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冷翠一座意大利城市。通译佛罗伦萨(Firenze)的一夜你真的走了,明天?那我,那我,……你也不用管,迟早有那一天;
你愿意记着我,就记着我,要不然趁早忘了这世界上有我,省得想起时空着恼,只当是一个梦,一个幻想;
只当是前天我们见的残红,怯怜怜的在风前抖擞,一瓣,两瓣,落地,叫人踩,变泥……唉,叫人踩,变泥——变了泥倒干净,这半死不活的才叫是受罪,看着寒伧,累赘,叫人白眼——天呀!你何苦来,你何苦来……我可忘不了你,那一天你来,就比如黑暗的前途见了光彩,你是我的先生,我爱,我的恩人,你教给我什么是生命,什么是爱,你惊醒我的昏迷,偿还我的天真,没有你我哪知道天是高,草是青?
你摸摸我的心,它这下跳得多快;
再摸我的脸,烧得多焦,亏这夜黑看不见;爱,我气都喘不过来了,别亲我了;我受不住这烈火似的活,这阵子我的灵魂就像是火砖上的熟铁,在爱的锤子下,砸,砸,火花四散的飞洒……我晕了,抱着我,爱,就让我在这儿清净的园内,闭着眼,死在你的胸前,多美!
头顶白杨树上的风声,沙沙的,算是我的丧歌,这一阵清风,橄榄林里吹来的,带着石榴花香,就带了我的灵魂走,还有那萤火,多情的殷勤的萤火,有他们照路,我到了那三环洞的桥上再停步,听你在这儿抱着我半暖的身体,悲声的叫我,亲我,摇我,咂我;……我就微笔的再跟着清风走,随他领着我,天堂,地狱,哪儿都成,反正丢了这可厌的人生,实现这死在爱里,这爱中心的死,不强如五百次的投生?……自私,我知道,可我也管不着……你伴着我死?
什么,不成双就不是完全的“爱死”,要飞升也得两对翅膀儿打伙,进了天堂还不一样的要照顾,我少不了你,你也不能没有我;
要是地狱,我单身去你更不放心,你说地狱不定比这世界文明(虽则我不信,)像我这娇嫩的花朵,难保不再遭风暴,不叫雨打,那时候我喊你,你也听不分明,——那不是求解脱反投进了泥坑,倒叫冷眼的鬼串通了冷心的人,笑我的命运,笑你懦怯的粗心?
这话也有理,那叫我怎么办呢?
活着难,太难,就死也不得自由,我又不愿你为我牺牲你的前程……唉!你说还是活着等,等那一天!
有那一天吗?——你在,就是我的信心;
可是天亮你就得走,你真的忍心丢了我走?我又不能留你,这是命;
但这花,没有阳光晒,没有甘露浸,不死也不免瓣尖儿焦萎,多可怜!
你不能忘我,爱,除了在你的心里,我再没有命;是,我听你的话,我等,等铁树儿开花我也得耐心等;
爱,你永远是我头顶的一颗明星:
要是不幸死了,我就变一个萤火,在这园里,挨着草根,暗沉沉的飞,黄昏飞到半夜,半夜飞到天明,只愿天空不生云,我望得见天,天上那颗不变的大星,那是你,但愿你为我多放光明,隔着夜,隔着天,通着恋爱的灵犀一点……一九二五年六月十一日
于意大利翡冷翠山中作
“我要你”
《Amoris Victima》第6首,Arthur Symons我不能没有你,你是我的,这多久,是我唯一的奴隶,我唯一的女后。
我不能没有你,你早已经变成了我自身的血肉,比我的更切要。
我要你!随你开口闭口,笑或是嗔,只要你来伴着我一个小小的时辰,让我亲吻你,你的手,你的发,你的口让我在我的手腕上感觉你的指头。
我不能没有你。世上多的是男子们,他们爱,说一声再会,转身又是昏沉,我只是知道我要你,我要的就只你,就为的是我要你。只要你能知道些微我怎样的要你!假如你一天知道我心头要你的饿慌,要你的火烧!
珊瑚
你再不用想我说话,我的心早沉在海水底下;
你再不用向我叫唤:
因为我——我再不能回答!
除非你——除非你也来在这珊瑚骨环绕的又一世界;
等海风定时的一刻清静,你我来交互你我的幽叹。
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一九二六年五月中旬作
他怕他说出口(朋友,我懂得那一条骨鲠,难受不是?——难为你的咽喉;)“看,那草瓣上蹲着一只蚱蜢,那松林里的风声像是箜篌。”
(朋友,我明白,你的眼水里闪动着你真情的泪晶;)“看,那一只蝴蝶连翩的飞;
你试闻闻这紫兰花馨!”
(朋友,你的心在怦怦的动;
我的也不一定是安宁;)“看,那一对雌雄的双虹!
在云天里卖弄着娉婷;”(这不是玩,还是不出口的好,我顶明白你灵魂里的秘密;)“那是句致命的话,你得想到,回头你再来追悔那又何必!”
(我不愿你进火焰里去遭罪,就我——就我也不情愿受苦!)“你看那双虹已经完全破碎;
花草里不见了蝴蝶儿飞舞。”
(耐着!美不过这半绽的花蕾;
何必再添深这颊上的薄晕?)“回走吧,天色已是怕人的昏黑,——明儿再来看鱼肚色的朝云!”
丁当——清新
檐前的秋雨在说什么?
它说摔了她,忧郁什么?
我手拿起案上的镜框,在平地上摔一个丁当。
檐前的秋雨又在说什么?
“还有你心里那个留着做什么?”
蓦地里又听见一声清新——这回摔破的是我自己的心!
一九二五年秋作
客中
今晚天上有半轮的下弦月;
我想携着她的手,往明月多处走——一样是清光,我说,圆满或残缺。
园里有一树开剩的玉兰花;
她有的是爱花癖,我爱看她的怜惜——一样是芬芳,她说,满花与残花。
浓阴里有一只过时的夜莺;
她受了秋凉,不如从前浏亮——快死了,她说,但我不悔我的痴情!
但这莺,这一树花,这半轮月——我独自沉吟,对着我的身影——她在那里,阿,为什么伤悲,凋谢,残缺?
一九二五年冬作
半夜深巷琵琶
又被它从睡梦中惊醒,深夜里的琵琶!
是谁的悲思,是谁的手指,像一阵凄风,像一阵惨雨,像一阵落花,在这夜深深时,在这睡昏昏时,挑动着紧促的弦索,乱弹着宫商角徵,和着这深夜,荒街,柳梢头有残月挂,阿,半轮的残月,像是破碎的希望他,他头戴一顶开花帽,身上带着铁链条,在光阴的道上疯了似的跳,疯了似的笑完了,他说,吹糊你的灯,她在坟墓的那一边等,等你去亲吻,等你去亲吻,等你去亲吻!
望月
月:我隔着窗纱,在黑暗中,望她从岩的山肩挣起——一轮惺忪的不整的光华:
像一个处女,怀抱着贞洁,惊惶的,挣出强暴的爪牙;
这使我想起你,我爱,当初也会在噩运的利齿间捱!
但如今,正如蓝天里明月,你已升起在幸福的前峰,洒光辉照亮地面的坎坷!
决断
我的爱:
再不可迟疑;
误不得这唯一的时机,天平秤——在你自己心里,那头重——砝码都不用比!
你我的——那还用着我提?
下了种,就得完功到底。
生,爱,死——三连环的迷谜;
拉动一个,两个就跟着挤。
老实说,我不希罕这活,这皮囊,——那处不是拘束。
要恋爱,要自由,要解脱——这小刀子,许是你我的天国!
可是不死就得跑,远远的跑,谁耐烦在这猪圈里捞骚?
险——不用说,总得冒,不拼命,那件事拿得着?
看那星,多勇猛的光明!
看这夜,多庄严,多澄清!
去罢,甜,前途不是暗昧;
多谢天,从此跳出了轮回!
“起造一座墙”你我千万不可亵渎那一个字,别忘了在上帝跟前起的誓。
我不仅要你最柔软的柔情,蕉衣似的永远裹着我的心;
我要你的爱有纯钢似的强,在这流动的生里起造一座墙;
任凭秋风吹尽满园的黄叶,任凭白蚁蛀烂千年的画壁;
就使有一天霹雳震翻了宇宙,——也震不翻你我“爱墙”内的自由!
一九二五年八月作
再休怪我的脸沉
不要着恼,乖乖,不要怪嫌我的脸绷得直长,我的脸绷得是长,可不是对你,对恋爱生厌。
不要凭空往大坑里盲跳:
胡猜是一个大坑,这里面坑得死人;
你听我讲,乖,用不着烦恼。
你,我的恋爱,早就不是你:
你我早变成一身,呼吸,命运,灵魂——再没有力量把你我分离。
你我比是桃花接上竹叶,露水合着嘴唇吃,经脉胶成同命丝,单等春风到开一个满艳。
谁能怀疑他自创的恋爱?
天空有星光耿耿,冰雪压不倒青春,任凭海有时枯,石有时烂!
不是的,乖,不是对爱生厌!
你胡猜我也不怪,我的样儿是太难,反正我得对你深深道歉。
不错,我恼,恼的是我自己;
(山怨土不够高;
河对水私下唠叨。)恨我自己为甚这不争气。
我的心(我信)比似个浅洼:
跳动着几条泥鳅,积不住三尺清流,盼不到天光,映不着彩霞;
又比是个力乏的朝山客,他望见白云缭绕,拥护着山远山高,但他只能在倦疲中沉默;
也不是不认识上天威力:
他何尝甘愿绝望,空对着光阴怅惘——你到深夜里来听他悲泣!
就说爱,我虽则有了你,爱,不愁在生命道上感受孤立的恐慌,但天知道我还想往上攀!
恋爱,我要更光明的实现:
草堆里一个萤火企慕着天顶星罗:
我要你我的爱高比得天!
我要那洗度灵魂的圣泉,洗掉这皮囊腌,解放内裹的囚犯,化一缕轻烟,化一朵青莲。
这,你看,才叫是烦恼自找;
从清晨直到黄昏,从天昏又到天明,活动着我自剖的一把钢刀!
不是自杀,你得认个分明。
劈去生活的余渣,为要生命的精华;
给我勇气,啊,唯一的亲亲!
给我勇气,我要的是力量,快来救我这围城,再休怪我的脸沉,快来,乖乖,抱住我的思想!
天神似的英雄这石是一堆粗丑的顽石,这百合是一丛明媚的秀色;
但当月光将花影描上了石隙,这粗丑的顽石也化生了媚迹。
我是一团臃肿的凡庸,她的是人间无比的仙容;
但当恋爱将她偎入我的怀中,就我也变成了天神似的英雄!
“新婚与旧鬼”
“The Hour and the Ghost”
新娘郎呀,郎,抱着我,他要把我们拆散;
我怕这风狂如虎,与这冷酷的暴烈的海。
看呀,那远远的山边,松林里有火光炎炎,那是为我点着的灯台。
新娘你在我的怀里,我爱,谁敢来将你侵犯;
那是北极的星芒灿烂。
鬼跟我来,负心的女,回我们家去,回家去。
这是我的话,我的声,我曾经求你的爱,你也曾答我的情,来,我们的安乐窝已经落成——快来同登大海的彼岸。
新娘紧紧的搂住我,我的爱,他责问我已往的盟约,他抓我的手,扼我的腕,郎呀,休让他将我剽掠。
他要剜去你的心头肉,我抵抗他的强暴无法,他指着那阴森的地狱,我心怯他的恫吓——呀,我摆不脱曾经的盟约!
新娘伥着我,闭着你的眼,就只你与我,地与天,放心,我爱,再没有祸变。
鬼伥着我,跟着我来,我是你的保护与引导;
我不耐烦等着,快来,我们的新床已经安好,是呀,新的房与新的床,长生不老,我是夫,你是妻,乐园在眼前,只要你的眼闭,来呀,实现盟约的风光。
新娘浇着我,再说一句话,趁我的心血不曾冷,趁我的意志不曾败,趁我的呼吸不曾凉。
不要忘记我,我的郎,我便负心,你不要无常。
留给我你的心,我的郎君,永葆着情真与恩缘;
在寂寞冷落的冬夜,我的魂许再来临,我的郎君。
新娘定一定心,我爱,安你的神,休教幻梦纠缠你的心灵;
那有什么变与死,除了安宁?
鬼罪孽!脆弱的良心,这是人们无聊的收成!
你将来重复来临,只见他的恩情改变,冷淡,也让你知道那苦痛与怨恨,曾经一度刺戟我的心坎;
只见一个更美丽的新人,占据你的房栊,你的床棂,你的恋爱,与他儿女产生,那时候你与我,在晦盲的昏暮颠播,呼号,绷横。
两位太太她们俩同出去坐船玩,我的太太与我邻居的太太;
我独自在家里坐着——来了一个妇人,我的性命她,我们一起坐着说着话,不提防天气隐起了变化,乌云一阵阵的涌起,我不由的担心——害怕。
果然报来了消息,说那船已经沉没,淹死了一个太太,哪一位可不明白,我心想这是谁呢,是我的邻居还是她?
淹死在无情的水底,永远再不得回家。
第二次消息又传到,说死的是我朋友的她。
我不由的失声叹息,“这回自由了的,是他!”
但他可不能乐意,松放了我不更佳!
“可是又何尝不合式呢?”
冷冷的插话,我爱的她,“这怎么讲,”我逼着问。
因为他爱我也与你一般深,因此——你看——可不是一样,管她死的是谁的夫人?
十一月四日
涡堤孩新婚歌
小溪在碧冷冷,笑盈盈讲新闻,青草地里打滚,不负半点儿责任;
砂块儿疏松,石砾儿轻灵,小溪儿一跳一跳的向前飞行,流到了河,暖溶溶流波,闪亮的银波,阳光里微酡,小溪儿笑呷呷的跳入了河,闹嚷嚷的合唱一曲新婚歌,“开门,水晶的龙宫,涡堤孩已经成功,她嫁了一个美丽的丈夫,取得了她的灵魂整个。”
小涟儿喜孜孜的窜近了河岸,手挽着水草,紧靠着芦苇,凑近他们的耳朵,把新闻讲一回,“这是个秘密,但是秘密也无害,小涧儿流入河,河水儿流到海,我们的消息,几个转身就传遍。”
青湛湛的河水,曲玲玲的流转,绕一个梅花岛,画几个美人涡,流出了山峡口,流入了大海波,笑呼呼的轻唱一回新婚歌,“开门,水晶的龙宫,涡堤孩已经成功,她嫁了一个美丽的丈夫,取得了她的灵魂整个。”
运命的逻辑
一
前天她在水晶宫似照亮的大厅里跳舞——多么亮她的袜!
多么滑她的发!
她那牙齿笑痕叫全堂的男子们疯魔。
二
昨来她短了资本,变卖了她的灵魂;
那戴喇叭帽的魔鬼在她的耳边传授了秘诀,她起了皱纹的脸又搽上不少男子们的心血。
三
今天在城隍庙前阶沿上坐着的这个老丑,她胸前挂着一串,不是珍珠,是男子们的骷髅;
神道见了她摇头,魔鬼见了她哆嗦!
罪与罚
“你——你问我为什么对你脸红?
这是天良,朋友,天良的火烧,好,交给你了,记下我的口供,满铺着谎的床上哪睡得着?”
“你先不用问她们那都是谁,回头你——(你有水不?我喝一口。单这一提,我的天良就直追。逼得我一口气直顶着咽喉。)”“冤孽!天给我这样儿,毒的香,造孽的根,假温柔的野兽!
什么意识,什么天理,什么思想,那敌得住那肉鲜鲜的引诱!”
“先是她家那嫂子,风流,当然,逼嫁了个丈夫不是个男人;
这干烤着的木柴早够危险,再来一星星的火花——不就成!”
“那一星的火花正轮着我——该!
才一面,够干脆的,魔鬼的得意;
一瞟眼,一条线,半个黑夜,十七岁的童贞,一个活寡的急!”
“堕落是一个进了出不得的坑,可不是个陷坑,越陷越没有底;
咒他的!一桩桩更鲜艳的沉沦,挂彩似的扮得我全没了主意!”
“现吃亏的当然是女人,也可怜,一步的孽报追着一步的孽因,她又不能往阉子身上推,活罪——一包药粉换着了一身的毒鳞!”
这还是引子,下文才真是孽债,她家里有一双并蒂的白莲,透水的鲜,上帝禁阻闲蜂来采,但运命偏不容这白玉的贞坚。
“那西湖上一宿的猖狂,又是我,你知道,捣毁了那并蒂的莲苞——单只一度,但这一度!谁能饶恕,天这蹂躏,这色情狂的恶屠刀!”
“那大的叫铃的偏对浪子情痴,她对我矢贞,你说这事情多瘪!
我本没自由,又不能伴她死,眼看她疯,丢丑,喔!雷砸我的脸!”
“这事情说来你也该早明白,我见着你眼内一阵阵的冒火;
本来!今儿我是你的囚犯,听凭你发落,你裁判,杀了我,绞了我!”
“我半点儿不生怨意,我再不能不自首,天良逼得我没缝儿躲;
年轻人谁免得了有时候朦混,但是天,我的分儿不有点太酷?”
“谁料到这造孽的网兜着了你,你,我的长兄,我的唯一的好友!
你爱箕,箕也爱你;箕是无罪的,有罪是我,天罚那离奇的引诱!”
“她的忠顺你知道,这六七年里,她哪一事不为你牺牲,你不说,女人再没有箕的自苦,她为你甘心自苦,为要洗净那一点错。”
“这错又不是她的,你不能怪她,话说完了,我放下了我的重负,我唯一的祈求是保全你的家,她是无罪的,我再说,我的朋友!”
再不见雷峰再不见雷峰,雷峰坍成了一座大荒冢,顶上有不少交抱的青葱;
顶上有不少交抱的青葱,再不见雷峰,雷峰坍成了一座大荒冢。
为什么感慨,对着这光阴应分的摧残?
世上多的是不应分的变态,世上多的是不应分的变态;
为什么感慨,对着这光阴应分的摧残?
为什么感慨,这塔是镇压,这坟是掩埋,镇压还不如掩埋来得痛快!
镇压还不如掩埋来得痛快!
为什么感慨,这塔是镇压,这坟是掩埋。
再没有雷峰,雷峰从此掩埋在人的记忆中,像曾经的幻梦,曾经的爱宠;
像曾经的幻梦,曾经的爱宠;
再没有雷峰,雷峰从此掩埋在人的记忆中。
九月,西湖
新催妆曲
一
新娘,你为什么紧锁你的眉尖,(听掌声如春雷吼,鼓乐暴雨似的流!)在缤纷的花雨中步慵慵的向前:
(向前,向前,到礼台边,见新郎面!)莫非这嘉礼惊醒了你的忧愁:
一针针的忧愁,你的芳心刺透,逼近你热泪流——新娘,为什么你紧锁你的眉尖?
二
新娘,这礼堂不是杀人的屠场,(听掌声如震天雷,闹乐暴雨似的催!)那台上站着的不是吃人的魔王:
他是新郎,他是新郎,你的新郎;
新娘,美满的幸福等在你的前面:
你快向前,到礼台边,见新郎面——新娘,这礼堂不是杀人的屠场!
三
新娘,有谁猜得你的心头怨?
(听掌声如劈山雷,鼓乐暴雨似的催了!)催花巍巍的新人快步的向前,(向前,向前,到礼台边,见新郎面。)莫非你到今朝,这定运的一天,又想起那时候,他热烈的抱搂,那颤栗,那绸缪——新娘,有谁猜得你的心头怨?
四
新娘,把钩消的墓门压着你的心上:
(这礼堂是你的坟场,你的生命从此埋葬!)让伤心的热血添浓你颊上的红光;
(你快向前,到礼台边,见新郎面!)忘却了,永远忘却了人间有一个他:
让时间的灰烬,掩埋了他的心、他的爱、他的影——新娘,谁不艳羡你的幸福,你的荣华!
苏苏苏苏是一个痴心的女子:
像一朵野蔷薇,她的丰姿;
像一朵野蔷薇,她的丰姿——来一阵暴风雨,摧残了她的身世。
这荒草地里有她的墓碑:
淹没在蔓草里,她的伤悲;
淹没在蔓草里,她的伤悲——啊,这荒土里化生了血染的蔷薇!
那蔷薇是痴心女的灵魂,在清早上受清露的滋润,到黄昏时有晚风来温存,更有那长夜的慰安,看星斗纵横。
你说这应分是她的平安?
但命运又叫无情的手来攀,攀,攀尽了青条上的灿烂,——可怜啊,苏苏她又遭一度的摧残!
一九二五年五月作
海韵
一
“女郎,单身的女郎,你为什么留恋这黄昏的海边?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回家我不回,我爱这晚风吹;”——在沙滩上,在暮霭里,有一个散发的女郎——徘徊,徘徊。
二
“女郎,散发的女郎,你为什么彷徨在这冷清的海上?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你听我唱歌,大海,我唱,你来和;”——在星光下,在凉风里,轻荡着少女的清音——高吟,低哦。
三
“女郎,胆大的女郎!
那天边扯起了黑幕,这顷刻间有恶风波,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你看我凌空舞,学一个海鸥没海波;”——在夜色里,在沙滩上,急旋着一个苗条的身影——婆娑,婆娑。
四
“听呀,那大海的震怒,女郎回家吧,女郎!
看呀,那猛兽似的海波,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海波他不来吞我,我爱这大海的颠簸!”
在潮声里,在波光里,啊,一个慌张的少女在海沫里,蹉跎,蹉跎。
五
“女郎,在那里,女郎?
在那里,你嘹亮的歌声?
在那里,你窈窕的身影?
在那里啊,勇敢的女郎?”
黑夜吞没了星辉,这海边再没有光芒;
海潮吞没了沙滩,沙滩上再不见女郎,——再不见女郎!
两地相思
一
他——今晚的月亮像她的眉毛,这弯弯的够多俏!
今晚的天空像她的爱情,这蓝蓝的够多深!
那样多是你的,我听她说,你再也不用多疑惑;
给你这一团火,她的香唇,还有她更热的腰身!
谁说做人不该多吃点苦?——吃到了底才有数。
这来可苦了她,盼死了我,半年不是容易过!
她这时候,我想,正靠着窗手托着俊俏脸庞,在想,一滴泪正挂在腮旁,像露珠沾上草尖:
在半忧愁半欢喜的预计,计算着我的归期:
啊,一颗纯洁的爱我的心,那样的专!那样的真!
还不催快你的胯下的牲口,趁月光清水如流,趁月光清水似流,赶回家去亲你唯一的她!
二
她——今晚的月色又使我想起我半年前的昏迷,那晚我不该喝那三杯酒,添了我一世的愁;
我不该把自由随手给扔,——活该我今儿的闷!
他待我倒真是一片至诚,像竹园里的新笋,不怕风吹,不怕雨打,一样他还是往上滋长;
他为我吃尽受了苦,就为我他今天还在奔波;——我又没有勇气对他明讲我改变了的心肠!
今晚月儿弓样,到月圆时我,我如何能躲避!
我怕,我爱,这来我真是难,恨不能往地底钻:
可是你,爱,永远有我的心,听凭我是浮是沉:
他来时要抱,我就让他抱,(这葫芦不破的好,)但每回我让他亲——我的唇,爱,亲的是你的吻!
梅雪争春
南方新年里有一天下大雪,我到灵峰去探春梅的消息;
残落的梅萼瓣瓣在雪里腌,我笑说这颜色还欠三分艳!
运命说:你赶花朝节前回京,我替你备下真鲜艳的春景;
白的还是那冷翩翩的飞雪,但梅花是十三龄童的热血!
一九二六年三月底作西伯利亚道中忆西湖秋雪庵芦色作歌我捡起一枝肥圆的芦梗,在这秋月下的芦田;
我试一试芦笛的新声,在月下的秋雪庵前。
这秋月是纷飞的碎玉,芦田是神仙的别殿;
我弄一弄芦管的幽乐——我映影在秋雪庵前。
我先吹我心中的欢喜——清风吹露芦雪的酥胸;
我再弄我欢喜的心机——芦田中见万点的飞萤。
我记起了我生平的惆怅,中怀不禁一阵的凄迷,笛韵中也听出了新来凄凉——近水间有断续的蛙啼。
这时候芦雪在明月下翻舞,我暗地思量人生的奥妙,我正想谱一折人生的新歌,阿,那芦笛(碎了)再不成音调!
这秋月是缤纷的碎玉,芦田是仙家的别殿;
我弄一弄芦管的幽乐——我映影在秋雪庵前。
我捡起一枝肥圆的芦梗,在这秋月下的芦田;
我试一试芦笛的新声,在月下的秋雪庵前。
一九二五年三月作
图下的老江
John of tours(Old French)到了家了,图下的老江,他身体可老大的不爽。
“您好,我的妈,您好,我的儿;
媳妇给您生了个小孩儿。”
“妈,那您先去,到地板上替我去铺一张床;
轻轻儿的,妈,您小心走道,别让我的媳妇听到。”
那晚到半夜的光景,老江睡着了,从此不醒。
“啊我的好妈,您告诉我下面有人哭为什么?”
“媳妇,那是小孩儿们为牙疼哭得你烦心。”
“可是您得告诉我,我的妈,谁在那儿钉板似的打?”
“媳妇,那是叫来的木工,收拾那楼梯上的破缝。”
“那又是什么,我的亲娘,是谁吹得那样的凄凉?”
“儿呀,那是游街的教士,在我们门前,唱赞美诗。”
“那么你说,我的婆婆,我今天衣服该穿什么?”
“蓝的也好,儿呀,红的也成,可是我说穿黑,倒顶时新。”
“可是我妈,您得明白说,为什么您掉眼泪,直哭?”
“喔!事情要亮总得亮,他死了,你知道——老江。”
“娘,那你关照做坟的,做大些,放两个人的;
咳,还得放大点儿尺寸,反正这小孩儿也活不成。” 徐志摩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