同成陈迹!

  在白天的日光中看芦花,不能见芦花的妙趣,它是同丁香与海棠一样,只肯在月光下泄漏它灵魂的秘密,其次亦当在夕阳晚风中。去年十一月我在南京看玄武湖的芦荻,那时柳叶已残,芦花亦飞散过半,但紫金山反射的夕照与城头倏起的凉飚,丛苇里惊起了野鸭无数,墨点似的洒满云空,(高下的鸣声相和)与一湖的飞絮,沉醉似的舞着,写出一种凄凉的情调,一种缠绵的意境,我只能称之为“秋之魂”,不可以言语比况的秋之魂!又A次看芦花的经验是在月夜的大明湖,我写给徽那篇《月照与湖(英文的)就是纪念那难得的机会的。

  所以前天西溪的芦田,他本身并不曾怎样的激动我的情感。与其白天看西溪的芦花,不如月夜泛舟到湖心亭去看芦花,近便经济得多。

  花坞的竹子,可算一绝,太好了,我竟想不出适当的文字来赞美:不但竹子,那一带的风色都好,中秋后尤妙,一路的黄柳红枫,真叫人应接不暇!

  三十一那天晚上我们四个人爬登了葛岭,直上初阳台,转折处颇类香山。

  十月二十三日

  昨天(二十二日)是一个纪念日,我们下午三人出去到壶春楼,在门外路边摆桌子喝酒,适之对着西山,夕晖留在波面上的余影,一条直长的金链似的,与山后渐次泯灭的琥珀光。经农坐在中间,自以为两面都看得到,也许他一面也不曾看见。我的坐位正对着东方初升在晚霭里渐渐皎洁的明月,银辉渗着的湖面,仿佛听着了爱人的裾响似的,霎时的呼吸紧迫,心头狂跳。城南电灯厂的煤烟,那时顺着风向,一直吹到北高峰,在空中仿佛是一条漆黑的巨蟒,荫没了半湖的波光,益发衬托出受月光处的明粹。这时缓缓的从月下过来一条异样的船,大约是砖瓦船,长的,平底的。没有船舱,也没有篷帐,静静的从月光中过来,船头上站着一个不透明的人影,手里拿着一支长竿,左向右向的撑着,在银波上缓缓的过来——一幅精妙的“雪罗蔼”,镶嵌在万顷金波里,悄悄的悄悄的移着:上帝不应受赞美吗?我疯癫似的醉了,醉了!

  饭后我们到湖心亭去,横卧在湖边石版上,论世间不平事,我愤怒极了,呼叫,咒诅,顿足,都不够发泄。后来独自划船,绕湖心亭一周,听桨破小波声,听风动芦叶声,方才勉强把无名火压了下去。

  十月二十八日 下午八时

  完了,西湖这一段游记也完了。经农已经走了,今天一早走的,但像是已经去了几百年似的。适之已定后天回上海,我想明天,迟至后天早上走。方才我们三个人在杏花村吃饭吃蟹,我喝了几杯酒。冬笋真好吃。

  一天的繁星,我放平在船上看星。沉沉的宇宙,我们的生命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我又摸住了我的伤痕。星光呀,仁善些,不要张着这样讥刺的眼,倍增我的难受!

  爱眉小札

  一九二五年八月九日——三十一日北京

  一九二五年九月五日——十七日上海

  编者按:《爱眉小札》与本辑第二五七—三四一页《志摩日记》重复,删。

  眉轩琐语

  一九二六年八月——一九二七年四月

  北京——上海——杭州

  八月

  去年的八月,在苦闷的齿牙间过日子,一整本呕心血的日记,是我给眉的一种礼物,时光改变了一切,却不曾抹煞那一点子心血的痕迹,到今天回看时,我心上还有些怔怔的。日记是我这辈子——我不知叫它什么好。每回我心上觉着晃动,口上觉着苦涩,我就想起它。现在情景不同,不仅脸上笑容多,心花也常常开着的。我们平常太容易诉愁诉苦了,难得快活时,倒反不留痕迹。我正因为珍视我这几世修来的幸运,从苦恼的人生中挣出了头,比做一品官,发百万财,乃至身后上天堂,都来得宝贵,我如何能噤默。人说诗文穷而后工,眉也说我快活了做不出东西,我却老大的不信,我要做个样儿给他们看看——快活人也尽有有出息的。

  顷翻看宗孟遗墨,如此灵秀,竟遭横折,忆去年八月间(夏历六月十七日(宗孟来,挈眉与我同游南海,风光谈笑,宛在目前,而今不可复得,怅惘何可胜言。

  去年今日自香山归,心境殊不平安,记如下:“香山去只增添,加深我的懊丧与惆怅,眉眉,没有一分钟过去不带着想你的痴情。眉,上山,听泉,折花,眺远,看星,独步、嗅草,捕虫,寻梦——哪一处没有你,眉,哪一处不惦着你,眉,哪一个心跳不是为着你,眉!”另一段:“这时候各人有各人的看法……有绝对怀疑的,有相对怀疑的;有部分同情的,有完全同情的(那很少,除是老金)有嫉忌的,有阴谋破坏的(那最危险);有肯积极助成的,有愿消极帮忙的……都有,但是,眉眉听着,一切都跟着你我自身走;只要你我有志气,有意志,有勇敢,加在一个真的情爱上,什么事不成功,真的!”这一年来高山深谷,深谷高山,好容易走上了平阳大道,但君子居安不忘危,我们的前路,难保不再有阻碍,这辈子日子长着哩。但是去年今天的话依旧合用:“只要你我有意志,有志向,有勇气,加在一个真的情A上,什么事不成功,真的。

  这本日记,即使每天写,也怕至少得三个月才写得满,这是说我们的密月也包括在内了。但我们为什么一定得随俗说蜜月?爱人们的生活哪一天不是带蜜性的,虽则这并不除外苦性?彼此的真相知,真了解,是蜜性生活的条件与秘密,再没有别的了。

  九月十日

  国民饭店三十七号房:眉去息游别墅了,仲述一忽儿就来。方才念着莎士比亚Like as the waves make toward the pebbled shore那首叹光阴的“桑内德”尤其是末尾那两行,使我憬然有所动于中,姑且翻开这册久经疏忽的日记来,给收上点儿糟粕的糟粕吧。小德小惠,不论多么小,只要是德是惠,总是有着落的;华茨华斯所谓Little kindnesses别轻视它们,它们各自都替你分担着一部分,不论多微细,人生压迫性的重量。“我替你拿一点吧,你那儿太沉了”。他即使在事实上并没有替你分劳,(不是他不,也不是你不让:就为这劳是不能分的。)他说这话就够你感激。

  昨天离北京,感想比往常的迥绝不同。身边从此有了一个人——究竟是一件大事情,一个大分别。向车外望望,一群带笑容往上仰的可爱的朋友们的脸盘,回身看看,挨着你坐着的是你这一辈子的成绩,归宿。这该你得意,也该你出眼泪,——前途是自由吧?为什么不?

  九月十九日

  今天是观音生日,也是我眉儿的生日,回头家里几个人小叙,吃斋吃面。眉因昨夜车险吃唬,今朝还有些怔怔的,现在正睡着,歇忽儿也该好了。昨晚菱清说的话要是对,那眉儿你且有得小不舒泰哪。

  这年头大澈大悟是不会有的,能有的是平旦之气发动的时候的一点子“内不得于已”。德生看相后又有所憬惕于中,在剧院中就发议论,一夜也没有睡好。清早起来就写信给他忘年老友霍尔姆士,他那诚挚激奋的态度,着实使我感动。“我喜欢德生”,老金说,“因为他里面有火”。霍尔姆士一次信上也这么说来。

  德生说我们现在都在堕落中,这样的朋友只能叫做酒肉交,彼此一无灵感,一无新生机,还谈什么“作为”,什么事业。

  蜜月已经过去,此后是做人家的日子了。同家去没有别的希冀,除了清闲,译书来还债是第一件事,此外就想做到一个养字。在上养父母(精神的,不是物质的)与眉养我们的爱,自己养我的身与心。

  首次在沪杭道上看见黄熟的稻田与错落的村舍在一碧无际的天空下静着,不由的思想上感着一种解放:何妨赤了足,做个乡下人去,我自己想。但这暂时是做不到的,将来也许真有“退隐”的那一天。现在重要的事情是,前面说过的养字,对人对己的尽职,我身体也不见佳,像这样下去决没有余力可以做事,我着实有了觉悟,此去乡下,我想找点儿事做。我家后面那园,现在糟得不堪,我想去收拾它,好在有老高与家麟帮忙,每天花它至少两个钟头,不是自己动手就是督饬他们弄干净那块地,爱种什么就种什么,明年春天可以看自己手种的花,明年秋天也许可以吃到自己手植的果,那不有意思?至于我的译书工作我也不奢望,每天只想出产三千字左右,只要有恒,三两月下来一定很可观的。三千字可也不容易,至少也得花上五六个钟头,这样下来已经连念书的时候都叫侵了。

  十月二十七日

  我想在冬至节独自到一个偏僻的教堂里去听几折圣诞的和歌,但我却穿上了臃肿的袍服上舞台去串演不自在的“腐”戏。我想在霜浓月澹的冬夜独自写几行从性灵暖处来的诗句,但我却跟着人们到涂蜡的跳舞厅去艳羡仕女们发金光的鞋袜。

  十二月二十八日

  投资到“美的理想”上去,它的利息是性灵的光采,爱是建设在相互的忍耐与牺牲上面的。

  送曼年礼——曼殊斐儿的日记,上面写着“一本纯粹性灵所产生,亦是为纯粹性灵而产生的书。”——一九二七,一个年头你我都着急要它早些完。

  读高尔士华绥的“西班牙的古堡”。

  麦雷的Adelphi月刊已由九月起改成季刊。他的还是不懈的精神,我怎不愧愤?

  再过三天是新年,生活有更新的希望不?

  一九二七年一月一日

  愿新的希望,跟着新的年产生,愿旧的烦闷跟着旧的年死去。

  新月决定办,曼的身体最叫我愁。一天二十四时,她没有小半天完全舒服,我没有小半天完全定心。

  给我勇气,给我力量,天!

  一月六日

  小病三日,拔牙一根,吃药三煎。睡昏昏不计钟点,亦不问画夜。乍起怕冷贪懒,东偎西靠,被小曼逼下楼来,穿大皮袍,戴德生有耳大毛帽,一手托腮,勉强提笔,笔重千钧,新年如此,亦苦矣哉。

  适之今天又说这年是个大转机的机会。为什么?

  各地停止民众运动,我说政府要请你出山,他说谁说的,果然的话,我得想法不让他们发表。

  轻易希冀轻易失望同是浅簿。

  费了半个钟头才洗净了一支笔。

  男子只有一件事不知厌倦的。

  女人心眼儿多,心眼见小,男人听不惯她们的说话。

  对不对像是分一个糖塔饼,永远分不净匀。

  爱的出发点不定是身体,但爱到了身体就到了顶点。厌恶的出发点,也不一定是身体,但厌恶到了身体也就到了顶点。

  梅勒狄斯写Egoist,但这五十年内,该有一个女性的Sir Willoughby出现。

  最容易化最难化的是一样东西——女人的心。

  朋友走进你屋子东张西望时,他不是诚意来看你的。

  怀疑你的一到就说事情忙赶快得走的朋友。

  老傅来说我下回再有诗集他替作序。

  过去的日子只当得一堆灰,烧透的灰,字迹都见不出一个。

  我唯一的引诱是佛,它比我大得多,我怕它。

  今年我要出一本文集一本诗集一本小说两篇戏剧。

  正月初七称重一百卅六磅(连长毛皮袍)曼重九十。

  昨夜大雪,瑞午家初次生火。

  顷立窗间,看邻家园地雪意。转瞬间忆起贝加尔湖雄踞群峰。小瑞士岩稿梨梦湖上的少女和苏格兰的雾态。

  二月八日

  闷极了,喝了三杯白兰地,昨翻哈代的对句,现在想译他的“瞎了眼的马”,老头难得让他的思想往光亮处转,如在这首诗里。

  天是在沉闷中过的,到哪儿都觉得无聊,冷。

  三月十七日

  清明日早车回硖石,下午去蒋姑母家。次晨早四时复去送除帏。十时与曼坐小船下乡去沈家浜扫墓,采桃枝,摘熏花菜,与乡下姑子拉杂谈话。阳光满地,和风满裾,致足乐也。下午三时回硖,与曼步行致老屋,破乱不堪,甚生异感。淼侄颇秀,此子长成,或可继一脉书香也。

  次日早车去杭,寓清华湖。午后到即与瑞午步游孤山。偶步山后,发见一水潭浮红涨绿,俨然织锦,阳光自林隙来,附丽其上,益增娟媚。与曼去三潭印月,走九曲桥,吃藕粉。

  三月十八日

  次日游北山,西冷新塔殊陋。玉泉鱼似不及从前肥。曼告奋勇,自灵隐捷步上山,达韬光,直登观潮亭,撷一茶花而归。冷泉亭大吃辣酱豆腐干,有挂香袋老婆子三人,即飞来峰下揭裾而私,殊亵。

  与瑞议月下游湖,登峰看日出。不及四时即起。约仲龄父子同下湖而月已隐。云暗木黑,凉露沾襟,则扣舷杂唱,未达峰,东方已露晓,雨亦涔涔下。瑞欲缩归,扶之赴峰,直登初阳台,瑞色苍气促,即石条卷卧如猬,因与仲龄父子捷足攀上将军岭,望宝椒南山北山,皆奥昧入云,不可辨识。骤雨欲来,俛视则双堤画水,树影可鉴,阮墩尤珠围翠绕,潋滟湖心,虽不见初墩,亦足豪已。既吐纳清高,急雨已来,遥见黄狗四条,施施然自东而西,步武井然,似亦取途初阳自矜逸兴者,可噱也。因雨猛,趋山半亭小憩看雨,带来白玫瑰一瓶,无杯器,则即擎瓶直倒,引吭而歌,殊乐。忽举头见亭颜悬两联,有“雨后山光分外清”句,共讶其巧合。继拂碑看字,则为瑞午尊人手笔,益喜,因摹几字携归,亦一纪念。

  下山在新新早餐,回寓才八时。十时过养默来,而雨注不停,曼颇不馁,即命舆出游。先吊雷峰遗迹,冒雨跻其颠而赏景焉。继至白云庵拜月老求签。翁家山石屋小坐,即上烟霞,素餐至佳,饭毕已三时。天时冥晦,雨亦弗住,顾游兴至感勃勃,翻岭下龙井,时风来骤急,揭瑞舆顶,伕子几仆。龙井已十年不到,泉清林旺,福地也。自此转入九溪,如入仙境,翠岭成屏,茶丛嫩芽初吐,鸣禽相应,婉转可听。尤可爱者则满山杜鹃花,鲜红照眼,如火如茶,曼不禁狂喜,急呼采采。迈步上坡,踬亦弗顾,卒集得一大束,插戴满头。抵理安天已阴黑,楠林深郁,高插云天,到此吐纳自清,胸襟解豁。有身长眉秀之僧人自林里走出,殷勤招客入寺吃茶,以天晚辞去。寺前新矗一董太夫人经塔,奇丑,最煞风景,此董太夫人该入地狱。回寓A七时半

  适之游庐山三日,作日计数万言,这一个“勤”字亦自不易。他说看了江西内地,得一感想,女性的丑简直不是个人样,尤其是金莲三寸,男性造孽,真是无从说起,此后须有一大改变才有新机:要从一把女性当牛马的文化转成一男性自愿为女性作牛马的文化。适之说男人应尽力赚出钱来为女人打扮,我说这话太革命性了。邹恩润都怕有些不敢刊入名言录了!

  有天鹅绒悲哀的疑古玄同,有时确是疯得有趣。

  四月十四日

  下午去龙华看桃花,到塔前为止,看不到半树桃花,废然返车。(桃花在新龙华。)入半淞园撮景,风沙涂面,半不像人。

  母亲今晚到,寓范园。

  琬子常嚷头疼,昨去看医,说先天带来的病,不即治且不治。淑筠今日又带去中医处,话说更凶,孩子们是不可太聪慧了。

  曼说她妹子慧绝美绝,她自己只是个痴孩子。(曼昨晚又发跳病痒病,口说大脸的四金刚来也!真是孩子!)

  案上插了一枝花便不寂寞。最宜人是月移花影上窗纱。

  四月二十日

  是春倦吗,这几天就没有全醒过,总是睡昏昏的。早上先不能醒,夜间还不曾动手做事,磕睡就来了。脑筋里几乎完全没有活动,该做的事不做,也不放在心上,不着急,逛了一次西湖反而逛呆了似的。想做诗吧,别说诗句,诗意都还没有影儿,想写一篇短文吧,一样的难,差些日记都不会写了。昨晚写信只觉得一种懈惰在我的筋骨里,使得我在说话上只选抵抗力最小的道儿走。字是不经挑择的,句是没有法则的,更说不上章法什么,回想先前的行札是怎么写的,这回真有些感到更不如从前了。

  难道一个诗人就配颠倒在苦恼中,一天逸豫了就不成吗?而况像我的生活何尝说得到逸豫?只是一样,绝对的苦与恼确是没有了的,现在我一不是攀登高山,二不是疾驰峻坂,我只是在平坦的道上安步徐行,这是我感到闭塞的一个原因。

  天目的杜鹃已经半萎,昨寄三朵给双佳楼。

  我的墨池中有落红点点。

  译哈代八十六岁自述一首,小曼说还不差,这一夸我灵机就动,又做得了一首。

  残春

  昨天我瓶子里斜插着的桃花,

  是朵朵媚笑在美人的腮边挂;

  今儿它们全低了头,全变了相——

  红的白的尸体倒悬在青条上。

  窗外的风雨报告残春的运命,

  表钟似的音响在黑夜里丁宁:

  “你生命的瓶子里的鲜花也变

  了样,艳丽的尸体,等你去收殓!” 徐志摩全集:第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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