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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摩诗文集 徐志摩 4939 2021-04-06 06:24

  一

  夜,无所不包的夜,我颂美你!

  夜,现在万象都像乳饱了的婴孩,在你大母温柔的怀抱中眠熟。

  一天只是紧叠的乌云,像野外一座帐篷,静悄悄的,静悄悄的;

  河面只闪着些纤微,软弱的辉芒,桥边的长梗水草,黑沉沉的像几条烂醉的鲜鱼横浮在水上,任凭惫懒的柳条,在他们的肩尾边撩拂;

  对岸的牧场,屏围着墨青色的榆荫,阴森森的,像一座镵空的古墓;那边树背光芒,又是什么呢?

  我在这沉静的境界中徘徊,在凝神地倾听……听不出青林的夜乐,听不出康河的梦呓,听不出鸟翅的飞声;

  我却在这静谧中,听出宇宙进行的声息,黑夜的脉搏与呼吸,听出无数的梦魂的匆忙踪迹;

  也听出我自己的幻想,感受了神秘的冲动,在豁动他久敛的羽翮,准备飞出他沉闷的巢居,飞出这沉寂的环境,去寻访

  黑夜的奇观,去寻访更玄奥的秘密——

  听呀,他已经沙沙的飞出云外去了!

  二

  一座大海的边沿,黑夜将慈母似的胸怀,紧贴住安息的万象;

  波澜也只是睡意,只是懒懒向空疏的沙滩上洗淹,像一个小沙弥在瞌睡地撞他的夜钟,只是一片模糊的声响。

  那边岩石的面前,直竖着一个伟大的黑影——是人吗?

  一头的长发,散披在肩上,在微风中颤动;

  他的两臂,瘦的,长的,向着无限的天空举着,——

  他似在祷告,又似在悲泣——

  是呀,悲泣——

  海浪还只在慢沉沉的推送——

  看呀,那不是他的一滴眼泪?

  一颗明星似的眼泪,掉落在空疏的海砂上,落在倦懒的浪头上,落在睡海的心窝上,落在黑夜的脚边——一颗明星似的眼泪!

  一颗神灵,有力的眼泪,仿佛是发酵的酒娘,作炸的引火,霹雳的电子;

  他唤醒了海,唤醒了天,唤醒了黑夜,唤醒了浪涛——真伟大的革命——

  霎时地扯开了满天的云幕,化散了迟重的雾气,

  纯碧的天中,复现出一轮团圆的明月,

  一阵威武的西风,猛扫着大海的琴弦,开始,神伟的音乐。

  海见了月光的笑容,听了大风的呼啸,也像初醒的狮虎,摇摆咆哮起来——

  霎时地浩大的声响,霎时地普遍的猖狂!

  夜呀!你曾经见过几滴那明星似的眼泪?

  三

  到了二十世纪的不夜城。

  夜呀,这是你的叛逆,这是恶俗文明的广告,无耻、淫猥、残暴、肮脏——表面却是一致的辉耀,看,这边是跳舞会的尾声,

  那边是夜宴的收梢,那厢高楼上一个肥狠的犹大,正在奸污他钱掳的新娘;

  那边街道的转角上,有两个强人,擒住一个过客,一手用刀割断他的喉管,一手掏他的钱包;

  那边酒店的门外,麇聚着一群醉鬼,蹒跚地在秽语,狂歌,音似钝刀刮锅底——

  幻想更不忍观望,赶快的掉转翅膀,向清净境界飞去。

  飞过了海,飞过了山,也飞回了一百多年的光阴——

  他到了“湖滨诗侣”的故乡。

  多明净的夜色!只淡淡的星辉在湖胸上舞旋,三四个草虫叫夜;

  四围的山峰都把宽广的身影,寄宿在葛濑士迷亚柔软的湖心,沉酣的睡熟;

  那边“乳鸽山庄”放射出几缕油灯的稀光,斜偻在庄前的荆篱上;

  听呀,那不是,罪翁吟诗的清音——

  The Poets, who on earth have made us Heirs

  of truth and pure delight by heavenly lays!

  Oh! might my name be numbered among theirs,

  Then gladly would I end my mortal days.

  诗人解释大自然的精神,

  美妙与诗歌的欢乐,苏解人间爱困!

  无羡富贵,但求为此高尚的诗歌者之一人,

  便撒手长瞑,我已不负吾生。

  我便无憾地辞尘埃,返归无垠。

  他音虽不亮,然韵节流畅,证见旷达的情怀,一个个的音符,都变成了活动的火星,从窗棂里点飞出来!飞入天空,仿佛一串鸢灯,凭彻青云,下照流波,余音洒洒的惊起了林里的栖禽,放歌称叹。

  接着清脆的嗓音,又不是他妹妹桃绿水(Dorothy)的?

  呀,原来新染烟癖的高柳列奇(Coleridge)也在他家作客,三人围坐在那间湫隘的客室里,壁炉前烤火炉里烧着他们早上在园里亲劈的栗柴,在必拍的作响,铁架上的水壶也已经滚沸,嗤嗤有声:

  To sit without emotion, hope or aim,

  In the loved presence of my cottage-fire,

  And Listen to the flapping of the flame,

  Or kettle whispering its faint undersong.

  坐处在可爱的将息炉火之前,

  无情绪的兴奋、无冀、无筹营,

  听,但听火焰,飐摇的微喧,

  听水壶的沸响,自然的乐音。

  夜呀,像这样人间难得的纪念,你保了多少……

  四

  他又离了诗侣的山庄,飞出了湖滨,重复逆溯着汹涌的时潮,到了几百年前海岱儿堡(Heidelberg)的一个跳舞盛会。

  雄伟的赭色宫堡,一体沉浸在满目的银涛中,山下的尼波河(Nubes)在悄悄的进行。

  堡内只是舞过闹酒的欢声,那位海量的侏儒今晚已喝到第六十三瓶啤酒,嚷着要吃那大厨里烧烤的全牛,引得满庭假发粉面的男客、长裙如云的女宾,哄堂的大笑。

  在笑声里幻想又溜回了不知几十世纪的一个昏夜——

  眼前只见烽烟四起,巴南苏斯的群山,点成一座照彻云天大火屏,

  远远听得呼声,古朴壮硕的呼声——

  “阿加孟龙打破了屈次奄,夺回了海伦,现在凯旋回雅典了,希腊的人民呀,大家快来欢呼呀!——阿加孟龙,王中的王!”

  这呼声又将我幻想的双翼,吹回更不知无量数的世纪,到了一个更古的黑夜,一座大山洞的跟前;

  一群男女,老的、少的、腰围兽皮或树叶的原民,蹲踞在一堆柴火的跟前,在煨烤大块的兽肉。猛烈地腾窜的火花,照出他们强固的躯体,黝黑多毛的肌肤——

  这是人类文明的摇荡时期。

  夜呀,你是我们的老乳娘!

  五

  最后飞出了气围,飞出了时空的关塞。

  当前是宇宙的大观!

  几百万个太阳,大的小的,红的黄的,放花竹似的在无极中激震,旋转——

  但人类的地球呢?

  一海的星砂,却向哪里找去,

  不好,他的归路迷了!

  夜呀,你在哪里?

  光明,你又在哪里?

  六

  “不要怕,前面有我。”一个声音说。

  “你是谁呀?”

  “不必问,跟着我来不会错的。我是宇宙的枢纽,我是光明的泉源,我是神圣的冲动,我是生命的生命,我是诗魂的向导;不要多心,跟我来不会错的。”

  “我不认识你。”

  “你已经认识我!在我的眼前,太阳、草木、星、月、介壳、鸟兽、各类的人、虫豸,都是同胞,他们都是从我取得生命,都受我的爱护,我是太阳的太阳,永生的火焰;

  你只要听我指导,不必猜疑,我教你上山,你不要怕险;我教你入水,你不要怕淹;我教你蹈火,你不要怕烧;我教你跟我走,你不要问我是谁;

  我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但只随便哪里都有我。若然万象都是空的幻的,我是终古不变的真理与实在;

  你方才遨游黑夜的胜迹,你已经得见他许多珍藏的秘密,——你方才经过大海的边沿,不是看见一颗明星似的眼泪吗?——那就是我。

  你要真静定,须向狂风暴雨的底里求去;

  你要真和谐,须向混沌的底里求去;

  你要真平安,须向大变乱,大革命的底里求去;

  你要真幸福,须向真痛苦里尝去;

  你要真实在,须向真空虚里悟去;

  你要真生命,须向最危险的方向访去;

  你要真天堂,须向地狱里守去;

  这方向就是我。

  这是我的话,我的教训,我的启方;

  我现在已经领你回到你好奇的出发处,引起你游兴的夜里;

  你看这不是湛露的绿草,这不是温驯的康河?愿你再不要多疑,听我的话,不会错的,——我永远在你的周围。”

  一九二二年七月康桥 徐志摩诗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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